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务。
夜已很深了,他还一点没有睡意。电报员在里面紧张地摆弄,叫了一声:“回音来了。”
夏皮罗和休伯特从各自的沉思中惊醒过来,走进去看译电结果。
“不可能给两周时间,一切系于早一刻或晚一刻。”
他们看了,都一声不响。
房间里空气很凝重,听得见彼此的心跳。过了一会儿,休伯特说:“回电:我们将实施最快方案。”
在出密室前,休伯特低声对夏皮罗说:“那就按三号方案进行,随时向我汇报,不要打电话,派人来传话,只告诉他暗号中的几个字,我就会明白的。”
夏皮罗点点头。
一辆车开到国际饭店后门。休伯特坐了上去。他清楚地记得,这时已是26日凌晨三点。车子开出一段路时,休伯特回头看国际饭店高耸在上海地平线之上的顶层,那里灯光早熄灭了。但愿于堇进入了一个甜美的梦乡。
他闭上眼睛,这熬夜的生活,也真够累的。可这是于堇到上海的第一夜,他身份再多,最重要的是父亲的责任———一个他自己一生从无勇气承认的责任。有夏皮罗看护着国际饭店这个基地,他应当觉得比较安心。但是快就是明天,慢就是后天,报纸一定会报道于堇已到沪的消息。那时一切就会转动迅速。
今夜他恐怕用了安眠药,都难入睡。那就加倍,必须睡上几个小时,哪怕医生一再警告他,安眠药对他的心脏不利。
有酒鬼突然从暗处跌出来,窜到车子前。司机急刹车,压着性子,等酒鬼狂笑着过去才驶入路口。
休伯特摇摇头,这世界总是有无忧无虑之人。
第七章(1)
白云裳没有戴礼帽,也没有化浓妆,可是穿着别出心裁:白纱灯笼长袖手绣上衣,白色长裤,显得身材修长,曲线丰满;她的头发梳着辫子,却是盘着,白皮鞋,跟不高,戴着一副网眼的半长银色手套,左手腕上搭了一件白薄呢大衣。
今天雨停了,好几天都没停,现在终于停了。天气出现了难得的深蓝,这个不停的雨能在这个下午停住,就是好兆头。
白云裳推着旋转门进入国际饭店,在她前面三四步的一个女人,穿着闪光的白缎长裙,后背开得很低,可看见腰臀部左弯右曲的沟线。这样的装束在十里洋场也不多见,在国际饭店却不新鲜。白云裳知道这里是各国女人比时装的地方,每次若来这儿,总得让自己的打扮不会被人比下去。
况且,今天她是要见一个等了几年的人,一个她必须取得好感的人。在出门前,她对着柜子里各式各样的衣服,着实动了一番脑筋。发式也换了好几种,最后,打扮完毕,前后花了整整一个半小时。
为了这个人,她昨天还专门去了洋人开的女子沙龙,烫了头发,洗了蒸气浴,修眉美甲,总之全套美容。美容师涂上面霜按摩她的脸时,有半个小时,她处在迷迷糊糊之中,觉得戴着口罩的女人用小钳子揭掉她整张脸。她惊恐万分,突然睁开眼睛。唉,真好,她透过天花板的镜子看见她的脸还在,洁洁净净,又是一新人。
美容师合上她的眼睛,耐心地说,对不起,还有几分钟才好。
今天她心情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轻松,奇怪,以前她很少有这样的感觉。
柜前的侍应生见白云裳走近,客气有礼地微笑:“我能为女士做什么?”
“我要见十九层的于堇小姐。”
侍者微笑不变,只是头低了下去,在一本客人名单上看了一下,口气肯定地说:“对不起,敝饭店住客中没有于堇小姐。”
白云裳脸侧了一下,从眼边看着他说:“当然没有,你们连十九层的任何一个房间都没有。我去二楼咖啡厅,你告诉于小姐,我叫白云裳,白云的衣裳。”
“对不起,国际饭店没有于小姐这样一位客人。我无法转告你的口信。”
“知道,知道。你们的住客名单保密,这我知道。很好,敬业。”白云裳大度地说,“你只管说一下,让她决定是不是来见我,不就行了?”
