岤,致人死命于无形。凶手就是被江湖中人称为“夺命金针”的叶金针。
自此之后,“金针刺足”成为一种杀人方法,载入《问尸集》之中。
秦月亭点点头,低声,莫非眼前这个死者的死,也与金针有关?叶金针虽然被正法,但据说他还有徒子徒孙流落各地。莫不是,他们又来了东京府?
秦月亭走出义庄的时候,已近黄昏。
他突然觉得自己头上的帽子很重。
义庄内,春喜的口却微微张开。
一只朱红的大蜘蛛从她口中爬出来,飘落在地上,不见了……
第二章人面风筝5
春喜送殡。
年迈的父母依然泣不成声。
长生目光呆滞地抬着春喜的棺木。
衙门里出了银子,为春喜选了一块好的墓地。
春喜安静地躺在棺木里,身上穿着一件粉色的绸衣,遮掩住被剥皮的身子。
封棺。
棺盖被盖上,众人悲声如箫。
长生跪在地上,捧起一把土,撒了下去。
吴蚕儿远远地站着,一身白衣,看着跪在地上泣不成声的长生,心内冰凉。
她教过春喜针法,那个俏丽活泼的姑娘,如今却也归于黄土。
生命竟如此脆薄。
她仰起头,让眼泪顺着眼角落下。
突然,她又看到天上有一只风筝。
慢慢飘落下来。
越来越近。
薄薄的一只风筝,就像是用竹子编好,再用白纸简单糊成的风筝一样。
再近些,再近些。
吴蚕儿慢慢看清,这确实是一只风筝,只不过竹子编成的支架上,糊着的似乎不是白纸,而是……而是一张人皮!
胸前原本饱满的||乳|,如今干瘪着垂下来,无论是谁,只要看上一眼,就知道,那不是白纸,确实是一张被剥下来的人皮。
啊!
吴蚕儿惨叫一声。
送葬的人们看了一眼吴蚕儿,然后都抬起头看。
半空中,一只人皮风筝飘来荡去,忽高忽低,诡异非常。
春——喜
长生只看了一眼,便大叫了一声春喜的名字,然后惨叫的是春喜的爹娘。
春喜胸前有一块朱红色的胎记,如同桃花,只有爹娘和长生知道。
众人乱作一团,春喜的爹娘已经晕了过去,蚕儿和长生却同时奔了出去,去追那只人皮风筝。
人皮风筝好像长了眼睛,看到蚕儿和长生奔来,竟然又忽然升高,向北一掠而去……
一个肮脏的和尚躺在一块平坦的山石上,大嚼着一只蹄髈,看见那只人皮风筝也坐了起来,哈哈大笑。
人旗,快看人旗,人旗。哈哈哈哈。风筝,人旗。快看,快看。
吴蚕儿和长生气喘吁吁地看着那只人皮风筝,慢慢化成一个黑点,消失不见……
放风筝的人,到底是谁?
到底是谁呢?
即便发生了这许多事,但是吴蚕儿仍旧习惯在每日上午在绣巷摆上绣摊,这是她多年的习惯。
刺绣已成为生活中的一部分,如同吃饭饮水一样不可缺少。
知府大人已经亲自过问这件事,或许很快就能水落石出了吧。
绣巷上摆摊儿的绣娘还是少了一些,总有些人胆子小些。这也怪不得她们。她们天生就是弱女子,能学会自我保护也是件好事。
蚕儿却并不害怕。
整件事虽然离奇可怖,但这背后总有些什么人们不知道的事。
食人绣,食人绣。
她默念着这三个字,想起四色回纹织锦绣袍的色泽,纹理,触手可及的冰凉感,能夺人心魄的凄美,心里不由得叹了口气。
能绣出如此绣袍的一双手,该是怎样的一双巧手呢?
这双巧手可知道,她一针一线绣出来的绣袍,竟成了一件邪魔般的食人绣。
蚕儿有深深地叹了一口气,眉眼间似有似无的一股哀怨不经意地显露出来,伴着她轻声的低颦,凄美绝伦。
第二章人面风筝6
天光这样好,人也这样好,姑娘因何叹息?
