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名:一个女明星兼女间谍的爱恨情仇:上海之死

一个女明星兼女间谍的爱恨情仇:上海之死第8部分阅读

    定是有人告诉他。也许他猜到她会住什么样的饭店。当年,于堇与他吵架时说,她一向花自己的钱,绝不花他的脏钱,而且一旦她挣足了钱,就住在全上海最高的地方。

    “我不住在国际饭店。南京路也救不了你!”于堇冷冷地说。她不想管这个人的事,天知道他要干什么。今天的事,什么地方都可以,就是国际饭店不可以去。她不应当那么傻,让倪则仁把火烧到那个地方去。

    倪则仁看也不看于堇苍白的脸,对车夫大嚷:“国际饭店,开快点,开快点,加你三块大洋!”

    这辆黑色的福特箭一样穿过南京路,没有一会儿,就在黄河路头拐角停下,右边几步路就是国际饭店。倪则仁拉着于堇从汽车里跨出来,但是车夫喊了起来:“车费!”于堇手里的皮包掉在地上。车夫继续叫:

    “车费,加三块大洋!”

    于堇站着不动,车夫从开着的窗口抓住倪则仁的衣服,倪则仁只能从衣袋里掏钱。就在这一刻,于堇看到几张戴着墨镜的男人的脸,在嘈杂的人堆里一闪。她一俯身,往地上一蹲,伸手拾起自己的皮包。

    枪声从两个地方同时响起。于堇的贝雷帽被打穿,飞落在地上,汽车上中了不少枪弹。司机后背中了枪,伏倒在驾驶盘上,把汽车喇叭压响了,久久不息,似乎在拉警报。

    记者们赶到虹口日本陆军部监牢门口,等着倪则仁放出来,等着拍于堇救夫的悲喜剧照片。他们打听到的时间是十点半放人,结果空等,他们忍不住攀住进出的汽车车窗问。当然一问三不知,日本人态度很不耐烦,对记者失去“友邦亲善”的态度。记者们没办法,在冷飕飕的门口等着,不愿离开这耸动性新闻的源头。

    第十三章(3)

    隔了一会儿,里面一个小头目出来宣布:“半小时前,倪则仁已经释放。”

    记者们哗然。追问:“人在哪里?”

    他不回答,大钢门关上了,但最后给了一句话:“他太太接走的。”

    记者们马上明白了该到什么地方去追上断掉的线索,他们纷纷找车,蜂拥而去。

    这些天全是如此,电话响了,莫之因接起来,没人说话。可能是什么女人爱上他了,或是什么女人被他冷落了。这房子虽谈不上寒碜,马马虎虎过得去,也算得上干净清爽。最近这几年,这房子的气泄了,墙上油漆剥脱,家具长霉,看上去穷酸没落。女佣取了他给的当月工钱,正在给他烫衣服。说实话,他情愿在外面玩通宵,也不愿回来。从里屋走到外屋,他转了圈,这电话到底是谁打来的。

    不管是谁打来,今天《狐步上海》首演,这就是比其他事还大的事。他得先告诉谭呐,让他有个准备。

    “谭兄,进行得怎么样了?”

    可是电话那边,谭呐回答的语气相当平淡:“没有什么事。”

    “知道于堇的丈夫出狱的事吗?”他问谭呐。

    “不知道。”谭呐似乎心不在焉。

    “于堇没告诉你?”莫之因问。

    谭呐很纳闷:“之因兄,她怎么会对我说这种私事?我们只是一般的朋友,而且她走掉三四年,更变得生分了。”

    “就是,”莫之因冷冷一笑,“有那么个丈夫在身边,今天戏如何开演?”

    “之因兄,你有话直说。”谭呐不高兴了,“这跟戏有什么关系?”

    莫之因不好说下去了,他只说:“我是瞎操心。”

    彩排之后,于堇对演戏一丝不苟的敬业精神,使谭呐心里对于堇很佩服。这个大牌明星完全与外界传闻不同,心灵坚强,行动干脆,没有各种受宠女人的怪癖。

    实际上,他刚才得到消息,就在莫之因的电话之前,于堇差一厘米就被子弹射中,要是被射中,真不可设想!但是他不想跟这个莫之因谈此刻的心情。这莫之因好像话中有话,但他已经不想听了。

    谁死都行,就于堇不能碰伤一点。每个导演都明白这层考虑,谭呐更是如此。助手在电话那边忙得不可开交,全是询问《狐步上海》今天能否照常公演。于堇虽然没有被子弹射中,但刚与死神擦肩而过,晚上还能上舞台吗?

