旁人虽看不出,金莲却感觉一颗心儿要被揉碎了。
总算选中了一个指环。通透的翡翠和莹白的肌肤交相辉映。哲少爷翻来覆去地看,连连称好,也不知道是赞叹指环,还是赞叹金莲的兰花指。
哲少爷问:“这指环就一只么?”
店老板道:“这指环通共两只,名唤朝露映霞,原是指环中的极品,所以只摆了一只出来。”
哲少爷道:“我两只都买了吧。”
店老板喜出望外,忙把另一只拿出来,四百两银子一只,一共八百两银子。
潘金莲便要把指环取下来,哲少爷忙止住她:“不用取,这一只原便是给你买的。”
潘金莲忙道:“奴婢可受不起这样贵重的东西。”
哲少爷道:“什么贵重东西,不过就是一只指环吧,值什么!”
潘金莲道:“虽在哲少爷眼里不值什么,奴婢却是无功不受禄。”
哲少爷道:“什么无功不受禄,你不是帮我试了半天指环吗?”
潘金莲道:“这原是奴婢应该做的。”便取指环,谁知急切间竟取不出,用用力,反而套得更紧了,把潘金莲急出了一脸细汗。
哲少爷笑了:“果真是属于你的物什。”
潘金莲拔了半天,终是拔不出,只好作罢。看看手上的指环,心里着实有十二分喜欢。正胡思乱想,抬头,却看见哲少爷含笑望着自己,潘金莲觉得被他看穿了心思,又羞得低下了头。
哲少爷不由得哈哈一笑。
这笑声却让潘金莲觉得里面有种盛气凌人的掌握,心下便又有些气恼,想回去用胰子擦擦,或许能取下来,到时再还哲少爷吧。
出了珠宝铺,想来少爷和少奶奶早已回去,便径直回府。
回到月桂轩,果然少爷少奶奶贝儿均已回府。金莲把手掩着,给少爷少奶奶请完安,回到自己的房间,看着手上的指环发呆。
翡翠发出一层璀璨的光芒,不似那月光的不可捉摸,让人心里有一种沉静,觉得实在而确定。
潘金莲实在想不到哲少爷竟会送自己这么贵重的指环,原来,自己在哲少爷心中,也还是有份量的。或许,根本上,哲少爷竟也在无意识中爱上了自己。
潘金莲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摸摸脸,滚烫,在心里骂自己发马蚤。赶紧去找胰子,可怪,胰子竟被用了个干净。
金莲不好到别园去找,只好由这指环戴着。
毕竟是自己十二分喜欢的东西,就由着自己的喜欢戴几天再还吧
正文第十一章
女儿家的心事真是连自己都猜不透。
潘金莲明明以为自己已经放下的情怀,一见到哲少爷,就又从里到外,象经年的桂花香,顽强地渗出来。
这几天,哲少爷不曾到月桂轩来,潘金莲也不好没事往荷风轩跑,指环虽取了下,却不曾得机会还给他。
金莲没事时,就坐在窗口绣荷包,时不时抬头看看园门。贝儿见她魂不守舍的样子,问道:“姐姐在等谁呢?”
金莲才惊觉自己巴巴地望着,竟是期望哲少爷那高大俊朗的身影出现在月桂轩。心下吓了一跳,又怕贝儿看穿心事,便道:“我哪里等什么人,不过见园里的花开得绚烂罢。”
贝儿笑了:“听说严公子这些天去了杭州,没这么快回来吧?”
潘金莲沉静下来。严品这些天不在,她心里竟没有一丝儿牵挂,想着的却尽是哲少爷那不羁的脸。这让她有些微微的不安,想着,脸上便露出些局促。
贝儿“扑哧”笑了:“一提严公子就脸红了,可不是被我猜中了心事!”
潘金莲将手中的荷包打了贝儿一下:“小蹄子,胡说什么,没个正经的。”
贝儿还待说什么,少奶奶在里面叫她,她赶紧应着去了。
这厢,潘金莲被贝儿一席话勾出心事来,怔怔地发呆。
园里的花儿乱哄哄地各自开着,让人的心也乱哄哄地没有着落。
这天,四姑娘房里的小翠向金莲讨绣花样儿。
因为小翠是刻意要送给心上人儿宝天的,所以,把金莲的绣花样儿都翻了个遍。翻到后来,看看花样儿也有很好的,但都被姐妹借用了好几次。
小翠吞吞吐吐地,意思想金莲绣个新鲜的花样儿,好到心上人面前露露脸。
金莲笑嘻嘻地望着小翠。
小翠被看得不好意思了:“好姐姐,就求你这回罢。”
金莲:“那他喜欢什么花样呢?”
