哥哥却不以为然。他说:“短暂而有距离的交流有益健康,这也许对植物学家的健康有利。” b 我那当植物学家哥哥当时指的显然不是他自己——这个家伙活力四射,孔武有力。 每个周末,当我们齐齐踱进三里屯西街的巴西烤肉店时,老板总要惊慌失措。有一回他趁哥哥起身添食物时,带着讨好的腼腆微笑,小声问我:“这位先生是不是练健美的?”尽管得到回答是否定的,他还是满腹狐疑,不久便斩钉截铁地取消了周末特设的自助餐服务。 但这并不影响我们兄妹周末的相聚,不仅因为灯光闪烁的街区有许多不错的小饭馆,更因为像所有充满天伦之乐正常家庭的周末家宴一样,每周一次雷打不动的约会是我们这个特殊家庭重要的维系方式。
冷盈岛杀机(2)
有几个女孩子曾经加入过我们的聚餐——她们最初坐在哥哥身边,全是温婉可人仪态万方的淑女,但是她们善解人意虚怀若谷的美德往往维持不到第二次聚餐。这全是因为哥哥对我无微不至,甚至太过夸张的宠爱。比如吃虾,他必要把虾连头带壳都剥去,挟在我的碗里并一再催我多吃些。你想一共不过三个人吃饭,另一个更需要怜爱的外来者因此倍受冷落。再譬如,若我不点酒,他必然不为自己或者他的准女友叫酒,因为“妹妹闻不了酒气!”但是,也许兴之所至的我,突然就海了碗跟眉头紧锁的女孩干起杯来。哥哥如花似玉的女友们,因此逃之夭夭。曾有一个女孩成功地加入了我们的行列,但终因无法与男友独享周末而结束了她的爱情。 朋友间辗转传出消息说,植物学家有一个可怕而任性的妹妹。女友们不会太怪罪她们心目中的r。right, 大多转而迁怒于他身边的女人——不管那是他母亲还是他妹妹,亦或是他前女友。 我哥哥不以为然。他甚至大有要将老父亲角色大刀阔斧扮演下去的趋势。 有一回他看着正准备出门赴约的我,忽然颇为伤感地说:“把一个小女孩儿养到那么大真是不容易啊!然后,这个长大的女人就会义无反顾地抛弃你。”他一边弯腰收拾我踢落的拖鞋,一边嘱咐道:“约会结束前半小时打电话给我,我去接你。” 门厅的灯光昏暗,院子里细雨飘摇。拐弯的时候,回头看到他穿着单薄,静静地站在黑暗的廊里,向我凝视。 想来冥冥之中上天早就给我暗示:这个男人对我意义重大。 记得母亲曾满怀着甜蜜的妒意对我说:“你第一个微笑给了哥哥,你开口说的第一个词是‘哥哥',只要哥哥一抱你,你便不哭啦。”当然,我也记得哥哥十八岁那年发生的事情。 那年夏天是个奇怪的夏天。当父母亲和哥哥手挽手走向宝蓝大海,艳阳高照,和风轻拂,海鸥灰白色的翅膀在阳光下银光微泛,真是百分之百的好天气。 父母亲转过身来,对我招手,说:“妹妹再见。” 风平浪静。大海发出轻微的叹息。 躺在沙滩上,煦暖的阳光令我昏昏欲睡。 当我最亲爱人在海平线处变为黑点儿时,突如其来的狂风将黑云抛至海中变为巨浪,将黑浪钉至天顶成为阴暗的帷幕。你根本分不清哪儿是天空哪儿是海洋,哪些声音来自风雨哪些声音来自大海。 我的父母如同两滴水珠,理所当然地消失在波涛翻滚的大海里。 当未来的植物学家筋疲力尽爬上岸,他听见坐在雨中瑟瑟发抖的四岁的妹妹突然开口,响亮地叫他:“爸爸。” c 那一天,我哥哥躺在竹椅里慢条斯理地说 “短暂而彬彬有礼的交流有益健康,这也许对那植物学家的健康有利。” 他指的是冷盈岛上那家酒店的主人。 有着淡褐色眸子的酒保告诉我,酒店里住的全是背包自助旅行者。你一定见过这些勇敢的人,他们大都有着晒得黑红的皮肤、灵光四射的眼睛、洁白的牙齿和爽朗的笑声,他们是奇山异水最真挚的崇拜者,正如每一朵鲜花都有蜜蜂光顾一样,每个风景绝佳处,你总能邂逅这些比猎犬还敏捷、比骆驼还有耐力、比羚羊还活力四射的人们。 