    偏偏这个时候,莫之因来电话占他的线,谭呐正急得透不过气,一边握着电话,一边把领带解开,虽然他已于一分钟前打开了一扇窗子。

    这一阵子,于堇的名气在这整个上海滩,甚至全国直线上升,宁杭一带的观众,从报上看到于堇回上海演出的消息,也赶到上海来,分享这难得的机会。十天内预售票基本售罄。本打算只演十天,戏组负责财务的人来问是不是能加演十天,这样爱艺剧团就摆脱长期的财务困窘局面。谭呐心里苦笑:大家能拿到薪水过新年就行了,还能把摇钱树往家里搬!

    今天这桩枪击案,倒让他越来越焦虑。望着墙上的《狐步上海》戏的广告,谭呐对着含笑的于堇问:到底什么情况,你能说一声吗?

    雨并未如期望的结束,这一周里,要么夜里下雨,白天就停;要么就是中午下雨,天黑下来停,到夜里大约十一点左右下第二道雨。中午室外最高气温在十度左右,夜里在五六度。

    那些观众也真是可爱,能熬得住凉看戏!谭呐一看助手电话搁上了,就对他说:“你赶快去国际饭店,看看于堇情况如何,这里我找人对付。”

    只剩下他一个人时,谭呐把电话拿起来,开始拨一个脑子里记得烂熟的电话号码。

    第十四章(1)

    就在谭呐坐在兰心戏院办公桌前悬吊着一颗心时,国际饭店门口乱成一团。

    不知从哪里涌出来的男男女女,挡住于堇的视线。那些开枪人的脸早已消失。于堇只看见其中一个人,虽然戴着墨镜,但是仍看得出来此人很年轻。她认识倪则仁时,倪则仁也是这样年轻干练,短短四年孤岛发财梦,就把他变成一具活尸。这是第一感觉。第二个感觉是倪则仁真是在她面前死了。她顾不上看周围的情景。眼里只有倪则仁的胸口的三个血洞,在往外喷血。

    她跪倒在他的身边,扶起他的头,喊他的名字,倪则仁好像要说什么,嘴里冒出的都是带泡沫的鲜血。

    她俯下身,听见他嘴里咯咯地想说话。

    于堇看着他,泪水盈满眼睛。

    倪则仁的手一把抓住她,舌头艰难地翻动:“连你也———也玩政治?”话未能说完,他脸一歪就断了气。

    于堇突然仰天大呼,哭叫起来:“这是谁干的,谁把我丈夫杀死了?”

    开枪暗杀这种事,在上海孤岛是家常便饭,大部分是76号特务干的好事,但一般都在半夜三更。这次在大白天,中午听到枪声,而且是在国际饭店门口,倒是头一回。

    四周涌来更多的人,于堇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她仿佛看到拥在周围的那些人背后,有一个穿呢短大衣的女人是白云裳,像道影子一闪而过。

    枪响后三分钟不到,日本驻在上海的宪兵队突然闯进租界区,七分钟后就严密封锁住国际饭店附近的几条街,对外国人和中国人进行搜查。

    一个连的日本宪兵把守住国际饭店所有的出口,推开饭店警卫,闯进客房。夏皮罗正在打电话呼叫租界巡捕房来人,却被两个日本宪兵用枪逼住。叫夏皮罗听从命令,让手下人打开每个工作间。楼外又加添了一个连的日本宪兵,把守住各个出口。

    大队租界工部局的巡捕赶来了,双方在门口开始推推搡搡。工部局与日本驻沪当局在电话中紧急地交涉,已经进入饭店的日军借这个机会抢时间加快搜索。但是这个饭店很大,整整二十分钟,没有找出什么东西。

    最后双方都同意结论:“有恶徒白昼行凶,死者不是日本人。案子由租界巡捕房调查,尽快破案,维持治安。”大家一起撤走。

    也好,于堇一边哭一边抱住倪则仁的尸体想,大家各取所需。这是第一个“烟幕”,她想起休伯特交代时说的话,这烟幕也太血淋淋了吧。饭店大堂里有乐队在演奏一支久违的曲子,很抒情。于堇听得真真切切,那是她和倪则仁恋爱时最喜欢的一支曲子,这个白云裳还能布置音乐?不可能,一定是凑巧。

