诉你这件事并不是要你替我报仇,而是要你知道必须小心防范沐晟,往后方家就靠你了!」
没注意到方政的言外之意,方瑛只想到一个疑问。
「既然爹早料到沐晟有可能藉此机会灭你口,爹又为何要出兵?」
方政深深凝住方瑛,目光中是无尽的慈爱,还有对儿子的深切期盼。
「因为我想让你了解,人应是当为而为之,但也有不当为而为之的时候,我们是将门世家,为父是天生的武人,必须毫无质疑的服从上令,要知道,战场上若是有两个下令者,士兵会无所适从,战争也就打不赢了。不过,有时候我们也不得不做一些不该做的事,譬如……」
他微微一笑。「当年你爷爷违抗皇意暗中放走了坠儿她奶奶和娘亲,因为他认为皇上的旨意错了,他必须替皇上留下反悔的余地;还有这回出兵,我违抗了沐晟的命令,因为我认为不出兵是延误军机,是违背了皇上的期待,所以我不顾一切出兵了。而事实也证明我们都没错,若是沐晟肯增援,这场仗早赢了……」
他惋惜的摇摇头,随又洒脱的抛开这份已然无可挽回的遗憾,专注于眼下最重要的事。
教导儿子如何成为一个真正的男人!
「至于何时是下抉择的时刻,这该由你来决定,一旦决定之后就不能后侮。就如此时此刻,即便我战死了,就算我们方家所有人全都逃不脱噩运,我也不后悔,更不怨恨任何人,因为那是我自己做的决定,我做的都是我应该做的事,应该我做的事我也都做到了,我心安理得,也很满足,身为武人,我尽到了应尽的职责;身为男人,我做到了堂堂正正、无愧于心;身为丈夫,我知道你娘会以我为傲;身为父亲,我知道儿女会以我为荣,瑛儿,这就是我希望你能了解的。」
为他!
竟是为他!
这场仗竟是为他打的!
「爹!」方瑛的眼眶热了、湿了,心头一阵阵强撼的激动。
「记住,人必须一直往前走,可以休息,也可以回头看,但绝不可被过去牵绊住,更不能停滞不动。」方政继续语重心长地告诫大儿子。「要了解,追悔已无可挽回的过去是最无意义的浪费时间,你应该思考的是如何修正未来。」
「记住了,爹。」方瑛梗声道。
方政满足的颔首。「最后,我希望你能转告你岳母,我不怪她,只希望她能在我们方家真的出事时,伸手帮帮我们方家……」
「慢着,爹,为什么要我转告?」方瑛终于警悟到方政的言外另有他意了。「爹为什么不自己告诉她?」
眸子悄悄移开,注定方瑛侧后方。「瑛儿,你该走了。」
心头一震,「走?爹,您……您……」方瑛猝然转首朝方政目注的方向望去,猛然抽了口气。
十几头小山似的巨象矗立在山林前的空地上。
「他们的象队到了,恐怕我们没有时间等待增援了,瑛儿,快走!」
「爹,我怎能……」方瑛惊恐地大声抗议。
「瑛儿!」方政陡然一声惊人的大喝,目闪威棱。「该你做抉择的时候了,别忘了你娘、弟弟、妹妹,还有你的媳妇儿和儿子都需要你保护他们!」
方瑛张着嘴说不出话来,面色惨绿,满头冷汗。
爹要他做抉择,但他怎能,怎能!
这是一场注定非失败不可的仗,正是爹最需要他的时刻,他怎能在这种时候丢下爹不管,自顾自逃命?
但是……但是……
他的后娘、弟弟、妹妹,还有胆小爱哭的妻子,以及从未见过面的儿子也都需要他,因为还有个心怀不轨的沐晟等着要灭方家的口。
天哪!他能如何抉择?
他迟疑,他左右为难,但是,已经没有时间让他慢慢做决定了,只觉一阵宛如山崩地裂的震动,象群已然奔驰了过来。
方政立刻跳上战马,笔直地迎向敌军。「瑛儿,快走,别做个不孝子!」
方瑛恨恨一咬牙,蓦而转身跳上另一匹马,策缰奔向与他父亲相反的方向,一路挥枪与包围圈的敌军奋战;一路回头,心头仿佛在滴血。
即使是在这最后一刻,他父亲依然那么勇猛,纵马冲杀,谁都不能挡。
然而在最后一次回头时,他见到的却是父亲挥剑正要继续砍杀蜂拥而上的敌人,座下的战马竟被象群惊吓得人立而起,他父亲被摔到地上,敌军立刻一拥而上,刀斧齐下。
征战沙场三十年的父亲,就这样冤枉的战死在这南国绝域!
