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名:你的一切像海难

你的一切像海难第5部分阅读

    那么大,以至我的舌头狠力磕在上下牙齿中间,敲出腥味。于是我也跳起来,左右开弓飞舞手脚。现场一片混乱,我只看见几双手纠缠在一起,细的粗的嫩的厚的,统统是写字的手——我们是文人,文人在打架!我兴奋地想——可是悄无声息,大家不约而同紧闭嘴巴,默契得很。前排的老人正煞有其事地往胸前挂海螺,秋天紧凑的空气把海螺与海螺相碰的“拨拉”声悠悠然传过来,一颗接一颗。我简直想笑出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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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乘着纸船去航行(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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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幺一和我们坐在酒吧后院的桂花树下。她说小朗的辫子绑得歪扭扭,把它们解下来,我重新帮着扎扎。幺一的手指头冷冷地点在我的头皮上,酥麻的感觉从脑门鱼贯而入。她叹口气,又说你们和我年轻的时候一模一样。爱徽唧唧喳喳地笑,问她:“你年轻的时候是什么样子?又活泼又漂亮,脸蛋上也和我一样有小酒窝?怎么现在看不到?”

    “我年轻的时候呀……”幺一咳嗽几声,象牙梳子从我的头发跟而下,直到发梢。老女人回忆往事的时候一贯如是,我和爱徽交换下眼神,肚子里笑得抽筋。

    “我年轻的时候,五年前,二十七岁。没结婚,也还没离婚,纯洁得不懂爱情。坐着自行车在路上闲逛,看到一男一女拍婚纱照,洁白的衣服拖在地上。哪个女人不向往这样的日子啊。我站在路中间傻乎乎地看了很久。后来,我发现新娘的衣服后面贴着标签——原来这礼服是租来的!我怒不可遏,觉得他们亵渎婚姻。”

    幺一细声细气地说,她一面挥舞拳头,我们一面笑,笑得直打跌,原来她认为我们现在是这样的二百五。可我们不揭穿它。“你后来怎么蜕变成网络美女写手啊?幺一阿姨?”爱徽问她。

    “回忆我的网络生涯,我心里首先泛起的是对网络的感恩之情。”她说,并且加重力气揪着我的头发,好象非把它搞成鼠标的形状不可。我不能转头,失望得要命,简直和错过一场精彩球赛没什么两样。“它使我度过一生中最孤独的时光,在那些曾经的寂寞难奈的夜晚,如果没有网络,我真不知道我该怎样消磨生命。网络还带给我一些小小的荣誉,我写的那些描写女人如何被爱情欺骗,又奋勇站起来的文章,获得巨大反响……”

    “可是,网络上的人怎么知道你是美女呢?”

    “咿呀,你们不知道网上男人多么的坏!万一他们对你动了念头,非一睹芳容不可。我真是被围追堵截,不然,我也不想平白暴光……”

    小四走过来,他满脸兴奋地打断幺一的话。他说没想到海岛上有那么多毛片,资源丰富,简直比海产品还多。这些都将成为他写作的源泉,他的亢奋点。幺一嗤之以鼻,她说网络上xg爱广场多得眼花缭乱,她老早以前就从那里寻找灵感了。“幺一姐教我上网吧!”小四立刻说。幺一拍拍手,她笑嘻嘻地站起来,和小四肩并肩朝里走。

    “这两个人,抽出肋骨当折扇也成不了唐伯虎。”爱徽扭过头,对我说:“那老表子扭捏作态,说什么二十七岁不懂爱情。我呸!”

    我问爱徽借了个小镜子,举对着光线端详自己——幺一梳的辫子难看死了,松松垮垮遮住眼睛和额头。我气乎乎地扯开它们,听任头发张牙舞爪。

    阿三对我招招手,他说:“小朗,走,我再带你去大饭店吃饭。”

    “还有谁?”隔着大街,我尖细着喉咙他。

    “和我们乡有联系的农业部官员,你们海岛上的人。”

    “不去。”我说,低下头继续踢着石头。那是一块枫叶色的海石,我从海滩上一直踢着走,要把它踢到酒吧里,点缀在东墙上。

    阿三跑过来,他乐呵呵地拍我的脑袋,说小东西,干吗不去呢?蹭顿饭,很不错。

    “有龙虾么?”我斜着眼问。

    “有啊,还有鲍鱼,很多好吃的菜。”

    “不,我不去。”

    “为什么?”