小翠:“昨儿个,他在哲少爷园子里看到些荷花,说很好看的。”
金莲一听到“哲少爷”三个字,心里先突地跳了一下。好一会儿才沉静下来。
“金莲姐——”
“这花样儿改日再绣吧。”
“选日不如撞日。司旎今早跟我说过,哲少爷要到茶庄去,说是有什么事要办,要去多半天儿,她还叫我没事的时候过去玩儿呢。”
“哦。”金莲放下心来,却似乎也有微微的失望。
经不住小翠再三恳求。这边云少爷也暂时没什么事,潘金莲就拿上绣花同小翠去了荷风轩。
荷风轩似乎比前一阵更有了生气。满是碧绿的荷塘里开着那么两三朵荷花,并不分外娇艳,却也不胜娇羞。几颗雨露熠熠在叶间,微风中仿佛在人的心尖颤动。
潘金莲见了,不觉也十分喜欢,就在池子旁描起花样儿来。
每描出一笔,小翠就在耳边没来由地叫上声好。
金莲知道这小蹄子正在发浪,也就不理她,只描自己的。
描到快结束时,金莲才发现好象园子里空气似乎有什么异样。回过头,看到哲少爷俯在她身边,正专心致志地看她描画。而小翠、司旎则侍立一旁,小厮宝成更站在了园门外。
小翠远远地向金莲示意,表明自己没能知会她的无奈。
金莲欲起身向哲少爷问安,哲少爷轻轻地摁了一下她的右肩。
“原是我不该打搅你,你继续描吧。”
时令已是盛夏,哲少爷温润的大手隔着如纱的裙衫,虽然只是轻轻的一摁,却有一种不可抗拒的力量。
金莲的粉脸刹那间比荷花还要红了。
不过,她到底还是勉强画完了花样。
哲少爷从她手里要过花样,细细地鉴赏,偶尔看看荷花,看看金莲。
金莲此时是低着头,不胜娇羞。
看到金莲的娇羞,哲少爷那不羁的微笑又开始浮到脸上来。
“映日荷花别样红,映荷金莲是分外娇了。哈哈哈!”
金莲羞得更是低下了头。
哲少爷本是没有架子的,平常在丫鬟面前更无非是个男人,所以,司旎和小翠闻言,也不顾忌的噗嗤笑了。
哲少爷倒是一脸正经:“笑什么,是有金莲分外娇嘛。”
这时,金莲才看到荷塘的另一头新砌了一个精致的小池子,里面几朵睡莲慵懒而娇艳地开着,仿佛把整个夏天的奔放都开在花瓣里。
金莲不由得一动,抬起头,正看见哲少爷颇有深意的脸笑吟吟地望着自己。虽然还是满不在乎,却似乎要看到自己的心里去。
这一刻,金莲知道自己是无可逃脱了。
原来,哲少爷一直便在她心里,对于严品的感情,不过是自欺欺人吧。
这个夏天,当荷风轩的莲花盛开的时候,金莲心底那份若有若无的爱也悄悄盛开了。
有人说,恋爱的女人是最傻的。然而,潘金莲在确知自己的爱的同时也清楚地知道,哲少爷对她虽然煞是用心,但与其说是用“情”,不如说是一种“欲”,其实不过是一个男人对女人的征服甚至玩弄罢。一旦征服得手,自己就不会再引起他的兴趣。
一方面,不能让哲少爷轻易得手;另一方面,要让哲少爷对自己保持始终的兴趣。然后,让这份兴趣慢慢转化成一种爱,最后通过爱完成对哲少爷的反征服,只有这样,自己才能获得真正的幸福,而不是短暂的欢娱。
而哲少爷在一步一步接近征服潘金莲的时候,却全然不知这个柔弱的丫鬟竟然也在征服着他。在他的如意算盘里,无非是依靠自己的男性魅力,让金莲最终臣服,在自己的风流史上添上可有可无的一笔。而以后,就看自己对她的兴趣能保持多久而已。
过了几天,哲少爷着司旎过来央潘金莲为他绣朵莲花花样儿。
这次金莲倒没太过推辞,回了云少爷和少奶奶,就跟司旎来到荷风轩。
哲少爷在池子边撑了把大伞,一张小桌子上摆了些时令水果和点心。这阵势,不象是对一个丫鬟,倒象是请了哪位小姐了。
金莲明知故问:“哲少爷,还邀了哪位小姐吗?”