    不过现在她明白了,倪则仁死在国际饭店门前,是日本梅机关的白云裳,在指挥重庆军统的白云裳,借于堇之名来演一出血腥的惩j闹剧。白云裳一定要让倪则仁到国际饭店来“避难”,是牺牲一个弄不清自己角色的小汉j,给早已摩拳擦掌的日军一个搜查国际饭店的理由。

    对今天出现这个局面,夏皮罗早就有提防。日军有备而来,他有备而待。他知道白云裳的注意力一刻没有离开国际饭店,一定要在这儿弄出一个名堂。

    消息迟了一步的记者在虹口扑了空,在最后一刻也赶到了暗杀现场。他们对着已死的倪则仁的尸体和抱着丈夫悲痛不已的于堇拍照。一时镁光灯闪闪,人挤来挤去抢角度,于堇这次也不在乎被照成什么样了。

    这场国际饭店前的人肉宴席,看来成了每个方面的大餐,而倪则仁是否同意“下水”,倒成了次要的事。重庆军统可能真要他死,除了锄j惩办,杜老板最不能容忍他贪污经费;汪伪76号更要他死,多年讨价还价,让他们积怒在胸。他不同意投降汪伪政府反而好,反正哪方面动手,都能把租界弄成恐怖世界。

    而每一方都需要于堇这个大演员在场,可以做成惊人消息,她已经能想象今晚的报纸被人抢夺一空的情景。白云裳把军统和76号,连警察、记者都布置周周密密,这个女人太狠心。

    不过,这也是她于堇同意的,她也“利用”了倪则仁,怪不得任何人。

    行,被拉上台,就演下去。她的视线之中,全是惊慌的脸,唯有她的心不慌,可是她的声音是慌的,她的手是慌的,她的眼睛浸在泪水之中。拍照的记者被手拿笔记本的记者挤走了,各种问题向于堇扔来。

    “倪则仁是不是汉j?”有人问。

    “汉j出狱会到租界里来吗?”于堇回答。

    “他是军统?”

    她说:“军统会被日本人放出来吗?”

    “他是什么人?”

    她尽量止住自己流泪:“他是无辜的!”

    “那么于堇女士打算怎么办?”

    “救夫不成,我就要为他申冤。你们不是说我孟姜女千里救夫,孟姜女如何救夫的?”

    记者被她的反问弄得语塞。

    于堇提出进一步要求:“我现在是个寡妇,靠你们各位记者为我申冤!”

    这是给记者们面子,大家都在急急忙忙地写,虽然谁也没弄清申的是什么冤。

    这时救护车的呼啸声响起来,医护人员把记者挤开。把倪则仁和出租车夫的尸体抬走,看见于堇身上有血,医生请她上车去医院检查,她说没事。护士小姐一定要她到医院脱下丝绒旗袍检查一下。没办法,于堇只能上了救护车,车马上就开走了。

    第十四章(2)

    几个小时后,于堇坐着出租车回到国际饭店。她下车后,感到精疲力竭。

    大厅里还是奏着同一支曲子,她心里既焦急又烦。这曲子让她想呕吐。她醒悟过来,这不就是《狐步上海》里的音乐吗?一路上的店铺小餐馆的无线电里在播放,她在出租车里,不由得移转视线,看过去,路边人物依旧,可是,添加了这支曲子,似乎有很多不同。戏尚未开演,真如谭呐所言,家喻户晓了。

    进了电梯,电梯在升高,她的血压好像也同时在上升。开电梯的侍者知道今天杀人的事,一声不响地默立一旁。她回到自己的房间,就从沪西家里拿来的那个箱子里取出一个药瓶,取出两粒药丸,合着牛奶吞下。房间里的电话铃直响。她把血污的黑丝绒旗袍一脱,来不及去洗干净脸和手,就拿起电话,是谭呐。

    有点奇怪,夏皮罗怎么会让谭呐的这个电话通过总机进来。想来是有不同寻常的事。她捏紧话筒,听见谭呐在电话那头焦急地说:“于堇,今天12月1日,是首演日,晚上六点钟开始演出,现在已经五点三刻!”

