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心怨:素衣朱绣》
第一章回纹织锦绣袍1
这世上只有两种女人:一种是绣娘,一种是绣娘以外的女人。
一片丝罗轻似水,洞房西室女工劳。
花随玉指添春色,鸟逐金针长羽毛。
蜀锦谩夸声自责,越绫虚说价犹高。
可中用作鸳鸯被,红叶枝枝不碍刀。
《绣》
东京府大相国寺东门外有一条街并不起眼的街巷,城里的人几乎都到过此地,哪怕没有事,人们也愿意来走一遭,看看官宦人家的小姐,书香门第的美妇。她们常常群集于此,从早到晚地流连,只为了一样东西,那便是刺绣。
而这条贯通南北的街巷,就是东京府大名鼎鼎的绣巷。
几乎所有闯下名声的绣娘都居住在这里,她们晚上飞针走线,将花鸟虫鱼、江山风物绣在绸缎上,白日里就齐集在绣巷里当垆卖绣。
软榻上鸳鸯枕的套子、小姐闺房里挡眼的山水屏风、王孙公子随身佩戴的香囊,皆是出自这些绣娘的巧手。
于是,宋人将这些民间刺绣的手工艺人,成为百姓绣户。
其时,刺绣风靡海内,上至当朝天子的龙袍,朝堂大元的官府,下至普通百姓的衣衫,都以刺绣装点。据说,高丽的使臣一旦出使大宋,往往只要两件东西,一是丝绸,另外一件,便是刺绣。
所以,只要是女子出生,无论是公主还是贫女,第一件玩具定当是绣花针,首先要学的女红必然是刺绣。即便是出家的尼姑,红尘了断,却仍旧剪不断对刺绣的钟爱。当时,最为著名的尼姑绣娘,几乎都在华严尼寺,两浙尼寺等寺院中修行,绣技高超,堪称神来之笔。
这些细腻婉约的刺绣,便是无出其右的宋绣。
绣巷之中,绣娘云集,无论是样貌还是绣技,个个都是千里挑一。每日清晨,大相国寺敲响第一声清钟,绣娘们便早早地起来,沐浴更衣,濯手熏香,开始一天的针线。
千百个婉约如此的绣娘当户而绣,十指灵巧生风,一度令东京府的多情少年和文人马蚤客微醺。
绣巷里有一家绣品店,店主名叫刘善宝。
绣品店从祖上传下来,到如今,也有三代了。
今天白日里,刘善宝的绣品店里,来了一对客人,一主一仆。主子三四十岁的样子,身着貂裘,难掩贵气。身后跟着个小巧的丫鬟,手里捧着个大包袱。刘善宝抬眼望见,不敢怠慢,赶紧上前唱喏。
夫人万福。
那贵妇只是点了点头,也不答话。
丫鬟却先开了口,未语先笑,店家,我家夫人手里有件阳货,想请您掌掌眼。
刘善宝心里一惊,这丫鬟开口竟然就是行话,阳货就是好货的意思,刘善宝不动声色,轻声问道,不知姑娘的阳货是何物?
丫鬟看了贵妇一眼,贵妇点点头,那丫鬟续道,不瞒着店家,我们既不是行里人,也不是骑驴跑道儿的,今儿个来,就想出一件有身份的货,不知道店家能不能留下来。
贵妇仍旧站着不说话,刘善宝心想,大约是这位夫人自重身份,不屑与他多言。
那请姑娘给开开眼?
