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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山雨欲来风满楼2
林正第一次进青楼。
无论哪个男人,第一次进青楼总免不了要紧张的。
他走得很慢,生怕路过的姑娘会将他一口吞下去。他是刑狱官,是仵作,他不怕尸体,却怕极了女人。
很多时候,女人比尸体可怕,女人比世间所有的东西都要可怕。
林正站在董瓷的房间外面,一动不动。路过的姑娘都好奇地看着他,像看一个十五岁的少年。
林正等了很久,终于,他忍不住开始敲门。
风满楼蹑手蹑脚地出来,做了个噤声的动作,回过头,董瓷还在酣睡。
林正跟着风满楼下楼,两个人坐下来。林正浑身不自在,巴不得尽快离开这里。
你找我?
风满楼终于开口。
林正点头,是应无常前辈差我来的。
风满楼呷了一口茶,摇摇头,又是那老家伙,他知道我什么时候缺钱。
林正不知如何接话,只是道,绣巷里有个大案子,想必足下也听过了。
风满楼耸耸肩,不置可否。
绣娘无辜惨死,官府仍旧束手无策,这案子是悬案。
风满楼不说话,示意林正继续。
我和应无常前辈查过一具尸体,这具尸体美艳如斯,甚至比活人还要美,你说这个女子是怎么死的?
风满楼似乎在低头沉思,良久,他抬起头,问,通体绯红?而后绯红褪去,皮肤肌理白皙如腊?
林正一惊,连忙点头称是。
风满楼呼出一口气,低头不语。他站起身来,理了理衣服,说了句,替我把帐结了,便转身下楼。
董瓷醒来的时候,看着枕边的银票,叹了口气,自言自语,这下又要一个月见不到他了……
吴蚕儿依然当户卖绣。
绣巷中略微有些冷清。
客人不多,绣娘更少。
因为这些天来,又有了一件传闻。
说是东京府城郊的一座绣庄里,所有的绣娘都被剥皮实草,右手砍下,浸在古井之中,血肉被埋在菜地里。
这件事几个月以来,竟然无人知晓,只因为绣庄之中,一直亮着灯火,再加上人迹罕至,这样的惨案竟然隐瞒了这么久。
听说这件剥皮实草的案子,已经惊动了皇上,已经派人前去探查。
一向与世无争的绣娘,为何突然惨遭戕害?
再加上食人绣的案子,一时间绣巷之中,恐慌非常,很多绣娘闭门不出,即便是出门卖绣,也是早早的就收了摊。
蚕儿去看了几次刘善宝,他仍旧痴痴念着飞凤,并不断地说,秦大人答应帮他找到飞凤,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蚕儿听着听着,却突然有了一种更可怕的想法。
如果人死了,尸体也没有呢?
那么这个人岂不是就活生生的消失了?
整件事背后到底藏着什么不为人知的故事呢?
还是说,食人绣真的是成精的绣袍。
绣袍,真的能成精么?
刺绣真的能杀人?
刺绣真的能杀人。
万事万物都能杀人。
有杀人的心,就有杀人的手。
在风满楼眼里,所有人都是恶的。
即便此刻,眼前的这个人看起来最是无辜,没有任何杀人的动机。
风满楼查过很多大案,很多官府查不出来,或者不愿意查出来的大案,风满楼都经手过。
也曾名闻天下,也曾得罪权贵,但这些对于风满楼而言并不重要。
他只是希望有钱买酒喝。
在没有比这个更单纯的目的了。
第四章山雨欲来风满楼3
风满楼并没有去看梁丛绣的尸身,也没有去见秦月亭。他让林正带着他,游览十五里百姓绣巷。用他的话说,他从来没有和一个仵作,逛过东京。
林正不知风满楼是何用意,只是跟着。风满楼一会儿在街上喝豆花,一会儿又去瓷器店和掌柜谈天。
林正焦头烂额,却又不敢开口催促,只好硬着头皮跟着。
十五里绣巷其实是窄巷,背光处的青石板上生满了青苔,走进去一股濡湿气味。
两边的绣户门窗紧闭,只有飘扬的旗幡和散落的丝线,宣告这里以前是名闻天下的绣巷。
只是因为一件绣袍,就毁了这里延绵百年的繁华?
世人也真是胆小。
风满楼好像事不关己地在绣巷里四处飘着,林正深一脚浅一脚地跟在他后面,像极了风满楼的仆人。一路跟他陈述着案情,从刘善宝一直讲到梁丛绣。风满楼只顾走,也不知听清楚没有。
逛了许久,风满楼突然停下来,问林正,刘善宝家住何处?