坐在吧台内正和我侃侃而谈的酒保也是背包族。他说自己酷爱旅行,自从发现了冷盈岛,就停止了漫无目地的游历。他说这个地方有海,有山,有花,有草,还有像鱼一样沉默的人们,这是他梦想的地方。酒保呷了一口酒,醉眼朦胧地说:“毕业后,我就在这里永远地住下去。” 酒保是修学东方语言的波兰学生,利用假期走南闯北。清晨,他是拨打orngcll的接线生;用餐,是彬彬有礼的餐厅侍者;此外,还是勤劳并善解人意的客房服务员,以及心满意足的微醺酒保。 我更喜欢在夜里见到他,他嘴角常挂着沉醉的微笑。时时仰望圆润的月亮,嘴中呢喃:“多么美的月光!多么幸福的时刻!”他的快乐感染着我,于是,我便从高高的吧椅上欠身与他碰杯,“叮当”脆响声传向夜色中很远的地方。
冷盈岛杀机(3)
酒吧简单却颇具情调。 百米之外的大海在月光下银光闪闪。细浪拍岸、夜虫呢哝以及某些夜间绽放的花朵把海岛之夜装点得无比奢华。 酒保兴到高处,便举杯邀请露天院落中所有的客人一起饮酒:“来吧,朋友们!来吧!”而酒店里的这些背包旅行客似乎被岛上的冷漠习气所浸滛,大都对他的热情视而不见。 有一对日本夫妇面对大海坐得笔挺,沉默不语;一个猜不出有多大年纪的面色苍白的法国人(天知道在这海边这样的天气里他怎么能够保持住这样纯净的肤色),常自斟自饮;打扮得圣诞树般,来历不明的女人总是衣着妖艳,左顾右盼,很让人产生不良的联想,她曾经有几次施施然试图接近我,我立刻用书蒙住自己的脸——在这个岛上再怎样冷漠都不为过。 这些便是我在冷盈岛萍水相逢的旅伴们。 每天清晨四点半,我被orngcll唤醒,身着运动服短打扮到海边的沙滩跑步。 那时台风尚未光临,是夏季里最好的时光。我因此得以夜夜闲看海上升明月,晨晨静观红日自海上喷薄而出。记得小时候教科书里有一篇课文叫做《海上看日出》,过去了二十多年,当我凝神静气等待太阳跃出海面时,那些词句居然完整地从脑海中跳了出来,令人惊叹。由此来看,作者的观察真是细微,描述也出神入化。 空无一人的沙滩此时显示出它细致的美。大海总是风平浪静,沙子细密,走在上面弹性十足,脚印留得浅;浪花拍打在礁石上,水雾升腾;临海的山在清晨显得生机勃勃,绿意可人;点缀其间渔家人的木楼具有不可言说的古朴之美。 太阳升起得早,六点不到,它便完全跃出海边。阳光在那一刹那光彩万丈,让人无法逼视,连气温也突然高了起来。这时候,我便大汗淋漓结束海滩早跑,打道回府。 接下来,是悠长的白天时光。我多是在后院香樟树的浓荫下请酒保支一张竹桌,举一杯茶、读一本书慢慢杀掉时间。穿山而来的凉风完全不理会太阳的热力,幽静的阴凉才真正痛快。南方餐厅酒店里绿茶居多,这里虽然远离喧器城市,却也不例外。片片嫩绿细小的叶子微微颤抖着立在水中,看得见上面极幼小的白色茸毛。第一道茶滤去不喝,第二道才是上好佳味,到第三道便是鸡肋,大可弃去不饮。 我手上常翻弄一本书。这本书被我攻读植物学的哥哥视为珍宝。据说,那是多年前他在法国南部lrochelle 一个古董店里买的。这个历史悠久拥有无数名胜古迹的地方,似乎每一件东西背后都隐匿着美不胜收的传说。 哥哥将这本大红烫金小三十二开的书千里迢迢地带回北京,藏在他收藏颇丰的书房里,视为为珍宝,甚至都不允许我瞟上一眼。 这是一本古怪的书。精美绝伦的封面历经百年却不见半点沧桑,而书的内页——如果我告诉你,你必会称奇——是手写而成。与其说这是一本书,不如说这是一本厚重的私人笔记本,书写人落笔显然冷静缜密,你看不到哪怕是半个标点符号的涂抹痕迹。 