蚕儿一惊,低着头,一眼瞥见一双青色的步履。
她抬起头,眼前的一个人挡住了日光,负手立着,脸上带着一股暖人的笑意。
这一日,吴蚕儿的绣摊前,出现了一个戴冠的书生,约莫三四十岁年纪。吴蚕儿收拾停当,抬眼望那书生,见他面上微微透出红光,眉宇间一股凛然英气,冠上扣着一枚翠绿色的浑玉。
吴蚕儿盯着他,这个人似乎是从天而降,就这么凭空出现在蚕儿眼前。蚕儿盯着他,良久,终于觉得不妥。她低下头,轻声道,你来了。不知为何,说出这三个字,脸色竟然一片绯红。
书生见吴蚕儿抬起头来,却也是一惊,他慢慢地打开折扇,眼睛却不离吴蚕儿的脸。
吴蚕儿被他看得久了,报之一笑,随即低下头去。
良久,那书生终于开口。
“我是来请绣的。”
他不说买绣,却说了一个“请”字。
赵姓书生微微一笑,点了点头,随即蹲下身来,去看蚕儿身前铺着的绣。
蚕儿竟然不敢再看她,只是低着头,看着他骨骼健硕的十指,中指上有一枚翠绿的戒指,单单看这一双手,就知道这双手的主人贵气十足。
既然是国姓,说不定真的是皇亲国戚呢?
蚕儿胡思乱想着,赵姓书生却已经捧起一副绣品在看。
看了许久,赵姓书生不禁啧啧称奇,这幅《虎兕出于柙》真是妙绝。和色无迹,熨帖均匀,丝缕又分明。姑娘刺绣,使针如笔,疏而不密,歧而不并,活而不滞,但凭着这样施针的手法,恐怕大宋境内,已是无人可及了。
蚕儿听完这番话,却吃了一惊,眼前这个书生,怎地对刺绣如此了解。三言两语,就道尽了这幅绣品的妙处。他……他到底是什么人?莫非也是名绣传人?
先生高论,谬赞了,小女子不敢当。
赵姓书生却摆摆手,道,十指春风如此谦恭,那绣巷之中的其他绣娘,该当情何以堪?不过,这幅绣虽是佳品,可是相较于蚕儿姑娘的手段来说,却并非最好的刺绣。
哦?
我看这幅绣品用针巧妙,但是丝线却略有凌乱,有几处前后甚至偏了尺寸,姑娘在用针引线的时候,似乎略有些漫不经心。刺绣之时讲求“闲、静、明、洁”,从这幅绣品的针线看来,姑娘在作绣之时,心似乎并不静。
蚕儿又吃了一惊。
刺绣的人自然厉害,可是能读绣的人,却一定也是行家里手。
眼前的这个男子,竟然对刺绣有如此的见解。自从第一次相识,蚕儿便有高山流水遇知音之感,如今更加确信了。
这样的邂逅与交谈让蚕儿心中有了一丝若有若无的欣喜。
赵姓书生举止优雅,语气不急不缓,蚕儿姑娘是不是也听了“食人绣”的谣传?
蚕儿又吃了一惊,看来这件事真的是快要传遍东京府了,随即木然地点头。
那蚕儿姑娘,真的相信有食人绣这样的说法?
蚕儿摇摇头,说,刺绣食人,我倒是从未听说过,只不过,这几日发生在绣巷里的事,太过邪气了些。
不知为何,蚕儿对眼前的这个书生说不出的亲和信任,于是将自己的所见所闻大致地跟书生说了一遍,语声清脆,表述清晰。书生听了不住地点头。
听完之后,书生沉吟良久,这件事情很有古怪,这背后恐怕藏着什么重要的秘密。不管怎么说,姑娘还是小心一些为好。事情总有水落石出的一日。这就看秦月亭的本事了。
蚕儿听他直呼府尹的姓名,微微吃了一惊。
书生将蚕儿的三幅刺绣一同买下,道了别。
蚕儿看着他的身影,心中竟然有了一丝怅然。
第三章千手观音1
一个陋巷之中,步便有一个小贩,唱喏叫卖声不绝于耳。
走过一个鲍鱼肆,便是一个估衣店。
一个赤膊的中年汉子推着车,在估衣店门口停下来,他从车上拿起一件破烂不堪的衣服,抬脚走近估衣店。
喂,千手观音,看我这件衣服还能不能补?
