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名:红楼之扣连环

红楼之扣连环第20部分阅读

    儿个却是忙坏了,又见不得刑、王二氏互相推诿,最终又叫自己哑巴吃黄连担下这些不省力的差事,才发了昏一般这样说话不思量。正待好生夸奖平儿几句,那外头一时又传来喧哗吵闹。

    “这是怎么了?”王熙凤皱了皱眉,厌憎道,“闹将了半夜还不嫌难看,可是又哪个不长脑子的闯了祸事?”

    林之孝家的冲进门来,连口水也顾不上喝,扑到她脚下便道:“奶奶,不好了!那宝二爷听说林姑娘要嫁人,正撒着疯呢!”

    王熙凤一手拍在桌上,震得那茶盏子蹦了一蹦,隔了夜的浓茶洒落几滴在红木小案上,晕染出一片沉褐水渍。

    却说这贾宝玉,打从刑氏不忌嘴说了那昏话后,他整个人三魂七魄都仿佛去了一半儿。沉沉浮浮、冷冷热热,一颗心都要碎成了八瓣儿,满脑子俱是往日里林妹妹嬉笑怒骂、娇嗔痴怨的模样儿。

    人常说,得不到的是最好。

    本来嘛,那林黛玉还在府里的时候,他左一个薛宝钗、右一个史湘云,少不得还有甚么秦鲸卿花袭人的,更兼了他是最疼惜女儿家的心性,少不得记挂这个、牵念那个,固然林妹妹是他最为喜爱的,却也多有顾及不上的时候。

    黛玉因病回了扬州,他正想的好,待妹妹调理完了身子,他二人再住在一处,这大观园里样样都好,他更是特特将那青竹掩映、翠阶如水,与遥遥相对的潇湘馆留给了林妹妹。今后勿论是一道习书也罢,一道耍玩也罢,总该如比翼双飞一般,过神仙仿佛的好日子。

    可邢夫人一句话,却是生生捅破了那层窗户纸儿。林妹妹将要嫁人,他那些所思所想竟再不与她相干,自有个天下一等一幸运的人伴在她身边,而她,可愿再回头看自己一眼吗?

    想到此节,胸口竟仿佛叫什么死死压迫着,四肢百骸俱是烧灼滚烫,一时又似乎是即刻将要死了一般。

    晴雯抚着宝玉的额头,急得直掉泪:“好端端的,他怎么竟成了这样?烧得这样滚烫,我瞧着哪个好得了?”

    袭人打了水来,眼眶红红的,想是也哭过一场,不过她到底年长些,又是宝玉跟前最得用的,强自按着也就好歹是镇定下来。那屋子里已哭成了一团,王夫人他们也不顶事儿,她自忖着再不振作,这里可是真真儿乱了套了。

    绞了干净帕子换下宝玉额上的,袭人又用手背试了试温度,竟是半点不见好,她眼里划过几丝焦虑,被晴雯这么一说更是心跳乱了几分,当下只得胡乱低吼道:“浑说甚么?他是天生的主子命,吉人自有天相,贾家的列祖列宗都保佑着呢!你只管再去打盆水来,也叫那些小的别哭了,如今乱糟糟的,还不怕搅得他更心烦吗?”

    晴雯往常一贯爱与她唱对角戏,如今却是失了主心骨只恨不能叫人一句话一个吩咐地推着动,当下便用裙子草草抹了把子眼泪便着急忙慌地冲出门去。

    袭人叹了口气,坐在床边脚踏上,宝玉烧得脸颊通红,双眼紧闭,连眉心都皱出了一道褶子。煞白嘴唇不断蠕动着,来来回回便是在呓语“林妹妹”几字,瞧着端的是叫人心酸。

    “我这话便是怕了告诉你,谁料你竟还是知道了你竟如今只有一个她,再不管我们的死活”袭人替他掖了掖被角儿,面上泛起丝幽怨颓丧来,但不过片刻又渐渐消隐了,唯余下对榻上少年的拳拳忧虑关切之意。

    眼见宝玉额上又有些冷汗,她正要俯身去擦,他却突然睁大了一双乌墨墨的眸子,直立起来“哇”地吐出一口红血,直呼道:“林妹妹——”

    袭人被吓得一时怔愣,门边儿忽然传来个巨响,而后女子尖细的嗓音响彻了整个:“二爷!”

    袭人忙回过头,那晴雯摔了手里铜盆,只顾流泪哀嚎,显是被宝玉一番吐血吓住了。麝月和秋纹提着裙子跑进来,也是被唬了一跳,袭人忙道:“傻站着作甚!还不快快地收拾了!只管把她也拖到旁边醒醒神,再去请刘大夫来瞧瞧二爷!”