哲少爷笑嘻嘻地望着金莲:“今儿个是专邀你来的。”
因是盛夏,潘金莲着一件水红苏绣,上面缀着些许流苏,三寸金莲随裙角的摆动时隐时现,脸上渗着些好看的细细的汗珠儿。[·电子书下载乐园—qisuu]
饶是哲少爷在风月场上打滚的,也不由得心下暗自赞叹。
哲少爷从怀里掏出一张香罗帕,正是去年从金莲手上扯去的那张。金莲见那香罗帕叠得整整齐齐的,想不到他还这么细心地留着,心里突地跳一下,却假装认不得。
“可怪,一个大男子,不使汗巾,什么时候竟使起香罗帕来!”
哲少爷道:“这香罗帕有种天生的莲香,可金贵了,我不舍得下水洗一洗呢。”把香罗帕在自己身上比了比,指着香罗帕,却象指着心:“就绣在这里吧。”
潘金莲笑道:“哲少爷,你满园子的莲花还不够你欣赏的!”
“这园子里的莲花哪比得上你绣的!”
“哲少爷真会奉承人。”
“我可不是奉承人来的,这清河县谁不知道你的绣功!况且,绣了时时带在身边,不强似想见见不着?”
话里越来越有话了。
金莲不再和他说话,坐下来慢慢地绣起花样儿来。
见金莲开始绣花样,哲少爷也正经起来,不再贫嘴,只坐在旁边静静地看。
满池碧绿的莲叶微微颤动着,金黄、粉红各色睡莲开在这个夏天的池子里,仿佛能听到花瓣生长的声音。
潘金莲绣着莲花,也象绣着自己的花样年华。只是不知道,自己的花样年华是象水中的莲花真实而娇艳地盛开着呢,还是象汗巾中的莲花,把盛开的梦想无助地寄托于一块雪白的绸子。
哲少爷在旁边看着,也有了某种触动。随金莲细细的针脚,似乎要走进一个少女美丽而哀怨的心里去。看着看着,哲少爷从未有过的感到一种心疼,不由得伸手握住了金莲瘦瘦的肩,仿佛要通过这一握让这份哀怨被逼开去。
金莲也从这一握中,感到了哲少爷并非轻佻的疼爱。心下一动,绣花针就扎到了手上,渗出了一颗晶莹的血珠,滴在香罗帕上。
“哎哟!”
过了一会儿,金莲才轻轻地叫出了声。
哲少爷急忙抓住金莲的葱指,急切地问:“怎么了?”
随即发现自己异于往日的表现,马上又浮出满不在乎的笑,就势轻薄地把金莲的手指放到嘴里吮吸。
金莲缩回手:“哲少爷,你的帕子——”
哲少爷这才看到香罗帕上那颗鲜红的血珠,在一朵就要完成的娇艳的莲花中,慢慢渗开去,仿佛使这朵莲花突然具有了生命。
哲少爷赞叹:“这倒是神来之笔了。”
金莲看时,也觉得自己的生命从此要融入这朵莲花里面去了
正文第十二章
这天,哲少爷因为要向爹交代自己管理的茶庄的季帐,来到爹的书房。却不巧潘老爷临时有客造访,正在前厅会客。
哲少爷百无聊奈,从书架上翻书看,无非是四书五经,甚无趣味。
想想呆会儿要向爹交代帐目,不由得又拿出帐房李子昂给他准备的一个大帐折子,温一温,爹问到也好交差。
看着一大溜数字,心下正着恼,不提防脑袋被什么东西打了一下。
哲少爷赶紧站起来,必恭必敬地低头侧身侍立。
“咳咳!”却听得一声煞有介事的咳嗽。
哲少爷抬起头,原来是五妈。
这厢,五奶奶早已笑得直不起腰。
哲少爷松了口气。看到五妈笑得花枝乱颤,不由得一时大胆,将就自己手上的折子轻佻地在五妈的肩上拍了一下。
五奶奶一下子止住了笑,正色道:“闲时你的荒唐事听得不少,没想到俺是你五妈你也敢这样!”
哲少爷倒被唬住了,收起脸上的笑。
五奶奶却又噗嗤笑起来。
哲少爷一时不知所措,也干笑了两声。
五奶奶好容易收住了笑,指着哲少爷说:“你别以为你的贼心我不知道,哪个漂亮点儿的在你的眼中不是个女人!”
哲少爷一放下心,就又油嘴滑舌起来:“五妈,您老人家我可不敢不尊敬您。”脸上却是一脸的笑。
“哟,‘您老人家’!你倒什么时候学乖了,俺可受不起,哲少爷!”