白云裳说完,便往左边的半弧形大楼梯走去,步子很自信,脸上的笑容却是甜甜的。她的小皮包里有一面镜子,不过不必看镜子,她也知道自己不仅美艳,而且青春夺目。
她小时候就有看镜子的习惯,她在一面镜子前,看见一张脸,眼睛大大的,亮亮的。除此之外,没有发现什么,倒是背后的鱼钩鱼竿,比她自己的脸更具有吸引力。
发现这点,她就经常站在镜子前,因为那鱼竿就是一个象征。父亲和母亲经常带她坐在湖边,大冬天一结束,冰未完全化开,一家三口就搬了木凳、带上鱼竿鱼食坐在湖边。用铁锥掘个窟窿,扔下鱼竿。阳光下亮的冰闪着亮亮的光,如镜。母亲看着她,常常说,你跟我一样,有颗不安分的心。
当只有她一人回想这湖边时,差不多过了十个年头。她到了另一个大城市。都说,他们消失在湖底,可是为了什么?她不相信这种说法。都说他们的心伤透了,是因为她,所以这个家走到了尽头?不安分的女子,命大都不会好。她长大了,有点懂了母亲说她不安分时那种忧虑的神情。
经理夏皮罗亲自到1901房来,他觉得内部电话都不够保险,不能掉以轻心。
房门虚掩着。他敲敲门,自报名字,于堇让他进来。
她正在准备剧本,在房间里对镜试走,说着台词。夏皮罗进来后,于堇抱歉地笑笑,请他坐下。夏皮罗并不坐,只是站在窗边,对她说:
“有个叫白云裳的女人来饭店,要见你,现在二层的咖啡厅。”
于堇一听,愣住了:“是她?要见我干什么?”
夏皮罗问:“这是什么人?”这只是于堇和夏皮罗第二次见面,两人已经像多年好朋友一样熟稔。于堇知道,在整个上海,她遇事只能跟这个人商量。
“我丈夫的情妇。”
“噢,”夏皮罗觉得奇怪,“有背景吗?”
“情妇———情妇能有什么背景?不,不,我的意思是:倪则仁要一个有背景的情妇做什么?他想要的是什么类型的女人,我很清楚。”
于堇说着发起火来,走到里间,把剧本搁在梳妆台上。她想起夏皮罗在外面,走到卧室门口。今天饭店送来的中外报纸全是于堇抵沪的消息,有张报纸把她比作孟姜女救夫,她恨不得破口大骂。
夏皮罗的眼睛跟着于堇的眼光移到沙发上一叠报纸上,拿起一张中文报纸,扫了报纸头条内容:“这些记者弄消息倒是快。不过,密斯于,你不要在意。”
于堇看了夏皮罗一眼,夏皮罗正专注地看着她,似乎在等着她决定怎么处理楼下那个不速之客。丈夫还未见着,他的情妇先打上门来。于堇三年多前离开上海时,就知道这个白云裳与丈夫之间的关系,后来在香港也不断听到消息说两人打得火热,弄得上海尽人皆知。她虽然与倪则仁早就切断了夫妻关系,犯不着对白云裳有什么酸意,但似乎也没有必要给此人什么面子。
第七章(2)
“那么,你是见她一下?”夏皮罗试探地问。
“不见,”于堇说,“我对这个人不感兴趣。”
“当然,”夏皮罗说,“密斯于,小心一点没错。”
于堇想了想,又说:“我恐怕得见见她,能多知道一些情况,总是好的。但是否现在就见呢?”
夏皮罗顿了一下,说话的口气就全变了:“h先生交代,这是个最重要的人物,是你此次任务是否能顺利完成的最关键一环。”
“嗨,你刚才还问我她是什么人?”这下子轮到于堇惊奇了。
夏皮罗抱歉地笑笑:“我只是想知道你是否了解此人?”他脸上有点尴尬,“我的职业习惯是让别人先说。”
“你比我老练!”于堇没有生气。受夏皮罗的启发,她思索了一阵,转头对他说:“我明白了,看来她是打进军统的钉子,是她控制了倪则仁。对吗?”
夏皮罗点了一下头,他的眼光鼓励她说下去。于堇思忖着说:
“究竟是汪伪特务机构76号,还是直接为日本人服务的?从她的大胆直入找我的样子看,恐怕是日本梅机关的?”