    那两个唯唯诺诺地去了,这般贾宝玉却不安生,吐出一口血,他竟似好了泰半,眼里烧得极亮,竟是软手软脚地爬起身来,跌跌撞撞地朝外头走去。

    袭人要去拉他,贾宝玉挣不动,只哭道:“你让我找她去!我要去找她!你不让我走,我只肯一头撞死在柱上!”

    这个兀自强撑着的女孩儿也一时湿了眼睛,哽咽道:“你好歹也等病好了——”

    “不,她在等我,林妹妹在等我。你放开我!放开!”贾宝玉拼着全力推了她一把,袭人猝不及防竟被带了个跟头摔倒在地上,也仿佛死心了一般,只愣愣地瞧着那少年出了屋,心里仿佛叫一些冷冰冰暮沉沉的东西盖住了。

    那贾宝玉咬着牙根儿走出去,好些丫头婆子看到了却俱是被他吓住,却是生怕这宝贝蛋儿真拿性命开玩笑,只得一味在后头跟着劝着,不多时,连尚未歇下的老太太也惊动了。

    王熙凤得了信儿,本是懒得去管,叫平儿一劝,又想着多少还需在这屋檐下奉承几日,唯恐被老太太苛责,忙带着林之孝家的并另一个丫鬟丰儿赶来,平儿则被遣去请那自替儿子捐了官便定居在京里的张友士来,心思细密却又是一绝。

    宝玉行到路中却又是吐出一口血来,素白的衣襟子上殷红点点,唬的老太太捂着心口险些厥过去,登时哀嚎着:“你只管去!你若走出这个门,我也不要命了,同你一道撞在这柱子上,管叫阎王爷收了我便不再挨这苦!”

    宝玉不敢再动,只哭道:“奶奶,但凡只让我看她一眼,同她说几句话,我便回来!”

    贾母忙抱住他:“傻孩子,你可知玉儿要嫁的是甚么人?那是高高在上的东安郡王,你今日莽莽撞撞地去了,难不成要叫我这个白发人送黑发人吗?”

    贾宝玉顿时如当头棒喝,思及白日所见那孤狼一般的年轻郡王眼里的嫌恶与杀意,立时脚跟不稳,一惊一吓更兼之早已气力用尽竟是一头栽倒在了地上。

    贾母等人惊呼不已,立时冲上去将他团团围住,种种马蚤乱动作此按下不表。

    不过盏茶的功夫,乾清宫里也便得了此间详细,贾环倚在赫连扣怀里,唇角含着浅浅笑意,眸子却如冰霜般满是冷意:“这倒是有意思,看不出他竟还是对我林姐姐用情至深。”

    赫连扣揽着他肩,淡淡道:“可须朕出手?着贾氏阖府禁足半年,待东安大婚之日一过,凡是便有了定论,量他再闹也不过尔尔。”

    贾环攀着他颈子吻了一下,轻声道:“不必,如今出了起子先皇遗诏之事,忠顺与太后那里正是蠢蠢欲动。你此刻出手对付贾家,恐叫他得了由头越发闹大,贾宝玉只知情爱,想来也出不了大事,好歹还有王爷与师傅在呢!”

    赫连扣眯了眯眼睛,一手握住他后颈,嘴唇紧紧相贴,死死加深了这个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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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春二月,京里垂垂纤柳枝子方萌了新芽,远瞧绿殷殷毛茸茸一片,顶着寒意料峭,也算有几分可爱动人。

    折腾了无数学子的会试方过,林府上下人人也不拘着贾环,只让他睡,此刻正是日上三竿,贾环略睁了睁眼,拥着碧蓝潞绸缎面儿的锦被下意识地蹭了蹭,又睡得脸颊红扑扑,头发乱糟糟,形容竟直如只不足月的猫儿般。

    莲香与双灯捧了衣服吃食进来,巧的是正看见这稀罕场景,笑得打跌。

    莲香性子爽利,又与他亲近,当下便道:“哥儿这模样,倒是越活越小嘛,浑像个不知事的小娃娃,再没有更可爱的。”

    贾环眯了眯眼,也不与她计较,懒洋洋道:“数你嘴快,早不该叫你去姐姐那儿,别的不成,尽是爱数落人的本事得了十二成。”

