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名:物质生活及其幻觉--十宝街上的高跟鞋

物质生活及其幻觉--十宝街上的高跟鞋第1部分阅读

    《物质生活及其幻觉--十宝街上的高跟鞋》

    很多事情看上去总是美的(1)

    在街上,每天都能看到许多高跟鞋。它们走来走去。兴高采烈。就这样看上去,高跟鞋总是一种兴高采烈的东西。这与它们的形状有关。细脚,弧形的弯度,无论黯然或者明亮,多少有些光泽。即便它们有时候显得有些孤单。它们真是有孤单的时候。特别是晚上,在路灯下面。以前有个故事,讲一个小资产阶级的女人,她的丈夫也是小资产阶级的,后来这个女人闹起了革命。她瞒着丈夫,晚上偷偷摸摸出去贴革命传单。她穿上印花旗袍,化了妆。一切准备停当,最后穿上的就是一双高跟鞋。作为贤淑的小资产阶级家的女人,她平时是不穿高跟鞋的。她穿简洁的平跟鞋。但为了革命,为了掩护革命,她打扮成了一朵夜之花。瞧,高跟鞋改变了一切,改变了阶级,改变了事物的性质,当然,归根到底,还是能够归结到情感上来。因为这里面其实还存在着第三个男人--这第三个男人是革命党,而那女人恰恰又爱上了他。  很多人都认为,高跟鞋是富裕阶层的东西。这种看法其实是错误的。要清楚认识这个问题,首先必须确认一个前提:大多数女人都是物质的动物。她们所有看起来不着边际的东西,其实都有着最为现实的根基。她们是狡滑的,知道隐藏自己。她们天生知道,应该用如何的姿态在这现世里存生,既获得食物,又保护好皮毛;既取得利益,又最大限度地减少伤痛。但有些时候,她们还是感到了伤痛。它来自于更为强大的物质世界,那个地方法则强硬,臂力刚执,把自以为隐藏得很好的她们,打了个千疮百孔---这就是类似于高跟鞋这种女性用品登场的开始。以物质抵御物质,用最夸张的外表,粉饰最现实的心肠。  高跟鞋与经济真是没有关系的。最贫贱的女人都会拥有一两双看起来相当不错的高跟鞋。尖头的,小方头的,圆角的。颜色以黑色为主,也有女人喜欢艳色,并且泛光。它们有可能是商场大拍卖时的产物,也可能一分一厘从伙仓中节省。但它们绝对可以充当门面。穿了高跟鞋打扮停当的女人,看起来都属于同一类型。这与她们真正归属的社会层面有着微妙的距离。她们愿意这样。心里窃笑,或者黯然神伤。也有偶尔可见端倪的时候,有些雨天,或者雪,街角不平整的石板路,沾了泥点的脏水溅到丝袜上来了。那种微微皱眉的神气,有些心疼,又不愿意全放在脸上。那张娇俏的穿了高跟鞋的脸。还有突然把鞋跟歪了,坐在路边鞋摊的小板凳上,等待围了围兜的鞋匠师傅,把鞋跟与鞋身重新接上。板凳油腻腻的,很多人坐过了,其中一半以上是为了把她们的鞋跟与鞋身合二为一---它们原先是不在一起的,怎么看怎么的不对头---但这样的事情不能多想。想了又能怎样。不想也罢。  如果事情再往前推个几十年,那个贴革命传单的小资产阶级女人,很可能就是走在上海这条叫做十宝街的路上。首先,这是由十宝街的地理位置决定的。十宝街位于上海的某个腹地。这就是说,它既不与南京路、霞飞路、外滩这些具有标志型意义的马路接壤,也不是条太名不见经传的小巷,比如说广东路,荒凉、尴尬,让人想起灰色雨雾里的鸽。十宝街肯定不是那种一叫就响的街道,不像当年的外滩,与中方签订协议的英国领事巴福尔,在他向商人们陈述的理由中,非常重要的一条就是:“在外滩,我们的舰队可以停泊,在这些兵舰上,商人们可以看到,必要时可以感到我们不列颠的力量。”十宝街没这么重要,它甚至也不像霞飞路,是30年代地球上最世界主义化的马路。十宝街没那样繁华,没那样齐备。走在十宝街上的人,心里想着的不仅仅是各种名牌的标志:香水、领带夹、内衣裤,家里卫生间里最新式的洗漱用品……  他们还没那样无聊。不是他们不愿意无聊,无聊也是一种资本呵。他们看上去倒都有些走神的意味。都是些还没有落定的人。心有不甘。那个贴传单的小资产阶级女人知道,只有走在十宝街上才是合适的。她知道凡是生物,腹地总是最软弱的。一击即溃。就像一个动了心的人。  就这样,她穿着高跟鞋上路了。她穿着高跟鞋上路时怀有一种奇怪而微妙的心态。这种心态正是确定她走向十宝街的第二个原因。  她心里爱着一个人。她怀有一种信念。她相信她手里那叠薄薄的纸片可以改变一些东西。这是非常重要的前提。没有这个前提,整个故事就缺少了往下延续的力量。它没法继续,必将夭折。她还怀有一种崇高的牺牲精神。为了信念,她甚至可以牺牲掉同样重要的东西。比如说,肉体。  以前人们讲述这个小资产阶级女人时是矫情的。一尘不染的革命者,挺起胸膛,目不斜视,阔步向前。她其实很柔软,像海底生物。内心世界隐秘甚至阴暗。她穿着高跟鞋走在路上时,其他的人从她身边走过去。拉黄包车的、暴发户、叛徒、良家妇女、外套油渍渍的外地工人。瞧,还有妓女---她能准确地从人群里认出她们来。她觉得她们是,她们就是。她看着她们走过去,心里说不上憎恶,或者可怜。她只是觉得她们不一样。她是怀有信念的,而她们不。她甚至突然觉得自己就是为了要解救她们的,至少部分的任务是这样。她得让她们知道,应该怎样,不应该怎样,虽然她自己都还无法讲得很清楚。但有时候,她定下神来,仔细地看她们,忽然又觉得她们美---并且,从外表上看起来,她和她们,实在没有太大的分别。