我不明白哥哥何以如此热爱这样一本记载了一系列恐怖事件的书?难道是因为每一页纸上都有花草的白描?不管我怎样请求,哥哥都拒绝将它借给我,而我却素来对各种离奇传说有着异乎寻常的兴趣, 临行前的那个夜晚,哥哥向我说起岛上这个植物学家的故事。在他去洗手间的时候,我在书柜最底层(那里通常摆放着被哥哥打入冷宫的书)意外发现了它。奇怪的是,它没落一点儿灰尘,光洁如初。似乎与哥哥案头那本经常翻弄的拉丁文植物词典一样,享受着主人不释手的宠爱。 漫长的午后,我用绿茶和书来消磨时光。 有一天,我突然发现对面也支起了一张竹桌。 不久,面色苍白的法国人竟也坐在了香樟树阴下。他喝的不是茶,而是酒家自制的杨梅果酒。喝完酒,他趴在木桌上睡觉。我以为他只是小憩,直到看见有小鸟误把他蓬乱的头发当成是不劳而获的鸟巢,欣喜若狂地又抓又啄,而他依然保持着旧有的姿态,我才知道这个人早已跑到爪哇国最深处去了。
冷盈岛杀机(4)
又过了几天,那对日本夫妇也加入了香樟乘凉的行列。他们坐得笔挺,难得发出一两声感慨,来夸赞冰凉如泉的过山风。 也许你已经料到了,那个来历不明,花枝招展的女人,在一个黄昏临近时径直走向我的桌边。 “我可以坐下吗?”她底气十足的问话让伏案读书的我大吃一惊。未等得到应允,她便自做主张款款而坐。我不禁有些恼怒,她破坏了我黄昏最好的阅读时光。 对于我的沉默,她似乎不以为意:“瞧啊,彩霞满天。” 果然彩霞满天,而天空如同一块湛蓝的宝石,远处的大海是一面最完整的镜子——反射着天空美妙绝伦的景致。 “海上落日美丽壮观,”我站起身来对她说:“多好的彩霞啊!你先坐吧。我想去海边散散步。”快步逃离开去。 风景果然美不胜收。当我心满意足地回到酒店时,发现那对日本夫妇已经离开,面色苍白的法国人正拥着那女子踱着软绵绵的舞步。 我匆收拾了战场。一支笔,一块丝质白手绢,一本大红色的法中小字典,一管防晒霜,一包香榧子,回到了房间。 一切尽善尽美:服务员已开了夜床,洁白的被单整整齐齐折起一角,松软的枕头看起来蓬蓬松松;房间里温度适宜;窗户开了一条小小的缝,过山风忽溜溜地吹起我的白睡裙。这真是不错,我不禁哼起歌来。 但就在我得意洋洋的时候,我发现了那本书不见了。 这本哥哥的宝贝、陪伴着我度过午后时光的书不翼而飞! 我把枕头抛下床去。抖开床单,在地板上爬来爬去,冲到洗手间里到处翻找,甚至掀开了抽水马桶水箱的盖子,但一无所获。 最后,我光着脚,披散头发,满头大汗地坐在地上咬着手指开始回忆这天的行踪:清晨早跑没有带它;吃早餐时没带它;晨读时……对,我还用铅笔在那本书上圈出了几个没见过的生词;中午在等待菜上桌前,我还百无聊赖地研究过书上看起来似曾相识的花草——居然认出几种在岛上经常见到的品种,最后我对着一张张奇怪的,嘴角下垂的画愣了半天神,猜不出作者为什么不用文字说明故事的结尾,而画了不少张冷漠的带着蔑视的嘴巴;再以后就是午读时间,那时候知了叫得响,有一段时间我把这本书蒙在脸上,背靠藤椅还小睡了一会,半梦半醒间听到有个女人低声哭泣,然后我睁开眼睛,发现对面的那个面色苍白的法国人正目光空洞地盯着我,风把他的头发吹得更加乱;再后来,那女人走过来向我问好并径自坐下;然后我去了海边……问题就在这!——这本书就放在桌上! 当时山风吹得它哗哗作响,我用一块从海边捡来的小石子压住了它,便快步逃离了。 d 台风是在我丢书的第二天登临的。那是个阴沉得可怕的清晨,只有大海在天空黑灰色的低挂下粗重喘息。那些小鸟啊,虫子啊都凝神静气,就连树叶也纹丝不动地保持着少有的缄默。 