夏皮罗竖起了大拇指:“于小姐好敏感,判断得好。”
“而且他们把倪则仁抓起来,可能目的有好几个,其中之一,是为了钓我上钩。”于堇又推进一步,走到夏皮罗面前,“他们在想,靠拢我,可能会摸到一点底,知道‘我们’对局面了解多少。”
这个二十八岁的中国演员,看来绝对不糊涂。“你真是一环通,环环通。”他由衷地佩服。
于堇不好意思了。她移开报纸,坐在扶手椅子上,请夏皮罗坐在沙发上:“如果我猜得不错,那个白云裳想从我身上追出我的上司,在为时尚不晚前,一举破坏上海情报网。”
两人都轻声笑了,但是他们心里明白,这是箭上强弓,迫在眉睫。
“于小姐,你该知道,你的上司就是我。”夏皮罗说,“只是我一个人。”
于堇懂得这话的全部意义:夏皮罗几乎是公开的,他不躲,也躲不了。而休伯特隐在幕后,甚至不太可能再来见她。
“这点你放心,我比你还明白。”她沉思起来,然后才说,“就目前的情形来看,最快的方式,我只有拉住白云裳,才能接近日方机要人员。”
“如果她今天不来,我们就要设法让你去拜访她!她来得正好,太好!”夏皮罗的声音一点没有激动。
这下子弄得于堇奇怪了:“那么你刚才怎么说见不见由我?”
夏皮罗谦恭地说:“于小姐自己想做的事,才能做得好。”
这话很像是休伯特对夏皮罗的点拨。看来养父至今念念不忘她的个性太强,也把这弱点详细介绍给夏皮罗,她几乎要生休伯特的气了。但是她转而想,休伯特不愿在关键时刻,让她的脾气误事,这也没错。她心里还是对养父的周到感到温暖。连如何对付她的性格这种小事上,他也仔细关照夏皮罗。
于堇心里一下子涌上一股温暖。她想念弗雷德,哪怕是到四马路上,像一个顾客走进他的书店,问问最近到了什么新的英国小说,哪怕是听听他的声音也好。
可是不能。他说了,不行,就是不行,他只是h先生。
于堇看看腕上的手表:下午两点。她乘电梯下到饭店大堂,让白云裳等了十多分钟,是让这个女人明白谁在求谁。顺着半弧形白玉大楼梯朝上走,白云裳一定是这么走到咖啡厅的,她也同样转一圈。
依着金光闪闪的围栏,可以看见一层的沙发上坐了几个洋人,那儿是饭店让客人会客用的场所,布置的确可比欧洲任何一家最华丽的饭店:用专程从泰国一带运来的热带鲜花做点缀,吊灯上的每个水晶都擦抹得闪亮如钻石。
于堇在栏杆右侧走了大约十来步,进入一个二十五平米的房间。下午茶时间未到,咖啡厅大部分桌边已有人。于堇一眼就看见坐在左端屏风隔开些的那张桌子旁穿着时髦的女子,年纪二十七八岁左右,肯定此人就是自己的“情敌”。
暗暗的灯光打在那女子身上,瞧见那白衣白裤,于堇突然想大笑。因为下楼来之前,她在换掉旗袍的那一刹那,确定穿嫩绿色西式裤子衬衣,系了根深绿色披肩,接近男装,绝对做对了。她对自己的对手如何装束,经常有个直觉。于是她把鲜艳的口红擦掉了,不过仍显得齿洁唇红。每次在电影里当主演时,化妆师端详她的脸几分钟后,总是对她说:你的脸越是用非女性化的装饰,越是显得清丽迷人。
今天这场戏,是她回上海的第一次出台,她必须先人一筹。
那女子也马上认出了于堇,远远看见她,就从桌边站起,挂满笑容地注视着她靠近。待于堇站在桌前,那女子说:“于堇小姐!我早就是你的影迷。今天有幸一见,真是天大的福分!”
于堇已经习惯了陌生人说这些话,纡尊降贵地点点头。
“我叫白云裳。叫我云裳好了。”对方说。
这女子如此大大方方,一副对她敞开心扉的姿态,倒是出乎于堇意料。白云裳找她,当然是有事,这事自然与“丈夫”有关。退一步想,总不至于男人关在牢里,她们这两个女人这时候抢那男人?