哽咽着回过头来,方瑛咬紧牙根,含悲忍泪继续奋力厮杀,半刻也没停,一心一意要突破包围圈闯出去。
不为他自己,也不为其他任何人,只为了他父亲。
然而,包围圈是如此的严密,几乎是滴水不漏,如果他能逃脱,其他士兵自然也能逃脱,但事实是,方政麾下四千士兵尽皆战死当场,无一投降,最后,只剩下方瑛一个人。
他依然想逃走,遵照父命。
但周围是数千敌军,他又能如何逃走?
香坠儿不喜欢练武功,可是娘说她的武功必须有传人,硬逼小女儿非学不可,她只好学了。
但九岁那年,在玩耍时她竟然不小心折断了村童的手臂,她当即被吓坏了。
于是,她再也不敢使出武功来了,就算娘的武功都被她学会了,她也不敢使出来,即使有人欺负她,她还是不敢使出来,久而久之,她慢慢的以为自己把学会的武功都忘了。
不,她没有忘。
袅娜的身影仿佛云絮般飘飞在山林间,那速度是如此迅捷,像鹰掠,似脱兔,如果有人看见,肯定会以为那是错觉,其实他什么也没瞧见。
快一点!再快一点!
从没有任何时候,香坠儿如此渴望自己曾经苦练过武功,她才能够比飞更快的赶到夫婿身边去。
希望来得及!希望来得及!
她急得快哭了,但并没有真的哭出来,现在不是哭的时候,她警告自己,她必须在来得及以前赶到夫婿身边去,保护他,替他阻挡敌军。
至少要撑到她赶到呀!
忽地,她听见前方遥遥传来一阵模糊的厮杀声,心头一阵喜,立刻加快身形赶过去,就快赶上了,就快赶上了……
赶上了!
「不!!!」凄厉的悲叫声猝然自她口中溢出。
是的,她赶上了,恰恰好赶上亲眼看见七个土蛮子用大刀捅穿了方瑛的身躯,大刀一拔出,鲜血宛如喷泉狂泄而出,方瑛摇晃了一下,丈三尺长枪先脱手落地,身躯才徐徐颓倒。
那七个凶残的土蛮子却还打算把方瑛的身躯砍成肉酱,不过他们也只够时间举起大刀,一条七彩缤纷,似绸又若丝的纱带仿佛彩凤般疾飞而至,只是一闪,那七个苗子的喉咙全被割断了。
纤细的绣花鞋飘落在方瑛横倒地上的身躯旁,彩凤漫天飞舞,香坠儿疯了似的挥舞纱带,围在四周的上蛮子根本来不及看清楚到底是什么在攻击他们,就一个接一个被割断喉咙,一个接一个倒下,快得像骨牌翻落。
直到土蛮子步步后退,不敢再接近过来,她才收回彩带跪下身去,纤指疾点方瑛数处重|岤,勉强才止住狂溢的血流,然后,她小心翼翼的将他抱入怀里。
「夫君!夫君!」她抽着噎,哽声轻唤。
好一会儿,方瑛才吃力的睁开眼,一见是她,他便蠕动着唇瓣仿佛想说什么,香坠儿马上俯下耳去仔细倾听。
「听不见啊,夫君,我听不见你说什么呀?」
听了好半天都听不到他想说什么,再抬起头来,却见方瑛的唇瓣不再蠕动,已然放弃了说话,只那双眼一眨也不眨地紧紧瞅定她,无声诉尽千言万语,是依恋、是不舍、是无奈、是歉疚。
然后,他静静的吐出最后一口气,瞳眸无力的阖上了。
香坠儿没有哭,也没有叫,她只是不相信的瞪着眸子,仿佛夫婿只是累了眯一下眼,待会儿就会再睁开来看她。
他还有话要告诉她不是吗?