    双灯一边把新制的衣裳放进箱子一边听他二个斗嘴,唇角含了一丝清浅的笑意,比着在宫中虽则富贵无比却也压抑至极的生活,她是十分满意如今的景况的。

    “哥儿可要起了?庄子里送了新鲜羊j□j来,奴婢这儿还存了些上好的莓果干儿和核桃果仁,一锅热热地煮了,您吃着暖暖身子。”待他二人方歇了,双灯才柔声问道。

    贾环虽跟着姚无双学了些奇奇怪怪的本事,却多因胎中不足,后天更是错过了调理身子的最好时段儿,如今虽有赫连扣想方设法精心照顾着,却到底也比常人娇贵弱气些。赫连扣把双灯拨到贾环身边也是看中了她向刘三七学过几手,谁让这个天生来讨债一般的人物喝不得苦汤药子,可谓是用心良苦。

    贾环又挨着被面儿蹭过一遍,展了展手脚:“我再躺会儿,那号房活像个棺材,木板子咯得骨头疼。如今碰着这绫罗锦缎,只觉全身都软得厉害。”

    双灯也便随他,只笑道:“那我给您温上,起来再用便是。”

    “姐姐和师傅那儿不消我说,你只再往宫里送些,十五和疆儿爱吃稀奇玩意儿,他脾胃不好,也该养养。”少年面皮子略红一红,眼里更带些柔色,看上去仿若一尊玉人上了彩,数不出多少种风流韵致。

    双灯弯了弯眉眼,方应下去了。

    莲香绞了巾子来给他醒觉,贾环道:“方才看你们捧进来好些衣裳,新做的?”

    “正是呢。如今姑娘管着府上,咱们院儿里的吃穿用度一贯都是紧着的,前儿姑老爷得了些御赐的蜀锦,听说是上好的东西。姑娘只看那颜色素净清濯,不艳不妖,竟是一匹不愿给自个儿留,只拿了散碎布头给老爷纳了几双鞋面儿并荷包的,其余全拿去给您裁了衣裳。”莲香把帕子放进水里,又拿了玫瑰露给他过口,顿一顿道,“细瞧着有披风两件,直裰棉袍绫裤三身,道袍不到季,只挑个色亮些的做了一套。另得些零碎,我回头也给您缝几双好鞋子穿。”

    贾环心里一时也不知做何感想,那晚从大观园里出来赫连扣倒是提过,他嫌三道四不爱要,如今却是换个法子到了他手里,其中所含情意道理又是不同,更有林家父女一片诚挚关切,当下竟是有些酸楚难明。

    莲香见他不说话也便借口倒水,端了铜盆子退出去。贾环在床上翻了半晌,却是真真儿没了睡意,打量着今日正是休沐,倒不如请龚琳与奚清流过来聚聚。

    吩咐妥当后,又用了些双灯温好的莓果干羊j□j,他便拖着懒洋洋的身子去向后园。

    林家是书香门第,林如海秉性清正高洁,故而回京后府上常年栽植梅兰竹菊,如今梅花开得正好,他在那儿等着会友也算美事。

    方到送春亭,便见一袭紫衣娉婷曼妙,倚栏拂着一把凤尾琴头相思木琵琶,曲声连绵悦耳,仿若春雨淅沥、春山蒙翠,寥寥更有些许闲散倦懒之意。紫鹃在一旁拨着暖炉子,瞧见贾环立在亭下,正要招呼,少年却微笑着摆了摆手,示意莫扰了黛玉雅兴。

    水泾是个疼媳妇儿的,见了林黛玉,恨不能一颗心都挖出来寄在她身上,如今二人见不着面,便巴巴儿地往府里送各式吃食玩物,也不愧是赫连氏,连宠人的方式也一般无二。

    今儿黛玉身上着了件端方华贵的木槿紫折枝莲纹滚金边拖地山水裙,戴的乃是一整套上品翡翠点金头面儿,款式倒分明是贾环在赫连扣私库里见过的,后来赏给了端阳,倒不知怎么叫那东安郡王索要了来讨好自家媳妇儿。

    黛玉一曲终了,紫鹃笑着指指下边儿,她扫上一眼,因淡淡道:“你站那儿看什么洋景,还不快上来,倒有上好的瓜片,你吃不吃?”