于堇与倪则仁断了关系已三年多,至今没有办离婚手续,只是因为战事,没有顾得上。而且,应当到哪一家法院去办理———伪政权,孤岛租界,香港英国当局,还是国统区?到哪个法院折腾,都可能在其他法院无效。他们每天一小吵,三天一大吵,这才发现彼此什么都不投合。这桩婚姻,是她青春期盲目反叛之中最没头脑的一步。
第七章(3)
她对西方人办的女子寄宿学校修女式教育恨透了,只是紧闭着嘴不对休伯特说,他花了大笔钱才送她就读,不能让他失望。管理严谨,全套英文课本,不准戴首饰,灰色被套般的校服。这些无所谓,班上同学的势利气氛使她度日如年。还好,学校并没有拦住学生看电影。
少女时期的蠢蠢欲动,使于堇把全部狂热投入电影。后来上了银幕,当了明星,又嫁了个追求自己不到三个月的投资做电影的阔老板,有意让休伯特生气。现在看来,这两件事,一件大半错,一件整个儿错。外界谣传她另有意中人,说是她把倪则仁抛弃,大半是倪则仁“透露”给报界的。有一个人说给报界,就等于一百万人说,有一百万人说,就等于一辈子也说不清。
她在香港的这段时间,一直在想快点与他办离婚。在海船上,她还希望,这次回上海,如果他不死,她就得办妥离婚,或许到租界的法院办理,那里不会让他对妻子可以一休了之,至少,分一半两人共有的财产,让他,还有这个白云裳以后每次想起她来,就觉得揪心地痛。
像个坏女孩一般,于堇笑了。她对站着的白云裳一摊手:“费您云裳小姐的心,来看我。您请坐。”
白云裳也做个姿势,对于堇说:“于小姐,您先请坐。”
两人坐定了,两份香味四溢的咖啡端上来,侍者举着托盘离开。于堇声音平缓地说:“云想衣裳花想容———好名字好意境,哪是一般人可得———春风拂槛露华浓。”
“若非群玉山头见,会向瑤台月下逢。”白云裳嫣然一笑,“什么群玉山头,瑶台月下,李白这首诗是典型的男人意滛。”
“那你父母为什么要取这名字?”于堇挑战地问。
“这名字不是我父母取的,”白云裳得意地说,“他们没有这么大的胆子。我自己用这名字。我意滛自己。”
于堇被她的坦白吓了一跳,但立即镇定了:“妙!高明!真是的,何必为肮脏男人服务。”
她仔细瞧白云裳,这才发现她们俩长得很像,几乎一般高,身材脸容都有不少相像的地方,年龄也差不多,至少看来差不多,只是白云裳稍微丰腴白净一些。倪则仁本就有那个怪癖,他拈的野花闲草,外表都像于堇,性情脾气却正好相反。但是白云裳会的,她未必能会,比如白云裳就能与倪则仁相处四年而不散,她于堇算是正式结婚的,却无法忍耐四个月!就这点,她得佩服这女人。
男女关系就是这么怪,其实男女一旦骑马上追猎场,已经决定了谁处于什么样的位置,谁必须迁就谁。
于堇心里发笑,现在这新戏开场,她却要与这个女人比一轮新的高低。
白云裳滔滔不绝地说起自己的经历,她的北方话很好听,带点东北腔。但她有意学一点时髦上海口音,与于堇为了当演员才学的北平话正好相反。于堇免不了在尾声时显出上海口音,而且一放松时,就不经意地插进几个英语词。
这是在听倪则仁的情妇说话,她把身体靠在椅背上,她强迫自己放松。
在国际饭店二层的咖啡厅,个别座位旁边有屏风,与周围的人群既隔开又未全部隔开。于堇觉得自己对白云裳说话的声音,比对她所说的内容更感兴趣。有意思的是,她对面是一个仿古屏风,几乎画满了鱼,鱼群渴望游出核桃木质的连排框子。
于堇当然明白,白云裳说的不会全是真的:“九一八”后,她从东北流亡北平,燕京大学读法律,没有读完就放弃了,到上海来想当女作家,一事无成,只能在中学教语文谋生。1938年遇到倪则仁,就给他当听差,拿一笔干薪。她没有专业,不知道自己有什么前途,渺茫之中,对于堇这样事业有成的女子特别羡慕。她看过于堇所有的电影和戏,喜爱她的眼睛,迷恋她的声音,觉得于堇像一个受难的天使。
“受难的天使”。于堇听到自己紧闭的心,吱呀一声打开了一条缝,她看见一个小女孩跪在女子住宿学校的祈祷室里,仰望上帝那副神情。于堇眼帘垂下,她看白云裳的目光柔和多了,心里带着一点惊喜听对方诉说身世。在这个时候就权当真的听,又未尝不可。
白云裳站了起来,学于堇在电影《百乐门》里边走边舞的步子,说了一句于堇在这电影中有名的台词:“春风,秋雨,吹打的难道不是同一个我?”
