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艳遇昙花一现》
黑暗中的公主(1)
当电脑键盘把持在老女孩儿田恋手里时,幸福显然就在她的掌握之中。目光炯炯有神,嘴角荡漾着微笑,手指上下翻飞,她像一位激|情澎湃的钢琴家,在深夜里,进行着一场盛大而私密的演出。 在夜灯暧昧的光线里,老女孩的扮相让我们暗暗称奇。惨白如日本艺妓的脸上,僵硬地贴着两饼胭脂红,萤光闪闪的眼睛简直让火眼金睛的齐天大圣都黯然失色;脸颊上倒挂着几滴淌不下来的银色泪珠一我们不必担心,这是当下最新潮的眼泪妆;过于艳丽的唇彩……我看到了你吃惊的表情,让我们还是先把目光移到别的地方去吧。 开到臀部的露背晚礼服大胆地向我们展示了老女孩的好身材,珍珠腰链从裸露的腰际一直垂到瘦削的脚踝,精致的高跟鞋荧光流转,它们的光芒与腰链发出的珠光交相映衬。 这个盛装坐在电脑面前的单身女子,光彩夺目地面对qq名单,十指飞舞,神采奕奕。我敢担保,你对这名单肯定没有丝毫兴趣,因为只有一只长着青蛙脸的家伙蹲在上面。这名单的界面过于单调,对于那个青蛙脸你或许只是耸耸肩,认为我让你看这个古怪的东西简直是浪费时间。 但是,这些对于我们的主人公田恋,却完全是另一番感受。qq的界面虽然单调,但对她那呆板到一条直线的生活不可或缺;青蛙虽然丑陋,却是她心目中的白马王子。它们如同一盏明灯,照亮她黯淡的青春(或称青春的尾巴),点燃她寂寞的日子。 黑夜里,它们陪她杀掉时间——独处不再可怕,她终于从孤独里逃遁出来。 在白天,它们成为她的精神支柱——时间不再难熬,环抱她的是美丽新世界。 单身女人田恋因为互联网上的青蛙王子一扫长达三十年的灰暗心境,生机勃勃欣欣向荣起来。当笑容爬上她的脸,当她哼着歌,步履轻快地出现在同事们面前时,所有人都睁大了眼睛,面面相觑,只是这些缺乏幽默感的家伙们并没有恭维她几句。 她的下属——一个胖男孩,一边吃饭一边含糊不清地说:“借我三个胆儿……我也不敢恭维她……”有一回他心血来潮,对他严肃的女上司真诚地赞扬道:“您的身材真好。”接着,他花了整整一个月的时间,用来忘却使他头皮发麻、脊梁发凉的目光,它们透过厚得像酒瓶底似的眼镜,阴森森地扫射过来,逼视得他直打哆嗦,令他后悔得恨不得抽自己几个大嘴巴。 但是,现在如果有谁说田恋的好话,她一定不会质疑人家的善意,我们也不能怪她,毕竟她曾经受的伤害太多了。 b 每天夜里,当田恋手持键盘面对电脑时,总觉得自己像一朵鲜花,次递绽放自己细致的秘密。她的青蛙王子因此看到了女孩子最羞怯的幻想,最任性的娇纵,最狂放的激|情。 一个女人在三十岁时,遭遇了爱情,这奇异之花通过文字绽放在虚无之中。文字,你我都知道,那是一种怎样充满盅惑和想像力的东西,当它注入了田恋疯狂的爱慕后,显示出了强大的威力。她像一只头脑发昏的蜘蛛,夜夜悬挂在网上;甚至白天,在办公室里,她也控制不了自己狂热的思念,手脚麻利地拨号上网,自她的办公室中,时时传出山高水长的拨号声。 他说一句话,她回十句甜言蜜语。他要求她怎样,她便怎样。他要求她每十分钟换一次头像,他像一个贪婪的食客对待美味佳肴般,不断地点大眼睛、长睫毛、小嘴巴、长头发的卡通美女面具让她戴,同时还要求她改名,什么红粉佳丽啦,绝色倾城啦,007女郎啦,还有一回他要求她改名为“风流美贱人”,田恋那一回表现得非常有想像力——她飞快地把美女的形象变做了一只猪。 他的愤怒让田恋始料未及,他一连质问了十几句:“你弄一张猪脸戴有趣吗?”便气呼呼地消失了。田恋只好又从猪乖乖地变作美女,对着空无一人的名单说尽了好话,青蛙才缓慢现身,不情不愿地原谅了她。从此,她再也不敢玩这样的小把戏了。  