店里一个三十多岁的少妇正在纺纱,头上用木簪挽着一个发鬓,徐娘半老,未抬起头,便轻声道,放下吧,我若不给你补好,你哪里还有衣服穿?
中年汉子哈哈大笑,好,要不咋个都叫你千手观音来?这衣服就是再破,你也能补好。哈哈,我晚上来取。
中年汉子大笑着迈步出去,少妇继续低头纺纱,左手上,中指和无名指处,竟然空空如也。
唧唧复唧唧,木兰当户织。
不闻机杼声,惟闻女叹息。
一个文士,羽扇纶巾,轻飘飘地走进来,嘴里念完这四句诗,又道,想不到当年名动天下的千手观音梁玉绣竟然沦落至此。造物当真弄人。
文士说罢,负手而立,低头看着兀自低头纺纱的少妇。
少妇微微抬起头,看到文士,一阵讶然。
梁玉绣……呵,这个名字好久没有人叫过了……
她似是忆起往事,目光一阵悠远。
五六年不见,秦大人突然造访所为何事?
来人正是东京府府尹秦月亭,此时他一身便装,文士模样,看来是微服私访。
秦月亭抱拳一笑,道,你我都是老友,不请我进来坐坐?
梁玉绣冷笑一声,老友?当年若不是秦大人,我这左手上的两根手指,恐怕如今还在的。
秦月亭脸色一青,却只是叹了口气,脸上也露出痛苦的神色。
当年若不是叶金针夫妇四处杀人越货,你们也不至于落到如今的下场,况且,若不是我念你只是受叶金针蒙骗,你丢掉的可不仅仅是这两根手指。
梁玉绣听到他提起叶金针,眉头皱了皱,叹息着摇了摇头。
也罢了。当年也是他们夫妇二人咎由自取。我……我只不过是个苦命人。秦大人突然到访,究竟所为何事?
秦月亭也不客气,自顾自地扯出一张椅子,坐下。
绣巷中死了两个绣娘。
梁玉绣手里仍旧纺着纱,面色丝毫不变。
秦月亭继续道,其中一具尸体,我和仵作仔细查验之后,确定是被无数金针透体穿心而死。能有如此本事的人,除了金针门,还能有谁?
梁玉绣再次冷笑,你怀疑我?哈哈哈。
梁玉绣的笑声里带着刺骨的凄凉,叶金针夫妇死了六年,金针门早已凋零,如今还在东京府的,大概也只有我一个了。你怀疑我?哈哈哈。我如今只不过是个废人。早就不碰金针了。
你别误会。我并不是怀疑你。只是想来问问,你可知道还有谁有这样的本事?我来求你,只是怕绣巷之中,再有人无辜惨死。
哼,你怕的是保不住你的乌纱帽吧?别人的生死,你几时看在眼里了?
秦月亭咳嗽两声,也不解释,只是继续道,如果你知道什么,还请不吝赐教。不管怎么样,我都不想再有人惨死。
第三章千手观音2
梁玉绣停下手里的纺机,抬起左手撩了撩头发,长长地叹了口气。
想不到绣巷里又不太平了,看来当年我离开绣巷,终究是对的。吴蚕儿那丫头,没事吧?
听她提起吴蚕儿,秦月亭倒是略有些惊异,再一想,也是,十指春风的名声,东京府恐怕没几个人不知道。
她没事。只是也被吓得不轻。
梁玉绣面色略有缓和,吴蚕儿的刺绣最有神韵,即便是当年的我,恐怕也胜不过她。只不过如今她的名声太响,对于一个绣娘来说,名声响了未必是好事。刺绣总要安静些、寂寞些才好。
秦月亭不知她为何提起这些,当即只是点头不语。
梁玉绣接着说,食人绣的事我也听说了。这件事情的确诡异,不能以常理忖度。
秦月亭精神一振,你听说了?
