书名:你的一切像海难

你的一切像海难第4部分阅读

    里来了。我们今天晚上睡在哪里啊?他们笑起来,说:我们今天晚上就住在这里啊。我惊呆了,简直不敢相信,自己也会有单独的一个房间,任意开合门窗,听到风吹纸张的声音——当然,这是很久以前的事情,我早忘光了。

    爸爸带回来一把葱和小半斤肉,他说本来只打算下面条,不知道我会回来。我无所谓,妲妲也是。妲妲以前在我爸爸工作的学校读书。她说看到以前的老师就激动。她吃面条声音“呼噜呼噜”,爸爸话说得很少。

    叔叔,你们学校门口新立了对大狮子哩。妲妲说。

    是啊。

    你们学校狮子一树起来,对面的小学校就死了两个人。现在他们也立了对狮子,比你们的更大,所以你们学校也要死人了。

    谁说的?没有根据!爸爸说。

    这是风水,由不得不信。岛上很多寺庙,神像都是真人肉身雕的呐。去烧烧香,也许就消解了……

    爸爸喝道,小朗,你吃完饭就把饭碗拿进去洗干净,别整天等着别人伺候。

    我看了看妲妲,想把那个储蓄罐砸了。我走到厨房,把水龙头扭开。爸爸走进来,递过碗,他冷笑着,你看看你那些朋友,没一个长进。

    那几天天气出奇的热,空气暖和得象手掌捧着我,捂我的脸。秋天时节,人总是比其他时候多。报栏前很拥挤,谁家的猫用一根绳子绑在路边树干上,情人们准时约会,一切循序渐进。天温润极了,抽抽鼻子就可以嗅到海水的味道,有些谨慎的人不得不带伞,看他们挽着袖子拖着大大的伞柄,就引人发笑。

    我们托着腮帮坐在操场的栏杆上。学校开会,我们又逃了出来。没办法,他们所评定人用的那些词“艰苦朴素”、“活力四射”、“爱憎分明”……老让我们如坐针毡。我晃着双腿扭扭屁股,长叹了一声——我的运气如此暗无天日。但何霁文朝我们跑过来,他说我们就要时来运转了,酒吧邀请省里文联黄主席来讲座。“说是讲座,”何霁文笑着说:“实际上就是供吃攻喝,让他看秦的诗,认可秦的分量。到时候你们也来,不一定他也看中你们——的诗呢。”他咧着嘴巴,怪腔怪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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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长竹竿捞不着水月亮(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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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下午我们就开始打扮。黄昏走出宿舍的时候,走廊的砖头都被迷蒙蒙的水汽打湿了。戴娅一屁股坐在石阶上,最后把碍脚的鞋垫从鞋子里用力地扯出来,扔到草丛里,我们互相打量一番,松了口气,觉得这样才算衣冠楚楚。

    你们说黄主席如果看上我们的诗,他会做什么啊?戴娅问。她穿一件翻领浅绿的连衣裙,故意用条红皮带绑着腰。

    也许会帮我们出诗集,也许向杂志社推荐我们。爱徽说。她着白衬衫,黑色流苏的裙子,披落的头发丝都是香味。

    我们煞有介事地想象着。海岛上很多晚锻的人打着赤膊从我们身边晃过,路边有些不知名的树克制不住,正在掉叶子。在这样天气里掉叶子,真是可惜。戴娅和爱徽问我,你为什么不穿裙子啊为什么啊?我故作神秘。

    至于和黄主席的对话,我们约定不露破绽。我谈诗经楚辞、戴娅说说法国新小说,爱徽可以朗诵古罗马。爱徽拍拍我的肩膀说,没问题、没问题,我们都独当一面。戴娅却笑起来,说,呵呵,我怎么觉得像宫廷选妃一样啊。

    我们跑着,捶她的背。

    何霁文急匆匆跑到我们宿舍来,却叫我自己一个人去。“海岛宾馆403。”他重复了一遍:“小朗,没问题吧?那天在酒吧里,黄主席就看上你的诗。”