    于堇说:“你想必看到晚报了?”

    谭呐的口气马上变了,声音也低了三分:“我对倪则仁的死表示哀痛,但现在我只是想知道你的情况。”

    “倪则仁死在我眼前。你想必也知道,他虽然不再是我丈夫,但我也不是铁打的人。医院又借故扣住我,巡捕房又把我从医院弄走扣住,我刚从巡捕房被问完话出来,从中午到现在,那边给了一顿猪都不吃的饭充饥!”

    巡捕房审问了于堇半天,自然一无所获,她什么都说不出来,她只是一个不懂政治的戏子。

    “那么演出怎么办?”

    于堇对谭呐说:“我今天无法演出。”

    谭呐在电话那头没有吱声。

    “这不是我拆台。”于堇说。

    谭呐的声音放得很低,无线电开着,还是怕人听见:“去香港的飞机早在你来之前就取消了,你知道的。去香港的班船,要礼拜一才有。”

    “你是要我礼拜一前演两场?”于堇肯定地说,“一场也不能演,我刚死了丈夫!当着我的面被打死的,太残忍了!”

    “我明白,我完全明白。”谭呐急了,他一急,嗓门很大,“这样一来,今天你的演出才会成为历史事件!新寡献艺,艺术至上,这是何种气派!当整个战争结束,人们只记得你的这次演出!不会记得倪则仁不清不楚的事。”

    这个谭呐想出如此荒谬的说词,于堇几乎笑出声来:“什么历史?”她揶揄地说,“我一个女人家,还能跟历史沾边。”

    她搁下电话前说:“付给我的酬金,我一到香港就归还。”

    谭呐急出了汗,他掏出手帕擦脸。这兰心二楼的临时办公室桌上堆有纸卷,一些信封,一些特殊客人要的票,还未寄走,椅子上堆着大衣。窗子没有关严,冷风灌进来。谭呐走过去关上窗子,坐也不是,站也不是。这比他知道于堇险些被子弹射中那一刻预料的情况还糟。他想给莫之因打电话,商量个办法,可是急得一下忘了号码记在哪里。这个莫之因也是急不得的人,要知道于堇撂了担子,不知会把于堇骂得怎么狗血淋头。

    正在这时,莫之因走了进来,后面跟着那个燕京大学的业余演员白云裳。他们俩听了谭呐急急忙忙的诉苦,也不着急。莫之因到边桌上找暖水瓶,问谭呐茶叶在哪里。

    助手在门外,边叩着门边问:“于堇小姐好像还没进化妆间呢?”

    谭呐几乎要骂娘了,他对助手很不满意,此人刚回来不久,说是国际饭店那儿人已经散了。他高声对助手叫:“别敲这门,否则连门一道砸烂算了。”

    他的手真的砸上门框,也不觉得痛。昨晚于堇对他还很特殊,不对,是他自己对她很特殊,所以,一旦他们只是剧团老板与请来的演员,而且这演员还捣乱,他就受不了。命中注定难逃这一劫!这是他自找的麻烦,明知于堇到上海不专为演戏,还坚持请她当主角。

    莫之因找到茶叶,将开水倒进两个杯子里。递给白云裳一杯,自己留一杯。仍是不当一回事地看着谭呐,谭呐把气撒在他身上:

    “你来做什么,早不来,晚不来,专来看笑话不成?你给我走开!还有你,”他指着白云裳,“都给我走开!”

    可是白云裳坐在椅子上的神态,很有点那个发生在柏林的故事,电影《蓝天使》里的那个女演员的味道,叫什么来着———见鬼吧,她怎么是好莱坞大牌影星玛琳·黛德丽。

    戏院里开始进人了,人们手里拿着戏单,上面有于堇的大照片,有的人手里还拿着晚报,似乎有意来看这个烫山芋进不了口的局面。谭呐忽然想起三十年代名电影《夜半歌声》的插曲,把上海比作古罗马的斗兽场,上海人就等着好戏看,死人更是好戏。

    谭呐意识到自己昏了头,事实上,他并没有把于堇不肯演的事说清楚。莫之因凭什么要像他一样焦心如焚呢。电话铃就在这时响了,他急忙拿了起来。

    电话那边竟然是于堇。

    谭呐的心狂跳起来,于堇的声音平静:“好了,我想通了,艺术第一。丈夫人死不能复活。演戏照常。”谭呐几乎高兴得叫出声来,她到底还是没有辜负他的!但是于堇接下来的话却使他惊奇得舌头缩回去:“上半场已经来不及,让白小姐先上。”

    第十四章(3)

    “什么意思?”