梁玉秀微微点了点头,面上也有痛苦之色。
缓缓地道出了当年的一段往事。
当年叶金针、李丝丝夫妇创立金针门,广收男女弟子。叶金针教男弟子学医道针灸;李丝丝教女弟子学裁缝刺绣。针灸、刺绣在东京府都是双绝,名震一时。
后来,叶金针钻研经脉|岤位走火入魔,竟然觉得身体不够完美,妄想着能够寻到一个真正完美的身体。最终自然落败,于是叶金针开始自制木偶人。仿照身体的经脉|岤位,以槐木雕刻成木偶人,几可乱真。
然而偶人毕竟只是偶人,在完美无缺,也终究没有血肉。于是,叶金针开始物色合适的女子,将她们杀死,取鲜血浸染偶人。李丝丝发现之后,非但没有阻止,反而助纣为虐。用自己的针线,将女子的血肉缝制在偶人身上。
自此之后,偶人越做越多,也越加逼真。
夫妇二人常常躲在屋内对着一屋子的美艳偶人喝酒调笑,糜烂之极。
当初我并不知晓此事,他们夫妇二人白天仍旧是我们的师父师母,谁曾想,晚上遽然变成恶魔。
后来,叶金针发觉有了血肉的偶人仍旧不够,于是开始用迷|药劫持路上夜行的女子。带回来之后,躲在房间里解剖,以寻找身体七魂六魄的所在。
梁玉绣说到这里全身震颤,显然是强撑着去回忆。
最后,叶金针自诩发现了身体的魂灵所在,并且声称,只有在活人经历世间最可怖的痛苦之后,才能将七魂六魄逼出。
于是,夫妇二人开始研究,如何能制造世间最可怕的苦痛。
后来,李丝丝在刺绣之时,略有所悟,她告诉叶金针,以千万支金针同时刺入身体,遍布所有经脉|岤位,便能制造出最尖锐的苦痛,瞬间即可将灵魂逼出体内。
李丝丝为此绣制了一件锦衣,这便是当年令人闻风丧胆的“绣里藏针”。
秦月亭的脸上也浮现出了痛苦的回忆。
不错,呵呵,好一个绣里藏针,当年有多少人,死在这两个衣冠禽兽的手上。
第三章千手观音3
梁玉秀脸色惨白,但还是继续说,所谓绣里藏针,便是将金针藏在衣服里,所有一旦赤身穿上这样的衣服,触动机括,千万支金针瞬间刺入身体。此人甚至来不及叫喊出声,灵魂便被逼出,灌入这件“绣里藏针”之中。
随后,将这件衣服再穿在偶人身上,金针刺入偶人身体,便能将灵魂注入偶人,使其成为真真正正的人……
一丝风吹进来,两个人同时打了个冷战。
这样的夫妇,这样的杀人理由,当真匪夷所思。
世间怎么会有这样的人?
谁也不知道他们到底有没有成功,事情败露之后,秦大人亲自率兵来抓不叶金针夫妇。发觉他们房间内诡异的偶人时,大骇,竟然不分青红皂白,要将我们全部抓走。当时我少年心性,大声辩解,秦大人只是不信。我反抗之时,被秦大人的士兵,削断两根手指。
我可是个绣娘,没有了这两根手指,让我如何活下去?
说到此处,梁玉绣脸上的痛苦之色更重。
也罢了,都过去了,这也是报应,拜这样的夫妇为师,他们残害这么多无辜生灵,我们都没有发觉,也算是报应。
叶金针、李丝丝被凌迟之后,秦大人为了祭奠亡灵,将金针门被一把火烧尽,绣里藏针便从此失传。金针门的弟子受尽众人白眼,纷纷离开东京,四散而去。只有我,离开绣娘,再次做了个裁缝,了却残生。别说我不懂绣里藏针,即便我真的懂,也没有杀人的胆子和心绪。我这双手,只想刺绣,只能刺绣……
秦月亭听罢,也是感慨万千。
良久,缓缓地道,如此说来,这绣里藏针是否就是“食人绣”的“食人”的缘由所在?
梁玉绣却摇了摇头,这个却也不一定。
以不起眼的衣服杀人于无形,绣里藏针只是一种手段,其中还有些什么奥秘,却是我不懂的。
绣里藏针只是一种可能,至于其他,还需要秦大人仔细查验。
秦月亭还要再问,梁玉绣却已经开始拆门板,显然不愿意再多言。
秦月亭叹了口气,也不再强求,起身告辞。
梁玉绣送秦月亭出门,临走前,突然开口,如果真的有金针门的后人为祸世人,我不会不管的。
秦月亭点点头,转身踏入阴沉的暮色里。
走的时候,他还在想,看来梁玉绣确实知道些什么不为人知的事,只是现在她不愿意说而已。或许,再来几次,能有些收获。
第二天,梁丛绣早早地关了门,她出去喝了一碗粥,回来的时候,觉得出奇的累。
她推开门,室内突然腾起一股奇特的暖香。
窗底下,一个女子背对着她,悄然而立,身上穿着一件四色绣袍,倩影婆娑,仅仅是个背影,就已经美艳如斯。
你是谁?