黑暗中的公主(2)
但是,令她迷惑不解的是,当她提出让他变换形象时,这只恶脾气的青蛙再次显示了自己的愤怒:“毫无必要!你见过天天化妆的男人吗?” 恋爱中的田恋是个宽宏大量的女人。她依然狂热地迷恋着他,他几乎是完美的化身,学识广博,妙语连珠,对于他的坏脾气,田恋认为那是了不得的男人气概。她的王子也被这个网络美女的热烈柔情所感动,有一回他写道:“你像火山,终于有一天会把我烤焦。” 田恋不假思索地回答道:“我们不见面,怎么会把你烤焦?”她无意中说出了自己的心事。她从不希望与他见面,她甚至害怕那天的到来。但是,王子却误解了公主的初衷——他以为她给了他某种暗示。 不久后的一个夜里,就在冬天就要来临的时候,青蛙提出新的要求来,这一次不是让她变成新美女,不是要她改变名字,而是要见一见现实生活中的她。 田恋手持键盘,十指停止了舞动,似乎每一个按键下面都隐藏着炸弹:只要轻轻一按,所有的幸福便灰飞烟灭。她手足无措地注视着名单上不安跳动的青蛙,心中充满恐惧,好像它随时随地会从电脑里跳出来,站在她面前,取笑她,咒骂她,然后美梦般突然消失,再也不会重现。 qq的催促声不断传来,我们的公主伸出手去,想打一个“不”字。她的手刚触到键盘,电脑突然出现蓝屏,死机来的正是时候。 老女孩儿的惊叫声,在秋天最后一个夜里传出去很远。 c 突然死机的夜晚,是我们的公主这一年来度过的最漫长、最艰难的夜晚。 她试图修好电脑,但它完全不配合,坚持拒绝工作。 最后,她颓然地瘫坐在地上,想,也许是天命,命运终于要让她结束这不知身是客的贪欢美梦,要把她从甜蜜中驱赶出去了。 但是,她又心怀侥幸,这也许是真正幸福人生的开始呢?她决定认认真真地拿个主意——到底是见他,还是不见。这个念头一出来,她便耳红心跳,口干舌燥。同时,某种从未有过的快感紧紧地捕捉住了她。 在死机带来的时间空白中,田恋玩味着紧张不安带给她的奇妙感受。她明明知道自己不能去见他,却依然不停地询问自己到底要不要试一试。 在反复的自我折磨中,她思念极了那陌生的男人。她想重读他的甜言蜜语,以证实这段感情确实发生过,但是,没有电脑就没了一切;她恨不得拿起电话来,对他全盘倒出相思之苦,但是,她却没有他的号码;她想立刻驱车去找他,但是,她甚至不知道他在哪个城市。她发现自己无计可施。老女孩儿田恋这时候才意识到生命里最美好的经历——她的初恋,原来是一幢不堪一击的空中楼阁或海市蜃楼——给她希望,只是为了让她更加绝望。 一刹那,她打定了主意去见他!她必然要走到现实里,只有这样才可能真正拥有一个有名有姓,有历史有未来,有血有肉的男人。当她决心已定时,网上的符号便成为某种具体的渴望,她开始幻想男人的模样,他的温存与男子气概,一些亲昵举动,她欣喜得发抖;当她悲观地想到他也许会对她失望,甚至离弃时,又浑身发冷。她的心就这样随着自己臆想或沉或浮,忽悲忽喜。 你能让野百合放弃在春天里绽放吗?如果不能,那么当我们黑暗中的公主带着悲喜交加、孤注一掷的心情,装扮停当去见她的白马王子时,你就不要怪她了吧。 虽然没有银光闪闪的水晶魔鞋,虽然没有南瓜变成的四轮马车,虽然没有睡莲般洁白的神奇礼服,我们的丑小鸭依然抱着变成天鹅的美好梦想,飞蛾扑火般奔向臆想中的幸福。 整整一天,田恋把自己泡在撒满了玫瑰花瓣和薰衣草的浴缸里。她把自己洗得几乎褪了皮,连脚趾甲都用软毛刷仔细地清理了十多次,涂上了银光闪闪的指甲油。接着,她请来城里最好的美容师在她的脸上进行了长达三个小时的细致工作,在肉麻的恭维中,她付了一大笔可观的费用。最后,她在身上涂了两层最昂贵的保湿霜,在最娇嫩的私|处喷洒了香水。