我没有去海边,而是在后院香樟树下跳绳,进行我的晨练。 我看见店老板——一个面色发青,双眉之间靠得很近的清瘦男人。他正拿着一把粗大的扫帚清扫院中闪闪发光的青石小径,事实上,那些圆滑的石头像冰块一样干净。我跟他打了招呼,在挂着露水的椅子上坐了下来。 他含糊不清地呢哝一声算是回答,低头继续扫他的地。 “呃……”我不得不打断这个闻鸡起舞的人。我说:“我的书丢了。” 他并不抬头,依然沉浸在机械的扫地动作里。 “我是说,我丢了东西!”我提高了嗓音,以确保他能清楚听见。 “丢了东西?”他停了下来,“那对日本夫妇也丢了东西。可恶的遭天谴的盗贼!”原来他们也丢了东西,我想起两天前的夜里,他们在酒吧里对老板窃窃私语。日本女人还抬起纤细的无名手指向植物学家展示——上面空落落留有戒指的攥痕,而那枚总在夜里闪闪发光的钻戒却不知去向。
冷盈岛杀机(5)
“虽然我丢的不是钻戒,但那书也是一件非常珍贵的古董呢!”贵重物品失窃显然引起了店老板的不安。这时候,这木讷之人才把身体转了过来。 “一本法文书,八开本的,红皮烫金的……”我大声说道。 这个人抬起头来,梦游般懵懂地看着我,却不置一辞。 “你有没有看到……上面画满了花草的?”我一边用手比划着。 他的脸似乎被某种光线渐渐照亮,就连皱纹里也溢动着光彩。他眉毛一扬,给我看了一个生动的表情,大声说道:“书不会丢的,书怎么会丢?什么都可以丢,钱可以丢,人也可以丢,书是不会的。” 他坚定地说我的书不会丢掉,好像是我在无事生非故意找他麻烦。 于是,我站在他的路中间,踩着那些亮晶晶的石头,像某天站在我面前的那只老态龙钟的蟾蜍一般——我想我可能还刻意模仿了它的神情:“我说的是真的,是来自lrochelle的古董书!” 笑意像只疲惫的壁虎迟缓地爬上他的嘴角:“如果是这样的书,就算千里迢迢,历经磨难,它必然会重回到你的身边的——你没听说过吗?有的书是认主人的,就像通灵古玉一样。”然后,他又低下头用一种非常享受的神态接着清扫小路。 我突然感觉这个人如同一株植物,只有在恰当的时候,他才可能活跃起来,就像牵牛花总在早上绽放,向日葵总是要对着太阳才仰起脸,而夜来香只在深夜里散发清香。我的失窃几乎起到了酒精的作用,而这个人只有在酒后才显出快活的神情,其余的时候一概处于冬眠状态。 日本夫妇向他投诉的那个夜里,店老板喝了不少杨梅酒。半醉中,他高声说起当地的一个传说: 海边放着两个石狮子。 有一天,一位老者拦住了一个善良勇敢的后生,告诉他留宿在他家的女子是盗贼。如果石狮眼睛流血,盗贼必杀人越货。 年轻人非但不信,还对老者的来历起了疑心。老人摇头离开。 事过不久,年轻人途经海边,见一个屠夫正将杀猪时染上满手鲜血往石狮身涂抹,不偏不倚,正好抹在狮眼上。是夜,寄居女子果然手持尖刀潜入后生房间,对黑暗中的床连砍几刀,“当当”声传出很远,当她发现床上空无一人后夺路而逃。 原来,后生因天气太热,爬上屋顶纳凉去了。半夜时分,见那女人蹑手蹑手进了自己房间,突然想起老者的忠告。又从房瓦缝中见她挥刀刺床,便飞速跑到村子里大喊捉贼,而女盗却潜入夜色再也寻不见了。 说故事的人,这时引颈自望,说:“这岛上就这么大的地方,女贼哪里去了呢?四处汪洋一片,她是没处可逃的,但偏偏又不见了!所以,你们要当心啊……” 我不知有没有告诉过你,酒保是学习东方语言的波兰人。 那时候,波兰人正拿着一块雪白的毛巾擦拭薄荷酒瓶,嘴角泛出沉迷的微笑。这酒保!他比任何人都喝得多。老板吩咐他把这个故事翻译给大家听,他才想起自己的本份。