对峙。
良久。
那个女子不但没有回过身来,身子也是一动不动,竟像是画中人一般。
卧房里凭空多了一个人,梁玉绣隐隐感到事情没有这样简单。
她眼睛盯着那女子,身子绷紧,绕到女子的身侧,同时保持着足够安全的距离。
第三章千手观音4
那女子的长发倾泻而下,没有一丝凌乱,精致得可怕。
看到女子的侧脸,梁玉绣的脸色突然变了。
那样精致、白皙、看不到一丝毛孔的脸,有着波澜不惊却又动人心魄的美。
你是谁?
梁玉绣又问了一遍,那女子仍旧没有回答,也没有回头,身子仍旧一动不动,眼睛盯着窗棂上的图案,似乎陷入冥想。
梁玉绣看得越来越清楚。
这个女子的确很美,只是,这种美却并不是发自她的身子和脸,而是出自她身上这件精致繁复的四色绣袍。
都说人靠衣裳马靠鞍。
可是,此刻,梁玉绣突然觉得,这件绣袍所蕴藏的美,已经完全盖过了世上所有的女子。
梁玉绣突然记起秦月亭所说的食人绣,她身子一紧,右手一翻,便扣紧了数枚金针。
那张脸……那张脸虽然精巧,可是,可是竟然没有一丝血色。
梁玉绣拉过取过墙边立着的画轴,轻轻捅了一下女子的腰肢。
皮肉深陷,毫无弹性,女子的身子直直地倾斜了一下。
不回头。仍旧袖着手,看着窗子,一动未动。
梁玉绣的脸色突然很难看。
她忆起了可怕的事情。
叶金针、李丝丝和他们的木偶人。
浑身覆盖着血肉的木偶人。
怎么会?
叶金针已经死了,李丝丝也已经死了。
他们已经死了六年,怎么偶人会重新出现?
她显然是记起了一些不堪的往事。
只因为,当年叶金针夫妇炼制偶人,自己……自己也曾经参与过。只不过,后来事情败露之后,没有人告发她而已。
突然,她觉得偶人的脸竟然十分面熟。
哦,是了。
是她。
六年前,翠芳楼,她拿着叶金针给的银子,去给他买酒。
翠芳楼不只是卖酒,还有姑娘。
眼前的这张脸,就是六年前,她带回去,陪叶金针过夜的歌姬。
她把歌姬送进叶金针的房间,就再也没有看到她出来。
是她。
想到此处,梁玉绣愈发熟悉了。
是她。
梁玉绣全身战栗,瘫软在床榻上。
不会的,不会的。
六年了,六年了,无论怎样的怨念,也该消弭殆尽了。
不要再缠着我,不要再缠着我。
砰得一声,不知何处来的力量,那偶人女子竟忽的轰然倒地。
偶人头颅和脖颈的结合处,陡然断裂,头颅滚落,脖颈处的虚空之中,突然掠出一片黑影,如同散落的黑色枯叶。
梁玉绣大吃一惊,手里的金针激射而出,五六片黑叶被钉在床脚上、墙壁上,但更多的黑叶从偶人的脖颈处飞掠出来,扑向梁玉绣。
金针发完,梁玉绣的身子已经被黑叶层层笼罩。
那种细微的咬啮带来凉丝丝的麻痒,梁玉绣竟然出奇的兴奋,她禁不住手舞足蹈起来。耳中似乎听到欢乐的笙箫。她禁不住随着乐声而舞出一场霓裳羽衣。