黑暗中的公主(3)
我们的公主就这样义无反顾地上路了。 原谅我在前面忘记告诉你,公主曾对王子说过这样的话:“我答应见你,但是,必须在夜深人静时。月光像迷雾,我要你牵着我的手散步。”青蛙呢?一是被她的神秘浪漫所吸引,二是被想见她的欲望所胁迫,非常爽快地答应了她的要求。 这得感谢冬天,月光果真像迷雾。他们在阴晴不定的月亮地里散步。那青蛙——不,还是叫他男人吧,男人几次妄图拥抱她,次次被田恋谨慎地躲开了。 他只好紧搂她的腰肢——这真是个充满异国风情的神秘女孩儿。她像阿里巴巴与四十大盗中那个美丽勇敢的女仆,头上裹着黑丝绒头巾,只露出一双闪闪发光的眼睛;长至脚踝的裙子衬出女孩子玲珑剔透的身段,暴露在夜色里的背部映照着明暗不定的月光,显示出离奇的美丽来。她紧紧地依靠着他,瑟瑟发抖,更显出娇小可爱。 如果我告诉你真相,也许你会为我们的灰姑娘叹息——为了三十年来这人生的第一个约会,为了使这个约会能够成为一场恋爱的开始,女孩子在这寒冷的冬夜里穿着一条单薄的盛夏礼服。她因为寒冷剧烈地发抖,为了不让男人看出来,暗地里不停地深呼吸,她的笑容冻僵在脸上,血液几乎停止流动。 他靠近她,她逃开;他凝视她,她低下头。他问话,她答得怯生生的。云层里透出的月光令这个夜晚忽明忽暗。这一切,激起了男人对于女性隐私的想像:不管是逃开、低头、还是发抖的声音都使他缅怀起多年前的初恋,心中充满了对睡莲般纯洁处子的渴望。他叹了气,爱怜地抱紧了她。 这次见面无疑是成功的。 d 人们常说恋爱中的女人是最美的女人。但是,当热恋中的田恋面对镜子时,发现这是人们说的又一个谎言。 当“天下只有懒女人,没有丑女人”的口号在女人中流传的时候,我们的女孩儿几乎要愤怒地砸烂镜子。她望着镜子中的人呐喊道:“那么我呢?我不懒,又很丑,难道不是女人了吗?”我们的女主人公确有自知之明。 她长着两粒玻璃球般突出的小眼睛,隐藏在厚厚的镜片后面(自打恋爱后,她就戴上了隐形眼镜,但眼球却再也收不回去了);一枚尖得可以用来凿冰块的细鼻子;一张几乎咧到耳边的嘴。最不幸是,她生来兔唇,做过几次矫正手术,但大都以失败告终——不仅没有使嘴唇变得正常些,反而给原本就是灾难的脸雪上加霜。伤口缝合处,黑色的痕迹如一只百足蜈蚣,当她说话时,就开始不停地爬动。 命运扔给她一张魔鬼般脸的同时,又赐给她一副魔鬼般迷人的身材。但这丝毫减轻不了她的痛苦,反而将她推入更糟糕的境地。对她背影艳羡不已的人们,紧随其后,当他们终于赶上她,欣喜若狂地回头欣赏她的脸时,没有一个不发出惊叫,掉头狂奔。使人们毛骨悚然的不仅是丑陋的脸,更多是从她眼睛里喷薄出的绝望与仇恨。 每当这种事情(这已经是家常便饭)发生时,田恋总是把整个夜晚消磨在浴室里。她长时间地沐浴在温暖的水柱中,不开灯,也不拉窗帘,就着夜色里闪烁的霓虹,目不转睛地凝视着镜中曲线奇美的身体,她的皮肤洁白无暇,黑发如同茂盛的乌云——它们是那么光彩夺目。但是,她断然拒绝将目光上移,她拒绝与自己的容貌相遇。 花儿怒放,却没有人欣赏,寂寞无人知道。即使它是狗尾巴花,也有自己的春天。三十岁的女人从未得以绽放,焦急的孤独噬咬着神经,虽然致不了命,却让她辗转难眠,沮丧透顶。 命运果然公平,在三十生日刚刚过完后,她便发现了互联网并被它牢牢吸引。凭着独身女人的直感一她认为属于她的好日子就要来了,命运总算要对她进行一些补偿啦。 果然,夜间手指的舞蹈将她领入了一个新的境地。他对她甜言蜜语,从最初的羞涩到疯狂地投身其中,田恋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快感——做男人的女人的心理快感。网络真是好啊!它让我们的女主人公发现了生活的美好,她再也不把冗长无聊的电视连续剧当成每天唯一的盼头。