酒保分别用英语、日语向大家翻译了这则故事,故事因翻译者迷人的微笑,而使其中暗藏的诡秘气氛大打折扣。不过当时我想,这小伙子的语言天赋真是了得。如果在北京,这家伙完全可以谋到一个同声传译的好活儿。 听完这则故事,在座发出细密的窃窃低语。植物学家语调一转,严肃地宣布:“不久,人们在石狮边发现了死去的女人,她身上泛满了奇异的紫色花纹。”他抹了抹嘴,不等酒保翻译便嘟囔了一句:“偷盗者很难不被天谴呀。”然后,一条老泥鳅般滑进夜色里,忽地不见了。 这则故事使贪杯的人们空前地亲近起来。他们围着酒保七嘴八舌地打听着故事的来龙去脉,生怕他偷懒略去了故事的精彩部分。 我却不以为然,我知道关于石狮子眼睛流血的故事,来自象山民间传说。原始的版本是:孝子路遇仙人,仙人告诉他,如果见石狮子双目流血,就赶紧背着他的老娘逃生去。同样是遇见屠夫将血抹进狮眼,孝子背着老娘在村中奔走相告,让村民们同他一起逃生去。孝子的善良终于感动上天,大浪只带走了村中的恶人,善良的渔民则世代在岛上衍生下去,这块地方后来被称为象山。但绝不是冷盈岛。
冷盈岛杀机(6)
我不知道店老板是何用意,将这故事篡改成这样。也许是因为改过的版本里有美女加暴力?当下不禁微笑,想这样僻静的地方,这样孤僻的人居然也紧跟时尚。 但是,那艳若妖狐的女子却从鼻子里哼出了一声“nonsense”,这让我颇为惊讶。莫不是她同我一样,对这方水土的神话传说熟谙于心? 虽然,扫地的怪人并没有告诉我书的下落,但我的心情却好了许多。我更愿意借他吉言——愿我的书有一天突然回到我的手中,正如它突然消失。一是因为这本书年代久远,作者不详,记载着古里古怪的乡间野史,有谁会感兴趣呢?或许只是我的旅伴们一时好奇拿去翻翻罢了。二是没准果真如店老板所说,这本古书具有灵性,会真的主动回到它主人的手中呢。 我盼着早些跟旅店的客人们见面,好打听一下那本书的下落。 但是,过了上午,又挨过整个下午,我都没见到一个人。 黄昏用了晚餐,餐厅里除了彬彬有礼的侍者连那老板都不见踪影,阴云黑沉沉地压了下来,我拿了一把雨伞准备去海边散步。 暴雨欲来的海面显出狰狞的神情。黑云在海面快速翻腾,高大的浪如万条呲着白色巨牙的黑鲸扑向岸边,山体绿得阴森,渔民的木屋小兽般蹲踞在青雾弥漫的山林之中。 我攀上岩石寻找记忆里儿时曾经玩耍过的石洞——那是即使在最恶劣天气里,也能使在里面的人安然无恙的地方。 我钻了进去,从洞口探出头来眺望大海。那里正在上演台风来临前的可怕景象。 突然,我听到身后传来女人的哭声。 这个石洞非常隐密。是多年前我哥哥的大学同学带我们到他出生地游玩,献宝般带我们进来的。他说,这是他的保密洞。在洞里我们见到了他的宝贝——一罐玻璃弹子,一叠香烟纸壳,一把巨大的弹弓,一条童装泳裤,一个装着他初恋情人照片的小香炉,还有一套《三言二拍》,以及一些夹在其中的花草标本。 我说这些,是为了证明这个洞口是多么隐密。一个人把他儿时的珍贵物件都存在这里,而他成年归来,这些物件还在那里忠心耿耿地等着他。 女人的哭声来自洞中。 强烈的好奇心捕获了我。我扶着岩壁,轻手轻脚地往深处走去。除了哥哥朋友保存的老物件宁静地呆在原处,洞中空无一人。但哭声还是不间断地传来。 我突然明白也许哭声来自于石壁后面,于是便将耳朵贴近石头。果然,那哭声非常清晰地传出来。我灭掉手电,黑暗里,一束光线自洞底左边射出。 我凑过去贴近石壁缝隙窥看。我看到的既不是落难的美人鱼,也不是这岩洞里的鬼魂,而是我等待了一天的旅伴——那个圣诞树般的女人,和压在她身上的面色苍白的法国人。 他们完全暴露在天光底下,凑巧的是他们恰恰躺在秘密石洞的某一块岩石外。 