第一章回纹织锦绣袍2
丫鬟将包袱放在桌上,看着贵妇,目光询问,贵妇只是轻描淡写地点点头。
丫鬟缓慢地将包袱打开,刘善宝低头一看,包袱里是一只方方正正的檀木匣子,木匣做工考究,周边是繁复雕琢的纹理,颇有些古意。上面挂着一把精致的铜锁,一看就是名贵的物件儿。
丫鬟呼了一口气,从衣袖中取出一把熟铜钥匙,小心翼翼地开了锁,打开木匣。
刘善宝眼前一污,竟感到了一阵寒意。
木匣里安静地躺着一件叠好的名贵回纹绣袍,白领红绢,繁复回纹,光华流转。
丫鬟从怀中取出一条毛巾,自顾自地擦净了手,捧起回纹绣袍来,展开。
室内顿时春光旖旎,凉意却也更胜了。
刘善宝不自觉地打了个寒战,忙凑近去看。
回纹绣袍肩领饰以如意纹,胸口是禽鸟纹,腰胯处有鸳鸯相对,下摆缀以江河湖海浪涛纹,边缘用金绣镶边,袖口镶着翠玉,极尽奢华。更奇的是,展开的回纹绣袍并无一丝褶皱,似乎就是刚刚绣好的一般。
刘善宝当即看傻了眼,他绣品开了这许多年,从未见过如此物件儿。
刘善宝反反复复看了几遍,越看越奇,这件回纹绣袍针法古朴,缎料名贵,针脚细密如雨,埋针处却有几根断线;再看绸缎的纹理里略有些杂色,朱红的衣领略有些褪色,竟然还是件古物。
丫鬟不等刘善宝开口,便把东西收了起来,盖上匣子,而后笑吟吟地望他。
刘善宝深吸了一口气,心中盘算,生怕她要出邪价儿来,正想着如何与她分辨。
直到丫鬟率先开口,不瞒店家,我家出了大变故,急需要钱。若非如此,也不至于要出手这件东西。我家夫人吩咐,这家东西少了一千两是不出手的。
听到这里,刘善宝心中已然乐开了花。这姑娘到底是个生手,一开始就亮了底牌,再往后,根本太不抬不上价了。况且,这件东西,只要一转手,三千两轻而易举。
刘善宝微一沉吟,抱拳道,小人没有冒犯两位的意思,不过这件东西,一千两着实高了,八百两,八百两小人绝不二话。
刘善宝说完,恭敬地等着他们的反应。
那贵妇突然招了招手,丫鬟走过去,两人耳语几句。
丫鬟走过来行了礼,又道,夫人说了,您也有您的眼光,这件东西少于九百两我们还是不出手的。
刘善宝咬咬牙,似是下了好大决心,说,好。
刘善宝给了主仆二人足额的银票,送她们到门口,门口有马车在等。
那位贵妇临走之时,突然回过头来,盯着刘善宝看,面色阴寒。
刘善宝不知所措,愣在当地。
贵妇的声音也带着寒意,一字一字地道,这件东西,万万不可再穿到活人身上,切记,切记,切记。
刘善宝一脸疑惑,正欲开口相询,贵妇却已经放下帘子,马蹄一响,远远地向北去了……
第一章回纹织锦绣袍3
当晚,刘善宝把捡漏儿的事儿告诉了妻子飞凤。飞凤看到这件回纹绣袍,自然喜欢,有哪个女人能抗拒这样好看的衣服呢?
飞凤问刘善宝,我能不能穿上看看。
刘善宝正要说好,却猛然想到贵妇临走前所说的话,心里觉得不妥,就随便编了个理由,招呼飞凤赶紧睡觉。
飞凤老大不情愿,但也没有多说什么,和衣睡下。
到了半夜的时候,刘善宝迷迷糊糊间,听见屋子里有细微的响动。
开始,他以为自己正在发梦,可是声音却越来越响,像是谁在敲打什么东西。
刘善宝一摸身旁,被衾冰凉,飞凤已然不在,他忙点亮灯,欠起身子去看。
然后他就看见飞凤身上穿着那件回纹绣袍,头发散乱,光着脚,在屋里一下一下地跳个不停。每跳一下,地板就发出砰砰的响动,在半夜里听来格外惊心。
刘善宝感到头皮发麻,忙喊,飞凤,大半夜的你做什么?
飞凤一边跳,一遍回过头看着他,不说话,只是笑。
那一刹那,刘善宝好像突然不认识飞凤了。
虽然她还是那张脸,可是那种神情,那股奇诡的笑,似乎完全换了一个人。
刘善宝仔细一看,飞凤的脸色绯红,身着回纹绣袍,又分明那么美,美得没有一丝人间烟火色,像仙子,像鬼,可就是不像人……
刘善宝看呆了。
飞凤却突然转过头去,像是受了什么感召,僵尸一般往前跳了几步,然后一把推开窗子,飞身跳了下去。
刘善宝大惊,滚落下床,连忙跑到窗户边去看。
两层的小阁楼虽然不高,但是从阁楼掉下去,非死即残。
外面漆黑一片,月亮也不在天上。
刘善宝顾不上穿衣服鞋袜,爬起来,提着灯就奔了出去。
挑起灯,地上躺着的不是飞凤,却是那件回纹绣袍。
绣袍干瘪地躺在地上,褶皱,触手冰凉。
可是,刚才,刘善宝明明看见飞凤从这里跳下来。
绣袍在这里,飞凤去哪了?