但他没有,那弯月般的眼儿再也不会睁开来了,那爱笑的眸子再也不会笑给她看了。
四周依然包围着数百上千个土蛮子,他们还举着大刀,还准备要杀戮,还想再见血,但不知为何,他们不但一动也不动,甚至没有半点声息,一点点都没有,只有风声悄悄的掠过。
不知过了多久,突然,一道柔细的哭声若有似无的轻轻扬起,那样柔和、那样细腻,如果不是现场完全的寂静无声,根本听不见。
但是,不过片刻间,那哭声便已清晰显明地传入方圆一里内每一个土蛮子,还有每一只飞禽走兽的耳内,于是,敏感的飞禽首先惊扰的拍翅而起,刹那间,天空中布满了亡命飞逃的鸟儿。
无穷无尽的哀伤、无休无止的悲惨、无边无际的痛苦,那哭声仿佛撕裂开自己身体一般的哀鸣。
林子内,密叶间的金丝猴、长臂猿也开始惊恐的吱吱叫,伸展四肢攀藤跳跃逃向另一头的树林外;而地上的兔子、山猪、野雉,甚至老虎、野狼也不约而同狂乱的奔离,想要逃开那可怕的哭声。
多少肝肠寸断的悲伤,多少镂心刻骨的痛苦,令人绝望,教人心死。
实在听不下去了,有人捂起耳朵不想再听,但奇怪的是,那宛如杜鹃泣血的哭咽反而更清楚的流入他们耳里。
那样哀怨、那样无奈,无法逃离、无法解脱。
不,不想再听了,不想再听了呀!
悲悲切切,凄凄惨惨……
不要听了!不要听了啊!
第五章
前一年,君兰舟心不甘、情不愿的被老婆拐去做义诊;重阳之约又因为老婆而放过了仇人,之后他们顺道去探望小妹,却发现小妹已随夫家搬到京城里去了;再一回,他决定老婆优先,因为老婆身怀有孕,他必须先带老婆回家去安产,尔后再去探望小妹。
今年,老婆又拐他去做义诊,他便决定要优先去京城探望小妹,于是把儿子交给大哥,正待出发,独孤笑愚闲来无聊多问了一句——
「你要先义诊,还是先带老婆回娘家?」
「不,先上京城探望小妹。」
「咦咦咦?你要去探望小妹?我也要去!」
小孩子就是爱跟路。
结果,两人行变三人行,君兰舟的儿子转手又丢给了大嫂,独孤笑愚便和他们一起出发了。
谁知三人赶到京城,却又发现小妹溜到云南去找老公了,只好先带诸葛蒙蒙回娘家,好说歹说才让诸葛蒙蒙同意待在娘家等候他们,然后,兄弟俩再一块儿上云南去找小妹。
没想到……
「不见了?她怎会不见了?」独孤笑愚气急败坏的大叫。
「也不知怎地,我们正在说话,她就突然不见了!」方瑞心虚的呐呐道。
独孤笑愚眯了一下眼。「当时你们在说什么?」
方瑞犹豫一下,才吞吞吐吐的说了,因为那是军情,不应该随便说出去的。
还没听完,独孤笑愚就脸色阴郁地向君兰舟使了一下眼神,两人同时一晃身,不见了。
话说一半,突然失去听众,方瑞愕然傻住。
呃……大嫂好像就是这样消失不见的耶……
远远一听到哭声,独孤笑愚立刻脱口道:「记住,一刻钟!」然后与君兰舟相互点住对方的耳|岤。
哭阎罗的哭声最可怕的是,超过一刻钟时间,不要说聋子,连死人也听得见。
两人又奔驰片刻,穿过一片林子后,眼前豁然开朗,然而这片开朗实在不怎么开朗,反倒是一片令人毛骨悚然的惨厉。
数百上千个凶悍的土蛮子正在那里挥刀没命的互相砍杀,宛如有什么千百代流传下来的深仇大恨似的,手断了,继续砍;脚断了,继续砍;人死了,还是继续砍,好像不把对方砍成肉酱就无法罢休,现场一片尸山血海,惨不忍睹。
更夸张的是,连大象都在相互撞击,头破脑塌,血流成河,骨头都白惨惨的跑出来了还在撞个不停。
「小妹在那里!」
独孤笑愚指着杀戮人群中央,但他自己都没听见,君兰舟更不可能听见,这才想起他们都点住了耳|岤,于是推推君兰舟,再说一次。
「小妹在那里!」听不见,应该看得懂嘴型吧?