    “上次和你一起去,他们问我是谁,我说是你的文友。他们吃吃地笑做一堆,你瞪了我一眼。我看到了。”

    “呵呵,你别理睬他们,埋头吃饭,不就成了。”

    “唉。”我抬起头,拍拍阿三的肩膀,“阿三,你年纪不大,但你谢顶了。写字的人会谢顶,作官的人也会谢顶。一个人一辈子只能做好一件事情,倾尽心力地做。你从文学的门槛里跨出去,就回不来,我们是不搭界的人。”

    我边说,边低头去找那块小石头。阿三朗朗地笑几声,突然一错脚把那石头踢飞了,“扑通“一声掉在阴沟里,溅起很大的水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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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乘着纸船去航行(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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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得了,小丫头,认真听我说。阿三说。

    “妲妲”,我告诫她说,“我爸爸不喜欢你到我家里。所以我们得快速行动。我要查几本书,还要打扫卫生。他最近肯定又鳏居了,整个屋子乱七八糟。”

    “哦,我知道。你爸爸不喜欢我,因为我没有知识。”妲妲轻描淡写地说:“其实我初中时候也写过诗。”

    她边说,边打开凉台的门,一片在街上瓦上别人家窗台上盘旋很久的树叶顺着过堂风一溜烟蹦跳到书架上,黄腾腾的叶脉,我忍不住打了个喷嚏。“妲妲”,我和颜悦色找个话题和她谈:“妲妲,嗯,有时候,你会不会有这样的感觉——好象格列佛突然从大人国回来。以前那些弯着腰指使你做东朝西的大人,一瞬间变得和你一般高。你可以和他们话家常、说说未来、甚至听他们哭诉,和他们zuo爱……你不觉得这是很奇怪的事?”

    “格什么佛?那是什么?”妲妲心不在焉地转过身来,“还有你以前说过的亨利巴士是什么?一种车的名字?我很少看见巴士,是不是公共汽车?”

    “亨利八世”,我叹了口气,“是莎士比亚的一个剧本。唉,你又要问我莎士比亚是谁了。在你面前掉书袋,简直跟傻瓜没什么两样。”

    呵呵,小朗,妲妲才是傻瓜呢。她说,可有什么办法呐,她只能做个傻瓜。她挥了挥手,说我来打扫房间吧。你百~万\小!说,快看、快看。

    冬天要到了,那天我和阿三走在路上,他一脚踢了我的石头,就对我这样说。我和他站在暮色里,天空是浅藏青色,加点略微的红,天气很肃杀,树叶摇晃。我冷得打寒战。阿三沉着脸。依稀听到谁家的闹钟响着,格外响亮,从街头弥散到巷子口。“你该去赴晚饭了。”我小声提醒他。

    他叫我别着急,他缓下脸,说丫头,你说说,你认为写字的人应该怎么生活呢?

    我以前老是觉得作家,是那些把自己搞得颇为狼狈的人。不,不能说作家,只能说那些写字者,那些不为名利真正爱着文字的人。我说,边把头抬起来。

    但我、幺一、二两和小四,都不是这样的人,你这样想,对不对?

    对。我说。但你别告诉他们,阿三,这是我告诉你的秘密。

    呵呵,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个?他问我。

    因为你喜欢我,真心对我好。我吐吐舌头说,你还带我去蹭饭呢。

    “小朗。”阿三在恍惚暗淡的日色中看看我,“我爱语言,爱文字。”他说,语气缓慢,

    可是我立刻把头低下去,浑身打着哆嗦。这绝非因为冷,而是一种奇特的感觉。“阿三,你听说过杜尚的作品么?一扇同时处于开关状态的门?杜尚在两面呈直角的墙上各装一个门框,如果门和其中一面墙的门框分开——打开这边的门,那么另一面墙壁上的门必然关闭着。你有了另外的事业,你成了叛变者,怎么还可能把所有的一切奉献给语言呢?你不爱它了,你关闭了它。”

    “我十几岁的时候,参加考试。我们家为我买了个书桌,这已经是近乎奢侈的待遇了。我一读书,全家的人就不敢动,光在床上躺着。他们连一个字也不认识,但他们想我读书,读越多书越好。这不是想我写出什么好小说好诗歌,他们要我生活好,小朗,你知道么,生活?”阿三问我,我咬着嘴唇埋下脸。

    “有段时间,我老百~万\小!说,不工作,得罪了领导,被下放到山里。那里的人真穷,用松明照明。晚上聚在一起聊天,说起一个人,他不干活,光写东西。写了一辈子的诗,用麻袋装着,时常背到当地文联,对着别人朗诵。他儿子很小就饿死了,他妻子也病死了,剩下他一个。我看过他写的诗,那算什么诗啊,连语法也不通顺。我不想和他一样,我得好好生活。何必故意把自己和生活搞得那么对立?你说是不是?”