    贾环走上来,笑道:“古人不是说过‘你在楼上看风景,而我在楼下看你’吗?好容易姐姐你得了性儿,多少年难得的事情,我可不敢搅扰了。”

    “就爱贫嘴。雪雁,取些哥儿喜欢的杏仁酥并玫瑰百果蜜糕来,滚滚的奶茶也砌一壶。”

    贾环趴在桌上笑眯眯的:“咦,不是说有上好的瓜片吗?姐姐小气了,倒不愿给我喝罢。”

    林黛玉点点他眉头:“竟是胡说,你在里头考了九日试,再如何准备也到底伤了脾胃,不敢这时叫你喝茶,再不如养两日我把这瓜片稳稳地送进你院子去。”

    二人又戏说了些玩笑话儿,浑然是亲姊弟一般,融洽自然得很,紫鹃瞧得心里头感慨动容。往日在贾府,这环哥儿便是一心一意地待姐们好,便是落了难左右也是他在张罗,有道是久病床前无孝子,若非那一遭,也看探不出人心深浅,只觉再没有比如今更叫人喜欢的场面了。

    此处正是温情更胜春意几分,底下却传来好一阵喧嚣嬉闹。

    林黛玉登时变了脸色,贾环更是虎着脸道:“出了甚么事?这府里有别人?”

    紫鹃摇了摇头,刚要下去瞧看,一个穿素色衣裙的三等丫头匆匆跑了上来,委屈得眼角都带了些泪花子:“小姐小姐,不好了!那堂少爷非要领着一拨人进后园来,只说梅花开得好,他们要吃酒吟诗。我们拦将不住,云陌几个更是叫他们身旁的豪奴打压了,雪鹃姐姐只管叫我来找您。”

    “堂少爷?”贾环眯了眯眼,手指在桌上略略动了一动。

    紫鹃面有怒意,冷声道:“还不是那个劳什子林墨玉!哥儿您前几月不在府中是不知道,他乡试落了榜,老爷的族叔便将他送进京里,非磨着老爷给他个监生名头,此回倒是跟环儿你一届考了,却真真不过个蠢物!住在这府里,竟还真当了是此间主人家吗?”

    换做别的紫鹃恐怕也犯不着如此生气,只是那林墨玉齁不是个东西,刚愎自用、骄横无知不说,一次见她在井边儿洗帕子竟仿佛动了情,当场便要老爷许了自个儿给他做个通房。

    可怜她是黛玉身边一等的大丫头,往后便是不入王府,许出去嫁个商贾员外做妻也是理当的。林墨玉算个甚么?去了林海的大势,一个薄有家财的秀才罢了,竟也敢起那样的龌龊心思,怨不得紫鹃不怀恨在心!

    林黛玉喝了口茶,喜怒不显:“紫鹃你去取个锥帽来,我倒要好生地瞧一瞧他们怎么个吃酒吟诗法子。”

    贾环皱了皱眉:“姐姐,你是待嫁之身,还不若早早地回房,万一叫他们冲撞了,传出去徒惹市井流言。”

    黛玉笑道:“傻环儿,你不是这府里头的嫡亲少爷,他们不服你。便是冲撞了,我倒好找借口把那蠢物撵出府去,省得父亲两面难做。”

    贾环情知她多半还是为了自己,心中顿暖,虽林黛玉只因不知他身边儿时刻还有数名龙鳞卫护着,但实实在在是待他好的,也便不再劝她,只眼神越发柔和了。

    送春亭地势奇高,又掩在湖石假山后面,若非常来,倒是难以发现。这林墨玉虽在府中住了两三月,进后园却也是实打实的第一次,那些林府家奴叫他打骂了自然也不愿引路,故而一行人只瞧着梅花开得好处去了,却是正落在贾环与黛玉眼底,仿佛看戏一般。

    贾环细细瞧了,却是一乐,好生有些熟人,譬如那曾在饕楼里大放厥词的学子段酆,又譬如那曾在元贞后山见过的山东布政使黄英之子黄博文、李淮等人,倒是没有李钰和严傅,想来竟是分道扬镳了也未尝可知。

    “前面这个绛色儒衫的便是堂少爷,哥儿您看看,规矩不成规矩,形貌不成形貌,往日连和姊妹们玩牌输了,掏钱也不爽利,可见是个小门小户教养不高的。”紫鹃拧着帕子,一点儿不费劲地给这位抹黑。

    黛玉瞪了她一眼,却也不曾多说。

    贾环笑了笑,看来今儿这一行里地位最高的便是黄博文了,至于这位巴巴儿地来到林府,其中缘由想一想便也是十分通透的。

    不过他倒是失算得紧,林如海正巧得了毕宏口讯进宫面圣去了,也不知这位林堂少爷能不能讨了好儿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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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提起林家的这位堂少爷,也是个绝色,打小儿书学的不错,又是林如海家未出了五服的近亲,多少有些受人巴结,故而一岁长一岁的性子便也骄狂起来。如此倒还罢了,这林家家大业大,未必养不起这么个读闲书的秀才老爷,只是这林如海年岁既长,却始终未有子嗣,及至贾敏西去,竟仿佛也哀莫大于心死,有些垂垂老矣之感。