黑叶就笼罩在她身上,裸露的皮肤泛出殷红色,红潮上脸,露出一抹欢笑。只是这样的欢笑,仔细看时,竟然带着一丝狰狞。
第三章千手观音5
梁玉绣咯咯娇笑,这笑声中无论如何也听不出痛苦来。
还有什么比这样更好的法子。
死的时候,还能笑得如此欢快。
梁玉绣悲凉地想着,脸上却忍不住的笑意浓浓。
鬼……面……蝶……
笑失了力,她身子委顿下来,瘫软在地上,用尽最后的气力,说出这三个字。眼睛就再也睁不开了……
最后的迷蒙中,她的手触到偶人身上四色回纹绣袍,一股柔和的凉薄感从指尖传来,直抵心肺,如同绝望。
最后一片黑色的枯叶飞回到偶人断裂的脖颈处,再无声息。
昏暗的房间中,一个女子脸上带着过分浓烈的微笑,面色潮红,委顿在冰冷的地上。
那个覆盖着真正血肉的木制偶人,突然双手撑地,双膝弯曲,自行站起。她缓慢笨拙地捧起滚在在一旁的头颅,按在脖颈处的虚无处,榫卯一合,严丝合缝。
偶人跨过梁玉绣的身子,蹒跚着,一小步一小步地推门出去。
梁玉绣的尸体被小心翼翼地看护起来。
门外围着一大群闻讯而来的绣巷百姓,其中几个绣娘吓得花容失色。
秦月亭看着这个一日前还鲜活的女子,心中烦乱。他信佛。可对这样无常的生死一点也超脱不了。
林正已经记不清自己是第几次摇头了。
梁玉绣的尸体看起来很美。
没错,是很美。
秦月亭甚至觉得,这具尸体比昨日见到的梁玉绣还要年轻,还要貌美。她的眉眼微张着,脸上呈现出一种泛着晕光的粉红色,粉红色的浅笑,满足且与世无争。平滑的皮肤里没有一丝杂质,只有吹弹即破鹅蛋般的肌理。她身子微微蜷缩,看不出一点痛苦。
在外人看来,这个女子无论如何也不像是死去的尸体,而是倦极而眠的睡美人。
林正脸上渗出汗,他竟然找不到致命的死因。
他看着秦月亭,面露难色,似是难以启齿。
秦月亭急于查知真相,摆摆手,语气里已经有些焦躁和不快,沉声道,讲。
林正点点头,只说了四个字:褪衣验尸。
秦月亭不禁也踌躇了,不知为何,看着眼前这具美艳如斯的尸身,他委实不想再有所打搅。
两个人都没有说话。
良久,秦月亭挥手,让守在一旁的衙役出去,关上门。
人都已经死了,为了查知真相,不能拘泥于俗礼。验吧。
尸身已经僵硬,为了避免肢体断裂和损伤,林正只好用剪刀将梁玉绣全身的衣服剪破。
梁玉绣全身的皮肤微微肿起来,全身上下都是粉红色,如同粉嫩的花蕾。这样的粉嫩的肤色,对于一个三十多岁的女子来说,着实太过年轻了些。
从额头到脚心,梁玉绣的身子被笼罩在一片若因若无的光华里,几乎没有一丝杂质。似乎这是一场宗教般的死亡,将她身上尘世的痕迹都濯尽。只是一具尸体,原本不该这样漂亮的。
面对这样的一个美丽的身子,林正的脸色又红又紫。
他检查了几遍,没有放过任何一寸肌理。
抬起脸,望着秦月亭,无奈地叹气摇头。
如今,只能去找一个人。
谁?
应无常。
审死官,应无常?