    我觉得他说得不对,但我不知道如何反驳他。阿三瞪着我,他又笑起来,说:“小朗,你很极端、很锐利、很年轻,我相信你很快会在全国打响,你的所有努力都将得到最有力的证明,你的所有实力将为文坛输入崭新而壮大的力量,而我,将在这小小的角落看着小柯朗,喝酒、高兴、欢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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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乘着纸船去航行(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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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抬起头看他的脸庞。月亮出来了,太阳还拖延着迟迟不肯落下,他的脸一边黑暗一边明亮,我分辨不出他话里的意思。“好吧,等着瞧!”我气咻咻地说,朝秦则的酒吧不错脚地跑去。

    “小朗——”阿三在我身后大声喊。

    “干吗?”

    “你跑步的时候辫子尽往上翘,像旗帜一样。”他哈哈大笑起来,转身朝坡下走。我怔怔看着他,他手臂随意在身后摆着,影子游移,如此这般春风得意。

    立在沙滩上,我和爱徽、小四奋力支着帐篷。何霁文吐了口痰,恨恨地说,秦和阿三怎么都不来?二两用围巾把自己裹得严实,他看看天色,担心极了——这样冷的天气露营,会吃不消的吧。我看着二两的神情,几乎爆笑出声,可是一张嘴,风会灌进一口沙。小四凑近我,他说我们用力不匀,撑起来帐篷摇摇晃晃。怎么办呢?我问。“小朗,你瞧着,我一定要抽空上了幺一那个女人!”小四答非所问,他对我指指自己的胯下,目光炯炯。

    难道幺一比我年轻漂亮性感么?我毫无道理地忧郁地想。幺一从远远的海水边上踏着沙袅娜地走回来,这时候正把手放在二两的胸口上:“你摸摸,你摸摸。我最受不得冻。我冻坏了会变成雕塑,永远立在这里忧伤地看着你们。”我觉得这是十足的恶毒咒语,估计二两和何霁文也吓得半死,于是大家一致决定取消露营计划。

    回来的路上何霁文脸色阴沉。他大力敲开小卖部的门,口气生硬地买了瓶酒,拇指插在瓶口,提着晃悠晃悠朝前走。后来他终于回过脸,苦笑着,说:“二两老师,给大家说说投稿的诀窍吧。”

    “诀窍?嘿嘿,倘若你根本不认识编辑。最好的方法就是取个有意思的笔名。投稿给男编辑就叫个女里女气娇柔的名字,投稿给女编辑就直接告诉她你长得高大英挺。这就是文学青年的挑战和机遇啊!不这样,怎么冲得出去?你想做卡夫卡么,你要认真想想。文学界不是那么干净的,文人不能用道德衡量呐!”二两笑咪咪地把嘴从围巾里露出来,说。

    “总之十有七八的编辑都是坏人!”小四喊起来,“以二两老师为代表!”

    这次二两没有反驳,他嘿嘿地笑几声,于是大家跟着暧昧地笑起来。

    “关起门来,就是一篇文章了嘛。“小四嗲嗲地摆了个姿势,二两翘起腿在他屁股上踢了一下,说他没个正经。

    他们还议论一个编辑——怎么会找不到女朋友呢?文学女青年一抓就是一大把,愿意的人多得不得了,可见不开窍。爱徽赶走几步,立在路灯下,跺着脚捂起耳朵,说:“你们怎么这样说呢?”他们就齐声回答,唉,反正还不是这回事,这样的事情,一次也是一次,两次也是一次嘛。