君兰舟看懂了,两人当即一起飞身越过杀戮人群,一眼见到垂首呜呜咽咽,绝望地悲鸣不已的香坠儿,怀里竟抱着个血淋淋的身躯,两人不约而同心头一沉。
来迟了吗?
甫落下身子,君兰舟立刻伸指按向香坠儿怀中血人的腕脉,先是皱眉,忽又双眼一亮。
「心脉尚未断绝,还有救!」
一直盯着他看的独孤笑愚马上就看懂了君兰舟说什么,心中一喜,马上扶起香坠儿的脸儿,毫不客气的甩了两巴掌。
「别哭了,坠儿,妹夫还有救,坠儿,你听见了没有,坠儿?」
巴掌一打下去,哭声就止住了,但香坠儿仍是一脸茫然,彷佛不晓得发生了什么事,独孤笑愚明白她是哀伤过度,一时难以回过神来,于是先和君兰舟相互点开对方的耳|岤,再轻轻拍拍香坠儿的脸颊,并柔声呼唤她。
「坠儿,妹夫还有救,听见了没有?坠儿,妹夫还有救啊!」
又说又拍了片晌后,香坠儿才慢慢出现反应,她徐徐蹙起了眉头,似乎听不懂他在说什么。
「还……有救?」
「对,妹夫还有救!」独孤笑愚更用力的重复自己说的话。
香坠儿困惑地看了他好一会儿。
「但……他的呼吸……」
「你二哥说有救就有救,你不相信你二哥吗?」说着,独孤笑愚向君兰舟点点头示意。
君兰舟立刻扶正躺在香坠儿怀中的方瑛,再将早已准备好的十三支金针飞快的刺入方瑛胸前,根根没入,半点不露,旋即狠狠地在方瑛心口处重击一掌。
没有动静。
再一掌。
还是没有动静。
第三掌。
终于,奇迹似的,方瑛竟然应掌喘了一大口气,又咳了两声,随后,胸膛也开始急促的起伏,虽然轻微,但确实是有动静了。
就在这一瞬间,香坠儿终于回过神来意识到现实,狂喜的失声大哭。
「夫……夫君没死,他没死!」
「他没死,但还是要尽快施救!」说着,君兰舟从香坠儿怀里抱走方瑛,话说完,人也不见了。
「我们快跟上去!」独孤笑愚扶着香坠儿起身。
「等等,还有……」香坠儿揪住他的衣袖,又哽咽了。「公公……」
独孤笑愚无语,默默地开始在遍地尸首中寻找那个等于是被他亲娘害死的人。
周围,土蛮子人仍在相互砍杀,已经失了魂、丢了魄,即使哭声已停,他们的脑子也回复不过来了。
风,悄悄的呜咽,为在战场上流连的魂魄,静静的哀悼。
一得知方政已阵亡,沐晟马上带兵溜到永昌去了,龙川江畔只剩下孤伶伶一座营帐。
「大哥,妹夫伤得太重,我一个人没办法,你得立刻赶回去请我爹来一趟。」
「行,我立刻赶回去。」
「十三天。」
「什么十三天?」
「十三天之内一定要赶回来。」
「什么?」独孤笑愚惊叫。「就算我们不吃不喝也不睡的赶路,也赶不及呀!」
「那妹夫就没救了!」君兰舟冷漠地道。
独孤笑愚窒了一下,咬了咬牙根。「好,我会赶回来,你带小妹和妹夫到昆明等我们。」
这里是最前线,沐晟都逃了,留在这里连安全都谈不上,更不可能静静养伤。
「我会先租一栋屋子住下。」
「留个记号,我会找到你们的。」话落,独孤笑愚便头也不回的走了。
他可不想在来不及之后再去面对小妹的哭声,所以,他得拚老命卯起来赶路,不但要赶回去敦请二叔的大驾,还得顺便告诉他亲爹一声—
他老人家最担心的事终于发生了!
虽然不放心方瑛,但方瑞四兄妹还是不得不先行离去,因为他们必须送父亲的遗体回乡安葬。
乘兴而来,却穿着孝服回去,真不知方夫人要如何接受这等剧烈的转变!