刘善宝找遍了每一处角落,却始终没有找到飞凤。
飞凤就这样,在刘善宝面前,消失不见了。
回纹绣袍躺在地上,即便在黑暗里,似乎依旧饱满欲滴,光华流转。
飞凤真的不见了。
刘善宝找了一夜,无功而返。他捧着这件回纹绣袍,不知所措。
这件绣袍到底什么来历?
那贵妇说的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刘善宝盯着那件回纹绣袍仔细看,突然觉得,这件绣袍美则美矣,却……不那么像衣服。更像是……更像是从美人身上剥下来的人皮一般。莫非……莫非这是盗墓的赃物?
刘善宝心里一惊,如果真的是盗墓赃物的话,按大宋律例……
刘善宝猛然想起一个人,或许,只有她知道这件回纹绣袍的真正来历。
如果实在找不到飞凤,再报官不迟。
第一章回纹织锦绣袍4
人们提到她的时候,往往先想到四个字,那是她得的诨号,却也是她的殊荣。人们称她作“十指春风”。据说,只要她当户刺绣的时候,十根葱玉手指翻飞开来,在绸缎上龙飞凤舞,她袖口就会吹出两股沁人心脾的清风来。人们以此譬喻她绣艺的高妙绝伦。
有趣的是,她本人的名字,却也与刺绣分不开来,她就是绣巷里的十指春风,吴蚕儿。
蚕儿,这样的姓名,似乎天生就是为了织锦刺绣而来的。
吴蚕儿同所有的绣娘一样,每日清晨早起,在绣巷里打理一个不大的摊子。与众人不同的是,她每日只肯卖三件绣品,卖完了就回到自己屋内,放下一片珠帘,专心刺绣。
三件卖完了,无论是谁再来求,出多高的价钱,她都不会再给绣品。因为,只有她在自己的绣品上绣上“十指春风&p;8226;蚕儿”六个字之后,才算是衣服完整的宋绣。
所以,即使强迫她,也是无济于事。
人们为了买到十指春风的绣品,甚至不惜彻夜等候在她的房前。尤其是些王孙公子,除了要买到她的绣品之外,更多的是想一睹她的芳容。
遇上这样的情形,她也不会太多惊慌,只是在屋外点上两盏灯笼,烧一炉滚水,然后自顾自地进屋刺绣,然后熄灯就寝。
求绣的男子们大多斯文,熟知吴蚕儿的性情,也守着不成文的规定,成群地守在吴蚕儿屋外,小声交谈着,安安静静地过了此夜。
久而久之,这就成为东京府里的一桩风雅事,传为当世美谈。
吴蚕儿早早地收了摊,刘善宝匆匆赶来。
刚一见面,说明了来意,刘善宝将整件事的来龙去脉细细地说给吴蚕儿听。
吴蚕儿听罢,心中也不免惊恐。
你可报官了?
刘善宝摇摇头,还没有报官,我仔细看这件回纹绣袍的时候,突然觉得,这像是从死人身上剥下来的人皮一般。可能……可能是盗墓的赃物……我……
吴蚕儿眉头一紧,那你为何找我?
刘善宝看起来委顿了不少,他苦着脸说,这绣巷之中,蚕儿姑娘对刺绣最懂行,也最渊博,我想,蚕儿姑娘或许能看得出这件邪物的来历。知道了来历,或许……或许还能找到飞凤。
吴蚕儿不说话,良久,才道,回纹绣袍可否借来一观?
刘善宝连忙点头,转身从柜子里捧出檀木匣。
回纹绣袍轻薄而坚挺,锦缎如水,泛着粼粼波光。
吴蚕儿眼前一阵凉意,随即沁入心脾。纹饰间一种莫可名状的美,毫无防备地呈现在她的眼前。她本能的察觉,这件衣服竟然不像衣服,而是一只女子。只有“她”脱下人,而不会被人脱下“她”。
吴蚕儿像是被魇住,本能地伸手去接。回纹绣袍清凉如水,恰如冰水里清透的冷玉。
此刻,她竟然有一种立刻穿上这件回纹绣袍的冲动。
只要是女人看到这样的衣服,谁也想去穿在身上的。
第一章回纹织锦绣袍5
蚕儿姑娘?