    “白云裳小姐,话剧明星,我介绍你见过?她现在肯定在戏院,你找一下。”

    谭呐转过脸,看了看笑嘻嘻与莫之因说着话的白云裳,结巴起来。“没有排过戏,我怎么知道她能顶你。”谭呐尽量简短地回答。

    “每次排练她都在。”于堇加重语气,“她是我最好的朋友,你怎么会不知道?”

    “喔,是吗!”谭呐说,想想,他觉得当着这个白云裳的面,无法跟于堇争论。女人的心思,他真是无法弄清楚。况且,已经听得到场子里开始不安地躁动。

    “你让她顶一下我,我洗涮一下身上的血渍,就马上赶过来,总不至于血淋淋上台把观众吓死!”于堇耐心地向谭呐解释,“白小姐对这个剧本精通熟透,对我的表演也完全领会。你让她穿上我的戏装,观众还不一定认得出来!”

    谭呐压住冒上来的火气,抬起头来看那个笑眯眯侧坐着装大明星的女人,恐怕于堇是对的,这建议实际上是唯一可行的办法。

    “白小姐会同意吗?”谭呐已经不知道说什么好。

    “一定会同意。”

    谭呐只好说:“莫之因也在这里,他会同意吗?”

    “莫之因不敢不同意!”于堇斩钉截铁地说。

    “那就好,那就好。”谭呐已经无话可说,于堇的话太奇怪。

    放下电话,谭呐给自己的解释是:于堇因为丈夫死了,神志不清,才会想出让一个什么白云裳来顶替她。看来于堇跟所有的女演员一样,绝对无可理喻,这又不是小孩子玩家家酒。

    但是若不开演,于堇不出场,事情会糟到不可收拾。有一个假于堇,哪怕蹩脚货,也比没有的好,观众会原谅她,才死了丈夫,演砸了,也都是可以原谅的。

    谭呐这才转过身来,白云裳明白了一切似的,知道谭呐在看她,便打住与莫之因的话头,抬脸看着谭呐,朝他甜甜地一笑。的确,样子真的很像于堇。

    这女人似乎听到了于堇在电话那头说什么。谭呐觉得他落进一个古怪的阴谋之中。

    不过现在,无法之法也是一法了。他尽可能拖长他的沉默,最后不得不开口了:“白小姐,于堇小姐想请你先顶一下她的戏,她正在赶过来。”

    白云裳站起来,一干二脆地说:“行,这戏我熟,到中场休息,于小姐再上。”

    莫之因似笑非笑,他和白云裳是在进兰心大戏院门口遇见的,就一起上谭呐在剧场的办公室来了。他不是聋子,当然听见谭呐和白云裳的对话。他猛地吸了一口古巴雪茄。谭呐看得明白,莫之因并不愿意看到这样的安排,可是此人居然忍住未说任何话,谭呐也就省了问他意见的麻烦。

    只听白云裳站起来,对谭呐温柔地说:“谭先生,你去照应整个班子吧,我知道于堇化妆室在哪里。”

    她翩翩然走出去的时候,加了一句:“十分钟后开幕。”

    夏皮罗站在柜台左侧,注视着脸色苍白的于堇走出国际饭店的大门。专门保护于堇的侍者脱掉制服,穿了一身西服跟着于堇出了门。夏皮罗朝电梯走去,想回到自己的办公室,突然记起该是准备圣诞树的日子了,为什么不呢?