    “其他人呢?”我问。

    “秦的诗选了好几组,准备发在省刊上。”他说。

    “其他人呢?”我问。

    “我可不要那个老男人再评论我的诗。”爱徽笑嘻嘻。

    “去就去,拿腔拿调干吗!”戴娅说。

    于是我就顺着小路独自朝海岛宾馆走。戴娅说得没错,果真像选妃一样。我忍不住嘴角的笑,走得飞快,十分钟后就推开403的房门,装做怯生生地握住黄主席伸过来的手。

    “哦,你还绑着小辫子呢。”他站在屋中间,漫不经心的说。指间果然从我的脖子上划过。

    但接下来我们正儿八经地谈诗、谈文学。

    我看了你的小说、你的诗,你的语言不错。不过,柯朗,所谓小说,当然是要讲好看的故事。现在时尚的话题都要触及嘛。像我这样一大年纪了,都会跟随时代脚步,你们小姑娘家家的,怎么连风花雪月也不谈啊。黄主席问我。

    嗯。我点点头说。

    空谈思想是没有意义的嘛,水至清则无鱼。一个作家要闯出去,不写点有噱头的东西怎么成?他又说。

    嗯。我说。

    呵呵,我不是教训你。你毕竟年纪轻——是不是连恋爱也没谈过呐?他问我。

    他和我坐得很近,口气逗留在我耳垂上,语调低沉,甚至没有卫生间里正在响动的排风扇清晰。他穿着一件有三个补丁的背心——我不是说他不能这样穿,我只是觉得太搞笑了,我还好端端坐在这里。他站起身来倒茶的时候,我也急忙站起来,偷空往窗外看了一眼,玻璃窗上的大海呈褐色,灯塔的灯很早就亮了,明晃晃一点,岩石上散布四下情人的叫声。我依稀听到海滩上放奏着钢琴曲。

    ——可以/把肖邦弹奏得好像没有肖邦/可以让一夜肖邦融化在撒旦的阳光下/琴声如诉,耳朵里空无一人/如果有人听见他就转身离去/这已经不是肖邦的时代/那个思乡的,怀旧的,英雄城堡的时代

    这是很早前秦则读过的诗,突然闪过我的脑海——琴声如诉,耳朵里空无一人——黄主席把我的文章和他写的书放在茶几上,现在它们仍旧安静地躺着,一大叠,完全看不出当初乱涂乱抹的痕迹。

    门口传来敲门声。戴娅走进来。不知为什么我松了口气。

    当着妲妲的面,我问阿廖,怎么回事?怎么平白无故被辞退了?

    他玩游戏玩得连班都忘记上了,整整在网吧呆了两天,哇靠。妲妲笑着说,阿廖是星际争霸的一流高手!

    我低下头看着阿廖,他眼睛里布满血丝。小时候我们亲密无间。他时常把字条递到我手上:“阿廖欢迎小朗今天晚上到家里写作业。”他书读得很好,每次我考不及格,他就买一大堆冰棒请我吃。重阳节,我、他、妲妲与煤油灯手拉手去爬山,拿剪刀剪山上齐脸高的叶子。煤油灯十六岁就死了。一天下午他和阿廖正打篮球,一群人冲过来揪住他的衣领说:“父债子还!”他们把手上的锯齿刀捅到煤油灯肚子里,再把刀子拖出来,轻巧得像五十米跑个来回。煤油灯躺在操场上,他的肠子流得遍地都是。我们跑过去的时候,他长长叹了口气,他说:“真快啊。比进球还快。到底有多快呢?”他皱着眉头望着天,喉咙一抖一抖,发出空洞的声响,可是他还在想啊想,最后把我和阿廖的手拉起来,放在他两只眼睛上。我感到他的睫毛在我手掌上飞快地扑扇一下,很细微的感觉,我得屏息静气。类似海岛安静沉睡的仲夏中午,远远隔着沙滩听海鸥的翅膀电一般点过沙地的礁石“啪嘶”一声飞走——这声音被闷热暗哑的风匍匐缓慢地传到耳朵里,远而几乎与空气平行,是不是幻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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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长竹竿捞不着水月亮(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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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可还不够快,唉。”煤油灯忧愁地说:“我笨死了。”

    然后他真的死了。

    煤油灯死了以后我们仍旧到山上去,到寺庙里去。猫着腰从山门溜过。听老和尚大声咬板栗,突然暴喊一声:“觉能哟——敲——钟——咯。”钟楼上的钟会响,天会阴沉下去。那段日子,我初来月事,莫名的感觉从芓宫直贯而下,悠长得像贺铸题过《青玉案》。坐在寺庙半昏的石阶上,阿廖看着他的手愣愣地说:“煤油灯死的时候,突然起了一阵大风,我看到我掉下来的眼泪被吹走了。”我想对他说,说流血的感觉那么不一样,不总是星星点点、血雨横飞。可我没说,我的胳膊蹭着他男孩子气的皮肤,光觉得好。

    后来阿廖就不读书了。

    ——现在他呆坐在街心花园的石头椅上,神色茫然。他翘着嘴说:“我今天晚上不回家,我爸要打死我。”他叫妲妲借他钱,他在网络游戏里的人物等级要提高了,今天晚上他必须把对手打到下线为止。

    我看着他,突然问他,阿廖,你痛苦过么?