刘善宝大概看出了蚕儿的异样,开口打断她的遐思。
蚕儿一惊,瞬时清醒过来。
刘善宝继续道,蚕儿姑娘可知这件回纹绣袍的来历?
蚕儿将回纹绣袍接过来,手指拂过,似乎是将每一处肌理看遍。良久,才缓缓开口。
我虽不知道来历,却可以肯定这是件古物。双面三异绣,回旋针,飞天纹,这种纹理和针法,原本早已失传。想不到如今还能看到真迹。
刘善宝的脸色也变了,嗫嚅道,这么说,这物件儿确实出自墓葬?
吴蚕儿微一沉吟,低声道,我不敢肯定,但十有。
刘善宝身子一软,瘫坐在椅子上。一件来历莫名的回纹绣袍,竟然要了自己妻子的命。而按照大宋律法,盗墓掘坟以及销赃者,都要受到重罚。只是,那一主一仆两个女子,到底又是何人?
蚕儿叹了口气,沉吟不语。
刘善宝强打起精神,继续说,蚕儿姑娘有所不知,古玩之中,冥器却是最烫手。且不说大宋律法,单是这些物件儿在地底下埋藏这许多年,阴气入骨,戾气随身,本就是生人勿近的。如今飞凤神秘失踪,我看多半跟这件回纹绣袍是冥器有关。哎,都怪我一时贪念,这……这件东西,太过邪性,飞凤……飞凤她定然是被四色织锦回纹绣袍给吃了……
蚕儿听到最后一句话,面色也变了。
吃了?
一件衣服也能食人?
刘善宝表情因痛苦而扭曲起来,喃喃地道,当年有琵琶精,如今……如今刺绣居然也成了精……不但成了精,还要来此害人。飞凤……飞凤我对不住你。
吴蚕儿打断他,声音脆快,你这般哭叫,飞凤也不会回来。依我看,飞凤失踪一事大有蹊跷,且不论到底是不是刺绣成精,眼前最重要的还是多差些人,去找找飞凤。如果实在找不到,就只有报官。只要你说明这件回纹绣袍的来源,大人也不至于为难你。
吴蚕儿一番话入情入理,刘善宝住了嘴,良久,终于点头称是。
吴蚕儿脸上的神色却很难看,她冥冥之中,似乎有一种极为不祥的预感。
绣巷的人找了一整天,始终没有任何消息,就在眼皮底下消失的飞凤,似乎真的消失了。就好像世上从来没有这个人一样。
刘善宝原本希望,飞凤既然是突然消失,那会不会再次突然出现。可是直到入夜,飞凤仍旧没有回来,像是再也不会回来了。
刘善宝终于沉沉睡去。
累极了的人总是睡得很沉。
大多数人都不会知道自己睡着的时候,房间里在发生什么。
好像没有人关心这个。
可是如果睡到一半,突然被什么诡异的声音吵醒了,这恐怕不是一件很愉快的事。
如果被吵醒之后,再看到一些更诡异的事,恐怕就更不愉快了。
刘善宝确定自己听到了什么声音。
像是绸缎与绸缎摩擦的干响,听得人牙酸心麻。
刘善宝本来以为是外面的夜猫作怪,将自己蒙在被子里,翻个身想继续睡。
第一章回纹织锦绣袍6
可是这声音却越来越响,越来越近。
刘善宝半欠起身子,窗户不知怎么又开了。就是飞凤跳下去的那扇窗子。冰冷的月光洒进来,铺了半地的白霜。
然后,他看到一个影子,缓缓地站起来。
刘善宝以为自己看错了,他分明看到那件回纹绣袍自己轻飘飘地从匣子里站起来,身上的褶皱慢慢展开,像是一个女子在轻展曼妙的身段。
回纹绣袍轻飘飘地跳出木匣,两只袖管灌满风,像是突然生出了双臂。领口的玉饰泛着翠绿的光泽,衣袂垂下来的穗子随风轻摆,真实可感。回纹绣袍优雅地转过身去,刘善宝似乎能感觉到黑洞洞的颈口上,那并不存在的美人头颅对着自己回眸一笑。
回纹绣袍周身都在微微地颤,月光下,回纹绣袍的纹理里似乎凝结着延绵百年的怨气和惊悸,让人不敢看,却又不能不看。一举一动,似乎都充满了危险的诱惑。一件衣服尚且如此,它的主人该是怎样呢?