    以往每到这个时候母亲就为修殿节忙开了,在维也纳的大街小巷选礼物,精心准备做土豆煎饼和甜甜圈的材料,选最好的土豆,最好的蜂蜜,烤香核桃块、杏仁片、葡萄干、桔皮、苹果、柠檬,用最好的肉桂粉和白兰地。父亲这段时间会带百年老店手工做的巧克力回家,酬劳母亲。他们家经营一家大食品厂。1938年春天,德国吞并了奥地利,父母每日处于恐惧之中,商量去美国使馆申请全家移民。但是已经来不及了,那天奥地利的纳粹党徒破门而入,他们家被抢劫一空。

    那天他在工厂里,还没有回家,邻居奔来告诉他,家里人已经被抓到达豪集中营去。看来有人借此报私仇:犹太人一个个都该倒霉,先轮到谁却没有道理可说。

    他开始逃亡。

    听说只要向中国驻维也纳领事馆提出申请都可得到去上海的签证,犹太人必须持有签证有目的地,才可获准离开奥地利。

    每天中国领事馆前都排有长龙,每个犹太人都想尽快得到这救命签证。但是他已在追捕之中,排队肯定被抓个准。他把自己的情况写好,护照装进信封,当天夜里去了图书馆。在那儿,他找出一本中文书,从书上剪下了几个字贴在信封上,翌日上午急匆匆地到中国领事馆。他绕开门前排队的人,对站岗的卫兵说,这是一封中国来的紧急挂号信,请马上转交总领事。卫兵不懂中文,信以为真,将信递了进去。

    总领事果然派人把签证护照送到他信里说的地点。

    他侥幸逃脱追捕,搭乘火车抵达意大利热那亚,转乘罗苏伯爵号邮轮到了上海。

    在夏皮罗看来,上海有好多像狐狸一样不肯接受驯服的人。他也是一条狐狸,踏着自己的步子,走在这城市里。夏皮罗觉得他已经看到兰心大戏院那出话剧的演出,灯光暗下来,场子里鸦雀无声,安静地听得见个别观众的咳嗽声。

    第十五章(1)

    果然,幕升起的时候,暗黑的舞台上,是白云裳穿着露肩舞服的背影———那是于堇有名的背式出场。她的背后是两排唱诗班的孩子,稚气地嗓音唱着多声部的圣歌。

    灯光渐亮渐收,照到女主角的背,她的腿伸出来一个微弓,一个长长的吟咏式的句子:

    “上海,你这建筑在地狱之上的天堂。”

    然后缓慢一个转身,眼神比身体先转向观众,像是一个远远的秋波。

    台下轰然响起了掌声,上海老戏迷知道这是于堇的招牌姿势。亏得这白云裳学得惟妙惟肖。哪怕作为这戏的导演,谭呐以最专业的眼光,也只分辨得出两人嗓音稍有不同。白云裳略比于堇丰腴一点,化装很巧妙,灯光之下,恍若一人。

    白云裳果然对这出戏熟悉极了,让谭呐不由得怀疑起来:这个女人恐怕早就有上台的野心,不然今天怎么正好凑上了这机会。于堇说排练时白云裳都在场,他怎么没注意。这个白云裳不能轻看,就瞧她能把于堇那样骄傲的女人,弄得围着她转,就不简单。

    谭呐本来怕她脱词,站在幕布边上,想在关键时提一把,但很快他就被白云裳的表演吸引住了。

    女:我们会互相失去,失去到再也无法后悔,再也无法回到今天。

    男:我们既然回不到今天,我们也只得相信这个命。(他站在窗前,他从裤袋里掏出一叠诗稿,在痛苦地撕。)天不再深蓝,从未深蓝过。那么大海,我们走几步,就可靠近的大海,并未向我们展示过伟大的胸怀。

    女:你是说,连这大海也不能容纳我和你,这坚实的土地,我一脚踏上去,也会踩空?(走向诗人,跪了下来,他不理她。)如果,如果,我不能获得爱和平静,那我宁愿像一头暴烈的兽,撕碎这个罪恶之都。可是,亲爱的,你怎么办?

    看来他的担心是多余了。白云裳演得相当熟练,从容自如。要是挑剔一点,那就是她台词记得太准,一字不易,反而缺少于堇特有的临场发挥的韵味。

    谭呐朝助手挥挥手,让助手明白工作正常,及时催促一个个演员准时上台。

    一直到第一幕落下,谭呐这真正松了一口气,他的发青的脸,渐渐恢复了人样的气色。他上厕所,对着墙,忍不住说:“真险,真险!”

    助手来找他,听见了,问:“谭导演,什么事真险?”