    那阖族里良莠不齐,总有狼子野心之辈,譬如林如海的族叔林熠正,又譬如林如海族兄林洋。二人一合计,却正是双一丘之貉,当以为林海未免百年后无人送终自是要从旁过继的,眼下竟只消打压了族中其余个优秀苗子,再有林熠正出面转圜,如海家万贯家财竟仿佛板上钉钉了飞入他们囊中。

    林墨玉自打从父亲处隐约探听了些许风声,心内自得意满,便一贯以林家继承人的姿态招摇过市,出门非四人大轿不坐,衣裳非绫罗绸缎不穿,连进窑子找姐们儿也得要那身段一挑一的头牌花魁。

    按说这倒也是无可厚非的事情,孰料人算不如天算,旁道里偏偏杀出了一位不走寻常路的贾环环三爷,这人不仅有和天上神仙呛话儿争命的本事,更是早与上头那位亲密得只差穿了同一条裤子。以林熠正为首的一伙人这正是吃了哑巴亏,竟还找不着债主,只能自己跟自己怄着,生生要被口老血哽死在喉咙里。

    林如海只奉了折子进京来,逃了个干脆利落,林熠正等人也是被利益迷花了眼,看不清其中利害关系,夤夜里掌灯谋划,方觉此事仍是有戏。你想这黛玉不日出嫁,进的又是那等天子门第,少不了各样的规矩缠身,只怕比之深宫里的娘娘也差不了寸许,想要回府,那恐是千难万难。

    这时若把林墨玉送到林如海跟前儿,只消诚心些伺候着,林如海又素来是重情的性子,还怕这“伯父”去不掉半边儿吗?

    于是,这林墨玉便怀揣着种种对未来呼风唤雨、前拥后簇的美好向往,点算细软包袱皮儿一裹上京投奔了林如海。但是这道理嘛,又和某贾姓少年曾曰过的一般,理想是丰满的,现实是骨感的,这燕京里是甚么地方,真真儿的天子脚下,粗俗点来说,楼子里抽手拉出来个洒扫丫鬟都比那扬州妓馆里挂名儿春宵千金的头牌花魁俏丽几分。且不提那些大挑朱门的官邸,纵是那隶属下九流的商贾豪客,伸出一个指头,也敢碾死他这个秀才童生。

    顿饭用去十两,吃的也就名目好听些,甚么一钱珍珠二钱龙心三钱凤髓四钱琼浆液,实则也不过是豆腐磨了渣,驴肉汆了水,飞龙熬了汤,花雕隔了年。添置件衣裳这还没定下花色喜好呢,布庄活计便说了,客观您先递了二十两银子咱们再谈,咱这儿绫罗绸缎样样齐备,保管只有您想不着的没有您挑不上的,便是那宫里头皇帝娘娘御用的,但凡您手里压着票子,咱也敢拍着胸脯打包票给您打扮齐活儿了。

    便是薛家那般泼天的富贵,来到此处,也经不起薛蟠与王夫人花销抠用可见一斑。

    来到这十里烟花场,林墨玉浑像是掉进了销金窟、英雄冢,手头千把两银子,说没也便没了,小厮梦乡点算账目时,险险惊出了他一身白毛汗,这荷包里剩下的,尚不过一手之数,如今他好容易扒上了山东布政使家的二少爷,若没有银子开路,倒是哪个愿意多瞧他一眼?

    不过几日功夫,眼见他们院里连仆带主的都是懒散人,账面上只出不进,眼见竟是要揭不开锅了,林墨玉暗自咬咬牙,决心豁出老脸上赶着也要抱上林如海的大腿。

    可叹林如海是甚么样人,堂堂的一甲探花,当朝阁老,又是个能顶事儿有号召力的纯臣,可谓真真儿是得了帝心的。倒不要说方夺了解元的贾环是个能耐的,便是他百般瞧不顺眼的大尾巴狼姑爷也是个了得人物,枪杆子一提能打仗,笔杆子一提,那笔字,便是见惯了名家风流的林阁老也得甘拜下风。

    人呐,都是有对比才能有发现,林墨玉这个人,族里头不事生产的怎么瞧怎么好,搁人林家父子眼里,却实实在在是个蠢物,还比不得贾府里头能做两首歪诗的宝玉强些。京城这地界儿,一板砖拍死仨人,指不定有俩是某某年某某科二甲进士呢,区区一个秀才,还须得族里荫蔽方能出头的,那可真算不上出息。