林正想了想,引着他往拐进了另外一个巷子。
刘善宝的古董店还在,刘善宝却不见了。
古董店木门上悬着一只硕大的铜锁,拒人千里之外。
风满楼背着手,仰起头看二层小楼,暗沉沉的天空下,小楼耸立得有些触目惊心。
林正耸耸肩,表示无奈。
风满楼来回踱步,弯腰在墙角捡起一块缺角的青砖,在林正错愕的目光里,砰砰砰地砸着铜锁。
风满楼扔了青砖,抖着手腕,林正凑近去看,铜锁仍旧安然无恙。
林正愕然。
风满楼看着他,笑而不语,从袖袋中取出两根细长的铜线,捅入锁眼,曲折几下,铜锁应声而开。
风满楼也不理林正,自顾自地推门进去,林正额上冒汗,四下张望。虽说是查案,可是这里一无捕快,二无牌证,私闯民宅这种事,恐怕也只有风满楼干得出来。
刘善宝的浑家出事之后,捕快曾经来此查过,并未发现任何线索。如今隔了许久,还能查出什么来?
古董店往往刻意显得古朴,桌椅都刻意做得古旧,风满楼的手在待客的桌子上抹了一把,手上立刻一层浮灰。
风满楼的目光开始在摆满了器物的架子上逡巡,眉头舒展着,看不出变化。
林正刚要开口说两句,眼前的风满楼却突然优雅地趴在地上,像只虫子般探头探脑,左右蠕动,好像是在桌椅柜台的缝隙里寻找着什么,全然不顾一袭白衣沾染上灰土。
林正看得目瞪口呆。
还没回过神来的时候,风满楼已经站起来拍打身上的泥土了,只留下一句话,便迈着大步出去。
他说,这个刘善宝有问题。
第四章山雨欲来风满楼4
吴蚕儿今天没有去卖绣。
这些天,绣巷里一直十分冷清,很多绣娘闭门不出,甚至回了老家。谁也不知道,下一个被“食人绣”勾魂而死的人是谁。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刺绣似乎变成了一件很危险的事。
蚕儿对窗口有恐惧,她这些天来,闭上眼睛就看到那只漂浮在半空云朵里的人皮风筝,像是一只含冤而死的魂魄。
刺绣一直以来都是温婉内秀的,从未和血腥沾上半点干系。到底是谁,这一切的背后到底藏了什么秘密。凶手真的只是一件回纹四色织锦绣袍么?
蚕儿捧着绣谱,读了两章便觉得困倦,突然有人轻声叩门。
这个时候谁回来?
蚕儿理了理衣服,起身开门,站在门口的,竟然是一直光顾蚕儿绣摊儿的赵姓书生。他一袭紫衣,立在天光下,说不出的安然。
不知为何,蚕儿脸上竟然一红。
赵先生,您怎么来了?
赵姓书生淡然一笑,蚕儿姑娘没有去当街卖绣,我打听了许久,终于找到姑娘的住处,唐突之处,还请姑娘见谅则个。
有劳先生惦念着,快请进。
蚕儿让开身子,将赵姓书生迎进门来。
二人分宾主坐定。
赵先生……
赵姓书生突然摆摆手,姑娘太客气,不要叫我先生,我姓赵,单名一个佶字。姑娘直呼我名亦可。
不敢,即使如此,我还是称呼您做先生吧。
蚕儿起身替赵佶斟茶,赵佶微笑接过。
如今绣巷真是冷清,几百年来,从未如此。赵佶说完,语气中难掩惋惜。
蚕儿叹息,如今绣巷出了无头命案,绣娘们都是女子,胆小些也是难免。只盼着官府尽早查出凶手,也好还绣巷一个安宁。
听说姑娘曾经见过这件所谓的食人绣?
蚕儿点点头,这件绣袍着实是绣中极品,从针法来看,应当是苏绣的一种,这样一件绣品,我无论如何也不能将它和杀人这样的字眼联系在一起。
赵佶点头不语,过了一会儿,又问,以姑娘看来,这件事背后可有什么蹊跷?
蚕儿摇头,小女子只是个普通的绣娘,对于命案之事不敢妄加揣测,不过……
不过什么?
不过绣袍毕竟是死物,一件绣袍能杀人,说什么我也不信。最可怕的并非这件绣袍,而是绣袍的主人。
嗯……秦大人已经请来了风满楼前来查案,想必很快就会有个结果。
风满楼?山雨欲来风满楼?
蚕儿姑娘也认得他?