刘善宝瑟缩在被子里,屏住呼吸。
回纹绣袍轻飘飘地立起来,裙摆一扫,跳上窗棂,随即一跃而下。
刘善宝虽然一动未动,却已然历尽虚脱,汗水发背沾衣。
他始终不敢起身去多看一眼,就眼睁睁地看着那件回纹绣袍自顾自地消失在眼前。
这样的情形,即是说出去,恐怕也不会有人相信吧。
第一次,跳下去的是穿着这件回纹绣袍的飞凤。
第二次,跳下去的却是这件回纹绣袍自己。
刘善宝觉得自己疯了……
第二日清晨,很早,吴蚕儿却早早地醒了。外面的天色还没有完全亮起,蚕儿想,等天完全亮了,再和刘善宝一起去找飞凤。
读罢了半卷书,蚕儿起身,濯手,挑针刺绣。
她答应了要赵员外儿子百岁的时候,绣一幅《百子图》送去。当初,赵员外妻子临盆之前,大着肚子来绣巷请绣,为赵家祈福。孰料,不久之后,竟难产而亡。蚕儿一连几日都吃不下饭,这幅绣就总是绣不成。
十指翻飞之中,她又想起昨天看到的那件回纹绣袍,陡然觉得屋子里一阵寒意。
她站起身来去关窗,却瞥见天际上有三两只形状奇异的风筝,蚕儿瞧着好奇,便定睛去看。
两只风筝竟然缓缓地飘近,身后曳着红绫长尾,煞是好看。
蚕儿扶着窗棂,仰头看着,突然,她脸色变了。
云彩下的两只风筝忽高忽低,却已经能看清轮廓。
那哪里是什么风筝,竟然……竟然是两个的女子,身子横摆,双手张开,双脚却并拢,有如九天仙女,长发流水般随风而动,肌肤胜雪,只有腰际缠着一根长长的红绫,正自随风翻飞。
待到“她们”再飘近些,愈来愈近,很快几乎到了吴蚕儿的窗前,蚕儿看得更加清楚。
两只女子都画了眉,嘴唇朱红,腮上也涂满红红的胭脂,迎着苍白的脸色,竟说不出的诡异骇人。吴蚕儿正自奇怪,却突然反应过来,离自己最近的那只女子,竟然是飞凤的模样。
吴蚕儿觉得自己几乎要窒息了,她不断提醒自己是看错了,飞凤……飞凤怎么成仙了?
第一章回纹织锦绣袍7
可是再定睛却看,却愈发清晰起来,飞凤脸上有颗泪痣,绝不会错。
飞凤却紧闭着双眸,蚕儿眼尖,竟发现飞凤的眼睑上有透明的丝线,飞凤的双眼竟像是被缝上一般。
蚕儿喊了两声,飞凤仍旧在半空中飘来荡去,浑然不觉。蚕儿穿上鞋子就往外跑。
等到跑出去的时候,飞凤和另外一只女子,又缓缓地升起来,向着更远的天际飘去。
蚕儿分明看到飞凤身上有一根细细的绳索,就像是控制风筝的长线。
吴蚕儿追了上去,两只“风筝”却越飞越远,渐渐地经凝成一团白影,再也看不清轮廓了。
吴蚕儿停下来,这才发现,街巷上很多人,都愣在当地,仰着头往天上看。这样诡异的场景,的确像极了仙女下凡,而且这个仙女就是绣巷里的绣娘,刘善宝的媳妇,飞凤。
不远处,刘善宝也看到了这一幕,喉咙里发出古怪的咕咕声。随即一声更响的惨叫,轰的一声委顿在地上。
蚕儿奔过去扶他,周围更是围着一群人。
刘善宝看到蚕儿的脸,眼神涣散,再也说不出一句话。
众人面面相觑,街道上竟然瞬间沉静下来。
哈哈哈哈哈哈哈。
一声古怪的长笑打破了街巷上的安静,一个脚踏芒鞋,手扶竹杖,坦胸露||乳|的癞头和尚不知从哪里跳了出来,手舞足蹈地对着众人哈哈大笑。
哈哈哈哈哈哈哈。
笑声就像是一只暗夜里出没的怪鸟。
癞头和尚举起竹杖,指着天空里的近乎不见的白影,大笑着说,人旗,哈哈,人旗,这里也有人旗了。大难……大难就要来了。蜘蛛蜘蛛,稻草人稻草人。针线针线……
癞头和尚咯咯笑着,说出一连串古怪的话,随即踩着芒鞋,一蹦一跳的窜入人群里。
吴蚕儿眉头深锁,人旗?那又是什么?