「不可!」君兰舟抢下香坠儿手中的碗。
「但那只是米汤,夫君……」香坠儿眼眶又红了。「夫君好像很渴呀!」
君兰舟瞄一下床上一动也不动的人,那张脸死人似的灰白,不要说渴,他根本不可能有任何感觉。
「他伤得太重,暂时任何东西都不能下肚,连水也不成。」君兰舟温声解释,并递给她一只小瓶子。「只能用这九转返魂液沾湿他的唇,滴两滴润润他的喉,千万别流进肚子里去!」
「二哥,你……」贝齿咬住下唇,香坠儿泪眼汪汪的瞅住他。「你真的能救活夫君?」
「可以。」只要他爹赶得及。
得到肯定的回答,香坠儿放心了,唇畔绽开一朵可怜兮兮的笑。
「谢谢你,二哥。」
「自己兄妹,说什么谢。」君兰舟怜惜的抚挲香坠儿的头发。「倒是你,守在妹夫身边好几天了,最好去眯一下眼,打个盹儿吧!」
「不,在他清醒之前,我一步也不会离开他身边!」香坠儿坚决地道。
「那么就吃下这个,」君兰舟再交给她另一只瓶子。「每天一颗,不然你的身子会撑不下去的。」
「谢谢二哥。」香坠儿感激的收下。
白鹤山下,昆明湖畔,他们租下了一栋砖瓦民屋,几日来,香坠儿总是寸步不离的守在方瑛床边,连吃喝也是有一顿没一顿的,君兰舟要是不给她药吃,大概再两天,她也会倒下去了。
君兰舟若有所思的注视她片刻。
「小妹,妹夫对你好吗?」
香坠儿瞅他一眼,默默在床畔坐下,温柔的为夫婿掖好被子,再小心翼翼的把九转返魂液滴在他干裂的唇瓣上,滴入他饥渴的嘴里。
「现在我敢说了,二哥,我是为了娘才答应嫁到方家去的,其实我根本不想嫁人,直到新婚夜里,我都还好害怕、好害怕,还在想说能不能后悔,能不能丢下一切逃回家去?但此刻……」
她轻轻叹息。「我只庆幸我嫁了,能够嫁到方家来是我的运气,不只夫君对我好,疼我、怜我、呵护我,公公、婆婆也好宠我,不,他们比爹娘更宠我,爹娘偶尔还会骂骂我,但他们连一句重话都舍不得对我说……」
她含泪微笑。「人家说小姑最难伺候,但我那三位小姑跟我处得可好着呢,夫君不在我身边时,她们怕我寂寞,不是常常来找我闲磕牙,就是带我到处去玩、去逛。二哥,如果可以的话,我希望下辈子能再嫁到方家来,因为他们对我就是那么好,好得我舍不得离开他们,一个也舍不得!」
君兰舟长长吁出一口气。「那就好。」
担心的就是她嫁错了人,日子过得不幸福,如今,这种问题已不再需要操心,唯一的麻烦是……
他爹赶得及来救人吗?
赶到了!
毒阎罗及时赶到了,而且是在第十二天时就赶到了,带来所有最珍贵罕见的药材,连一口气都来不及喘两下,父子俩就开始动手为方瑛诊治。
不只毒阎罗,连笑阎罗和哭阎罗也一道来了,反倒不见独孤笑愚。
「他赶路赶得快断气了,还在后面喘息呢,大概要晚个两,三天才会到。」笑阎罗解释,再扶起小女儿的脸,仔细端详。「你呢?坠儿,你可还好?」
唇瓣抖了一下,香坠儿又开始发大水了。「只要夫君没事,我什么都好!」
看到久未见面的爹娘,她应该向爹娘撒娇,应该向爹娘哭诉,说她有多么想念他们、有多么牵挂他们,但没有,她连一句爹娘都没叫,心里头惦念的始终是生死未卜的夫婿。
意识到这点,笑阎罗马上了解了。「你那么深爱他,嗯?」
「我爱他!」连红红脸都没有,香坠儿啜泣着,呢喃着吐露出心底深处的老实话。「我好爱好爱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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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是懵懵懂懂的只觉得自己好寂寞、好寂寞,没想太多,也没思考太深,直到这生离死别的关头上,她才幡然醒悟,不知何时,不知哪一刻,自己的心已完完全全牵系在夫婿身上了。
笑阎罗颔首。「你放心,你二叔和二哥会救活他的。」
而一旁的哭阎罗自始至终只是默默的饮泣,泪水哗啦啦的流,却连一个字也不敢吭,因为……
一切都错在她!