    痛苦?他看了我一眼,说,其实失业也没什么,又不是没饭吃。

    不,阿廖,你告诉我,你痛苦过么?我坚持问。

    有吧,他迟疑着说,有时候我躺在床上,觉得很累,眼泪就莫名其妙地掉下来了。

    可这个社会很残酷——我急急地说——你是不是想开一辈子的车,玩一辈子的电脑游戏?是不是?!

    阿廖和妲妲睁大眼睛奇怪地看着我,我几乎喊起来,可我并不知道自己到底要说什么。靠!我说,妲妲你他妈的不许给他钱!

    妲妲白了我一眼,她说,我偏给!

    你就算给他钱,他也不会喜欢你。你别白费心机了。我冷笑着说。

    你说什么?妲妲看着我,她的大脸蛋涨得通红:“我就不明白有什么错?你爱文学,是文化人。阿廖爱玩游戏,这有什么错?你说说看!”

    她问我,我却回答不出来。她瞪圆眼睛,说:“你根本不是诗人!”还喘着粗气,好象上了大当,发现了个冒牌货。我脑袋里乱得很,我想对她说,对不起或者走着瞧——但又认为没有必要。

    我还觉得在他们面前打了败仗,连他们我都无能为力,这让我的脸火辣辣地烧起来。

    爸爸对我说,你别吹牛了,前不久还说省文联的人看上你了。

    我说你放心,我再也不会对你说这样的话。就算我到了北京去,到了国外去,我拿了诺贝尔奖,拿了芥川奖,拿了龚古尔奖,也不会告诉你。

    你这是什么态度!你知道现在经济不景气,找个工作多困难!你别自以为了不起!

    我不理睬他,背着书包缓缓转过身往秦则的酒吧走。我知道爸爸在身后站着,他恶狠狠地瞪着我。怎么让他的眼睛里充满泪水?怎么能够?怎么能够?我想。来一辆车子撞死我吧,还是打个雷把我劈死。我很认真地看看天,天上万里无云,海岛的街道很空旷,这里禁止行车。

    小朗真大方。何霁文一再对别人说。甚至对刚来的榨果汁小姐也说。榨果汁小姐站在厨房里榨果汁,大家说她口袋里装着一大堆避孕套,雄心勃勃地想榨干海岛男人的精子和钱。她把一根甘蔗恶狠狠地推进果汁机里,晃动她草绿色的头发咆哮着问:“文化馆的工资一个月多少钱?”

    “工资不菲,工作清闲。比你好多了,你靠身体工作,人家是靠头脑工作呐。”何霁文边说,边把手放在榨果汁小姐的屁股上。

    “嗬,我就不相信戴娅可以调到省里文化馆,就没用着她的身体。这年头,谁比谁干净点呐!”榨果汁小姐说:“本来不是挑中柯朗的么?怎么回事?功夫不够?”她把身体往后一靠,像粘皮糖一样粘在何霁文身上“嗯?人家都说你只爱男人哩。”

    “我是双性恋。”何霁文甩过长发,把脸埋下去。

    我站在他们身后,把托盘往洗碗池上一放,转身朝外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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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长竹竿捞不着水月亮(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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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险些撞在秦则身上,他笑起来,伸手掐掐我的鼻子。说,天转冷,你还穿那么少,鼻涕都要掉下来了。

    秦,我看着他,我说,琴声如诉,耳朵里空无一人。

    唱机里johnlennon的声音猛地吼出来,很多人跟着尖叫。他们拍手、扭屁股、互相拥抱。我和秦则面对面站着,地板的颤栗沿着我们的腿神经攻击心脏。激光雷射灯爆放的瞬间,人们苍白的脸如毕加索的的笔触剧烈开放,我和秦则仍旧面对面站着。