    很多事情看上去总是美的(2)

    有一个瞬间,她甚至是困顿的。对于她这样一种出身的女人,又没有什么知识与理论的背景,认识一些宏大的事情,必须需要十分感性的理由。真凭实据。凭什么她就能从此岸到达了彼岸,脱胎换骨,实现历炼的过程?  十宝街的灯光是昏暗的。十宝街所有明亮透彻的光源全都来自房屋的内部,这样的光源往往带来真相,而非光明。而这样的布局,刚好照射着一些从远处而来、内心复杂的女人,她们穿着高跟鞋,来到这个暧昧的场所。怀着各种各样的心愿。  要知道,十宝街位于城市的中间地带,这种地方很容易被人忽视,恰恰又最适合形成特色。  真正的故事往往就是这样开始的。&nbsp&nbsp

    安弟的眼睛有点特别

    安弟是个走在街上很难被人一眼认出的女孩子。这样的女孩子在上海太多了,简直多成了一种类型。白皮色,细长身材,小鼻子小眼。无论形象的长与宽,还是嗓子的发声容量,都可以放在一个接近平面的容器里进行琢磨。只是眼梢,她的眼梢倒是有些特别,稍稍向上,有点妩媚与刁蛮兼而有之的意味。整个的脸因为这眼梢有了些灵性,但同时也多了些另外的东西,比如说:不安定。  安弟的出身也是平常的。父母都是工人,父亲在浦东的一家制药厂当药品检验工,回家时总是带来一种冷静肃然的气味。母亲是老城隍庙一家商店的售货员。安弟长得倒是像她母亲,特别是那对吊梢眼,总有那样一种冷眼旁观的意味。因为这眼睛,安弟有时也觉得自己不平常,怀疑祖上是否有些贵族的血统,她甚至还偷偷摸摸地去查了。结果让她很失望,父亲的祖父开过个小铺子,成份倒是改了,成了商人,但性质没有太大的变化。母亲的祖母好像有点来历,不是那样寻常的,不过安弟没敢再深究下去,因为察言观色下来,这来历竟是有些暧昧的,谁都不愿意再往深里说的。还有一件事情安弟有些不开心,现在安弟知道,自己的祖上其实是从宁波那里过来的。  原来自己不是根本意义上的上海人呀。这事实竟然比祖上没有贵族血统还深深地打击了安弟。虽然安弟知道上海本来就是个外来人的城市。虽然这样,但安弟还是感到了失落。  父母的希望倒是很实在。“上个大学吧,说不定会有些出息。”  像所有还有点出息的上海孩子一样,安弟十八岁那年考上了大学。是个综合类的大学,类似于基础学科的一个专业。按照学校的规定,上海学生也是必须住校的。校区在一个闹中取静的社区,位于上海的腹地,与十宝街隔开两条街道。&nbsp&nbsp

    王小蕊说那个女人是鸡(1)