整整一日一夜,又是针线、又是热水、又是绷带,毒阎罗父子俩联手也几乎搞了个灰头土脸,这才勉强从鬼门关口硬将方瑛拉了回来。
内室门终于开了,毒阎罗父子俩满身疲惫,一脸倦乏的前后走出来,香坠儿第一个抢上前——她连眯一下眼都没,笑阎罗、哭阎罗随后迎上去,急切又担忧的抢着询问状况。
「怎样?怎样?没事了吧?」
「没事了。」
「幸好!幸好!」笑阎罗喃喃道,回头看,小女儿早已溜进内室里去了。「真没想到,原以为坠儿嫁到方家去,起码也得花上十年八年时间才能习惯新环境,却没料到不过一年多不到两年光景,她对方家的感情已是这么深刻,看来方家上下对她可不是普通的好呢!」
刚端来热茶给毒阎罗父子俩的哭阎罗不禁瑟缩了一下,羞愧的又背过身去掉眼泪,而一向怜爱妻子的笑阎罗竟也不予理会,迳自落坐,任由她在一旁啜泣。
「要不要先休息一下?」他问的是毒阎罗父子俩。
「不用,我们吃两颗药就行了。」毒阎罗说,一面与儿子各自吞下药丸。
「好,那么坐下,我得跟你们谈谈。」一待毒阎罗父子俩坐下,笑阎罗马上开始说出他的决定。「方家失去的,我已弥补不了,只能加倍补偿他们的未来,虽然咱们的规炬是一生只能有一个传人,但这并不表示不能教其他人武功,而是全部武功只能传给一个传人,其他的只能传授部分……」
「他的内功我负责,」不等笑阎罗说完,毒阎罗就做出了回答。「一年之内,让他拥有六十年功力,我保证!」
「好,谢谢你!」笑阎罗笑笑,再瞥向哭阎罗。「至于你大嫂,她必须教他一身武功的一半,因为一切都是她的错。还有我,我也会教他一身武功的三分之一,因为你大嫂是我的妻子,她的错我也有责任。至于其他人,我不勉强……」
「这不是勉强,」毒阎罗静静地道。「我们是兄弟,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大哥的责任也就是我们所有人的责任。」
笑阎罗欣慰的点点头,「好吧,那么……」再转注君兰舟。「休息两天后,你就先去接老婆,再回去照顾儿子,顺便传传话,这里有你爹就行了。」
「是,大伯。」君兰舟恭谨的应喏。
「义诊的事明年再说,现在是紧急状况,就告诉蒙蒙说是我说的。」
「我懂,大伯。」
最后,笑阎罗终于望向那副仍在颤抖的背影。「老婆,过来!」
哭阎罗震了震,迟疑半天后才慢吞吞的转过身来,又犹豫半晌后才一步拖一步的走到丈夫面前,仍是半声都不敢吭。
「你必须把事实告诉坠儿。」
「不!」哭阎罗这才惊慌的脱口而出。「她会恨我的!」
「她不会。」顿了顿,再说:「即使会,那也是你自找的。」
「但……但……我也是为了坠儿……」哭阎罗呐呐道。
「住口!」笑阎罗怒喝。「别为自己找脱罪的借口!」
从没见丈夫如此愤怒过,哭阎罗顿时被吓得窒住了。
这一趟来,惯常挂在笑阎罗脸上的笑容已不复见,此刻更是怒容满面,威态慑人。
「你说是为了坠儿,但事实是为了你自己,你不承认吗?」
「我……我……」
「当年你到云南来时,坠儿也不过才六岁,你以为她现在还记得多少?当时要做何种抉择也只有你自己才能决定,休想把罪推到别人身上!」
哭阎罗终于惭愧的又垂下了螓首。「可是……可是我不想让坠儿恨我呀!」
「所以你犯下的错误就要别人来替你承担后果吗?而且还是对你们香家有大恩的人!」
「我……会补偿他们……」
「人死了还能用什么补偿?」
哭阎罗哑口无言。
「你要仔细想想,」笑阎罗痛心疾首的劝告妻子别再继续错下去了。「人犯了错,就得尽力去弥补,即使弥补不了,也不能遮掩事实,你必须要勇敢的面对你自己犯下的错呀!」
哭阎罗抖着唇,还是低着头不敢看丈夫。「我……会加倍补偿……」
「你!」笑阎罗猛然起身,已经气得说下出话来了,遽尔拂袖离去。「我真后悔娶了你!」
哭阎罗一颤,骤然放声大哭。
毒阎罗父子俩相觑一眼,也默默起身随后离开,他们没资格,也没办法插手这件事。
犯错的人坚持不肯面对自己犯下的错误,他们又能怎样?