我并非窥视狂,但只要我告诉你是什么吸引了我的目光,想必你会原谅我当时看似冒犯的不雅之举。我看见法国人大肆动作时垫在他膝下的居然是那本让我坐卧不宁的红色烫金字的书!除此之外,那女子嘴里明明发出愉快的呻吟,传过来却变成悲哀的低泣声。最奇怪的是她的手紧紧地扣住男人的裤袋,仿佛绝望乞丐般进行着一场千载难逢的乞讨。 惊雷突然炸响在头顶,虽是受了多年的无神论教育,但我还是被雷声吓了一跳。 在我的小时候,曾寄居在一个非乡非城,充满了神怪传说的地方。每当打雷下雨总能看到有个健壮的男人背了他的小脚老娘满街乱蹿并念念有词道:“雷公不打我,我是大孝子!”其实这是个有名的恶棍,不仅偷鸡摸狗还打骂亲娘。这个恶棍对雷公无比的虔诚,所带给我的刺激远比教科书来得强烈。 窥见人家交合并不是什么光彩的事。 想来天公怪罪,我夺路而逃。 e 这两个人后来如胶似漆,顺理成章。那女子的神情就像我在威尼斯时遇见过的许许多多两眼放光寻找艳遇,将要为人凄的日本女人;出乎我意料的是关于我的书,不论是沉醉于欢愉的女人还是猎艳的男人都说没有看到。
冷盈岛杀机(7)
法国男人说:“没看到没看到,我的钱也丢了呢,你去找老板投诉吧!” 这让我颇为气愤又不便发作。我总不能说在某时某地我看到你们垫着我的书欢爱吧。 我只好等待时机,幻想有一天,他们也许会不经意地带它一起来坐在树荫下。 当我开始幻想与书重逢的时候,假期即将结束。我陷入了一种莫名的焦虑中。我日日盼望着与书会面,再度将它据为已有。 我甚至设想了多种场景。我突然看到它时也许会装作毫不在意,然后对这对可恨的男女说:“瞧,它跑到你们这里了!”或许我会说:“你们两个可真调皮,居然跟我玩了这么长时间的捉迷藏!”但是,我想我最可能采取的方式就是径直走到他们面前,一把抢过书,扬长而去。毕竟我不是一个幽默的人,而他们又折磨了我太长时间。 除了我之外,另一个人也倍受折磨。就是那个植物般安静的老板兼植物学家,既然他总是麻木不仁,对我的沮丧也不以为然,那么就让我不时对他念叨念叨那本几乎迫我疯狂的书吧。 清晨的庭院里,我总要打断他自得其乐的扫地游戏,对他说说那本书的好;中午的餐厅里,众目睽睽之下我亦要向他索讨我的书——“是在你的地盘上失踪的,好歹你也要负些责任吧”;黄昏的酒吧,我还要向气势汹汹地谈起这本书,我往往以酒遮面——天知道那一两盏店家自酿的杨梅果酒能在我的体内起什么反应?在这样假作的微醺中,我暗自观察那对盗书贼。 他们坐在角落里旁若无人如胶似膝,我愈是高声地谈论那本书,他们愈是漫不经心从容不迫。你不知道他们表现得有多默契,以至于那波兰酒保微笑着恭维:“多么合适的一对啊,真是宛若新婚。” 日本夫妇曾小声地问酒保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使我不肯放过老板,并始终对他沉着脸喋喋不休?后来,只要我一招呼酒保来杯杨梅酒,无论是酒店老板还是这对年青夫妇,都会像纪律严明的士兵看到了指挥官举起撤退令旗那样,立即齐刷刷地站起来逃之夭夭。 只有盗书者若无其事地喝酒、聊天、有时亲吻。有几次,我几乎要跳到他们面前,揪着他们的头发把口水喷到他们的脸上讨要我的宝贝。 但是,理智一次次使我的脚步拐了弯。最后绕过他们走到酒吧台前,再灌一杯果酒。 不过,清晨的时候,我是不向老板讨要书的,我的态度还堪称温柔。你也清楚黄昏酒后的散漫撒野不过是对露水夫妻的旁敲侧击。清晨时,我只向可怜的店老板说说书的好处。 