    谭呐笑笑:“天下本无事。”

    于堇赶到兰心大戏院,直接到了后台,她从边幕看白云裳演出,如她预料的,这个女人演得很上心,很像那么一回事,连走路姿势也是一模一样。聪明人物,又用了心思学!看了三分钟,于堇就放心地到化妆室去了。

    暗杀倪则仁的枪声,仿佛一声信号枪,这场角斗总算是正式开场了。

    在香港,她依然在演戏演电影,但是别的演艺人士打麻将等片子档期的悠闲日子,她总是去休假,有时借口生病从剧组请长假。

    从九龙开船,二十分钟可以到达一个月牙形的小岛。那里山丘起伏,树林成荫,风光很美。训练谍报人员的基地就设在那里。于堇从来没有清楚地看到其他学员,只有某些偶然的机会,听到教官在说:“杜鹃可能撑不住了。”“番石榴受了伤!”

    她猜想是从东南亚每个国家选来了一个女性,在此地做特殊训练。每个学员只给了一个花名做代号,于堇的代号是蓝靛花———digo。蓝色,堇花之蓝,也算贴切。

    训练基地的教师却奇多,于堇有时猜测可能教师比学员多三倍。反正驻东南亚的美军尚未投入战事。看来这是美军向港英秘密借这个小岛做了训练基地。训练时花最多的时间是在日语和日本文化上,但各种枪支的射击、徒手格斗、短刀格斗、巷战等,占用时间也不少。虽然于堇从小喜欢体育,不过这样蛮横的训练,经常让她感到精疲力竭。

    幸亏间隔学习各种特工技术:窃听、化装、下药、发报、文件摄影、游泳潜水、艇船操作。水上内容之多,于堇有个感觉:这个特训营是美国海军部门负责。当然,从教官们的服装看不出任何番号、军种。

    教官不允许与学员有个人交往,除了“sir”和“issdigo”,他们之间没有其他名字。

    偶尔有教官训练之后邀请她共进午餐,她虽看不到军阶标志,但知道他们是比较负责的军官。

    这天来了一个教官,他长得很高,头发剃得很短,人显得文雅,年纪与她相近。从他讲的“日军战略研究”课程来看,可能来自美军参谋部。

    他们吃饭时谈得很投缘,他像个大学里的年轻教师,不时开个玩笑,明显对她有特殊的兴趣。她意识到了,脸就红了。

    训练班军纪绝对不允许这类事。两人当即告辞,以后也有过午餐,都是有别的教官在场。这种回避弄得她很难受,男女一旦抑制住愿望,这愿望就更强烈,渐成思念。她渴望见面,即使周围晃动着他的身影,远远地看到他一眼,哪怕不说话,她也感到一种快乐。

    不过,一切都得等整个训练结束。

    直到一年后,也就是这年春天,有一次他们终于有了勇气又单独在一起午餐。于堇专心注视他,教官受了鼓励,他说得兴起,像个被注视的男人那样开始逞才夸口。

    “别以为我们这些人是在准备与日本打仗。不,不,相反,英美在远东的军力,完全无法守备这么散乱的岛屿。欧洲的形势,使我们不可能在亚洲主动进攻。”他顿了一下,似乎在看他这种最高层战略谈话对于堇的震撼力如何。的确,于堇听到惊奇万分。“所以,我们———我们大家———在此苦学的目的,不是与日本打仗,而是尽可能设法避免与日本冲突。”

    第十五章(2)

    于堇心里咯噔一声:那么中国在干什么呢?在代英美缠住日本?在日军的全部压力下代西方承受打击?那么,我在干什么?我为学谍报保卫西方不卷入,让中国苦撑下去?

    但是她脸上一点反应也没有,依然专心地看着她的教官,她的笑容让对方滔滔不绝。

    那天告别时,她和平日一样。这个儒雅的青年军官看着小路上的花丛说:“春天来了真好,但我最喜欢那蓝色的花。”

    她望着远处的海水,像没有听见。一个成熟女人,自然知道这个军官在向她表白好感,可能他比她相思更苦,竟然忘了训练班军纪。她的脑子仍停在刚才他说的话上。

    一周后,此军官带来一个女教官,给她讲解并示范床上技术,说是训练女间谍必不可少的一课。于堇看得心惊肉跳,但是当他们要求她“模拟”学到的知识,她也如职业训练一般,照做了。她是演员,其实可以做得更“乱真”,可是哪怕有个好借口,她也不愿给这个军官任何鼓励。