一个月后,方瑛终于又打开了他那双爱笑的眸子,但他似乎脑子糊涂了,见人都不认得,也听不见任何人跟他说话,更不可能笑给任何人看,只茫然睁着一双空洞的目光盯着上面,眼珠子动也不动,连眨眼都不会,就像一尊木头娃娃。
「他的伤太重,身子太虚,精神也尚未恢复,」毒阎罗温声安慰又在泄洪水的小侄女。「再给他多点时间,他一定会清醒过来的,我保证,嗯?」
香坠儿咬着下唇,点点头,出去了。
一出门,她就到屋后去找了个没人的地方,跪下来嚎啕大哭,哭得肝肠寸断、哭得痛心泣血。
不知经过了多久,一只纤手悄悄抚上她肩头,她哭着回头,扑上去。
「他不认得我了,娘啊,夫君不认得我了呀!」
双臂紧紧环住怀中的宝贝女儿,哭阎罗眼帘轻阖,泪水淌下。
「坠儿,娘……娘有一件事必须告诉你……」丈夫的苦劝无法令她改变心意,但女儿的悲痛终于促使她下定了决心。
她必须面对自己的错误。
悄悄的,旭日移至正当头,悄悄的,旭日又偏西落下,终于,哭阎罗把该说的事实一古脑全都给说了出来,巨细靡遗、点滴不漏,然后,她静待女儿的判决。
「对不起,若是娘知道会有今天这种结果,当时娘一定不会放过他的!」
香坠儿惊怔地望定娘亲,一脸不可思议、难以置信。「但是……但是……娘,你知道公公有多疼我吗?」
「对不起,坠儿,对不起!」哭阎罗低泣。
「不管我有多失礼,犯了什么错,他总是噙着慈祥的笑,包容我,纵容我,也不许别人怪我,苛责我……」
「对不起,坠儿,真的对不起啊!」
「记得有一回,」好像没听见娘亲的歉意似的,香坠儿自顾自喃喃低语,彷佛沉浸在回忆中回下来了。「我在洗夫君的衣服,小妹无聊跑来找我闹,闹着闹着,我们干脆泼水玩起来了,没想到一个不注意,我把一整桶脏水全泼到公公身上去了,当时我真的吓死了,可是……」
她笑了,眸中满是温馨的幸福。「公公却只低头看看自己,然后耸耸肩,笑着说:『我就想今天穿的袍子不好看,看来是真的,我还是去换掉吧!』他一离开,我和小妹全笑瘫了……」
「坠儿……」
「再有一回,他从京营里回来,一进门就把我叫去,然后偷偷塞给我一盒玫瑰花饼,说那好吃得紧,要买还得排队呢!」香坠儿笑得更满足了。「公公啊,就像作贼似的,小小声说要我一个人躲起来吃够了,剩下的再给小叔、妹妹他们分……」
「……」
「还有、还有,去年我生辰时,婆婆替我做了好几件新衣裳,公公就抢着要第一个看我穿上,他说他生了四个女儿却好像生了四个儿子,直到夫君娶了我进门,他才开始有女儿的感觉……」
「……」
「女儿……」香坠儿轻轻叹息。「公公说我是他唯一的女儿呢……」
「……」
「娘。」
「坠儿?」
「公公真的好宠我、好宠我呢!」
「但是我却害死了他!」
「不!」哭阎罗失声尖叫。「不是你,坠儿,是娘,是娘呀!」
香坠儿怔愣地瞅着哭阎罗,不哭也不叫,只是盯着娘亲看,仿佛在思考、在批判到底谁才是罪魁祸首。
良久后,也不知她下的是何种结论,她突然痛哭失声,像孩子似的嚎啕大哭。
「娘,我要公公,我要公公回来啊!」
「坠儿,对不起、对不起,真的真的对不起呀!」
是夜,笑阎罗静静步入方瑛房内,见小女儿依然守在女婿床边,纤细的背脊直挺挺的,一眼看去似乎有什么不太一样了。
「爹?」她头也不回的轻唤。
「是我,坠儿。」笑阎罗低应。
「明儿个我要去找那人。」
「你想如何?」
「报仇,为公公。」
「你从未杀过人,连伤人都不曾,你下得了手吗?」
「我跟娘不一样。」
笑阎罗若有所悟地点了点头,的确,那背脊挺得如此刚直,就像一个坚韧的小女人,她的娘亲从不曾有过这种模样,或许,他的女儿毕竟是他的女儿,多少也承袭到了他的刚毅,就算不多,也还是有的。
「的确,你跟你娘不一样,好,你去吧!」
娘亲犯下的错误,正该由女儿去纠正!