然后白云裳坐了下来,点了一支香烟,却是于堇在舞台上抽烟的姿势。只不过两条腿换了个位置,本来左腿压着右腿,现在是右腿压着左腿,像她的镜像,一副弱女子惊慌失措强作镇静的神情,左手悬在半空,不想知天多高地多厚地挥了挥点烟的火柴。
这一套功夫,真是太惟妙惟肖!于堇几乎要大笑起来———是高兴的笑。倒不是看到又一个影迷的狂热,这个白云裳的模仿,几可乱真。
真是个聪慧女子!于堇在心里感叹。
可是白云裳把香烟放在玻璃缸里熄灭了,突然声音非常压抑地说:“可是现在倪则仁被逮捕了,我不知该如何活下去?所以,来求见你,盼望你指我一条明路。”
既然白云裳主动提起了这个话题,于堇就直截了当地说:
“我这次来,是跟倪则仁离婚的。我觉得他有了你,应当很幸福。”
第七章(4)
这话来得突然,白云裳止不住一下子脸红了,不太像假装的。这女人一直扮天真女孩,也并非无隙可击,天真本身就是虚晃一招。但于堇是职业演员,懂得这脸红假不起来。她担忧地对白云裳说:
“不过,要离婚,先要把他救出来才行。但是我至今不知道他被逮捕在哪里,关在哪里,你知道吗?”
白云裳眼泪簌簌直下。这下子于堇觉得假了,这白小姐演戏的功夫,离炉火纯青还差一段修炼。白云裳哭着说:“我什么地方都打听不到。报上说是汪伪76号抓的,我到76号去问过,回回问都是天不知。我一直在等姐姐来救他,只有你能救他!”
她掏出手绢,没有一点生分,丝毫不忸怩地擦眼泪擤鼻子,好像她有资格做个受人爱怜的小妹妹。
于堇想,这是什么李渔《连香伴》格局,两个女人亲如姐妹,为一个男人服务!如果此白小姐一定要装那么一个温顺的小妾角色,怎么才能抓住这个小妾的破绽呢?
白云裳恐怕也知道这个题目是她的弱处。她不让于堇有插话的机会,突然换个题目说起《狐步上海》来,说于堇演这个戏,一定好看,这故事太感人,既适合青年男女,又适合老资格戏迷。
“你怎么知道这个戏?”于堇问,觉得饭店的热气温度烧得过于高了,有点热,把绿披巾取下。
“莫之因!报上都说是他编的剧。”
“我不认识这个人。”于堇故意这么说,她等着白云裳下面的话。
“他呀,被称作孤岛文坛奇花!像姐姐这样的一流人才到内地去之后,空出地盘给了这批庸才。”白云裳鄙夷地评价莫之因,“二流艺术,一流花心。软性文学,不敢直面现实。坦白地说,他的本子,跟三十年代你们的戏不能比!”