正是。
第三章千手观音6
审死官,应无常。
应无常原本不叫应无常,他原来的名字已经没有人记得了。人们只知道,东京府里有个仵作,一辈子和尸体打交道,最终练就一身出神入化的本事。传说,世上只有他,能令尸体说话,能够和尸体交谈。更有人说,他专门给自己熬了一种毒药服下,只为了解人死之时的各种感觉和想法。
应无常是湘西沅陵人,父亲是闻名乡里的赶尸匠。
他自幼就与尸体为伴,会走路的时候,已经跟着父亲学习赶尸。
应无常相貌奇异,颧骨高耸,而眼窝深陷。据说在湘西,所有的赶尸人必须相貌丑陋,否则不能拜师学艺。
应无常对于湘西赶尸的各种术法,自幼耳濡目染。
据说,他岁的时候,跟着父亲以及师兄在荒山野岭赶尸,走累了,父亲就让他骑在其中一具尸体的脖子上。如同骑马一般。
因此,自幼便跟随父亲出没于荒郊野岭,死尸客店,每次赶尸都与少则四五具,多则六七具尸体为伍。应无常浑身是胆,丝毫没有惧怕。
慢慢的,他身上有了一种戾气,能避鬼神,也能通鬼神。
应无常博学多才,精通“五术”:山、医、命、相、卜。
此后,应无常又开始学习尸检,成为一名仵作,因其所用尸检的方法往往匪夷所思而又十分有效,由此闻名整个东京府,也被人称为审死官。
“无常”二字是他给自己取得诨号,取义于黑白无常。不久之后,他原本的名字就再也没有人叫了。
天下的仵作都希望能拜应无常为师,哪怕从他身上学得一招半式,也够自己受用一生。
然而应无常脾气古怪,从来不收徒弟。他常说,通鬼神之事,泄露天机,需要遭天谴而受肉身之苦。因此,不希望将自己的本事再传给别人。
林正去找应无常的时候,还未说明来意,应无常已经起身往外走。
林正讶异,呆住。
应无常头也不回,只是丢下一句,再拖久了,尸身僵硬,尸斑渗出,很多证据就湮灭了。
林正连忙跟上。
看来应无常也听说这件事了。
像应无常这般的人,就像是嗅觉灵敏的乌鸦,总是比所有人都先嗅到死气。
梁玉绣安静地躺在棺木里,身子的嫣红已经有些褪去,但皮肤仍旧白皙到几乎透明。
经验丰富如应无常,看到梁玉绣的尸体还是吃了一惊。
他绕着梁玉绣的尸身转了两圈,眉头深锁。
林正立在一旁,屏住呼吸,仔细看着应无常的一举一动。
人死之后,生气全无,只留下一具皮囊。
应无常见过许多皮囊,各种古怪的死法。
可是他从来没有见过这么美的皮囊。
梁丛绣安静地躺着,如果不是躺在义庄里,谁也看不出她已经是个死人。她就像是睡着了一般,脸上还带着睡熟之后独有的憨态。
脖颈。
上下逡巡,应无常最终的目光落在了尸身的脖颈上。
令人血脉贲张的美人颈。
如今却呈现出近乎透明的青四色,可以看到青筋、血管、甚至软骨,就像是血肉被腐化了一般。
奇怪的是,脖颈上的这种紫色竟是刚才显露出来的,之前林正验尸的时候,并未发现。
第三章千手观音7
应无常取出随身带的箱子,打开,里面是大小不一的金属器具。他取出一把极小的刀,凑上前去,轻轻地划开了梁丛绣的脖颈。
失去血液的皮肉如同朽木,刀刃过后,皮肉翻开,如同孩子裂开的嘴。应无常随即钳住尸身的脖颈,用力一按,一股青紫色的汁水渗出来,如同夏天植物的汁液,浓稠,鲜亮。更奇异的是,这股青紫色的汁液还带着一股沁人的芳香。
这是什么?
不是血,也不是体液,更像是一种藏在身体里的颜色。
林正突然有些害怕,他屏住呼吸,看着应无常。
应无常低着头,小心翼翼地将青紫色的汁水收集在瓷瓶里,然后塞紧盖子。
林正刚要开口询问,突然他猛然瞥了一眼梁丛绣的尸身。
她的脸此时正好侧对着他,嘴角藏着一弯美艳诡异的微笑。
而这一弯浅笑,方才明明是没有的。
尸体还会笑么?
林正张大了口,口呵白气,如坠冰窟。
应无常见此,猛地手腕一抖,林正只觉得眼前一花,三根金针便深深地嵌进了尸体的心口。
林正一凛,脱口而出,莫非这就是传说中的“锁心”。
应无常不置可否。
“锁心”是赶尸匠和仵作的一种方术,用金针封住尸体心脉,防止未死的经脉再度搏动,引发诈尸。
林正虽然从未见过诈尸,但自古传下来的故事,足以让他对此心存敬畏。应无常与其他仵作的不同之处,就是他对尸体的了如指掌。术业有专攻,如此而已。
那朵奇诡的微笑凝结在梁丛绣的脸上,像是一朵冻结在窗户上的冰花。美则美矣,就是让人觉得冷。
前辈,这紫色的汁液究竟是什么?