    故而林如海并不稀罕见他,能推的便推,实在推不过便掰扯个品花品茶品酒的劳什子借口随意搪塞了,待这个侄儿还比不得对小徒弟三分,林墨玉纵然再不堪,也不是没数的,久而久之却也十分明白林家父女两个竟是半点也不待见他。

    只奇葩贵在“奇”这一字,换了别个卷着铺盖灰溜溜回扬州去也就罢了,林如海瞧在同族小辈的情分上,也昧不下那点子路资盘缠。可他非要搏个出头,好叫这两位再不狗眼看人低,到时还要恭敬来请他,阖府里上下口称一声林大爷,他也便勉强替如海扶灵送终,如此竟算是一桩美谈仿佛。

    他心里想得正妙,浑不顾多少可实现性。

    林如海这官途已算是到头儿了,如今首辅空悬、次辅年迈,龚、林两家纯臣隐隐敌对有似乎同气连枝对阵忠顺与其党羽的局面,正是赫连扣计较为之。

    说句不好听的,那都是在为他和贾环铺路,若非如今小少年时时刻刻提点他防民之口甚于防川,他早没了顾忌,提拔这人当得个首辅又如何?却是铁了心要他一步登天又如何?

    他的环儿真正有经世致用之才,那些个禄蠹只知道成日介儿要钱要粮,若非贾环一手拉扯大几只生金蛋的母鸡,这会儿的国库,便是掘地三尺恐也搜不出半根毛来!

    按下赫连扣贾环这节,林墨玉卯足了劲儿在京城这摊子浑水里蹦跶,许是那千两银子到底也网了些鱼龙混杂的人物,今儿个来的黄博文并李淮便是其中还能入眼些的两尾鱼儿。

    这黄博文是山东布政使黄英的幼子,上头还压着个文武双全的兄长黄博御,年前恰纳了吏部侍郎的嫡次女为续弦,搭上了忠顺的线儿,升了半职,手里有了些实权正是春风得意,老父效仿当年宋高宗连发三道家书以示嘉许,虽然数量上不给力,那后头跟着的赏赐并一些不足为外人道的承诺便很是令这位小少爷眼红了。

    可恨父亲当年也是看好他与端阳的,甚至还抚着他的肩说过“文儿雏凤清于老凤声,来日老夫倒要靠你一二”这样的话来。大哥升官,做手足的却半点不曾与有荣焉,反是越发郁闷颓然,林墨玉这时举着银子巴巴儿凑上门来,虽为人不成了些,到底也是打断骨头连着筋的林家人,黄博文说不得也动了几分心思。

    至于李淮,闻听是管着中军都督府的赵置一房小妾的姊妹之子,口称他一声外甥都嫌那俩字落地脏了自家水洗的门槛儿,自然算不得亲近。不过他父亲倒是李氏一支正统,又打小儿跟着李钰识得些熟面孔,故而也算混出一分颜色。至少比林墨玉,那是绰绰有余的。

    总算是在林黛玉平淡的描述并紫鹃时不时的插口中理顺了京中复杂而凶残的亲缘关系图,贾环转了转手中茶盏,只觉莫名忧伤。得亏这时代人还不知道近亲结婚的弊处呢,这一竿子打下去净是亲戚了,万一是未出五服的,那祖国未来花朵们的前景可实在堪忧了。

    林墨玉领着黄博文一行人在梅林里坐下了,那儿有处颇具和风的长廊式建筑,上好的圆杉木浸了桐油修筑的,里头空间敞亮,竹制芙蓉簟上铺着厚实的毛皮子又通了地龙,便是赤脚也觉不出凉来。

    林家父女算得上疙瘩人,没毛病就爱吟风赏月,贾环却是因为惫懒,冬天到了哪儿都不愿挪窝,更是稀罕有一处能尽他打滚酣睡的,三人一合计,便修了这座拘香馆。等到日后有了条件,贾环甚至打算将木板拆去一面儿,通通装上落地透彻的玻璃,趴在毯子上一边吃火锅一边看景儿什么的,实在是太颓废太美好了!