“不过,这个剧本不错,莫之因的写作,很有特色。”于堇看着桌上两杯咖啡全冷了,两人都在说话,把咖啡忽视了,“不然,我不会接这个戏。”
“对,对,我刚才就说,他就是这个戏本子改得好,原作就是他的小说,小说好,剧本自然不会糟到哪里去的。戏开头一段不错,有种神圣的气氛,让人为纯真之情感动。”白云裳突然下意识地拉拉手绣上衣的边,可能是明白自己转弯太快,赶紧补一句,“其实我是外行,戏迷而已。我真不知用什么标准衡量艺术,姐姐你教教我。”
于堇从白云裳一开始叫“姐姐”,就后悔当时未堵住这两个令人讨厌的字,现在倒成了身边这女人装傻作痴的护身符。其实按白云裳自己的说法,她们俩只相差几个月。于堇承认白云裳厉害,她被这个词劫持。这第一个回合,两人打了个平手,于堇略输一筹。她决定主动出击:
“倪则仁是租界商会理事。我想76号不敢马上对他动手,明天我要去探监!因为他是在租界被绑架的,我在托租界巡捕房给我打听。巡捕房今天会给我一个答复。”
“明天我能去吗?”白云裳哀求地问。
“算什么身份呢?”于堇说,她看见白云裳手指有硬度了,但马上轻松如旧。
“那我怎么知道他的一些情况呢?我真是很焦急!”
于堇想想,拉着她的手说:“好妹妹,我算是代你探望倪则仁,他是你的人。你再到这里来找我,我告诉你情况。”
白云裳感动极了,对于堇千恩万谢。
两人目光从咖啡转到对方的脸上,不由得相视一笑。白云裳从身后的花盆里摘下两朵玉兰花,亲热地把椅子往于堇这边靠靠,一边给她插上耳鬓上方,一边说:“即便是盆栽,恐怕也是上海滩上最后两枝了。”
于堇奇怪地看着这个女人,白云裳的大胆,性格的张扬,令她惊奇。她们说到底还是情敌相见,而不是腻友相逢。白云裳怎么知道她不会反感?
难道白云裳也知道让她再来饭店的用意?
这个倪则仁真是一号笨瓜!于堇开始有点同情倪则仁了:竟然找了这么个情妇!他哪里是这个女人的对手,他给这个女人舔脚趾都不够资格。
于堇回到1901室。洗了洗手,喝了一点茶水,便关上门出来。下了一层楼,等电梯上来。但是她想了想,就转身朝楼梯口走去,又下了一层楼。
电梯和楼梯口都有侍者守着,果然如夏皮罗所言。
于堇返回十八层,直接朝走廊左侧第一个房间走去,没有按门铃,而是轻轻地敲了四下。夏皮罗在里面应了一声,等了一会,他打开门,站立在门后,等到于堇坐下后,才关上。这是个朝向跑马厅的高级客房,也正对着南京路上,看来是他的办公室,这一刻阳光很好,房间里显得明亮。
夏皮罗说:“现在我把我们掌握的全部线索,以及紧急情况下可能的应对措施,详细告诉你。你心里记住,不要做笔记。”
接着夏皮罗一个个说明了她将遇到的人,实际上都是什么角色,属于哪一方,大致是什么级别,可能有什么用。于堇仔细听着。尽管头绪纷繁,但她脑子格外清晰。
她不知道休伯特会如何处理这么多的线索。休伯特的习惯,倒是什么事都预先在纸上写清楚。然后马上销毁那些纸片,冲入水沟,无影无踪。
时间飞快地过去,一个小时四十分钟后,于堇才结束与夏皮罗的谈话。
第七章(5)
当天夜里,雨下得无声无息。若不是把整张脸贴着冰凉的玻璃上,于堇不会发现外面正在下雨。
玻璃贴得她两颊如冰,然后寒意传遍她脖子、胸口和整个身体,她不由得后退一步,仍是朝着南边张望。隔了三条马路,众人在这声色场所遍及的大小弄堂里纵情享乐,而休伯特绝对是在他的旧书店里,关上店堂,书店就是他的家。
最近上海的英美人都想跑,把自己的藏书三文不值二钱地推给休伯特。他也知道这不是销书的时候,收进卖不出是旧书的大忌,但把书扔进垃圾箱是罪过,只好来者不拒,弄得家里三个房间,连厨房卫生间、书店的地板上都堆满了书,人只能在书堆里绕着走。