    路上静悄悄没有人,我觉得我们发出的声响实在大极了。拐过一个路口,对面巷子里有扇木门轻轻打开,一个头发凌乱的十三四岁小姑娘探出头扔垃圾。她惊慌地打量我们一眼,很快把门合上。我在他们的笑声间歇中听到小姑娘木屐“喀吱喀吱”匆忙跑进屋的响声,我甚至听到她咬着舌头,边喘息边用土话抱怨着:“奶奶,奶奶,有好多岛外人在外面走,吓我一跳。”

    他们还在笑。

    爱徽说,小朗,小四哭了。我吓了一跳,问她,你怎么知道。爱徽吃吃地笑,说刚才没朗诵完诗,就被人嘘下台,怪丢脸。他到这里要酒喝,我看见他眼睛红红的。

    他平时飞扬跋扈,天不怕地不怕。我悄声咬爱徽的耳朵。

    他活该!爱徽狠命抹着吧台的桌子。

    等幺一读完诗,也会有人嘘她下台吧?我问,二两呢?阿三呢?他们都会哭吧?这样是不是证明他们的文字不好?

    我不知道。爱徽回答说,不过他们都是有钱人,靠文字赚钱不靠文字赚钱,都活得好好的。爱徽边说,边提高她的裙子,小朗,你瞧,天冷了,我想要双长统靴子,高到膝盖,意大利真皮的那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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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乘着纸船去航行(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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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说着,推推我,小朗你发什么呆?

    武侠小说上说,每个人都有命门,一击即倒。那么,什么是打败我们的七颗豌豆呢?是生活么?是文学么?

    你在想什么啊?爱徽笑起来,她的眼睛黑漆漆。小朗,她小声告诉我,我连孩子都没了,再也没有什么可以打败我。我会像童话所说的那样:永远快乐地活下去。

    酒吧还很热闹,我睡眼惺忪地扭开门走出来。把手里的空啤酒瓶垒好,放在对街红色的垃圾桶边。我看见小四,他靠在刺桐树干上,远远看上去是团黑乎乎的物事。

    我走过去拍他的肩膀,对他说,晚上刺桐花会啪啦啪啦往下掉,要砸昏你,明天早上才能找得到呢。

    没关系。他有气无力地说,把烟头一巴掌拍灭在树干上。

    怎么啦?我问他,边坐在地面凸起的树干上,掏出一节甘蔗放在嘴巴里咬。

    他们看不懂我的诗。他说,我真够倒霉,我对上司忠诚,他说我挖他的墙脚;有一次我和女文友出去,我的结拜兄弟却认为我的不忠,还当成一件趣事在朋友圈和老婆们的聚会中传播。其实我没干过多少女人,很少,非常少。

    为什么别人看不懂你的诗?你应该自我检讨。我尽量温和地说。

    因为思想!我写诗的时候,写几句,就把它们所有顺序都打乱。我讲究人思想的无规律性和跳跃性!小朗,你知道么?只有我掌握这个秘诀,但我太寂寞了——小四真的哭了,他蹲在我身边,双手捂着脸。他大力抽动鼻子的声音,在黑夜里显得恐怖和肆无忌惮。

    有那么一刹那,夏天时节酒吧里那个男人的影子像闪电从我脑海里一晃而过。我眨眨眼睛,痕迹依然停留在视网膜上——我太寂寞了,我想,大家都这样说,可归根到底,谁不寂寞呢?我叹了口气,直起身子,伸出手去,把小四搂到怀里。

    别哭。我说,声音从我胸腔里真切地发出来,别哭了,小四。我说。

    我肯定将会是世界级的大师。十年内我会成为亚洲第一,二十年内我会得诺贝尔奖,我在五年前就相信,我会是亚洲的托尔斯泰,在我还没正式开始写作之前,我就坚信我将是人类文学史中最杰出的五个大师之一,我是好几个世纪才能出现一个的天才。现在,我的道路才刚刚开始,小朗,你相信我,你崇拜我,会么?他把头埋在我怀里说。

    现在那么冷,听你的话觉得有力气。我说,火红的刺桐花在夜风里果真开始凋落了,每一次,都是巨大的声音。

    可是他们扼杀我,所有的人,他们嫉妒我。小朗,如果我被世界杀害了,你就去火葬场看烟囱吧,轻烟飘出就是我一生的诉说。

    哦。我漫不经心地答应着。我们贴得那么近,我可以嗅到他嘴里弥散的洋葱臭味,他的身体像火滚一样,牙跟发抖。我搂着小四,把他紧紧握在手里,好象在早晨校园操场上随手握着一枝三角梅树枝。“所幸还有一死。”我突然说,这句话像咒语一样,以至我的身体也开始发抖了。

    “你说什么?”小四疑惑地把头昂起来,看着我。

    “还好有一死,不然我们生活有什么意义呢?”我看着他,说,“我们不断写作,还有什么意义呢?”