    原因主子喜爱,拘香馆里一应齐备的日日都换,小厮丫鬟等的也比照一个院子的份例安排妥当,此时见了客,虽心里不甘愿,却到底不能落了林府的面子,只得硬着头皮服侍,把那人五人六喝三吆四的林墨玉美得不行。

    拘香馆结构奇异,两面木墙皆能如纸窗一般向上抬起,为了定制固定的轴承与滑轮,林如海拎着贾环给的图纸可没少和几个工部退下来的老梆子拍桌板,文人的脑子里总有点不切实际的理想主义,何况发话儿的是一向稳重老成的小徒弟,也不管说的是不是一个话题,愣生生是磨得几位老大人加班加点儿地研究出了成果。

    至于奉献余热的大人们回头又上了怎样的折子给圣上来盛赞这位“再世鲁班”的事儿,就按下不表了。

    遣人将事事做得稳当了,林墨玉忙不迭捧着一碟子贾环温泉庄子上来的葡萄借花献佛,黄博文懒洋洋伸指头拈了一颗,却是搁在手心缓缓滚着,眼里掠过些鄙夷之意。

    “林兄,一路行来,我观这林宅实在是匠心独具、美轮美奂。我日前在大观园中游玩,倒还叫其中曲折婉转迷花了眼,今儿个比之此地,却是稍逊一筹了。”段酆秋闱时考举人落了榜,谋路子进得国子监却也未讨着好儿,竟是有几分削瘦,眉目间也有些散不去的浮躁阴郁。

    林墨玉得意洋洋,仿佛是身处自家后花园一般:“那是自然的。如今贾府净是老娘们儿管家,算不得数,我伯父可是正儿八经的探花郎出身,学富五车,眼光自然也是高得很!”

    怪不得看不上你这个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草包!

    黄博文垂下眼角,暗自冷嗤一声。

    行家一出手,就知有没有。常言道隔行如隔山,这林如海做官纵然做得再如何风生水起,于这百工建筑,却未必有所建树,其中风水堪舆、地势温差零零总总,又怎生是他一个读书人能辨别的?更何况这宅子是周文清起的,后期修缮也是皇室一条龙服务,还真没林阁老什么事儿,这话也就是林墨玉愣头青能说,京城里的地头蛇们都笑而不语了。

    李淮这个人有些懦气,笑起来却有股子难明的赧然清秀,目光在黄博文身上转了一圈儿,方轻声道:“林兄明见。我等也正是钦慕阁老才学而来,恰不知大人如今在何处歇息,也不敢惊扰了,只消让我们见一见颜面,也是过到了仙气。何况梅林风景独好,又有如此赏花好地,阁老与我等小辈一道切磋圣人书,也算是一桩佳话,自然若阁老无暇分神,我们也是并不强求的。”

    他这话说了,大家一时也笑起来,纷纷撺掇林墨玉去通报了来。林墨玉正是快活,况他特特向林如海院里的大丫鬟雪鹄打听了林如海今儿个的行程,断定他此时正在府中,忙差遣拘香馆里的一个小丫头去递话。

    黄博文恰似漫不经心朝李淮望去,那张青嫩脸蛋儿又是拂开了一个柔柔的笑,挠得他心里直痒痒,忙侧过头去无意般摸着他手,细长指头在掌心挠了一挠,心中便越发痒得厉害了。

    段酆暗自打量着拘香馆奇特之处,阴沉沉的眼睛里似乎升上了一丝兴奋与算计。

    不过盏茶的功夫,那丫头回来了,不待林墨玉问她,便脆生生开了口:“回堂少爷的话儿,我们姑娘说了,前头老爷接了口谕进宫面圣去了,一时半会儿只怕回不来。她不好见外客,您也别客气,只当自个儿是这府里头的主人便是,领了来在拘香馆先坐坐,吃穿的净可取用,不够再问此地管事的雪鹊姐姐要。若是玩的晚了,只管在府里用下晚膳再走,也省得诸位白走一趟。”

    这一番话说毕,拘香馆里鸦雀无声,人人心里仿佛听着个巴掌拍在脸上,脆响。

    林墨玉脸色涨得茄紫,咬的牙都崩碎了,这林家女,简直是欺人太甚!

    冷不丁那李淮又张张口,声线极柔和的:“林姑娘这话说得好没道理,我们原不是冲林阁老来的,林兄高义邀我们到府上赏梅小聚。只是乍然思及阁老才学过人,才生出了求教之心,并没有旁的心思。”

    小丫头拿眼白瞄了瞄他,捏着嗓子又开始:“回这位少爷的话儿,我们姑娘说了,堂少爷您莫嫌她多嘴,只是如今远着扬州众位长辈,她虽小却也说不得提着您点儿道理。交朋友固然是好的,也须得分辨些虚情假意,那些个一进府来便要直往后院的,想来也并不通人情礼义,也是亏得姑娘躲得快,否则叫外男瞧见了,王爷又怪罪下来,莫不成堂少爷担着吗?”