“‘您老人家’折杀我了!”哲少爷故意在“您老人家”四字上加重语气,而表情却分明又有了几分轻佻。
“那你是说俺不算漂亮了!”
五奶奶说这话时故意撅着小嘴,杏眼带着怒,粉面却含春,活脱脱一幅美女嗔春图。
哲少爷不由得为这份美妙呆了一呆。稍一定神,哲少爷又露出满不在乎的笑:“五妈美不美呢,我不敢说。”
“何解?”
“只是世上恐怕没有哪个男人见到你不发酥的!”
“哟,油嘴滑舌惯了,当真老幼不分了,讨打!”
五奶奶说着,用手中的扇子往哲少爷脸上一抚。
一股撩人的香气随之袭来。
哲少爷伸手一挡,就势轻轻握住了五奶奶的玉腕。一种温润的柔滑顺指尖在哲少爷的心里震了一下。哲少爷赶紧缩手。虽然他是个登徒浪子,却从没有想到要招惹长辈。这倒不是他害怕不伦,委实是不想因为风流快活惹出许多麻烦。风流快活在他看来和吃饭一样平常,然而要因此剪不断理还乱使自己的生活凭添一些梗阻,就太不值得了。何况这还是爹的小妾,如果事情闹翻了,这个家哪还呆得下,这不是平白断送自己的闲适吗?
五奶奶也觉出了自己的过于轻佻,赶紧也缩回手。
一时,两人倒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这时,潘老爷从外间度进来,神情威严。
五奶奶道了个万福:“你这个儿子也该好好管教管教了!”
哲少爷一听,吓了一跳。
“闲时在家不成器,到茶庄管事就该有个管事的样子。俺刚才问他这一季的经营,倒是每况愈下了。”
哲少爷这才放下心来,他正巴望甩下手中的生意落得清闲呢!
潘老爷说:“我把茶庄交给他打理,原本也没指望他赚钱——只望他能收收心,学点经营的本事,将来不至于败家罢!”
五奶奶:“话虽这样说,到底——”
潘老爷挥挥手,打断她:“你找我有什么事吗?”
五奶奶嗔道:“没事儿就不能瞧瞧你?!你们爷儿俩聊吧!”一甩身,走了。
潘老爷觉得有几分高兴,自语:“什么时候竟耍起性子来了!”
一转眼看见哲少爷,又满脸严肃,盘问起帐目来。
五奶奶回到梅韵轩,丫鬟金霞悄悄告诉他:“大舅过来了,你要不要见他?”
五奶奶皱皱眉,待要金霞回不在,今儿却有些兴致,便道:“你叫他进来吧,看他有甚话说。”
那华成已在茶房等待多时,心下焦躁,见金莲叫她,便急急地跟了来,见着五奶奶,见她爱理不理地坐在椅子里,心里便有些踌躇,怕碰钉子。
五奶奶见他不说话,懒洋洋地道:“有话便快说,我可没闲工夫跟你干耗着。”
华成便道:“姐姐出阁几年,未曾回过娘家,爹娘想念得紧。后日是娘的寿辰,爹娘想着借这个因由见姐姐一面,让俺过来问问你的意思。”
五奶奶从鼻子里哼出一股冷气:“从一乘小轿抬俺进这潘府,爹娘便当没有生俺这个女儿吧。”
华成:“当初爹娘要你嫁进潘府,也是为你着想,总好过嫁给那穷酸秀才,如今好吃好穿……”
五奶奶打断他:“亏你们还有脸提这事!当初要不是为着那几个彩礼,想着有了这金龟女婿,日后便有了断不住的财源,又怎能不顾俺哭喊,以死相逼,还狠心硬生生把俺塞进花轿?”
华成讪讪道:“想不到姐姐这么些年还不体会爹娘的苦心。”
五奶奶嘲讽:“是了,当初用卖俺的钱盘下的绸缎庄生意还好吧?”