黑暗中的公主(4)
在网络上,在深夜里,键盘使她通过手指成为公主,这黑暗中的玫瑰在三十年的寂寞囚禁后终于得以肆意绽放。这绽放是狂风骤雨,是波涛澎湃,是暗香四涌。 e 在这个让人沉醉的冬季,乔装打扮的灰姑娘与她心目中的青蛙王子前前后后一共约会了五次。 当第六次见面的时候,春天也就来了。在暖风拂面的温柔夜色里,这对热恋的情人决定进一步亲密接触。虽然,田恋还没有新潮到品尝情爱快餐的地步,但她不顾一切的勇气着实让人叹服。 那个特别的夜晚黑得非常彻底,没有月亮,没有星星,甚至也没有一丝春风。我们的公主一如往常,仔仔细细地洗了澡,认认真真地化了妆,匠心独具地喷撒了香水。当然,她也没有忘记向恋人提出不许开灯的要求。他满口答应了她,她就是他的女皇。 然而,事情的发展完全不在我们那可怜的公主的掌控之中。被情欲所纠缠的男人,依然没有抵挡住好奇心的诱惑,在一阵甜蜜的痉挛后,他带着感激的心情,飞快地拧亮了藏在床下的台灯,在一个女人的尖声惊叫里,把它移到她的脸前。接下来,我们听到男人的高声惨叫,他从床上跳起来,抱着衣服,裸着身体,像被猎人追击的山麂,闪电般蹿出门去…… 午夜十二点的钟声敲响了,我们的公主没有来得及逃离舞会现场,她重新跌回落满寂寞的冰冷现实里。 后来,田恋不止一次地给青蛙王子发送这样一条消息:“如果,你不看我的脸,我不依然是你的恋人吗?”我们黑暗里的公主显然没有料到,网络与现实,对她而言,根本无法泅渡。她的美丽只能在虚拟的网络上空绽放。 直到今天,那只青蛙依然孤单地蹲在田恋的qq名单上。只是,它再也不开口说话。
自己买花自己戴(1)
当宣颖从车里探出脑袋来,对我厉声喝道:“以后你别带这疯子来烦我!”我以为她说的不过是一时气话,没想到事隔两年,温存如她,一见李兮,还是“忽”的一声从捧月的众星里跳将出来,对我怒目而视道:“我走了!”便如土行僧般,远遁了。 李兮在众目睽睽之下把寿星气得就地蒸发,却像局外人般左顾右盼,巧笑嫣然,一脸无辜的纯真表情。她将留有宣颖唇印的酒杯轻盈地举过细眉,小抿一口,温存地说:“祝我们的俊寿星生日快乐……” 络腮胡子路山在软沙发里抬了抬身,李兮准确地捕捉到这细微的动作。她高昂细长的颈,锁骨处有两小旋诱人的暗窝;她从我面前缓缓经过,穿梭在众人的目光中,露背裙里恰到好处地展现出精致的蝴蝶骨,她甩动长及脚踝的黑发,径直走向路山,并在黑塔般汉子对面云彩似的款款落定。 “你好。”她气若游丝。 夜的大海别样宁静,海平线在无穷远处隐隐现出纯正的黑,暗蓝的浪拍打细光微闪的沙滩,在月光下开出无数洁白的花来。 等我把宣颖从另一间酒吧找回来时,李兮和路山同时失踪。一根过于长的发头软软地盘踞在雪白的餐桌布上。我这蛛丝马迹弹落在地,省得姑奶奶宣颖看见后又要暴跳如雷。 有好事的朋友走过来俯身告诉我们,李兮和路山出去了。 宣颖回过身来,瞪着星星般明亮的眼睛质问我道:“她找路山干什么,快把她找回来呀。” 我举起杯来,对我的闺中密友说:“生日快乐,我要送你一份最好的生日礼物。” b 我完全能够理解宣颖的愤怒。 两年前,这个女人沉醉于幸福之中,她和她小有名气的画家先生新婚燕尔,在山中别墅欢度蜜月。