    她走进来,她说她会朗诵,她读了首余冠中的《乡愁》。然后她说她会唱歌,唱了首《洪湖水,浪打浪》,跟着她说她英语不错……我站在她边上,并肩站着。黄主席看着她,间或看看我,面无表情。我窘得要命,好象被人挑选的货品。我对爱徽说。

    戴娅这手真厉害。爱徽说,调令都下来了,你连机会也没有了。

    我们扭头看看戴娅的床铺。她的行李立在空荡荡的床板上,像一个即将远行的人茕茕孓立。

    我从海岛宾馆走出来的时候,树丛中间有个圆圆的黄澄澄的路灯,我把它错当成月亮看了半天呢。我说。

    小朗,你又抒情!戴娅推开门走进来,说。

    我和爱徽都不说话。

    我来拿行李,退学手续已经办好了。戴娅说,以后不用和你们挤一个宿舍。

    我们不说话。她朝我们走近几步,看着我的眼睛。“说吧。”戴娅说。

    “祝你前程似锦。”我很快地说。

    “狗屎!说心里话!说你嫉妒我!说你假清高!说你看不起我!”

    我看着她,我用力在眼神里装满怜悯、宽容和庄严。可是很累。

    下贱!我终于喊出来——我们三个人好象同时嘘了口气。

    戴娅走的时候穿什么衣服?我问秦则。

    没注意。

    戴娅走的时候说什么话?我又问。

    没说什么,往船上一跳就没影了。

    哦……我低下头说,这不像书上所说的那样。

    书上说什么了?秦则笑起来,非要说小朗啊我爱你啊对不起你啊——非要这样么?

    秦,我说,以前有个穷人,他只有一套脏衣服,天天穿在身上。有个巫婆升了团火,对他说,把你这件脏衣服脱下来,扔到火里,就会烧出最好的衣服来。穷人把衣服丢到火里,可他只得到灰烬。

    哦,秦则说,这个故事真好听。可是——他把脸转过来,这就是你想象的戴娅么?

    是。我说。

    我坚信,秦则说,我坚信戴娅不会像大家所说的那样,用肉体换将来。她不会和她不爱的人zuo爱,你难道看不出来么?小朗。

    我闭上眼睛,突然之间,一股秋天末梢凛冽的气味席卷了我。我的思绪飘到很多很多日子前,一个假面舞会上,灯光突然全亮了,宏大的声音说:“请你们都脱下面具吧。”人们把面罩扯下来,无阻隔的目光哗然而入,我羞愧难当。

    秦,我抽噎着把额头支在他肩膀上,秦,我该怎么办呢?我说,戴娅,戴娅她比我强。她实在比我强,她真的比我强,强多了。

    秦则什么也没说,他轻轻拥着我。在静谧里,我听到屋外行人脚步声、再远一点电动环岛车“轰隆隆”过去的声音、甚至更远处海浪撞击大陆架的声音,然后什么都听不到了——是的,我再也听不到她的声音了。

    乘着纸船去航行

    我和爱徽去轮渡接幺一,她正因为晕船扶着柱子吐得天昏地暗。在电话里她说自己穿一件性感的裙子,否则我们真认不出她。她长得一点也不像照片上的幺一,所幸裙子夸张得像一片秋天破漏了的芭蕉叶,我和爱徽无法对她熟视无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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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乘着纸船去航行(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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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秦则问我为什么向往无尽的外来世界,如果仅仅耽于文字,我们无须急切地向外寻找,因为师友就在身边——这样关于阅读的话题,我们总是谈论很多。初始,我还记得,我是被李白引导而至谢眺、王小波引导而至杜拉斯、余华而至博尔赫斯、马尔克斯而至胡安鲁尔福……后来我就乱了章法,阅读像一个纤夫,他艰难地行走,被前人留下的痕迹吸引,妄图通向终极目的,但是他根本没有意识到,这只文学的巨船有多大——长且无际,他注定在背负途中老去死亡。

    不仅阅读,在写作中,我们也开始感到蚍蜉撼大树的挫败感。用什么界定文字的好坏?我们将此归因于思想和语言。文字在世事的夹缝里埋头行走,移步换景、境界浩大、无法预期,思想不得不如影相随。有一天深夜,闷在被窝里读书,我突然尖叫起来。我翻开被子光着脚踩在地上,蹦跳着对爱徽说:“爱徽爱徽,我多快乐啊。我觉得自己站在朝阳的风口,所有的门、所有的路都朝我敞开,那些我以前认为不可能、不可理解、匪夷所思的东西,都开始被我领悟了。但是但是,我不能定义它,我拿着一个画框想去容纳所有景色,但我装不下来,连一棵草一片叶子都装不下,他们的生命力那么茁壮,有什么语言什么形式可以容纳他们呢?”