华成正为着他的绸缎庄来。
前些日子他在江浙进了一批绸缎,因便宜,便在潘家钱庄借贷了些银子,多进了一些,想囤积居奇,发笔小财。不想一场大风雨吹漏了仓库,上千匹绸缎被水渍了,全成了次品,折了数千两银子在里头。偏偏银子借贷到期,钱庄上便催着来还,他此时哪里还拿得出,眼看绸缎庄便要倒闭,只好厚着脸皮过来找五奶奶,想让她跟潘老爷说说,宽限一两年。潘家财大气粗,或者潘老爷一时高兴,竟给免了。
此时见五奶奶不是说头,说给她正好让她讥笑,又素知她在潘老爷跟前是不得宠的,索性赌气道:“托您的福,绸缎庄生意好得很。既然姐姐不肯回去见爹娘,俺便走了!”一边说,一边往外走,脸上是无助的绝望。
五奶奶心知他这位兄弟无事不登三宝殿,只是性子硬,又吃了几回钉子,拉不下脸来。因当初爹娘硬生生拆散自己与刘生的姻缘,一乘小轿把自己抬进了这深不见天日的潘府,情郎刘生因思念郁结,不到半年竟郁郁而终,五奶奶性子刚烈,从此与父母决绝,就是这兄弟上门,也绝没有好脸色看。见她兄弟赌气出门,也不拦他。
华成出门,到底对刚才的赌气有些后悔,想自己堵了这一条路,这绸缎庄怕是便毫无保住的希望了,待要再进去,又实在没这个脸,于是踌躇着。
正巧此时潘老爷检查完哲少爷的帐目,不知哪股筋犯了,竟想起到这梅韵轩来走走。刚进门,看见一个男子站在园子里唉声叹气,心里有些疑惑,便进去问五奶奶:“外面站着那人是谁呢?”
五奶奶不回答。旁边金霞道:“回老爷,是奶奶娘家大舅。”
潘老爷道:“既是大舅,何不请来屋里坐,在外面干站着?”
五奶奶还没回答,华成到底鼓足勇气,又踏进门来,向潘老爷作揖:“见过潘老爷。”
潘老爷今儿有些兴致,便请华成落座,问道:“大舅一向是何营生呢?”
华成从椅子上欠欠身,潘老爷示意他坐,他才落下半边屁股,回道:“小本营生,开了个绸缎庄,一家子糊口罢。”
潘老爷:“哦,生意可好?”
华成见他问起,正中下怀,于是皱皱眉,叹了口气:“本来也还糊弄得走,前日因仓库上千匹绸缎被水渍了,折了四、五千两银子,如今眼看着就要倒闭呢!”
潘老爷:“四、五千两银子值什么!大舅生意做得上路,倒闭了岂不可惜?便到我钱庄上借贷些银子渡渡难关吧。”
华成赶忙从椅子上站起来,作一长揖:“原本正是在庄上贷了些银子,如今到期,帐房正催还呢。”
潘老爷笑了笑:“如此,我便叫庄上宽限你些时日,待你生意重新上路时再还本息吧。”
那华成喜出望外,千恩万谢而去。
五奶奶此时方道:“今儿个怎么竟想起到梅韵轩来了?”
潘老爷觉着话里有几分酸溜溜的味道,心里有些高兴:“怎么?竟怪我冷落了你?”
五奶奶啐了一口:“不来俺倒落得清净!”杏眼微睁,柳眉倒竖,却似笑非怒。
潘老爷便把五奶奶一双俏手握在掌心里,细细地揉搓,一时滛心乍起,便要按倒五奶奶。五奶奶推开他:“这几日俺身体不舒服,老爷体谅体谅吧。”
潘老爷于是意趣索然,说了几句闲话便走了。
正文第十三章
过了几日,因荷风轩的荷花和睡莲开得艳丽,哲少爷来了兴致,特地邀了云少爷和几个妹妹到荷风轩来赏荷。
云少爷、少奶奶、金莲、贝儿到得荷风轩时,早听得里面嘻嘻哈哈,闹翻了天。进去一瞧,四姑娘、五姑娘、七姑娘、备少爷早到了,正在那里张了网扑蜻蜓呢。
哲少爷见他们来了,忙打招呼:“大哥、嫂子快进来坐。你瞧,本来是叫他们来赏荷,谁知见这里有几只蜻蜓,竟叫小厮拿了兜网来扑蜻蜓玩!”
云少爷看时,满园的荷花果然开得绚烂,几只蜻蜓想是也爱花儿,扑走了,转一圈又回来停驻在花瓣上,透明的羽翼微颤着,花瓣儿上几颗露珠还没散尽,熠熠发光,看着极有韵致。
云少爷笑道:“快别扑了吧,你们瞧这景致多好,没的破坏了它。”
姑娘少爷才放下兜网。
备少爷嘟着嘴:“不扑蜻蜓,却没有什么耍子。这花有什么赏的,一眼就看尽了!”