    我的腮帮发着热,很烫。但小四直起身子,他说“小朗,你太酸了。”

    我克制不住,嘻嘻哈哈地笑起来。我多想抱着他,抚摩他,爱他,和他作爱,像今年夏天的海沙滩。但我不能够,他不是酒吧里那个男人,我也不再是以前的柯朗。

    不行,我要去打吊瓶。小四又看了看我,磨磨蹭蹭地说,我病了。

    小四扭头朝前走,他佝偻着背——他不停地写,写太久写太多了——我又想。一种莫名的激动从我心里持续繁茂,我几乎把它呕出来。

    不断有人问我——你觉得这次诗歌朗诵会怎么样?开始是二两。小四搞砸了自己的诗歌会后那个清晨,下了雨,天空阴沉,昨夜凋落的刺桐拖着残体把鲜红染在路上,人踩下去一溜烟的滑。二两站在酒吧的雨盖下,插着手。他问我,你觉得这次诗歌朗诵会怎么样?他几乎不和我说话,所以我吓了一跳。他没等我回答,又喃喃道,这雨再下下去,天气就一下子转冷了,我没带厚衣服上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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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乘着纸船去航行(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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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辆环岛电动车开过,乘客很少,他们木着脸看着窗外。我觉得自己的影子与雨水一起映射到陌生人的眼眸里,一定带着湿粼粼的水气,这让我周身不舒服。其实海岛的冬天不冷,每年下完一阵秋雨,还会持续几乎半个月的好温度——我靠在走廊的门柱上,对二两说——这次诗歌会规模不错,何霁文花了大功夫,把标幅都贴到轮渡码头去了,酒吧里重新装潢了一遍,诗歌会上听众不用另付茶水费……

    这些都不重要!问题是这里的素质!海岛文化素质太低了!二两说,不无叹息。没有好的人文环境,文人怎么发展?——他愤愤地晃着手,“对了,我还问你件事情。”

    “什么事情?”

    他朝四周看了看,把声音压得很低沉:“据说秦则和何霁文有点不清楚,他们是不是,嗯,那个?”他把右手拇指和食指伸出来,在我面前搓了搓。

    “怎么了?”我把眼睛瞪得很圆,莫名其妙一般看着他。

    “嘿嘿!估计你也不知道!如果是,我就抽死他们,请我来参加这样低规格又有损斯文的诗歌会,存心叫我倒霉!”

    何霁文打电话到酒吧里,叫我拿着伞去码头接他。这场雨下得猝不及防,一路走,一路有温凉的水气和当节的圣诞红络绎朝上升腾。“小朗,你觉得这次诗歌朗诵会怎么样啊?”手靠着手,何霁文突然问我。“什么怎么样?”“秦不喜欢。”他垂头丧气地说:“我知道他不喜欢,他都不愿意和我们一起出去。他以前不这样。”“乱说!”我笑起来,“秦是看你忙里忙外,心疼。你看,你那么早到码头上买海鲜,以前你从没这样!”

    我们一齐看了看他手里拎的红塑料袋:大虾、鲳鱼和蚌,都活蹦乱跳,要他大大的手用力抓住了,袋子才不会脱落。何霁文细长的眼睛里冒出笑意,他猛地把袋子晃到我脸前,一阵腥臭,于是我哇哇大叫,用伞柄捶他的头。

    “小朗,你想要他么?想和他在一起么?想么?”等我们不闹了,何霁文突然小声问。他的声音像唱歌一样好听。

    “谁?”

    “秦。”

    “不想。”

    “你想的,我知道你想。所有女孩都想。”他边说,边把细长的手指伸到细长的头发里,嘴里哼着歌:“我的意中人是个盖世英雄。”

    “臭狗屎!”我嗤之以鼻。

    “小朗,可惜秦只爱我。”他说,并且也蹦跳起来,用力去踩街上的水洼,像鲜虾活鱼:“但是……我们做次爱吧,我们俩。我保证大家会很快乐。像stevenadler的鼓点一样生机勃勃,不可名状!”