    我大叫着,一遍一遍说着这些话。爱徽开始不理我,就算我撼着她的胳膊,她也不理我。她拿着普鲁斯特的《追忆似水年华》一眼不眨。后来她也扔掉书,她也跳起来,她战抖着嘴唇,但不喊,她细声细气地说:“小朗小朗,你听我说。我知道了,平时我们总是觉得我们的小说写得不伦不类,这是为什么?这就好象我们吃饺子,我们吃的是素饺,大家吃的是肉饺。然后所有的人开始说饺子的味道。我们学习别人说肉饺味道的方法去说,把菜饺的味道按照条条框框填到肉饺味道的表格里去,我们说你看,这就是菜饺的味道!如果表格填得很好,大家会说啊,原来菜饺是这样的啊,说的很好!可是,那不真实,小朗,那不是我们的特色,我们不该人云亦云……”她絮絮叨叨说了很多,最后我们互相嚷嚷,但彼此都听不清对方的意思。我们握着手,检讨过去的夜郎自大,答应写一篇最长最感人的小说送给对方,希望突然有一只伟大的笔跳出来把这一刻载入史册,又希望血液犹如琥珀被千万年时光冻结在的瞬间。但我们知道不行,这不是止境,绝对不是。思想还会走,上升到灵魂,上升到我们莫名其存在的境地。我们只好缩回被窝里,很快入睡。

    至于语言,秦则极力推崇“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他说自己翻开古文诗篇,总是刺目得捂住眼睛。“语感凛冽极了!”他叹息着说。还有一段时间他发疯地研究诗歌节奏,连走路都踩着步点。他不和任何人说话,他自言自语着诗歌像一只野兽但怎么把它关在语音的牢笼里呢?什么是语言的黄金分割点呐?他在空荡荡的酒吧里拿着扩音器大声吆喝出来,震耳欲聋。

    他爱海岛的语言,他自己说的。我们对待方言气势汹汹怨天尤人的态度,引得他惊诧莫名。有一天,他叫我用方言朗诵《荷马史诗》,我边读,边笑得喘不过气。他突然跑出去,拿一桶凉水浇在自己头上。“你怎么啦?怎么啦?秦!”隔着窗边的桂花树,我惊慌地问。他掉过脸,哈哈笑起来,说:“你们的方言真美啊,我如鲠在喉!”

    他确实深爱着海岛。他告诉我们,好几年前他刚下船走在海岛港口的长青石路上,春天的海风把鱼腥味、棕榈树和络绎来往的渔民语言抛掷到他眼前,他像被骤然而至的大浪头击中,瞠目结舌。有个船工拍拍他的肩膀,操着土话问他:“后生哩,你走船走几多远哩?还想行到哪角落去咯?”他灵光突现,听懂了。后来他还知道“厝边”指的是“邻居”;有个女孩爱过他:“我们俩可以凑群。”后来他还学会边走边大唱着民谣:

    月光光,照四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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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乘着纸船去航行(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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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四方圆,像铜钱;

    铜钱漏,漏乌豆;

    乌豆乌,换香菇;

    碗糕蜜蜜甜,我要回去学种田;

    田里一棵葱,气死老公公;

    田里一棵草,气死大姑嫂。

    何霁文纠正他,说,你爱海岛,是因为你爱我,你最爱我,是不是?何霁文摆出的架势好象逼问魔镜的跋扈女王,我们都笑起来。我觉得他们爱得不快乐,纠缠着伤害。有一次秦则说他一生的理想是写一部《诗歌史》。何霁文反驳他,现在有多少人修《诗歌史》,你认为自己可以一鸣惊人么?秦则淡淡地说,我只想做这个,不想一鸣惊人。何霁文穷追不舍,难道你一辈子只有这个理想么?没有别的?没有了么?秦则说是。还有一次,有个失恋的女孩子跑到酒吧来,要秦则为她读诗,秦则果然整整读了一天。每每这样的时候,他们俩就闹翻了。何霁文不吃饭,他摔东西、拿头撞墙壁,鸡犬不宁。

    一天夜里,人散了。秦则把何霁文砸坏的碎玻璃卸下来,却划破手指。我走过去,握住他的手,把血吮在嘴里。我对他说,秦,你那么好,他为什么这样对待你?秦则摇着头,小朗,小文不想伤害我。我们各自坐一条小船,拼命想划向对方,心太急,桨与桨老碰撞,就这样,没事。

    星期二我独个儿坐在酒吧里,电话铃响,一个陌生男人的声音。

    是酒吧么?有个何霁文先生要搞个大型诗歌朗诵会?