哲少爷道:“本也不为赏什么花,不过是借这个由头,大家在一起玩玩吧,难得大伙高兴,大哥就由他们玩吧。”
姑娘少爷们听不得这句,拿起兜网又扑起来。
云少爷便且由得他们。
池子边柳树下早摆了果脯点心和时鲜水果,云少爷、少奶奶、哲少爷便去那柳树下坐下。金莲、贝儿、司妮在一旁服侍着。
哲少爷见他们站着,道:“站着干什么?今儿难得大家高兴,且坐下来一起吃点水果。”
潘金莲等不敢坐。
哲少爷又道:“你们这样站着,我们倒不自在了。”
于是斜斜地坐了。
云少爷端了面前的茶轻轻啜了一口,赞道:“好茶,好茶!”
哲少爷道:“这是明前新茶碧螺春,象这种上好的茶庄上也并不多,我便干脆拿了些家来,自己慢慢品。”
云少爷笑道:“你倒是近水楼台先得月!”
哲少爷道:“我知道大哥也是爱茶的。不知上次拿的龙井喝完了没有,喝完了还叫金莲到我这里来拿些好茶吧。”
说着,却有意无意地看着金莲。
潘金莲想起那日哲少爷在房内对自己的轻薄,以及自己当时的迷醉,脸一下就红了。还好没别人注意,赶紧低头削苹果。
云少爷笑道:“喝完了自然会叫你拿,好处不能让你一个人占了去!”
两人便哈哈大笑,少奶奶也陪着微微一笑,却有些百无聊奈。
此时,四姑娘不知和备少爷闹什么,备少爷将网兜不网蜻蜓,却向她网去。四姑娘便嘻笑着边躲边往这边跑,因回头望着备少爷,不曾看着路,脚下一滑,身子一歪,却向潘金莲撞过来。
潘金莲赶紧站起,把四姑娘扶住:“四姑娘小心。”
四姑娘兀自咯咯地笑着。
备少爷满脸愠怒,还要将兜网往她身上罩,四姑娘便围着金莲躲闪起来。
哲少爷问:“四姑娘怎么把小弟惹恼了?”
四姑娘边躲边道:“他……”
还不曾说得,备少爷狠狠地喊:“你敢说!你敢说!”
四姑娘却不怵,偏道:“恰才我只说到荷包、玉佩,并没有说什么,他就恼了。”
哲少爷不知道就里,还待追问,云少爷倒是笑了:“他这会子倒知道不好意思了!”
哲少爷问:“这里面有什么故事?”
云少爷道:“还不是跟你学的!跟那些丫头混三混四。”
备少爷便真恼了,将兜网没头罩下,因四姑娘躲在金莲身后,这兜网就直望金莲去,潘金莲于是下意识地伸手一挡。备少爷见没打着,没趋地扔了兜网跑了。
这里众人于是哈哈大笑。
此时,五奶奶却从外面进来,老远听到笑声,问:“哟,姑娘少爷们玩得这么高兴,怎么不叫上我呢?”又问:“刚才小少爷怎么气呼呼地跑出去了?”
哲少爷简略讲了一下经过,五奶奶也笑了。
四姑娘倒不笑,她扳过金莲的手,问:“你怎么也有这么个指环?”
众人看时,却见二人各戴着个一模一样的指环。
潘金莲原是要将这指环还哲少爷的,因态度不十分坚决,还由它戴在手上。如今见四姑娘问,却不好说是哲少爷给自己买的,支吾着说不出话。
四姑娘道:“你不过是个丫鬟,每月就是揩点零用也不过几两银子,怎么买得起这样的指环!可是手脚不干净,在哪里偷的?”
潘金莲忙辩道:“我没有偷。我虽是丫鬟,却不干那等龌龊事。”
四姑娘不依不饶:“那你且说说你这指环是从哪里来的?”
潘金莲急得脸色绯红,捏着香罗帕,却只是不说。众人见她如此,也都疑心。
哲少爷便道:“大伙不可如此怀疑金莲,这指环却是我送她的。”
众人惊异地望着他。
五奶奶更是没来由地有些酸意,道:“我们哲少爷原是大手大脚惯了的,随手买个小家什给丫鬟也是常有的,出手这么阔绰,倒是少见啊!”
哲少爷那日给潘金莲买指环,也是一时冲动,他并不是花不起这个钱,而是在他的规矩里,自己到底是主子,不能对丫鬟这么宠着。
这会儿见大家不可思议地望着他,也有些后悔,解释道:“那日因金莲替我试了半天指环,我见着她戴着也好看,这指环又只有两个,我既然买了这一个,却舍不得另一个被别人买去,于是干脆买了来送给她,也并不是有什么特别的用意。”
说着,连自己也觉得有些勉强。
四姑娘却不依,道:“这指环我不戴了!”
说着,便要把指环抹下来。
哲少爷止住她:“好好的,怎么不戴了?”