    我看着他,何霁文有张干净认真的脸。“为什么?因为你是双性恋?”我哈哈大笑。

    “不是,因为我爱秦,我要和所有他身边的女孩zuo爱。她们爱上我,就不会爱上秦。”他说,转过身来看着我,眼睛里有嘹亮的火花。他快乐极了,我忍不住揣测。

    “你爱秦么?”

    “很、非常、巨大、无比……”他翘着嘴,不断地冒出形容词。然后我们都昂头笑,笑得雨水从后掉的伞沿上滚落,滚落到我的脊梁背上。

    “可惜我不爱他,一点也不。我爱我的青梅竹马,他叫阿廖。”我说。

    我和幺一反转身关上网吧的门,屋子里很黑。雨声适可而止但一股难闻的阴冷气味在屋子里弥散。幺一满脸堆笑,她说她喜欢网吧里的气氛,鼠标齐鸣、键盘跳舞不止,简直像跳街舞似的。我找到阿廖,他坐在最里面的角落里,椅子下满是烟蒂和水果皮。

    我搬了块凳子坐在他身边,皱着鼻子说,阿廖你浑身臭烘烘,和这里一样。

    他把手上的烟熄灭,却不看我。“你们这次诗歌朗诵会怎么样啊?”他问,边狠力按动鼠标。

    “你也知道诗歌朗诵会?”

    “整个海岛的人都知道吧。报屁股不是登载了么?”

    “可你知道么?我是嘉宾啊!”我捂着嘴巴笑,“海岛的人都知道么?知道我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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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乘着纸船去航行(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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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阿廖不回答,他咧咧嘴,眼睛跟着显示器上晃动的敌人身影。“杀死他!杀死他!”他喃喃地说。

    他不理睬我,我只好到幺一身边去。幺一正在给谁发送eail,她把她写的话指给我看:“现在,我的生活已经渐渐清晰了。我写作,衣食无忧,灵魂散落。走过太多路,经过太多事后,我不再会为了谁而流泪。下一步,我渴望这样的生活:早晨在名人会所的包厢里抽着雪茄写作;下午逛街:爱特爱、华伦天奴、黛媛丽……或者做美容、健身;晚上穿着低胸晚礼服出席各种晚会,很多书迷知道我,很多记者采访我……”

    “怎么样?这样的生活有趣吧?”幺一侧着脸,阴暗里,显示屏蓝莹莹的光映在她鼻梁上,她的脸显得很凸出。

    我老老实实地点点头。

    “其实我没经历什么事情……除了……爱情。”她神色暗淡地指指自己的胸口:“每份爱情发生的时候,简直把我抽空了。我心都碎了,死去活来。后来我又爱了,我离不开男人。”幺一说着,用手搂住我的肩膀,示意我和她一起暧昧地笑。

    “我没有离开她,是她跑丢了!”站在酒吧中央,小四重复说,他脸上带着恶狠狠的神气,好象随时准备打垮冲上来反驳他的任何一个人。

    “你他妈的说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何霁文一拳打在控制台上,我吓了一跳,全身冰凉。

    “我和她去买皮靴,走到巷子里就搞在一起。开始还挺开心,她说她喜欢我在后面,她头发垂下来,可以拂到地面的灰尘。我当时还想,嘿嘿,爱徽这丫头很够劲。”

    “后来呢?为什么她被抓走了?”二两问。

    “后来来了几个外国人,好象迷了路,站在我们周围指指点点……再后来就有人跑过来,嘴里吆喝着什么。我们拔腿就跑,爱徽穿那双新靴子,跑得慢,就被抓住了。——女人就这样,马蚤!”小四吐了口口水,说,“要不是那几个外国人目标太大,怎么会有人注意到我们?”

    “谁抓的?是联防还是民警?”