蚕儿点头,浪子风满楼,不知道他的人才奇怪。他既然来了,想必这案子应该也要到头了。
蚕儿姑娘可曾见过他?
蚕儿摇头,还未曾得见,他那样的人,又岂是谁想见就能见的。
赵佶听到蚕儿如此说,眉头不自觉地皱了一下。
他喝干了一碗茶,沉吟了一会儿,开口,蚕儿姑娘可曾听说过文绣院?
文绣院?云集天下三百绣娘的文绣院?
正是。
蚕儿听到“文绣院”三个字,眼里露出迷离的颜色,赵佶看在眼里,只是笑而不语。
第四章山雨欲来风满楼5
突然,赵佶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蚕儿回过神来,抬头看他,轻声问,赵先生因何叹息?
文绣院,不缺锦缎、不缺针线、不缺巧手绣娘,却只缺一样东西……
哦?那是什么?
灵气。
灵气?
是。刺绣最要紧的并不在手指,而是在心上。手指上的技艺能练就,可是心气儿却是天生的。
蚕儿听到这里,心中一惊,她曾经有机会看到过官绣山水花鸟,据说正是出自闻名天下的文绣院之手。那些山水花鸟虫鱼,用针精巧,丝毫毕现,绝非凡品。可是,单单就缺了一股……生气。
这样的想法,蚕儿从来未对别人说起,一来,自己的身份是百姓绣户,且又有了些名气,说出来难免生事端,又显得自己托大。二来,即便是想对人说,这样的肯綮微妙处,又不是所有人都体会到的,所以一直搁在心里。如今听到眼前这位书生说了出来,心中更确定了自己的想法。一时间,痴痴地看着自手里的一碗茶,痴想起来。
赵佶似乎故意放慢呼吸,安静地等着蚕儿回过神来。
蚕儿发觉自己失态,脸上一红,轻声道,怠慢先生了。
赵佶摆摆手,微笑道,不妨事。蚕儿姑娘,文绣院广招天下绣娘,意在将大宋的官绣发扬广大。谁知,这倒带来一个大弊病。
赵佶顿了顿,蚕儿眨着眼睛看他。
那就是,绣娘在文绣院,技艺是长进了,可是灵气却却消弭殆尽。绣品没了灵气,就成了死物,失了魂魄。
蚕儿点头称是。世间所有技艺都是如此,技艺到了一定境界,反而失了最初的灵气。如果长久如此下去,技艺就仅仅是技艺了。
所以……
赵佶沉默了一会儿,接着说道,以蚕儿姑娘看来,文绣院之中,为何少了这股灵气?
蚕儿摇头。心中却想,这位先生器宇不凡,又对文绣院如此了如指掌,他到底是何人?说这番话又是什么用意?
赵佶抬起头看着她,道,只因为那里缺了一种人?
蚕儿微笑不语,等着对方的下文。
缺蚕儿姑娘这样的钟灵毓秀之人。
先生谬赞了。蚕儿脸上微微一红。
赵佶摆摆手,说道,我从不谬赞别人。两个月之后,便是祭天大典,文绣院广招天下绣娘,为宫内赶制乘龙服御。蚕儿姑娘有十指春风的美誉,自然是应该去的。再者,如今绣巷出了这样的事情,没有人敢动针刺绣,长此以往,大宋恐怕就再也没有刺绣了。这次是个契机,蚕儿姑娘应该明白我说的是什么。
赵佶说完,也不等吴蚕儿开口,从怀中取出一样物事,便告辞而去。
吴蚕儿目送赵佶离开,看着他渐远的背影茫然若失,这倒真的是一个与众不同的人,他究竟是谁呢?看着谈吐气质,绝非凡品。只是……
赵佶留下来的是一张雕花名帖,打开,一首诗跳出来:
绣
一片丝罗轻似水,洞房西室女工劳。
花随玉指添春色,鸟逐金针长羽毛。
蜀锦谩夸声自责,越绫虚说价犹高。
可中用作鸳鸯被,红叶枝枝不碍刀。
——五月廿日寅时开封府文绣院东北殿
名帖上没有多余的话,只有这首唐代罗隐的诗作《绣》。罗隐这首诗,吟咏的便是绣艺冠绝天下的绣娘。名帖上引用这首诗,用意再明显不过,只要你自认为是绣艺高超、无出其右的绣娘,尽可以来文绣院一试。
五月廿日,那便是五天之后。
吴蚕儿心中默念着这首诗,这个日子,身体里似乎有什么东西再慢慢涌动。她好像早就知道,会有这么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