四姑娘道:“连丫鬟都有的东西,我戴着不是太没趣了吗?”
潘金莲因事由己起,惶恐不安:“四姑娘请别恼,这指环我原是要还哲少爷的。”说着,当真也要把指环抹下来。
潘金莲本是为四姑娘消气,不料旁人听着她这句话,倒觉得连丫鬟也不给哲少爷面子了。弄得哲少爷满脸尴尬,下不来台。
五奶奶从鼻子里笑了一声,道:“呵,这里巴心巴肠买了指环,谁知道连人家丫鬟也不稀罕,真真可惜了用心。”
潘金莲听五奶奶这样说,看看哲少爷,却不便再取指环了。
这里,四姑娘早把指环抹下来,恨恨地往地上一扔,早碎成几瓣,道:“从此以后,我也不敢叫二哥给我带东西了,说不定下次我和窑子里的姐儿用同一支钗儿也说不上来。”
这话可就伤着金莲了,因这里全是主子,只得强自隐忍着。
哲少爷忙给四姑娘赔礼:“好妹妹,下次二哥另给你买只好指环罢。”
四姑娘道:“还有下次!”
五奶奶见从来满不在乎的哲少爷被弄得如此狼狈,先笑了:“你看,你看,他刚才还在笑备少爷来,现在看来他还连备少爷都不如。人家是丫鬟送东西给他,哲少爷是巴巴地送东西给丫鬟,人家还不大领情。咱们的大情圣什么时候也在掉身价了!”
一席话惹得大伙哈哈大笑,连四姑娘也笑了。
哲少爷这时候嘴也不利落了,只好跟着傻笑,偷眼看了看金莲,见她羞得满脸通红,泪珠儿包在眼眶里,眼看就要掉下来了。却不敢安慰两句,怕更落众人的笑柄。
五奶奶冷眼瞧着,知他心事,只哈哈大笑。
此时云少爷却突然大咳起来,潘金莲忙轻轻地给他捶背,却止不住,咳嗽得越来越厉害。用手帕接住咳出的痰,竟有些血丝!
潘金莲吓了一跳,把手帕捏起来,道:“云少爷今儿出来太久了,有些累,奴婢扶你先回房歇息吧。”
哲少爷道:“天色还早呢,再玩一会吧。”
云少爷也说:“没什么,并不特别累。”
潘金莲悄悄把手帕给大伙看,大伙也都吓了一跳,纷纷说:“今日也算玩得尽兴了,各自便回吧。”
于是都散了。
回到荷风轩,小厮金郸告诉云少爷,庄上的严品过来了,正在屋里呢。
云少爷进去,严品忙站起来行礼:“大少爷好,少奶奶好。”
云少爷和少奶奶点点头,算是还礼。
严品道:“云少爷、少奶奶,这次庄上派我到杭州公干,我顺便带了些好的丝绸过来给少爷少奶奶,你们看看喜不喜欢?”
云少爷少奶奶看了,果然是极好的蜀绣,点点头收下了,又叫金莲打赏他些银子。
严品跟金莲来到外屋,从怀里摸出一块蜀绣:“金莲,这却是我用心给你挑的,你看还合意吗?”
潘金莲看了看,这块蜀绣的确不错,竟比刚才给少爷少奶奶的还要好些儿,但她却拒绝了:“赶紧收回去吧,这个我却不能要。”
严品道:“这是我单为你挑的,你且收下吧。”
潘金莲道:“这原是主子们才能用的东西,咱们做奴婢的用这个,没的给自己脸上找臊,让人说咱们不会做奴婢。”
严品待要硬塞给金莲,无奈她只是不要,只好悻悻地揣回去。却见金莲手上戴着个极名贵的指环,原也是一般人家买不起的,便对刚才金莲那番话心生疑窦。
里面云少爷又大声地咳起来。
潘金莲赶紧进去。
严品不及说什么,只好先走了。
这里潘金莲赶紧叫小厮金郸去叫大夫过来给云少爷看看。
看完,开了一副单子,要云少爷好好静养。
出来后,大夫对少奶奶道:“这副单子,只能清一清肺罢,少爷这个病,原也没有根治的法子,如今看来,愈加有些险恶了,你们大家多注意些吧,叫他多休息。”
少奶奶、金莲、贝儿听大夫说得严重,心下有些害怕,果然细心照料云少爷,不让他多出来走动。
正文第十四章
转眼又入了秋。
这几天绵绵的秋雨下得人心都长了霉。
云少爷娶妾后非但病情没有好转,还日渐加重了。特别是在这一层秋雨一层凉的天儿,竟然起不了床了。咳得越来越厉害,血丝也越来越多了。
请了很多名医,看了都直摇头,无非是开点人参、灵芝先保一保。
一府都忙乱起来。
云少爷这病原是打小带来的,活到现在已是老天开眼了。
虽然指望能挨上一阵,毕竟都明白日子不多了,所以悄悄地准备起了后事。
一家子在病人面前还是强颜欢笑,说只是这几天天气不好,所以咳得厉害,等过几天雨住了就好了。
偏偏老天爷不体谅,这雨竟下得完全没有停的意思。
到后来,云少爷不光咳血丝,竟然咯出一团一团的血!