    “没看清楚。”小四说。

    “你应该走回去,说明白,你们是男女朋友,不就没事了?”幺一说。

    “这不是什么应该不应该的问题,事情发生了,就这样,大家看着处理吧!总之这次诗歌朗诵会,我够倒霉的!”小四愤愤地说,一甩头进了卫生间,大力把门锁上,

    二两叫我们不要着急。小事情嘛,他说,柯朗不是她同班同学么,我带柯朗去派出所转转就是了。

    二老师,在秦回来之前,您一定要把爱徽带回来,拜托你了。何霁文走过去,和二两握了握手。他脸色白得像纸,我也一样。

    胖胖的民警坐在小小的派出所办公室里,长得和其他人一模一样。他的警服很小,吊在身体中央,所以一举一动很局促,要在平时,我会喜欢他。他正瞅着我们,干什么的干什么的?他大声嚷,好象我们远在千里之外。“骆爱徽是不是在这里啊?”二两问:“我们来保她。”民警打量我们一眼,伸出食指点点我:“这小姑娘是干什么的?也是干那个?”“干什么啊?人家可是大学生!”二两喊起来。“大学生?大学生也有搞那个的,多得要命!”民警边说,边把腿翘到桌子上搁着,晃动起来,整个老桌子咯吱咯吱的响。“你别和我嚷,什么态度!”他斜了二两一眼,“让小姑娘自己说说,大学生是不是很多人出来搞钱?”他直挺挺地看着我,玩味地笑。

    “我不知道。”我铁青着脸说,一股冷气从脊梁骨上冒出来。派出所里所有的人都瞪着我看。东面角落里一对男女,男人有双鱼泡一样的眼睛,他也瞪着我,我直想把他眼睛抠出来。但鱼泡眼很快走上前,他递了根烟给民警,赔笑着说:“同志,我这里的案情比较简单,你先办我这事情吧。”

    你这事情不好办呐。民警说,你的户口不在我们岛上,怎么可以开结婚证明呢?你要去找你的组织关系。鱼泡眼嘟囔起来,说我就弄不清楚,什么叫“组织关系”?二两看着,又插嘴,说:“是你户口在哪里啊?你的工作单位在哪里啊?叫他们打证明来,你就可以办喜事了。”我家在北方哩,我在这里打散工。鱼泡眼说,难道要回到北方才结婚么?那时候敢情连孩子都有了啊。鱼泡眼说着,愁苦着脸,砸巴嘴巴看民警叼在嘴里的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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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乘着纸船去航行(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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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你们先同居,别着急嘛。办事的时候小心点。民警开始不耐烦地打呵欠。他掉过头去吆喝蹲在墙角的另外一个男人,说:叫你反思反思,不是让你打盹的!

    墙角蹲着的男人有张很机灵的脸,他抚着大腿说:“大哥,我在反思啊。我反思得腿都麻了,站不起来咯。”

    “叫你读《宪法》,读出什么眉目没有?看你以后再喝酒,再酒后闹事!”民警道。

    “《宪法》里说,看到酒醉的人,要把他叫醒,送他回家咧。”男人说。

    “乱说!”民警很神气地拍了下桌子,于是桌子叫得更欢了。

    鱼泡眼的准媳妇从口袋里掏出一大把瓜子,放在桌子上:“您吃。”她对民警说:“好歹给我们寻思个法子。”

    民警疲怠地看看瓜子,“黑不溜秋,吃了嘴巴长盐!”他说,但他抓了一大把。随即大家都抓了一把,连墙角下蹲着的男人也跛着脚上前抓了一把,继续蹲回墙角下吃。“我不是不帮你想办法,我们职权之外的事情,我也不好办啊。”民警这样说。

    “唔——你们老家在哪里?具体位置?也许我认识人呢,全中国都有我文友,可以帮忙开证明。”二两突然冒出头去,说了一句。“还不是小事情嘛。”他轻描淡写,掏出名片夹开始找名片。

    民警瞅了瞅二两手上的名片,他咳嗽了几声,说:“那个骆爱徽啊,我们问过了。现在年轻人,就是道德败坏……”他说着,又咳嗽起来,喘了喘气,抚着胸口说,瓜子太咸了,被盐巴呛了口,吃完这些就去带爱徽出来。“她,她在后面房间反思呢!”他晃了晃头。

    于是大家都安心磕起瓜子。人人都磕,连那个准媳妇也磕,声音很大,在派出所里此起彼伏。我看着他们,简直像在看一出荒谬剧一样张大眼睛。

    干吗拿手捂着脸,要闷坏自己。我说,来,让我看看你抓的比目鱼,很大很大吧。你每次出海,就会抓到很大很大的鱼,够大家吃很多天。

    秦则转过脸,他愁容满面。爱徽回来了么?

    回家去了。

    没事吧。

    没事。

    小朗,你觉得不觉得,我老像一个马后炮?事情过去了,才出来应和几句?