刘善宝吓得不轻,昏昏沉沉地睡下。
邻居王婆在照顾他,吴蚕儿径自去了衙门报官。
东京府府尹秦月亭听完蚕儿的陈述,几乎要把胡须捋下来。
东京府竟有如此怪事?
而且白天绣巷里众人看到“绣娘变成仙女”一事已经传开,秦月亭生怕这件事传到宫里,到时候怕是自己的冠冕难保。
于是,秦月亭只好派衙役分头去寻找飞凤和那件失踪的回纹绣袍。
可是从哪里找起?却并没有人知道。
几个衙役在街头无头苍蝇一般的乱撞。没有人知道该从哪里下手,秦月亭更是一筹莫展。
穿上绣袍就消失不见得飞凤,如今竟然变成了飞天仙女。罪魁祸首竟然是一件所谓有生命的绣袍?无论是谁,听到这样的话,恐怕都要张大嘴。
只是,这背后到底隐藏了什么蹊跷?
第二章人面风筝1
春喜一直没有睡。
她翘着耳朵听外面的打更声,她在等三更。
三更的时候,长生要来见她。
她想起长生便觉得浑身发热。
若不是爹娘始终不同意,她早就嫁给长生为妻了。
春喜是绣巷里的巧手绣娘,爹娘自然希望她有个好人家,可长生却只是个绸缎庄里跑腿的伙计。尽管女儿坚持,但春喜的爹娘却十分固执。到后来,甚至不许春喜随便出门。去绸缎庄采购绸缎布匹也由春喜的父亲自己来做。
少年眷侣,越是遇上阻力,情事就愈加蓬勃热烈。
还有什么比偷偷幽会更令两个少年脸红心跳的?
尽管很慢,三更还是到了。
春喜偷偷地摸出门,两条街之外,有一处废弃的老宅。那是长生偶然发现的,此后,这里就成为两个少年偷偷幽会的所在。
春喜穿着布鞋,走得很轻,却很欢快,她已经五天没有见过长生了。
街巷上零星有几处灯火,越接近老宅,春喜心跳得就越厉害,走夜路似乎也不那么可怕了。
老宅的朱漆大门紧锁,要绕道侧门,侧门上的锁是长生换的。这个时候,长生应该已经在老宅里等她了。
春喜轻声叩门,三长两短。
木门打开,露出长生黝黑的脸,他一把拉过春喜,随即关上了门。
柴房里亮着一只灯笼,地上铺满了干草,桌子上还有一些酒肉和一个蓝色碎花的包袱。每次长生都会先来把这里收拾干净。
两个人再灯火里憨憨的对视,笑得熏然。
谁都没有说话,春喜觉得身子一紧,一把被长生拉进怀里,春喜大口喘息着,两个人滚落在稻草上。
两个人像是两块炭火,噼里啪啦地彼此交织着火星,春喜觉得热,几乎要烧焦一般。长生的动作仍旧笨拙,在一颗扣子上停步不前。春喜喘息着摇头,自己伸手解开,随即又帮着长生去解。谁知长生的扣子更紧,长生颤抖着,一把将衣服扯开。
两个人再无障碍地拥抱在一起。
春喜挺起腰,迎着长生的冲撞。她深知,永不必在自己心爱的人面前羞赧。她只想让他快乐,他也一样。
两个人变成了一个。
春喜下巴挺着,尽量不叫出声。
良久,她觉得自己像是喝下了一碗滚水,身子里一团滚烫。
长生心满意足地抱着她,她心满意足地躺在长生怀里。
你出来的时候,你爹娘没有看到吧?
没有,我等他们都睡了才跑出来的,他们……他们今晚也……
哦?今晚怎么样?
你……明知道,还来问我……
长生憨憨地笑,然后站起身来,去拿桌子上的蓝色碎花包袱。春喜看着他黝黑的臂膀泛着光,心里又软又热。
你看这是什么?