    登时,李淮的脸也白透了,讷讷再不敢多说半个字。

    黛玉以准王妃的身份说这番话并没有甚冒犯过失之处,皇亲国戚皇亲国戚,说的便是如此。凭他黄博文的父亲坐到了山东布政使的位置也罢,凭他黄博文的大哥刚升了职打上了忠顺一派的印记也罢,只消这天下仍是赫连扣做主,只消水泾仍是他最为宠爱的弟弟,要打要骂他们也只得受着。往后黛玉正式出了这门子,便是林海那也要口称一声娘娘,全套按君臣之礼来,足可见这其中道理。

    小丫头蹦蹦跳跳地走了,一行人竟越发没了兴致,原也不过借个赏梅的由头,寻那贵人才是真。如今贵人鸟飞了,那梅花虽彤红艳丽却也不过如此了,还不及家里头软玉温香有看头些,越发萌了退意。

    黄博文也好生无趣,正巧一个石青比甲橘红裙子的丫鬟端着个漆盒来换上新鲜的糕点,素白的指尖搭在乌木上,匀停修长,指甲也打磨得圆润,说不出的勾人。

    拘香馆里没有桌椅,只放着一张小几并一副琴台、一床极宽极阔的美人榻,那两处一看便是主人家的物件儿,他们不敢动,也便席地而坐,皮子软实,并无任何不适。那丫头跪着摆放东西,头上梳着双环髻,一些细碎发丝落在颈侧,脖子长而白腻,圆臀微微翘起,裙角擦着黄博文手背窸窣滑动,那处丰腴正随着她的动作上下起伏着,瞧了一会儿,方才被李淮挑起来些许的情动竟越发掩不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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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模样俊俏体格风流的丫头名唤芸容,正是前头贾家巴巴儿送给贾环的那位。王夫人心里存着甚么样的心思,两府上下俱是门儿清,倒也不指着这丫头多大的本事,只消使得贾环耽溺j□j月余,到时妨了温书科考,便已是十分有成了。

    贾母瞧在眼里,王夫人管她讨要芸容身契时竟也给得爽快,可见宝玉与庶孙到底不同,便是这么个老人精儿也因此犯了糊涂。林家父女心内发凉,贾环却只淡淡笑过,贾氏一家人,说来说去,那心眼儿早都长偏了,满眼只有一个宝玉,连宫里头的贾元春也消做了筏子,他区区一个庶子,哪里敢奢求些别的甚么?

    这芸容天然就是一副尚比牡丹艳三分的好相貌,刚进贾府那会儿,教她们规矩的嬷嬷便时常巴结她,只说道,她生的比宝二爷跟前儿最得宠的晴雯姑娘还标致几分,放在府里头,那是须得好生稀罕的,日后开了脸子当个得宠的姨娘,少不得还要拉拔她们一二。那往屋里送水劈柴的小厮更是看了她都走不动道儿,她嘴上不说,心理却是极得意的。

    熟料王夫人最不喜这等妖妖娆娆的女孩儿,一个两个都和晴雯似的,勾得宝玉学了坏儿不说,更有些心眼子大的看不上他一个青瓜蛋子不挨权不管事儿,堂皇敞亮是朝如今正值盛年的贾政而去。贾政这个老不修那点子爱好上上下下都知道,但凡哪个与他投了契,不说收了做姨娘,通房总是要的,就那书房外间儿就明晃晃住着几个,名字都取得好,甚么鹅黄、暮紫、雪花青,这老畜生怎么不在脸上开一染坊干净?

    当初莲香都能随手打发到了贾环那儿,如今来个颜色更好的,王夫人那处自然断断容不下,思量再三,又觉发卖可惜了,正想着丢一个也是丢,丢成双也不差几分,干脆并另几个一道送到林府来恶心他师徒二人。

    且不提那几个叫林如海跟前儿的大丫鬟雪鹄与雪英怎么了,芸容在贾环这儿算是碰了一鼻子灰。莲香与双灯全不是手段简单的,正正经经宫里教养出身,折腾个女孩儿那不跟玩儿似的?何况贾环素来不长居府里,往来都是彭索骥接送,更不能叫这么个来路不干净的丫头瞧见了,也就睁一眼闭一眼,随她们闹去。

    前些日子拘香馆落成,莲香只嫌这位放在眼皮底下没白叫人堵得慌,成日里哭哭啼啼不像话,那眼珠子一错瞧着就是个坏种儿,和管事的雪鹊打了声招呼,便把人调到了这儿,又降了一等只在后头做些洒扫洗刷的活计,便是林海贾环来了,也休想见着面儿。

    芸容来了拘香馆,眼看着比个三等丫鬟也不如,心中多少放下那些有的没的,软着身段儿和平时断然?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