    这件事情谁也没料到,你又出海去了。我恨恨地说,小四他妈的不是人!

    小朗,这个诗歌朗诵会我打算就这样结束了。秦则说。

    因为爱徽的事情么?

    不全是。秦则扭曲着脸怪兮兮地笑,他摆弄着自己的双手,突然念叨起来:我很爱自己双手,小朗。我每天花两个小时去进行手部运动和护理,我不洗碗不拎重物更加忌讳晒太阳,最近我更决定不接触任何人。

    你说什么?

    小朗,你骂我吧。酒吧要关门了。他说。

    二两对小四抱怨,你知道这个诗歌朗诵会花了我多少时间?小四嘿嘿笑了几声,说,你还好,我差点给带上个“嫖妓”的帽子呢,这要是传出去,我在文坛上怎么混啊。他们几个人整理好行李在酒吧门口站着等环岛车。阿三跑过来,他拿着个照相机,他乐呵呵地说,大家来照相吧,怎么也是相识一场,以后多照顾呐。哪里哪里,以后到阿三那里,还要阿三兄多照顾。幺一、二两和小四一齐说。他们今天格外融洽,喜气洋洋。二两特意叮嘱小四:“回去后写个骂我的东西啊,记得啊!”“记得记得,一定把老兄你骂得皮开肉绽!你能保证发在你的杂志上?”小四狐疑地问。“我保证,然后我再骂回去,也把你骂得狠狠的!”二两掩饰不住嘴角的笑意,亲切地挽着小四的胳膊说。“你们俩互相炒作嘛,真讨厌!”幺一横过一个飞眼,他们简直热闹极了,我插不上嘴。

    何霁文从很远的地方跑来,上气不接下气。“你们这就要走了么?”他问,还冲着我喊,简直目瞪口呆。“就这么走了?”“还打算怎么折腾我们啊?”小四懒懒地说。二两抚慰小四,拍他肩膀,说算了算了。环岛车开来的时候,幺一踮起脚尖“嗨!”了一声,清脆得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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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乘着纸船去航行(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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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何霁文还想说什么,我拉住他的手,十指相扣——我知道我必须与他十指相扣,他的手像凌晨初结的冰凌露水侵沁到我滚烫得无可遏止的掌心里来。他们上车、整理行李、互相搭讪,甚至不看我们一眼。也许是这种类型的诗歌朗诵会经历多了,也许是我们做得实在糟糕。我也在何霁文耳边说:“算了,算了。你还要他们怎么样呢?”他喘着粗气,眼睛瞪得像灯泡,但环岛车当真迤俪而去了。

    “算了,算了。还要他们做什么呢?”我不停地说,何霁文的手指在我掌心里“扑扑”跳动,跟心脏似地跳。

    “呸!你懂什么你!”何霁文突然转过头来,一口唾液恶狠狠地吐到我脸上:“你什么也不懂!”

    秦,酒吧为什么要关门?你好好告诉我。我什么也不懂。那天晚上,我就对秦则这么说。

    没钱了,开不下去。秦则叹了口气,小朗,我算笔帐吧。酒吧月收入跟营业额关系很大。我们这样一百五十平方米的房屋租金每个月八千元,另外还需要开销人工,一般服务员工资四百元,厨师能到八百元。水电费也不低,现在还有歌手的演出费用等等。照道理,每天的营业额至少应该在八百元左右才能平衡。可是,我们还经常搞些活动,酒水免费什么的,负责嘉宾食宿。一来二去,酒吧现在不仅仅赔钱,还欠了些债。

    为什么还要搞诗歌朗诵会呢?小文的话,你言听计从,是不是?

    很多原因吧,秦则笑起来,说,首先是文化,我做事情总喜欢拿些冠冕堂皇的理由。小朗,我不死心,可我不知道要做什么,像绕着饭罩子乱飞的苍蝇。我老是觉得自己悬在半空里,语言也悬在半空里,上不上,下不下。大学时候,我有个好朋友,中风瘫痪了。我们在学校发起募捐,我简直把我所有的钱都拿出来,连铺盖都打算卖掉。可后来他就这样,一直躺在床上,不见好。其实,我心里很失望,我甚至希望他干脆死掉。他好不好坏不坏的,我们的募捐又有什么意义呢?我们做每件事情,都习惯?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