此刻休伯特肯定借着台灯的光线,手里拿着一本书,心里一定比她还着急。休伯特一般在这个时候常常读索伦·克尔凯郭尔的《恐惧与战栗》,读那些生存是痛苦的妙语。
这不是一个问题,对他不是,对她也不是。在雨水中她似乎看到了亡灵,那亡灵不是对哈姆雷特说话,因为亡灵是她的亲生父母。
宽恕我吧,让我忘记那一切。那时她五岁,躲在树丛中,看见她的父亲赤手空拳拼命地与带刀的歹徒打斗,在客厅与厨房的门间,用自己的身体挡住杀手插上的一刀又一刀。
“快跑!”父亲大声叫。
他的身体许多地方喷出血,但他还是拼命抓住门框。那些刀子在捅父亲的肚子和心脏,捅出许多血洞,他们还猛砍父亲的肩和手臂,父亲却不肯放开抓住门框的手。
母亲当时正在厨房里。她听见响声,就冲出房来,根本不看丈夫,抱起于堇就从后园小门出去。母亲抱不动她了,就拉着她的手跑。满上海的乌鸦都飞旋在眼前四周,灾难降临了。她们最后跑进一条幽静的街,看见街对面一个高大的洋人,牵着一条黑黑白白的猎狗。
于堇一身是汗,她记忆总是在某一时刻哽住了,无法流淌下去。这场雨符合她整个回到上海后的心情,她听得见父亲的血喷涌的声音,就像这雨水声。她的脸苍白,呼吸困难。艰难地走到床边,坐下,拿起了电话。
拨饭店总机要外线,想和她的救命恩人说一句话,就一句:“世人对我不好,是正常的,人与人之间如蛇蝎。因此,一个人对另一个人好,总是有特别的原因。”
她至今不明白弗雷德为什么要收留她,把她送进孤儿院也算尽了责任。“亲爱的弗雷德,为什么上帝要派你来,陪我行进在死亡的幽谷,给我杖,给我解饥渴的牛奶,守护我迷失的灵魂呢?”
总机小姐在问:“请问接什么号码?”
她什么都未说,放下电话,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她相信自己的感觉,在黑夜的那一边,休伯特能听到她心里说的话。
第八章(1)
等着慢吞吞敲着铃的电车驶过,白云裳才踩大车子的油门,朝西边开去。
于堇跟她想象的太不一样。在哪些地方不一样,白云裳还没有想周全。这个于堇话不多,但说出来的却有分量,绝对是个非常有主见、有胆识的女人。
四年多前于堇去莫斯科参加国际电影展览会,又去柏林国际电影会议,游历巴黎、伦敦、日内瓦。在这个时候,白云裳与倪则仁相识,他疯狂地爱上她,背着于堇与她在一起。白云裳很欣喜自己在情场上的胜利,当这胜利不存在对手时,她觉察出自己对于堇心存几分内疚。
奇怪,难道就因为于堇今天待我不错,我就无法洒脱?我岂是一个星光迷眼的戏迷?废话!
两人的初次见面,花了一个小时。白云裳驶着车,顺着静安寺路拐向戈登路,往住所赶。坐马桶,还是自家的舒服。哪怕专门开一趟车,也值。入厕完后,她迅速地换了衣服,抓起挂衣架上的贝雷帽,再次出了门。
雷声在远方打着圈子,闪电的银丝线浓罩在阴云里,几乎看不见。已下过几个小时的雨,明显疲倦了,起码在沪西一带疲倦了。
下午四点,天暗暗的,容光焕发的白云裳,披着水獭皮大衣从一条小弄堂走进一扇门去,风吹着脸很冷,鼻子有点冻住的感觉。
有持枪者盘问白云裳,问清楚了,才放她进去。转了一个长长的通道,到了另一所房子。那所房子有三层,她走进去,上二层,穿过走廊,到了里面一间房。
倪则仁穿得齐整,撑着头,坐在沙发上。茶几上有茶水和糕点,但是他满脸憔悴,伸手拿过一本杂志翻看。这个76号的特别囚室,比高级饭店还舒服,摆设相当豪华,门锁着,门口有持枪的警卫把守。只是窗户上有铁栏,而且对面一尺就是砖墙,只是让透气而已。
警卫用钥匙打开门,白云裳朝他点了下头,走进去。倪则仁抬起头来,直截了当地说:
“我知道你要说什么。那个臭女人到了上海!”