我带李兮前去拜访,致使我的童年女伴宣颖改写了她的人生。 我们在回廊里喝酒、聊天。那真是个好天气。暮夏的晚风挟着草香热情洋溢地拂来;淡紫色的小花撒满山谷;蜜蜂和蝴蝶拍动翅膀在花草里转来转去;后来,西斜的阳光把每一片叶子都变成一枚金币。 那是宣颖和李兮第一次见面。像所有初初相识的女人,双方都未语先笑,彬彬有礼。聚会有一个非常好的开头。宣颖带我们去看后院种的兰花,李兮以为那是韭菜,我们为此还不深不浅地取笑了她一番,笑声传到郁郁葱葱的竹林里,甚至山谷深处还传来快活的回音。 我问宣颖晚上住在这里会不会感到恐惧。李兮却抢了话头,她望着苍翠的竹林和远处披了万道金色阳光的峰峦,叹息道:“怎么会恐惧?这个地方美得只能用造爱的方式表达感激。”李兮转来身来,对着宣颖打了个响指,说:“你真td幸福!” 宣颖与我面面相觑,一朵小红晕飞上了新婚少妇的面颊。 晚餐过于丰盛,以至时间冗长。坐在山谷腹地,总有些意想不到的风景:一些从傍晚开始散发浓香的花朵,展翅滑翔的鹰,过早飞往南方的排成“人”行的雁群,半山腰突然发生的雾气,镶了金边的乌云…… 我们碰杯饮酒。谈笑间,雨淅淅沥沥地洒了下来。 山风吹过,鼓起李兮的白裙子,露出微黑修长的腿,仙子般好看。她面色微酡,嘴唇闪动着红宝石般的郁郁光泽,细长的单凤眼神采飞扬,沉醉于突然发明的游戏里:高高举起酒杯,玉镯从白皙的手腕滑到小臂上,去碰撞另一只玉镯,弄出叮咚脆响。玉镯每响一次,她便笑一小阵子。沉默的间或,另外三人都对脆响颇为享受。 带着略微的醉意,李兮在天黑前宣布道:“我要去竹林散步。” 那时的竹林在百米之外显出神秘的活泼来,枝摆叶动,雨打竹叶沙沙作响。李兮提起宽大的裙摆,站起来嗲声说她所有关于竹子的知识全来自书本。“现在,我要到真正的竹林里去进行一番感性认识。” “天都黑了,”我们劝道:“还是明天去吧。这黑灯瞎火的,有什么意思呢?万一踩到蛇呢?竹林里盛产竹叶青啊!”
自己买花自己戴(2)
李兮并不听劝,拉开椅子,径自向后山走去。她边走边回头笑道:“天亮了还有什么意思呢?我就是要看看夜色里的竹林,听听夜雨洗竹叶的声音。另外,我最喜欢穿花衣裳的蛇啦。”李兮扭摆起来,做了个蛇样的媚态。 “花衣裳的蛇?夜雨洗竹叶?”画家已醉眼朦胧,“我喜欢!我陪你去!”他叫道,晃晃悠悠地站起来,尾随着那条女蛇向竹林走去。 宣颖揉了揉眼睛,跑到屋里给他们找雨披。我抢步向前,把李兮往暗夜的细雨里推了推:“要去快去,别拉什么人啦,让新郎倌感冒可不太好。” 我把画家重新按在了藤椅里。 李兮深一脚浅一脚地往竹林里走。 等宣颖拿了雨衣出来时,我们只看到李兮招摇的背影:长发被狂风吹得如同拍打着的黑翅膀,又像在夜风里四处游动的蛇;白色裙摆像天上的疯云彩,“呼啦啦”的在风里翻滚起伏,因此露出李兮的长腿和粉色底裤来。 趁着夜色逃进竹林的女子,一边回头对我们大笑,一边用双手托起自己的黑发,转眼间不见了。 宣颖迷惑地说:“她可真够勇敢的呀……”而她先生脸上则呈现出奇异的神采:“她真是搞艺术的人。” 我迷惑地望了望画家:“你怎么知道?” 画家反问我道:“难道她不是摄影师吗?” 李兮不是一般的摄影师。她对光影、对细节的捕捉有一种特殊的直感。她还有一双魔术师般的手——凡入她镜的景物都能显示出慑人心魄的美。 李兮并不喜欢给人拍照,因此她总尽量避免与人们谈论自己的职业。 我们三个人继续喝酒聊天。夜色里,群山显出孔武有力的轮廓。细风微凉,雨丝溅到因为酒精而发烫的皮肤上,非常舒服。 我躺在竹椅里,恍惚睡了一觉。