云少爷心下倒十分的明白,不过他还是和大家有说有笑,只是说笑中偶尔会以忧郁的眼神看看潘金莲,他总觉得自己欠她太多。
潘金莲兀自强颜欢笑,但难以掩饰眼睛的红肿。
虽然金莲对云少爷并没有一个女人对男人的爱,但多年的相处,再加上云少爷对她的眷顾,她早已把云少爷看成是自己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每每念及云少爷的即将离去,她都不由得要背着人无助地痛哭。
巧巧、贝儿在这种悲恸的氛围中,也充满了伤感。
倒是云少爷不住的安慰她们。
这天,哲少爷过来看大哥。
看到大哥已经深陷的眼眶,哲少爷鼻子酸酸的。虽然大哥和他的性格格格不入,但从小大哥就疼他,所以阖府他倒是和大哥最亲近,也从不在大哥面前有半点轻浮。
哲少爷握住云少爷的手,勉强露出一笑:“大哥,太医说,只要熬过这几个恶天儿就好了。”
云少爷点点头。
“园子里的桂花树又快开花了。等雨住了,我同你赏桂,咱哥儿俩还象去年中秋那样好好聊聊!”
云少爷不回答,挥手叫其他人出去,意思要和老二说点体己话。
等众人出去,云少爷道:“老二,你也老大不小了,也该收收心了。家里这一大摊子将来都要靠你支撑呢。”
“大哥,等你好点儿我再听你的训示吧。”
云少爷:“我知道你平时好象满不在乎,其实心眼也是不错的。我这病如果还能拖两天就罢了,如果……”
哲少爷:“大哥快别说这样的话吧。”
云少爷神色黯然:“你们也别瞒我,我自己的病自己知道。”
哲少爷欲言,云少爷止住了他:
“我打小就带来这个病,能活到现在已经是老天格外开眼了,也没有什么遗憾的。万一有个三长两短,我只求你能看顾一下金莲,切不可轻薄了她。她服侍我这个病人这几年也不容易。要是以后有什么合适的人家儿,你就给做做主。”
哲少爷:“大哥……”
云少爷握紧了他的手:“你先答应我!”
哲少爷郑重地点点头。
云少爷放心地松开手,叹了口气,侧身躺下了。
过几天就是中秋,到这天,雨竟奇迹般地停了下来。
晚上,月亮也半遮半掩的露出了脸儿。
云少爷这天的精神头儿也出奇的好,竟起了身,让金莲扶着到窗前,说是要看月亮。
月亮在天上只有一团模糊的月晕,但毕竟是月亮。
云少爷用从来没有过的专心看着月亮,脸上浮现出浅浅的笑意。
一家子得到这一喜讯,都以为云少爷好起来了,本来沉闷的气氛,竟然也有了一丝喜庆。
谁料,半夜,月亮隐进厚厚的云层。
漆黑的夜里,从月桂轩突然传来抢天哭地的恸哭!
幸而早有准备,灵堂很快就布置好了。
大门外响起噼里啪啦的鞭炮声。
小厮们忙着到各处去通知亲戚。
灵堂里,云少爷静静地躺着,下面一盏过河灯寂寥而无助地燃着小小的火焰。
巧巧、金莲、贝儿身着雪白的孝服,跪在下面。
巧巧、贝儿抽噎着。
金莲的表情木然,好象不知道该怎么悲恸了。
一会儿,临时过继来的隔房二伯的小子潘文被大人强摁在灵前充当孝子。
才五岁的潘文被灵前这阵势吓住了,不停的哭,尖声尖气的童声传到很远的夜空。
金莲看着云少爷身下那小小的过河灯,一颗心无意识地随着火苗晃动。火苗在金莲的眼里忽地长长,又忽地缩短,只是徒劳地挣扎,却始终逃不了灭的命运。
云少爷终于是去了,只是一瞬已是阴阳相隔。在这世上?br/>好看的电子书shubao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