    我不知道这件事,也许有这打算,也许没有。

    怎么回事?你们没协调好?对方烦躁起来,我连请贴都收到了。你们办事效率真差。

    我不说话,窗外有朵云飘过去,沿秦则刚走过的小路径直朝他钓鱼的礁石去。

    电话里对方沉吟着。好吧,告诉你,我是二两。他好象很无奈。

    我“哦”了一声。这个名字我根本没听过。

    我是二两啊。他加重音。

    不认识啊。我模仿他的口气。

    你不认识二两!他抽了口气,你是服务员吧。叫老板听电话。

    老板不在。我说。

    唉,他叹了口气。呆会你告诉他,二两先生打电话了。你告诉他二两正在考虑接受他的邀请——毕竟,我日程很紧张。他说。

    好。我说,酒吧里很安静,风吹着东面墙上那些纸张,有些是我的诗,有些是别人的。我想着乘没人,把自己那些贴到最醒目的地方。

    我写诗——他最后说,好象彻底被以我为代表的现实击倒——我也写小说,你得多买几本期刊了解我啊。

    我挂断电话。

    何霁文说我们确实要搞个诗歌朗诵会,盛况空前十年不遇:开始日子还很宁静,诗歌会的请贴装在莫名的绿色信封里过海漂流,瘦瘦的邮差载着它们满街穿行,哪家哪户接到它,必定蓬荜生辉。人们诧异地张大眼睛,尖叫、嫉妒、期待、准备行李……海岛来了很多人,很多很多,统统都为秦则而来,他们心甘情愿聚集在秦则身边,像奥林匹斯山上环绕宙斯的众神。好吧,既然他们臣服,还有什么理由让他们过吟游诗人那样的苦日子?我们舞池光可鉴人,金菜银肴流水转,女士控制不住镂空细高跟鞋扭动屁股,绅士沉陷酒池肉林高谈吟哦。快乐从酒吧延绵到海滩,到报纸杂志上,到每个看客羡慕的眼神里,持续整整一个时代的佳话……

    钱呢,钱哪里来?有人问他。

    秦有钱,我知道他有。钱算什么狗屎?我们要把钱都花光,买幸福,买名望。他说。

    我和爱徽去轮渡接幺一,她正因为晕船扶着柱子吐得天昏地暗。在电话里她说自己穿一件性感的裙子,否则我们真认不出她。她长得一点也不像照片上的幺一,所幸裙子夸张得像一片秋天破漏了的芭蕉叶,我和爱徽无法对她熟视无睹。

    “她没穿胸衣,我什么都看到了。”爱徽对我眨眼睛,“她不冷么?”

    “人家是网络美女作家呐。”我盯着幺一的手提电脑,用肘关节顶着爱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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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乘着纸船去航行(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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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四来得最早,我们和幺一回到酒吧,他和阿三手里拿着咖啡都凉透了。他们俩胸前挂着小红牌子:“海岛诗歌朗诵会特邀作家”。老长的牌,远远看去像顶着牙膏壳子,我们一人挂一个。

    我们一推开门,阿三就踢了踢脚下的大麻袋:“人到齐了就叫厨师煮个地瓜粥吧。我早上刚叫人从地里拿的,咬下去糖吱糖吱的甜。”“不,二两老师还没到。”何霁文说。“他来了。我和他坐的是同班船,下船的时候我招呼了他一声,他连理也不理我。”小四闷着头说,“二两摆的是那门子架子呐。”何霁文吃吃地笑,他说二两肯定把小四当做他的文学崇拜者。“谁稀罕!”小四嚷起来,“到外头去,认识我的人多还是认识他的人多,还有一比呢。”