我跟在他“刷刷刷”打扫声后,讲述着所有能回忆起来的书中的每一个情节。在漫长的回忆与叙述中,我发现了以前从未留意的事情。 f 这本书的撰写者似乎是一个有着极高文学修养的乡村医生。 他在书里满怀激|情地描绘了乡间的美景:某阵让树叶翕动的微风,某朵在阳光下吐露香气的山花,某枚在阳光下呈现出清晰脉络的树叶,鸟儿拍动翅膀的声音,突如其来的激起层层微尘的暴雨…… 同时,他又用生硬冷酷的笔触写下了一些离奇的事情:比如女主人在月亮躲进黑云后与情人约会,一个看似忠心耿耿的仆人藏匿了主人的一封至关重要的信件,一个突然出现在乡村小道上风尘仆仆的异乡人,一桩看似正义的复仇事件,一个流浪汉杀死了好心收容他的人,一个沉溺于口腹之欲的饕餮者…… 我用这些短句来例举书中小故事的开端,却没有花笔墨来告诉你每桩故事的结尾,相信我,我并不想折磨读者的好奇心,我只是认为完全没有必要去赘言描述,因为这毫无必要。所有故事的结局都是相同的。故事一开始出现的享受着明媚阳光、呼吸纯净乡下空气的主角们,那些曾经的饕餮者,告密者,不忠者,偷窃者,阴谋者、偷情者……全享有同一个结局。这些曾经生龙活虎的人们,随着书页的增加,变得有气无力,气若游丝,身上显示出花色不同的斑纹——不忠者显示出紫斑;偷窃者泛满黑斑;而背信弃义者显示出蛇型花纹;然后他们会气喘、短暂休克,然后不知所终。
冷盈岛杀机(8)
这本书的编码方式也颇为古怪:如果这故事占了十页纸,这十页的页码就完全一样。例如有19020204等等,我之所以记住这些是因为0204是我的生日,而这1902与2002正好相隔一个世纪;当这个故事结束后,下一个故事并不按照前一页的编码,而是自顾自地重新重复另外八个数字,十页之后则是另一个故事,另一个完全不相干的数码。 除此之外,在页眉处画了一些花草。比如第一页是一朵曼陀罗,第二页便是曼陀罗加上含羞草,第三页则又加上了夹竹桃……第四页又加一片叶子或是一朵另外的花,一直到这个故事结束,你可以数十余种花草。 除这些离奇的现象外,在每个故事的终结页,在微微发黄的纸上,所有的文字不知去向,只空落落地浮现出两片下垂的,看上去又冷漠又无力却充满蔑视的嘴唇。 我本是出于某种恶作剧来给这个漫不经心的植物学家捣捣乱,但在日复一日对细节的详细叙述中,却慢慢完成了对这本书的梳理, 一个细雨飘飘的清晨,当又一个故事以下垂的嘴角结束时,我突然闻到故事情节里隐藏着的暴力气息。 在我略微停顾的迟疑里,植物学家停止了扫地,转过身来,用近似甜蜜的声音温存地说:“只有死者的嘴唇才会显示出冷漠与蔑视。” 我恍然大悟。下垂的嘴唇原来是代表生命的终结,盘旋在头脑里的疑问突然间尘埃落定:每十页页码代表一个人濒死前十天的日期——19020204,代表一九零二年四月二号。果然,那本书里似乎出现的只有“19xx”。而最后代表月份的数字果然没有超过十二,中间两位也没有出现过三十一以上的数字!这本书的撰写者——这个穿街入户的乡村医生事实上在进行着他的审判,同时把它们秘密地记录了下来。 跟一个世纪前的古人分享未曾公开的死亡秘密,这事实让我不寒而栗。 我惊愕地站立在清晨落叶里,而兴致勃勃的植物学家则目光炯炯地注视我说:“这些都是些好故事,你得把它们写下来,让更多的人读到才对。” 打那天起,我便对这本书的下落绝口不提。这本书有如泥牛入海,似乎从未存在过。我相信那是一本邪恶的书。当我洞悉它的秘密后再也无法容忍这样一件充满了鬼气的东西放在枕边——我并不是一个坚定的无神论者。 我想打电话给哥哥向他坦诚我的偷盗行为,同时告诉他这惊人的秘密,但台风却在这个时候肆虐起来。