等睁开眼睛,一场暴雨正在袭来。宣颖坐在我的对面,脚搁在桌上,双臂抱在胸前,已沉沉睡去;画家穿了雨衣,正从屋里出来,焦急地道:“我去接摄影师。怎么还不回来,该不会出什么事吧?” 我看了看时间,已经是深夜两点半。我叮嘱他快去快回,画家匆匆答应,迈步出去。他一路小跑,踉踉跄跄地在雨中大叫李兮的名字。手电筒的昏黄光线透过密密的雨幕忽明忽暗地传来,夜色很快吞没了它。 山里的夜黑得彻底,又起了风。狂风挟着愈来愈大的雨,弄出些奇奇怪怪的声响来。突然响起的雷声惊醒了酣睡中的宣颖,她抬起头,懵懂地问我:“这是在哪里?”我不禁笑出声来,这个人几十年没有变化,永远弄不清自己自处何地。不管是在小时候的夏令营,还是在大学里的宿舍,只要她一睁开眼睛,脸上必然呈现茫然的神情问:“这是在哪里?” “在你们的巢里,”我笑道:“画家去找摄影师了。你等着,我这就去找他们。” 我站起来,远处的竹林如同藏匿秘密的梦境。响了几声雷,又一阵短暂而急切的暴雨。我准备停当,正准备去找他们,就听见宣颖惊喜的尖叫声。远远地看见画家在前,李兮在后,如残兵败将,自竹林里一瘸一拐地出来了。 雷电破坏了电路,我们胡乱地冲了澡,三人回房睡去。画家依然不肯回去,他要在回廊里度过剩下的残夜。不知过了多久,我被窗外的呻吟声惊醒。雨停了,月光皎洁。宣颖面对我,侧身而卧,发出均匀的呼吸声。李兮则不知去向。 第二天起得过于晚,早餐被中餐代替。尽职尽责的主妇欢天喜地地给我们上着一道又一道的菜。她不知道餐桌上出现了奇怪的沉默。李兮与画家都用目光吞噬着对方,使第三者成为隐形。 以后发生的事,谁都知道。画家迷上了摄影师,心高气傲的建筑设计师宣颖新婚两个月后在同一班朋友的簇拥下举行了离婚仪式,而那离婚仪式同时又成为画家和李兮的定婚仪式。 “我太理解他了,”额头宽宽的宣颖回头去看那对被幸福照亮的人,说:“不让他得到,他不会罢休。”
自己买花自己戴(3)
“我太了解她了,”我安慰宣慧说:“大凡让她得到的东西,她都把它当玩意儿。” 我宽厚的女友接受了新恋人的敬酒,她虽然眉头微皱,但依然表现出超常的大度来。她对画家的过分溺爱让我始料不及。 当画家对她说“对不起”时,她甚至笑着说:“谢谢我。” 画家孩子般听话,重复了她的话:“谢谢你。” 宣颖微笑着拍了拍他的头,说:“跟你的公主说谢谢去吧。”然后,她回过头来,疲惫地望着我:“我们这是在哪里?” 然而,在画家和他的新欢就要登记结婚前一天,李兮突然失踪。不久后,我收到一封李兮发自南非的信。她说她在黄金海岸邂逅了一位真正的男人,他们终日喝酒,看日出,她体会到人生的有趣。 这个叫李兮的人在信中只字未提她的未婚夫画家。 我找来了宣颖,把信给她看。她大惊失色叫道:“你怎么认识这么一个人?她怎么能这样?!” 于是,我对她说起李兮的来历。 c 我认识李兮是在大学的舞会上。这个脸色蜡黄的女孩,面带沉静的笑容,称不上美女,却有一种奇怪的魅力。 未婚夫李天将她介绍给我时,她面露微笑,老朋友般轻轻地握了握我的手。 在舞会进行到高嘲,他们同时失踪。在一棵香樟树的巨大阴影里,我看到她俯下身去给我的准先生系鞋带。白色裙摆绽放成睡百合,黑丝绸般的长发倾泻在半裸的背后上。 夜来香的味道让人耳红心跳。 他侧身向暗香盈袖的树影里躲了躲,弯下腰去,抚弄她的头发。 舞会结束后,李天驾车送我们回家。我执意要坐在后排车座上,他们都没有勉强,李兮的眼睛像星星一样闪闪发光。我的未婚夫一直哼着歌,偶尔聊几句无关痛痒的话。比如:“最近怎么样?”“是不是拍到了好照片。” 