“别见神见鬼的,没有的事。”白云裳若无其事地解开大衣扣子,坐进沙发。
她的右腿压在左腿上,并没有脱下大衣,只是让大衣自然地往下滑,这样露出里面镶毛边的长袖夹旗袍,那紫色泛着光泽,深紫高跟皮鞋。涂了指甲油,头发自然地挽个髻在脑后,刘海露在黑贝雷帽外。倪则仁是第一次看见她戴帽子,这帽子不适合她,使她看上去有点故作神秘。
白云裳见倪则仁仔细瞧着自己,便朝他甜甜地一笑,取下帽子。雨声终于敲打在玻璃窗上,她不由得皱了眉头,这雨才停一会儿,怎么又下起来?
“你不承认也没用,”倪则仁说,“你的表情承认了。”
“看来你没有忘掉她。”她有点生气地说。
倪则仁不想对这女人退让:“当然,一夜夫妻百日恩。”
白云裳站起来,身体一动,大衣掉在沙发里。她走到窗边,看着铁栏外雨水在屋檐下挂着。
倪则仁看着倒有点不忍,他说:“放心,我不会听她的。”
但是白云裳突然转过身来。“你少厚皮赖脸的!”她不客气地说,“你的毛病就是自作聪明。我这是第二次来看你,你就不能对我好一点。”
“我看有的人的失败,就是聪明过分。”倪则仁不客气地反驳,“把我抓起来,又故意弄得尽人皆知,无非是逼我公开合作,其实原来那种不必撕开脸皮的关系,对谁都更有利。”
她笑了:“亲爱的,请息怒,把你弄到这里来,不是我的主意!我只是来看你的。有可能的话,帮你一把。”
“当说客,更可鄙。”
白云裳耐心地说:“谁叫你的老爹当过军机大臣,殿前行走,又做民国总理。你以为你是个艺术家?错了,你生下来,就是个政治人物。政治就得公开,就得造成声势。别人的效忠可以按着掖着,你太重要了,不行。”
但是倪则仁反而越听越烦躁:“本来是可以商量可以讨论的事,现在怎么又把这个所谓的老婆弄来?这个女人来了,哪怕不露面,报纸也会闹个沸反盈天。”
他气得拍打沙发扶手,声音倒是不响,但动作够大的:“这种肮脏手段,又奈我何。老实讲,我一见于堇就头痛,好几年没见,心里清静,见到她,我说不定会做出什么莽撞事来,对大家都不好。”
“怕是一见了,会旧情复燃吧?”
“绝对如此!这下你满意了。”他讽刺地说,“难道是76号把她弄到上海来的?”
白云裳把手放在倪则仁的手上,抚摸着他,慢吞吞地说:“我问过了,于堇来上海,不是76号的主意,日本宪兵部更没有出过这主意,你得相信我。”她转过身,眼睛对着倪则仁。
倪则仁心里更纳闷:“难道是重庆军统方面的人?甚至是共产党?假定真是他们,把这事情闹大,对他们有什么好处呢?”
他从心里闪过一个个与自己打过交道的人,似乎看到一张张脸都在冷笑。谁会认为事情越弄得沸反盈天,越对他们有利?卷进女明星,为投降造声势,为什么对这些人有利?这里的逻辑太怪。
当然,这些话,倪则仁不敢对白云裳说出来。但是他一个人自己想得太多,头脑都要炸开了。当他这么反反复复思索时,白云裳却在温柔地劝慰:
第八章(2)
“孟姜女千里寻夫,你能不见她吗?你只有一个办法摆脱她———公开合作。一旦既成事实,戴老板也就只好算了,于堇也就可以回香港去!”
倪则仁听见她的话,脸色都变了。“孟姜女寻夫”这句话,非常不吉祥。白云裳像是故意说给他听,吓唬他,而并非说漏了嘴。
白云裳的温柔、于堇的盛气凌人,都是外表,他对于堇的厉害看得清楚,与白云裳做了这些年的情人,还却始终弄不明白这是个什么人。因为弄不明白,即使猜到白云裳肯定参与其谋,也对她恨不起来。
白云裳见他不说话,就又加重语气说了一句:“恐怕明天报上标题就会用这字样:孟姜女寻夫!”
倪则仁抽出自己的手,垂头丧气地掉头走开。
“我很残忍?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