领了千军万马,耗了整整半年,不仅寸功未立,反而牺牲了副将与四千兵马,还任由思任席卷了整个滇西、滇南,而沐晟竟还敢向朝廷要求增派兵马,脸皮也实在厚得可以了。
不过,沐晟毕竟是名将功臣之后,看在他父兄份上,皇帝还是增派了湖广、川贵官军五万人到云南听候沐晟的节制。
即使如此,表面功夫还是得做,皇上的使者也随军到来,以传递皇上的谴责。
而沐晟做得更好,他在使者面前极尽忏悔之能事,最后还大声嚷嚷着,「辜负了皇上的厚恩,卑职理当以死谢罪!」
然后使者再努力劝解,说沐晟应以征剿思任之责为重。
最后,一场戏演完了,使者离去,转个眼,沐晟已是笑吟吟的,得意的迈大步回到书房里。
他父亲沐英四十八岁就逝世了,他大哥沐春更早,三十六岁就亡故,而他之所以能够活到今天,整整七十岁,就是因为他知道如何照顾自己、保护自己,只要小心一点,相信他想再活个一、二十年也不是问题。
想到这,他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不过,只有几声而已,后面没了。
嘴巴还大张着,沐晟瞪着眼,骇然发现前一刻还只有他一个人的书房里,不知何时竟又多出另一个人。
一个浑身缟素,发上还戴着重孝的小女人。
「你……你是谁?」
那小女人一张清秀细嫩的脸儿冰冷得像结了霜。「方瑛的妻子。」
方瑛?
方政的儿子?
一丝不祥的阴影蓦而窜过心头,「原来是方政的媳妇。」沐晟努力镇定自己,告诉自己,她只是方政的媳妇,不可能知道那件事。
「但我娘家姓香。」
「香?」沐晟失声惊叫,脸绿了,不觉退了一大步,再一步,又一步,虽还想再退,但后背已经被椅子挡住,再也无路可退了。「你……你想干什么?」
「做我该做的事。」
「什么……」沐晟一边瞄着书房门,一边考虑是不是叫人来更快?「事?」
「首先,我要说一个故事,一个四十年前的……你不想听吗?」
沐晟没有办法回答她,被点住|岤道的他只能定格在正待逃跑的姿势上,还有嘴巴,张了一半想呼救叫人,却没来得及出声。
「不管你想不想听,你都得听。」小女人的声音十分轻细,却像警钟一样巨响在沐晟耳里。「四十年前,香家那一代的男主人是个刚正不阿的武将,不懂谄媚、不懂阿谀,只懂得为主尽忠、为皇上效死,这样的人理应得到赞赏吧?但他没有,他得到的是满门抄斩的对待,只因为他的直言直语得罪了皇上宠信的小太监……」
小女人深吸一口气,眼中是激怒、是愤慨。
「多么残忍啊,代代忠贞,换来的却是血与泪、恨与怨。幸好,他的至友,我公公的父亲,他偷偷放走了我奶奶和我娘,为香家留下最后一丝血脉,十多年后,我娘找到那个小太监杀了他,以为已经替香家报了血仇……」
她摇摇头。「谁也没想到,十二年前,我公公在偶然的机会下才得知,当年香家之所以会遭到满门抄斩的境遇,罪魁祸首其实并不是那个小太监,而是……」
冷冷的眼笔直的盯住沐晟。「你!」
沐?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