在经过我家的时候,我对他说:“你们走吧,我这里下车。”他们面面相觑。 我说:“走吧,不要管我。我要清理一下老房子,我的小学同学路山就要搬到这里住了。” 我的未婚夫笑了起来,侧过头对坐在他的驾驶副手说:“我忘记告诉你,我们家的这位一喝酒就特别勤劳。”他体贴地叮嘱道:“早些睡呀。”便扬长而去。 我在罩了白布的沙发上静静地坐了一会儿。窗外的霓虹灯扑扑闪闪,空气里飘荡着若有若无的霉味。推开窗户,一只蝙蝠倒挂在窗框上,瞪着血红的小眼睛盯着我。我用手指将它轻轻弹了下去,这看似细小的家伙居然有张大翅膀,它“呼拉拉”地飞起来,几乎遮住了月亮,我飞快关上了窗户。 所有属于我的物件,大多已运到我们的新家里去了。除了一些留在抽屉里的信件,属于旧日子的蛛丝马迹几乎不见踪影。 我的好友路山,就要到这里小住几天。说到路山,他是我和宣颖小学同学,也是我们最要好的朋友。他有一个传说中的不幸家庭:父亲因为母亲红杏出墙而杀了她,他没有被关进牢房,而是去了精神病医院。后来,我的这位老同学,也显示出了父亲的遗传。他痛恨一切“不正经的女人”,他交游广泛的女友曾几次报警。结果与他的父亲一样,他也被关进了精神病医院。 我和宣颖常常去看他,我们从来不觉得他有病。在探视日,他有时笑着对我们说:“瞧,那个人才真正有病呢。那个护士,简直是td花痴。”所有的人都喜欢他,他长着一双炯炯有神的大眼睛,棱角分明的唇,高大魁梧的身材,青茬茬的腮帮子表明他是美髯公。因为病情稳定,表现良好,所以时时可以请假出来。 夜里两点多,我打车去新居。家里空无一人,只有穿堂风“咝咝”地吹动我的裙裾。我从口袋里找出李兮给我名片。果然,在那就要拆迁的破烂不堪的建筑前,我见到了李天的车。 我重新回到自己的公寓,拉开抽屉,看到那些信件,它们依然整齐地排列在那里,我打开它们,一些照片散落下来。这个就要跟我厮守一生的人,在每一张照片上都露出让人信赖的诚实笑容来。
自己买花自己戴(4)
在黑暗里,我把这个男人的笑容剪得粉碎。正在这时,我的好朋友路山在门外急急地敲起了门。 d “我想起来了。就是那天半夜你突然来我这里,说你心情不好。”宣颖恍然大悟道:“后来呢?” “正像你现在所经历的那样,李兮突然失踪,李天像一个无头苍蝇一样满世界找她,后来不了了之。现在,他天天洞房花烛夜。保不齐哪天不洞房遇故知。”我搂过宣颖的肩头,说:“别去想了。” 事情却不像我们想得那么简直。不久后的一个夜里,宣颖打电话来告诉我那个孩子气的画家在工作室里自杀了。我因此相信他是一个纯净的人,我后悔不已。 宣颖却对我怒吼道:“以后你别带这疯子来烦我!”想起来已是两年前的事情了。 两年后的今天,李兮从天而降。就像当年,她夺走我的未婚夫李天后失踪一年接着重现在我的眼前,对我淡淡地说:“你不如把我当作试金石吧。没有我,也会有别的女人来掠夺你。”接着,她又说:“得到了没什么意思。我最看不得幸福的贱样。” 她并不求你的原谅。她不需要任何人的原谅。她最看不惯幸福的贱样。 我曾问李兮要不要去参加建筑设计师宣颖的生日聚会。李兮洋派地回答道:“为什么不?” 我不得不承任李兮真是个勤劳勇敢的女人。 我告诉她,宣颖的生日聚会在海边举行,我们将在那个岛上渡过周末。她问我还有些什么人参加聚会。 “都是些有趣的人。”我说,“比如叫路山的帅男人。” 她又问:“他是单身还是结婚了?” 我说:“就要结婚啦。” 李兮露出迷人的微笑来,说:“真有趣!怎么那么有趣?!” e 正午的大海波光盈盈。海鸥在低空温存鸣叫,它们柔软的羽颈银光浅泛。 宣颖和我一起听到了李兮的叫声。 