岛上所有交通都被切断,甚至断了电。 我也许没有告诉你,在这个岛上手机是没有信号的,房间里的电话成了摆设。 我打算等台风一结束,就离开这个海岛。然而,台风却迟迟不肯撤离。法国人更加频繁地出去,我站在窗后常常看到他湿淋淋地自香樟丛中匆匆地走出去或走进来。有一回,那女人来敲我的门问我有没有看见迪迪埃,这是法国人男人的名字。我隔着门回答了她。她似乎在口外站了一会,才怏怏地离开。 尽管避免跟这个女人交谈,但隔三差五,我们总能在餐厅见面,大风大雨的天气里谁都没有好消遣。有一天,我发现这个女人明显消瘦了,当她与兴趣颇高的酒保猜拳时,突然剧烈地气喘起来,这时我发现她光洁手臂上出现了黑色斑点。这发现让我大惊失色,我知道接下去,这个女人将会出现短暂的休克。 g 我找到店老板,对他说赶紧想办法让我离开这个岛屿,面对坐在他那张散发着霉味的办公桌后面的我,他神情漠然地盯视着我身后某个不确切的地方。 我看够了这张麻木的脸。于是,我恫吓道:“快想办法吧,你这店要出人命啦。” 他依然未置可否。这可真让人抓狂。 当天夜里,老天终于将狂怒的表情暂时抛弃,露出短暂的片刻宁静。 我来到露台酒吧时,发现每一个人都盘踞在他们先前的地盘上享受这难得的晴朗夜晚。植物学家显然喝了不少酒,显出前所未有的愉快来。我要了杯杨梅酒,对面日本夫妇甚至还向我点头致意,眼里露出感激的神情来——他们一定感谢我不再对店老板喋喋不休。
冷盈岛杀机(9)
酒保却对我说:“谢谢你请我们喝酒!” 植物学家兼店老板用少有的激|情道:“今天,我以你的名义请大家喝酒,想必你不会拒绝我的诚意,算是给你送行吧。” 接着,他告诉我一个渔民明天下午要去普陀岛进香,如果我愿意,可以同行。“如果没准备好,就要等到十天以后——因为新一轮台风正在逼近。”他善解人意地说。 这真是个意外之喜。那个夜里,我精神放松,兴致颇高,喝了不少酒。店老板也同样兴致勃勃,他给我们讲了第二个故事——感谢老天!这一次他没有篡改那些美丽的民间传说。 这个故事是这样的: 一对非常要好的朋友,一个来自城市,一个来自乡下。虽然背景不同,但是他们却相互吸引,相互帮助。乡下孩子敏感且脆弱,城市孩子坚强而多疑。 他们一起来去异国留学。在陌生的国度,两人更是如同手足相依为命。直到一个女人来到他们中间,她先是爱上城市孩子,后来又被乡下孩子所吸引。她甚至都弄不清自己的感情。他们三个人同时陷入了前所未有的痛苦之中。 尽管这个故事落入了俗套,植物学家平稳宁静的嗓音以及翻译者声色并茂的转译引起所有倾听者的兴趣。 正当我们津津有味地往下听时,法国人的情人突然昏厥在藤椅之中。一阵短暂的混乱后,我们兴致全无地回了房间。 h 离开前的那天上午,我坐在香樟树下看着就要被死亡劫持而毫不知情的女人神情恍惚地穿越后院向我走来,我非常想告诉她正发生在她身上可怕的事情。但面色苍白的法国人迪迪埃走了过来,他靠在她身边坐下,显出极其脆弱的样子。 一个凶手看起来如瓷器般易碎,这多少让人觉得不可思议。 瘦弱的高个子举起酒杯来,说:“我们干杯吧,为了这一个月的友好相处。”我与他干了杯。 穿过树荫的惨淡天光正好照亮了男人苍白的脸,他的眼睛里呈现出孩童般怕羞的模样,接下去,我听到了曾经梦寐以求的有关那本书的消息:“真对不起,女士。我……我们曾经看到过你的那本书……但是,它不知何时突然不见啦。” 那女人眯起了眼睛,用手支撑额头,却又一次失去了知?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