长生把蓝色碎花包袱递给了春喜,春喜看着长生,不解。
快打开,我给你的。
春喜微笑着打开包袱,低声叫了出来。
包袱里躺着一件纹理精细的四色绣袍,光滑如水。春喜把绣袍撑起来,几乎是看呆了。她从未见过这样漂亮的衣服。不由自主地就想穿在身上。
第二章人面风筝2
突然,春喜呆住,颤着声,你……你从哪里弄来这样贵的衣服?莫不是……你偷的?这可不行,趁人没发现之前,你……快快还回去……
看着春喜神色紧张,长生又笑了。
这不是偷的。这是光明正大得来的,你尽管船上便是。
春喜大奇,你怎么得来的?
长生笑笑,说出来你可能不信,但你该知道,我别的优点没有,但是却从来不说谎的。
嗯。
是这样的,两天前,绸缎庄关门很晚,我回家的时候,突然起了风。风很大,我冒着风往家里走。转进一条巷子的时候,我突然看到头顶上飘着一样物事。风很大,那件东西就飘在屋顶上。我抬起头,仔细看,竟然是一件衣服。我心里奇怪,便追了上去。
好在那件衣服飘得并不远,我跟着它跑了半里路,它终于落在树梢上。我爬上树,取下来一看,大喜,这件衣服这样漂亮,正好适合你穿。再者,起这么大的风,肯定是谁家的小姐晾衣服的时候被吹走了。我捡到的,又没法知道谁是施主,当然不是偷了。
长生说完,笑吟吟地看着春喜。
春喜松了一口气,想想也是,这是送上门来的东西,不要白不要。
那……那我穿上试试?
嗯,试试。
我想呀,我试试看就好了,然后你就把它当了,攒钱娶我,有了钱,也就能堵住我爹娘的嘴。
这是我送给你的,怎么能卖?
你傻啊,眼下,娶我回家才是正经事,这些衣服以后再买还晚了?
哦哦。长生憨憨地点头,快穿上试试,肯定好看得不得了,哦对,这衣服瘦,你里面不能穿衣服呀。
春喜脱下来自己外面的布衣,露出粉嫩的肩膀和锁骨,长生看着心爱的女子,在自己面前换衣服,竟一时看得呆了。
讨厌。
春喜啐了一口,将四色的绣袍穿在了身上,然后在长生面前,轻轻展了个身段。
一室春光。
长生看着眼前容光焕发的女子,竟然好像换了个人一样,肌肤胜雪,眉眼如黛,煞是好看。
长生竟然看得脸色潮红。
春喜嫣然一笑,问,好看么?
长生直直地点头,好看,真好看,让人看着就想把你脱光。
你……讨厌……
长生笑嘻嘻的,张开双手就要去抱春喜。
就在此时,春喜的身子却抖动起来,肩膀耸动,腰肢乱摆,骨骼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
春喜……你……你怎么了?
春喜的眼睛突然变得血红,目眦欲裂,一脸怨毒地盯着长生看。长生往后退了几步,眼前的女子,好像突然不是春喜了。
她的身子越来越剧烈地扭动,嘎吱声越来越响,原本白皙的脸上竟然露出一条一条的青筋。嘴唇也被咬破,殷红的血顺着嘴角流下来。
春……春喜,你你你怎么了?
长生慌了神,心中蓦地腾起一个念头,莫不是,莫不是鬼上身了?
春喜身子猛地向前一窜,双手掐住了长生的脖子,力气大得吓人,目眦欲裂地看着他,眼神要刺破他的脸。
第二章人面风筝3
长生挣扎,春喜的手却越来越紧,长生憋得脸色通红,两个人一起滚落到地上。
翻滚中,长生终于一把推开了春喜,连滚带爬地往后退,靠着墙壁,大口喘息。
春喜喉咙里却发出了呱呱呱的声响,开始在地上打滚,用力抓着自己的脸,指甲到处,血肉撕裂。
长生再也看不下去,扑上去抓着春喜的手,喊,你到底怎么了?你说啊。你说啊。
衣……衣服。
衣服?