    小四说完,又缩回靠背椅里去。小四很年轻,他的眼睛一直轮流在我、爱徽和幺一身上打转,最后他换了平和的口气,拍拍何霁文的肩膀,他说:“这次诗歌朗诵会的规模,还是让我很惊喜的,难得难得。”何霁文听了立刻跳起来,他越过阿三用手使劲拍着秦则的大腿:“秦,秦,听见了么?”秦则笑着没说话,何霁文像个邀宠的孩子。于是大家的脸色明显放松下来,去了趟卫生间的幺一浓装艳抹,容光焕发。她掐着我和爱徽的腮帮夸我们和她十九岁的时候一样美。

    “呆会大家要准备一下,做个自我介绍,”何霁文提醒道:“幺一是网络知名作家,小四是文坛新贵,阿三……”“我是乡土文学青年,”阿三插嘴道:“来自临近那个海岛,我们岛上常年经营农业,由于地理环境制约,只能种植地瓜和水稻……”阿三的声音很大,他站着,手支在腰上,偶尔打几个手势。乘着他说话,何霁文很快地靠近我们“阿三是个乡长。”他神秘趴在我耳边说:“他说话像做报告。”何霁文嘻嘻笑,唾液喷在我耳垂上。

    “你别谦虚了,她们才叫文学青年——文学女青年。”一等阿三说完,小四就说,指着我和爱徽说。我觉得自己在他的指头下迅速缩小下去——我发表了两篇小说十首诗歌——我不无委屈地想,大家都叫我诗人,小女诗人。我想这样分辩,但猝不及防。从来没有人用“文学女青年”定义过我,这个称呼难听死了我心里莫名的难受,昂着头,把脸板得风纹不起。只是没有人替我们争辩,连秦则也不说话。

    有人推开门走进来,他带着墨镜,是个矮胖子。他一进酒吧就旁若无人的喊了一声:“我是二两!”何霁文急忙扑过去,和他握手。二两很习惯这样的开场白,我猜,并且因此略带崇拜地看着他。二两脱墨镜的姿势潇洒极了,把它气乎乎地从自己肥嫩嫩的腮帮上扯下来,猛力丢在一边,像大胜归来的战士摔落带着死亡咀咒的战甲。不然不成,很多人看着他,会把他认出来。二两自怜地整整头发。何霁文说二两老师的崇拜者真多,连海岛上都盛传你的大名。他叹了口气,说是啊是啊,很烦。但有什么办法啊,名人效应嘛,自然就这样了嘛。他边说,边分发他的名片,边打量这个酒吧。他的名片上密密麻麻的字:某研究会会长、某杂志编辑、某诗歌协会名誉主席……我认真地看,把名片遮在眼前——我很困了,想打呵欠,从酒吧到码头的路那么长,为了接幺一,我们飞快地走了个来回。我一个早晨都在微笑,现在脸颊疼得很,是被深秋的海风狠狠刮过的缘故吧——诗歌朗诵会真麻烦呐。我迷迷糊糊,极力睁大眼睛。

    天暗了,灯又亮了。我半倚在皮椅上,浑身沾满男人嘴里的烟味。他们花许多时间谈天,与我想的大相径庭。他们是作家啊,我想,但我对他们的话题一点兴趣也没有。我打算大家冲出去,赤着脚在海滩上飞奔,用蹦跳的节奏说文化、说艺术,不是像这样,不是谈天,不是拉家常,不是。然而何霁文很激动,他不断到吧台上拿酒,爱徽也是。我拉拉她的衣角,我小声说:“哎,我们出去走走,或者到学校去点个名。”但她把我拂开。爱徽和幺一兴致勃勃地谈一个依稀见过面的女作家:“好多男人都喜欢和她喝酒呢。”“她算什么东西?!”幺一扯动嘴角,不屑得很。她扭过身问二两:“你觉得那女人好看么?”二两笑嘻嘻地说:“呵呵,除了身材好,也没什么值得称道的了。”“哇,你竟然还知道她身材好!你怎么知道她身材好?”幺一和爱徽大笑,用力跺脚。小四光站在一旁,喝酒喝得满脸通红。他对榨果汁小姐和蔼地说:“这里的酒和这里的女人一样好。”我猜他又要成为榨果汁小姐安全套消费者了。但他突然挨近我坐着:“柯朗柯朗,你看幺一,她老得像堆狗屎。以后的美女作家是你,帅哥作家是我,天才作家是我们的孩子。”他很认真地说,悠然向往。我谦虚咧了咧嘴,推辞道这样的口号太鲜明了。他嘘了一声,手指放在我的嘴边。“可别笑啊,柯朗。”他压低声音说,“千万别笑,千万别告诉别人,不然我们都要被毁尸灭迹……”他一边说,一面在昏暗的灯光下一口咬住我的耳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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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乘着纸船去航行(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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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四的牙齿利且冰冷,我拿牙齿咬住自己的下唇。秦则和阿三谈着话,谈海岛的庄稼吧,我想。秦则在笑,我疼得眼泪就想往下掉。