    此后,他们没有再见过面,夏末训练班结束,当然没有结业仪式,有个将官向她庄严地颁发了奖章和奖状,并且授予她中尉军衔,但一切相关物件,“由有关部门暂为保管”。学员回原住址待命。

    应当可以喘口气休息了,这训练对她太辛劳了一些。她回到港岛时,忽然觉得两手空空,心中空空。她和教官再也不会见面,除非她求助休伯特。但是,她不再喜欢那个人,从那天他说出那些话之后。那段单相思无疾而终,她的心里已对这个男人有障碍间隔。那短短几天时间闷得慌,一个人漫无目的地走在街上,看橱窗,这家看过看那家,第一次走入专摆着摊位的小街,听着人声喧哗,停在水果鲜花市场,一切都恍恍惚惚。

    香港那些影艺圈的男人,眼光短浅,小肚鸡肠,让人提不起精神。

    她面朝海湾坐着,等待的日子,像那海水,一波一波涌上来,湿了她的双脚,浪打在她的衣服上,水花扑腾到她的脸上。而现在是进入战场的时候了,对任何突然事件的发生,她已经准备好了。看着化妆镜,她觉得自己不只是一个谍报人员。那么,我到底是什么?于堇愿意从这一生仔细想起,却分不出一个头绪。

    化完妆,于堇站在幕布后面,白云裳走出舞台,台上诗人在伏案写情诗,读出声来,情深意长地思念去百乐门当舞娘的情人。趁这个空隙,于堇给白云裳整理一下舞服:“这诗人让你感觉不错吧。”

    “他看上去不像是做戏,来真情了,怎么办?”白云裳说。

    “常见的事。”于堇拿着口红,“谭呐会管住这种人,你放心!”

    “哎呀,该我上了。”

    一个疾步跨进灯光之中,白云裳转身成了红舞娘,她跳的狐步,非常地道,有点柔媚,有点快乐。于堇想这白云裳演爱情戏还真能投入,作得很认真,当然一穿上那红裙高跟皮鞋,鬓上插上朵玫瑰,涂上鲜亮的口红,诱人魂魄的音乐一响起,谁还能招架得了,谁还不情愿暂时忘掉现实中的血腥呢?

    不能怪白云裳想不起倪则仁,她自己不也是早忘了这个人吗?

    幕间休息时,谭呐从幕布后探了一下头,看了一下观众的反应,就往于堇的化妆室赶。

    可是门关着,谭呐敲敲门,里面有两个女人的声音,而且有白云裳咯咯的笑声。两个女人隔着门七嘴八舌对谭呐说:“导演,来得及。我们在换衣服,你这时候进来会晕倒的。来得及,你放心。”

    谭呐想想,摇摇头走开了。

    幕又起时,很少有观众发现女主角相貌有点变化。上海人对口音不是特别敏感,他们没有发觉上半场的舞娘北方话字正腔圆,现在的演员却带些南方的柔美。观众席中似乎有点不安的细语,但肯定没一个人会想象到这女主角中途换了人。

    舞台上,红舞娘和诗人互相爱得你死我活,互相恨得你活我死。最后两人都不想活了。

    老板偷听到诗人的话,冲了上来,急冲冲地喊道:“你们俩别混闹了!要死也别在这里,上海人不跟鬼跳舞。我这舞厅关门,你们不吃饭我还得找饭吃。”

    莫之因坐在第一排得意地摇头晃脑,可是听到老板说的话,谭呐觉得此人的脸都白了。这是他最后一刻加上去的台词,莫之因的本子并无此台词。

    谭呐感到很高兴,终于把这酸戏冲了一下。

    白云裳给下台来的于堇递上一杯温开水。于堇喝急了,咳嗽两声。正好台上诗人被百乐门的保安三拳两脚打翻在地上,也在咳呛。白云裳轻声笑,一边替于堇拍背。

    “他可没有你这么舒服。该你去阻止他们打人了。”白云裳看着台上,催于堇。于堇走上台,一见她出现,老板气焰低下来,生怕得罪她,生怕这个摇钱树不干了。

    “你们不能这样,他是天才!”舞娘狂怒地喊。这是莫之因最高兴的句子,于堇的愤怒非常真切。

    换场景时,谭呐的助手走过来,看到白云裳把一把椅子搬到侧幕边,让于堇坐下,小心地给她脸上补妆。

    那位诗人得了肺病,病床抬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