宣颖说:“这不会是幻觉吧。”这个好女人总是把自己不愿面对的事情当作幻觉。 我回头去看,巨大的波涛像几米高的灰墙劈头盖脸地打下来,我拉起宣颖,轻盈一跃,便凌驾于波涛之上。 波涛扑向空无一人远处的岸边。 海深处,李兮尖声厉叫。她的泳帽已经脱落,长发如同条条黑色水蛇盘绕在脸上、肩上、荡漾在水里。她姣好的胸部若隐若现,水包裹着她,忽尔露出腿,忽尔露出手臂,像在进行着一场诡异舞蹈。 名叫路山的黑壮男人挟持着她的腰向大海的更深更蓝处游去…… “生日快乐。”我在闺中密友宣颖的耳边轻声说。 正午的阳光过于眩目,而深处的大海温柔得令人流泪。
冷盈岛杀机(1)
今年着火的天气,我蛰居在冷盈岛。如果你有一本比例尺为1:30000最新版的浙东地图,如果你有耐心仔细搜寻,你必能发现一个蚕卵似的黑点儿,这便是本文记述的碧海万倾绿树成荫的地方。 如果我告诉你冷盈岛是植物和鸟儿的天堂,你便可以想见它的大树怎样高耸,花草怎样奇异,以及小鸟的叫声怎样嘹亮。 在点缀着无数花朵层次繁复的绿色中,青石小路若隐若现。石头们被岁月打磨得浑圆发光,像隐藏在绿色波浪中的巨大珍珠,以某种富有弹性的旋律感铺陈至海边。石径边的草本植物群落里,大量形状奇特的花朵如同暗红的唇,斑驳于草丛树间,风过时不安地摆动。 蝴蝶和蜻蜓突然出现在你的正前方,它们并不吓人。以冒昧姿态打断你闲散脚步的何止是这些?这个岛上,除了人,什么都有可能从天而降。比如,有一次,一只老态龙钟的蟾蜍突然蹲坐在我的面前,阴沉地与我对视。那双凸起的眼睛后面似乎躲藏着阴郁的灵魂,令人毛骨悚然,我几乎落荒而逃。 但是,香樟树总给你以舒爽的抚慰,它们在夏日里格外温厚。绿荫遮天蔽日,自缝隙间撒落的阳光丝丝缕缕,失去了灼热。你也不必担心有虫子会从树上毫不客气地落到你的头上——在北京,我长年居住的小区长满参天杨槐,一种叫“吊死鬼”的虫子总是兴致盎然地玩着这种可怕的迫降把戏。 至于蛇,偶然也会出现在小路上。不过,这没什么可怕的,它们大都是穿着花艳衣裳的害羞女子,一见到你就飞快地隐进路边的草丛中去,偶然回头吐出粉红色的舌头,也决无恶意。 小鸟在天亮前开始啾凋,午后则蝉声长鸣,夜里便是夏虫呢哝。生机勃勃的天籁中,大海的喘息声是经久不衰的背景。 小岛风景美不胜收,却游人罕至。大抵是因为位于东海上的这颗小小颗粒过于交通不便,它并没有被列入官方的通航范围。 你必须搭坐当地渔民的私人渔船才能抵达,而他们似乎有着淡漠的秉性——并不好客。在岛上的日子里,我所有礼貌问候都是有去无回:他们低垂下眼睛,黑长的睫毛在古铜色面颊上投下阴影,快步从你面前经过。这种视若不见、充耳不闻的神情可能是傲慢,但更可能是谦恭。这么多年过去了,这里的民风并未改变。 除了交通不便、居民淡漠外,距它不远的地方还有一些名气显赫的岛屿。比如:普陀山、朱家尖、桃花岛、蚂蚁岛等,它们更令熙熙攘攘观光客们喜爱,单凭它们那历史悠久的传说就足以使冷盈岛,这个空有沙滩与绿树的地方黯然失色。 这种小岛在神奇辽阔的东海上比比皆是。如同一颗不起眼的沙粒,一旦从你手中滑落便落入金光闪闪的沙滩,消失无影,再也无处寻觅。 如果你了解海岛人的淡漠秉性,那么对岛上只开有一家酒店的状况也必然毫不惊讶。 事实上,当我第一次听说有酒店开张时,却大大吃了一惊。当时,我对正躺在竹椅里翻看着植物画册的哥哥说:“那小岛方除了小鸟和云彩,是不会有人去的。植物学家开这间旅社显然是异想天开。” ?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