应无常眉头深锁,不说话。
林正突然觉得气氛诡异,也不敢再问,只是盯着应无常看。
良久,应无常终于开口,这是一种药。
药?什么药?
应无常叹了口气,可能是良药,也可能是毒药。可以起死人,肉白骨;也可以杀人于无形之中。
林正张大了口,心说,这是什么回答。
应无常续道,药本身部分善恶,分善恶的是用药的人。
那……前辈可知道这种药的来历。
应无常点点头,随即又摇摇头。
林正目瞪口呆。
应无常又长叹了一口气,沉声道,我听父亲曾经讲过,天竺有一种药,名叫青颈之毒。这种药可做起死回生的解药,也可以做无形无质的毒药。是解药还是毒药,全凭着主人的心意。
应无常说到此,举了举手里的瓷瓶,我虽从未亲见,但从尸身上来看,极像是中了这种毒。
林正点头,心中凛然,青颈之毒?天竺神药?
究竟谁会用这样的方法杀害一个与世无争的绣娘?
应无常突然显得意兴阑珊,他疲倦地摇摇头,低声道,验尸可以我来,可是查案,我却不行。
那我该找谁?还请前辈指点。
应无常脸上仍旧没有一点表情,他放下手里的刀具,说了一句,山雨欲来风满楼。
第四章山雨欲来风满楼1
风满楼是个浪子。
无论在哪个朝代,浪子总是不招人待见。
没有人知道风满楼的身世,他甚至没有固定的住处。如果他被杀了,恐怕也不会有人替他追究。自古以来,这个世界就是民不举,官不究。
风满楼大多数时间都在青楼粉巷。
没有人不认得他。
他有钱的时候,一掷千金;没钱的时候,就欠账。
即便如此,姑娘们仍旧愿意跟他喝酒,似乎只是跟他喝酒就是莫大的享受。
风满楼正在和董瓷喝酒。
董瓷是女市最红的姑娘,女市是青楼,东京府最大的青楼。
很多人都觉得女市这个名字古怪,可是只要去过一次女市,就再也没有人觉得这个名字古怪了。
有菜市,自然也有女市。
女人去菜市,男人自然要去女市。
董瓷确实像个精致的瓷娃娃。
很多女人就是如此,天生的娃娃脸,即便是八十岁,仍旧是娃娃脸。
董瓷给风满楼倒满酒,风满楼仰头喝下,闭上眼。
天底下再也没有比和一个漂亮女人喝酒,更美好的事情了。
你已经欠了五百两银子了。
董瓷开口,声音也像是蘸了釉,这样的声音无论说出什么话,都是动听的。
风满楼只是嗯了一声。
董瓷又给他倒满了酒,动作很轻,生怕溅出一滴来。她倒酒的手法很娴熟,男人不喜欢笨手笨脚的女人,董瓷比谁都明白这一点。
你欠我的钱什么时候还都可以,不还也没有关系,可是你欠女市的钱,却要及时还上。这是规矩。不然,你明天就不能跟我喝酒了。
董瓷说出这番话的时候,语气中还带着一丝哀怨。
董瓷低眉善目,抬手替风满楼擦去额头上的汗粒,像是一个妻子。这样的女人说出来的话,是无法拒绝的,即便是风满楼。
风满楼终于睁开眼睛,看着董瓷,声音一如既往地低沉。
我没有钱,你是知道的。
董瓷叹了一口气,靠着风满楼的肩膀,低声说,那……明天你就进不了我的房间了。你进不了我的房间,自然会有别人进来。我自己本就是个房间。
董瓷的脸色瞬间黯淡下来。
风满楼笑了,笑容里带着一丝雅痞。
他拢着董瓷的肩膀,另一只手将桌上的端起来,喝干。
我没有钱,但是自然会有人送钱来的。
谁,谁会给你这个冤家送钱?
董瓷的眼里有了光,眨着眼睛看着风满楼,像是个十六岁的女孩子。
风满楼抬头看了看天色,再一次笑了,他在董瓷额头上轻轻吻了一下,董瓷闻着他身上的酒香,一时间自己竟然醉了。
在董瓷温顺乖巧的动作中,风满楼喃喃自语,送钱的人已经在路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