    我喜欢坐在长长、延伸直到海中的桥上。如果海安然,如果深秋的云鼓动腮帮,我可以看到水纹迤俪而来风的足迹。但游客的汽艇叫嚣着不断穿过桥洞。“海面上都是汽艇泡沫,海不干净了”——我翘着腿坐在桥墩上,这样对阿廖说。

    阿廖笑了笑,小朗,你知道么?前两天竟然有人帮我找了份工作,到远洋船上捕鱼。

    不错的工作,为什么你不去?我瞪大眼睛。

    离开海岛?阿廖喊,到那么远的地方?一个月就千把块钱工资?我不去。

    要我,我就去。我嘟囔着说,我想到很远很远的外面去,一直地想。呆着这个海岛上,带着希望呆在这里,就像剥洋葱头,不停地剥啊剥,到最后一无所有。

    阿廖低着头踢脚下的石头,我“扑哧”一声笑起来。阿廖阿廖,你喜欢我么?我问他。

    他点点头。

    可是,你先找个女朋友——比如妲妲——好么?我要奋斗,我要出名,我没空爱上任何人呐。

    为什么?我又不会阻挡你成名。他说,认真地看我的脸。

    我不知道怎么回答他,我觉得这些问题摸棱两可、似是而非,于是心里又郁闷起来。我闭着眼睛冲着阿廖喊:“阿廖阿廖,不许你问我问题。我要哭了!”

    他像小时侯一样背转身过去,拿肩膀对着我。“让你靠靠!”他说。

    我把贴靠在他肩膀上,阿廖的肩膀宽且温暖。我趴在他耳边上吹气,阿廖阿廖,要有人欺负我,我伤心了,你会怎么做?

    我打死他。阿廖瓮声瓮气地说。他问我到底怎么了?写不出诗?心情不好?尽量哭一哭吧。

    可我怎么会因此流眼泪呢?我睁大眼睛看着水面,海浪去而又来,掩盖所有痕迹。只有风——吹!吹!吹!

    出名?坐在环岛观光车上,何霁文叹了口气,倘若秦则有机会出一本诗集,他一定能出名。二两说这很容易,只要出钱就成了。“要多少钱?”大家问。“说不准。”二两说,他掏出一张皱巴巴地纸,凑近看了看。“4印张一千册六千元,5印张一千册六千五百元,以此类推。秦则长得帅,要加个彩页照片来刺激消费,那还得另外加费用。”“贵!”小四把烟蒂踩在脚下:“还不如在期刊上发表,拿点稿费。”“出本书,在圈子里说话气也壮!”二两兀自对何霁文说。“出了书又怎样,还不是要自己包销。不如打印出来,朋友们看看也就算了。”小四冲着阿三说。阿三摇摇头,说自己不熟悉书情,他好象真的困了,睡眼惺忪地坐在位子上,哈欠连天。二两叹了口气,耐着性子对何霁文解释道:“出书自然是不一样的。花钱主要是买书号,没有书号,就没有法律地位嘛。要是别人以后抄袭你的文字,你也无从讨回公道。”“你那么卖力,是不是吃了出版社什么回扣?”小四昂着头,对着嵌花车盖气势汹汹地问。一时间大家都不说话。车厢内很空,前排坐着一对外国老夫妇,他们买了许多可以吹出嘹亮声响的海螺。车一面走,他们间或吹吹,兴致勃勃。断断续续的海螺声不像海的哨子,倒像一个人闭着气,待吐不吐,哽咽着吞回去。

    “操你妈!”二两突然跳起来,猛的挥舞双手去敲小四的脑袋。“二两的眼睛都冒血丝了。”阿三事后说。可是当时我却只听到幺一破碎的半声尖叫。不知谁的手越过我的脸颊胡乱揪住前面某人的衣服,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