春喜被抓住双手,后脑开始猛烈地撞地,同时含混不清地咬出两个字,衣服。
长生突然明白了,是这件衣服有古怪。
他再不迟疑,开始七手八脚地去接衣服上的扣子,扣子却出奇的紧,春喜又开始双手乱舞。
修长的指甲划破了长生的头脸和脖颈,长生也顾不得,发了狠,开始拼命撕扯这件绣袍。
衣服像是紧紧地贴在了春喜身上,长生每用力一下,春喜就发出凄厉地惨叫。有那么一瞬间,长生恍惚中,觉得自己撕扯的根本不是衣服,而是……而是春喜的……皮肤。
双腿压住春喜的双臂,用尽全身力气,替春喜脱下这件诡异的绣袍。
终于,扣子解开,整件绣袍被长生用力褪下。
长生跌倒在地上,看着春喜,大叫一声,将绣袍用力地往外一丢,额头上,冷汗涔涔而下。
躺在地上的春喜,除了脸、脖颈和小腿,依旧白皙,其他部位都已经露出鲜红的肉,血水随着身子的抽搐缓缓渗出来,如同一只被囫囵剥下瓜皮的西瓜,汁水淋漓。
春喜……春喜的皮肤,竟然不见了。
这件绣袍,竟然剥下了春喜的皮肤。
刚才还温润如玉的美丽女子,现在却只剩下一团可怖的血肉,两只原本俏丽的||乳|,软塌塌地塌陷下去。
血水很快流了一地,浸染了长生的青布鞋。
咣当一声,门被风吹开,就在长生呆滞的目光里,那件绣袍缓缓地站起来,袖子轻轻拂去身上沾的稻草,袖管里很快灌满了风。颈上并不存在的头颅,似乎又对着长生嫣然一笑。
绣袍上的四色中朱红,更加鲜艳欲滴。
然后,绣袍轻飘飘地飞出了门,消失在迷茫的夜色里。
春喜已然没有气息了。
长生痴痴傻傻地爬过去,抱起春喜一成血肉的身子,面无表情,身上的衣服很快被染成了血红。
而春喜的脖颈,却变成了青紫色,青筋暴露,如同一块盘了多年的翡翠,几乎透明,血管和气管露出来,诡异可怖……
东京府出了一件成精的绣袍。
谣言总是猛于虎。
绣巷里三天之内,两个绣娘,一个被神隐,一个被剥皮惨死。
失踪的飞凤变成了诡异的“仙女”,也有人说那只是风筝,人面风筝。
食人绣不知去向。
绣巷里,生意一下子有些冷清,很多绣娘都闭门不出,谁也不想变成下一个尸体。
飞凤是第一个。
春喜是第二个。
谁会是第三个呢?
只不过是一件四色回纹绣袍,难道真的就能食杀人么?
第二章人面风筝4
秦月亭亲自带着仵作林正去验尸。
春喜的尸身要在义庄停留三天,然后交由春喜家人安葬。
义庄里的空气并不好。
秦月亭用厚厚的手绢捂着嘴。
林正先是银针验毒,修长的银针刺入春喜已成暗红的血肉里,太阳|岤、胸脯、肚腹、私|处、足底各插入一支银针。
良久,银针拔出来的时候除了带出脓血,却依旧是光亮的。
秦月亭和林正对望一眼,林正微一沉吟,道,请大人允许小人为死者洗尸。
秦月亭叹了口气,点头。
春喜僵硬的身体被浸入盛满洗尸水的木桶里,洗尸水浸入血肉,发出嘶嘶的声响,血污渐渐被洗净,木桶内已经是一片殷红。
林正俯在木桶上仔细看,眼睛几乎要贴上尸身。
他猛然发现春喜的两只||乳|上,不满细密的小洞,只有绣花针粗细。若不是经过洗尸水的漂白,血污浸染其中,根本无从发现。
秦月亭也蹲下身来,这些小洞,竟然像是用针刺上去的,再仔细看,这些针孔竟然密密麻麻,令人胆寒。
秦月亭与林正对望一眼,彼此倒吸了一口凉气。
你……还记得六年前的“金针刺足”疑案么?
林正点点头,目光中流出一股惧色,缓缓地道,当初东京府的一桩连环杀人案,九个死者离奇死亡,身上并无一处伤痕。所有仵作验尸的时候,竟然都无法查出死因。
直到后来,仵作中不世出的奇才应无常奉命前来验尸。他一个人在义庄守着九个死者六天六夜,从头到脚一一检查。一无所获之后,终于决定开胸验尸。开胸之后,应无常发现死者无一例外都是心脏骤停而死,脏腑内皆有淤血,外外部却无外伤。
应无常恍然大悟,发现了“金针刺足”的诡秘。
他用强力磁石,将死者足底的金针吸出,发现死因。
以三寸金针刺入足底涌泉、丘墟等大|岤,?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