    王小蕊是安弟在大学里的同学。  两个人挺要好。没有人知道她们为什么会挺要好。因为两个人分明是非常不同的两个人。王小蕊胖胖的,看起来特别健康,基本上可以用大而化之的“年轻漂亮”四个字进行形容。王小蕊年轻漂亮。大家都这么说,听上去很响亮,像中午的太阳,也特别像刚刚改革开放时的那种情形。又是改革开放,又是大学生,真是要有多好就有多好。王小蕊也白,但她的白与安弟的也不一样。王小蕊白得很自在,特别的自在。安弟妈妈就挺喜欢王小蕊的,“这孩子很福相”,安弟妈妈一看见王小蕊,就这么说,安弟妈妈还讲王小蕊特别适合穿旗袍,“该凸的地方凸,该凹的地方凹。”  王小蕊挺得意的。王小蕊一进大学就迅速地发胖起来,除了发胖迅速,她还迅速地在人群里搜罗出了几个男孩子。他们都挺喜欢她的。可她不。或许也喜欢,但她更喜欢他们喜欢她这件事情。她看着他们争风吃醋,在食堂里替她占位子抢窗口,心里暗暗得意,但她更得意的还是安弟妈妈讲的那一类话。她知道自己很好看的,她隐隐约约地知道这很重要,非常非常的重要。她偷偷跑到大街上去,那些热闹的大街,各种各样的商店。虽然那时候的街道真还不能与十年以后的相比,街有点灰蒙蒙的,路也是,还有树。或者就是特别鲜艳的颜色。很多东西暂时还没有掌握好节奏,就像女人头上流行的那种“飞机翘”。王小蕊倒是很快就去烫了一个,洗头以后就用电吹风吹,再上摩丝,硬绷绷地顶在头上。顶着“飞机翘”的王小蕊再次走到街上去的时候,心里就踏实多了。她看着那些街道,街道上的女人。她觉得她们挺相似的,再看下去,又感到不一样了。她觉得她们都没有她好看。但她们穿得好,她们在大街上东张西望,从这个商店走到那个商店,手里拎着大包小包的东西。她们从头到脚都是好东西,上衣,裙子,丝袜,还有脚上的皮鞋。  她们比她有钱。  还有她们身边的那些男人。个个都是气宇轩昂的。头发梳得很光,走路挺胸迭肚。王小蕊在这些街上走得久了,就突然会觉得自己很单薄。她把这样的感受对安弟讲了,安弟看了她一眼,安弟薄薄的嘴唇动了动,安弟肯定是想说什么的,但最终安弟什么也没说。  王小蕊的家庭情况其实蛮复杂的。她很小的时候父母就离婚了,有个弟弟。原先是王小蕊跟母亲,她弟弟跟父亲,后来父亲出车祸死了,死的时候身边还有个陌生女人,在送医院的途中也死了。弟弟就也跟了母亲。她弟弟十五岁时就剃了个小板寸在家里走来走去,把板凳椅脚踢得噼啪直响。谁要是和他说话,他都只用一个字回答你:烦!王小蕊不知道他到底在烦些什么。后来就开始打群架,把人按倒在弄堂的梧桐树下。王小蕊一直搞不清楚她怎么会有个这样凶狠的弟弟,瞪圆了的眼睛,壮实的体魄。有一次,她无意中发现,他竟然随身带了一把锋利的小刀!亮闪闪的刀刃,稍稍用一点劲就可以---这才真的把她吓坏了,觉得这个兄弟是个祸害,至少也是个谜,是靠不住的一样东西。同样靠不住的还有母亲。母亲可能又要嫁人了,鬼头鬼脑的一个男人,50多岁了,是一家国营小厂里的老出纳,每天每日要一分一厘把备用金点清楚的。王小蕊不知道母亲究竟看中了他什么。幸好,幸好在这种种琐碎与不解的后面,有个足以安慰人的事实:王小蕊是好看的。幸好王小蕊有着白的皮色、明亮的眼睛,幸好好看的王小蕊又考上了大学。这些虽然只是尚嫌单薄的基础。但毕竟也是基础。  有时候王小蕊会拖着安弟去一些夜市的货摊。那里的东西便宜,更重要的是新潮。特别适合八十年代中后期的王小蕊和安弟们。王小蕊买了一双尖头亮漆的皮鞋,大红色的。付了钱就套在脚上了。走在柏油路上啪啪直响。安弟说怎么有点像德国人,像以前纳粹穿的皮鞋。王小蕊说不要紧的,是鞋后跟钉了一小块铁皮,鞋就不容易磨损了。再说声音也好听呵。王小蕊挺得意的。她穿了这双啪啪直响的红皮鞋走在街上,立刻就有了回头率。一半是因为款式,一半是因为响声。王小蕊对安弟说,我请你吃豆腐花吧,那边那家小店的豆腐花特别好吃。  两人就走进了街边的一家小店,在靠窗的位子上坐了下来。王小蕊的眼睛一直在往桌底下看,还把脚翘起来。她这样颠来倒去地看了会儿,突然用手指了指窗外,小声地叫了起来:  你看,你看那个女的,她肯定是只鸡!  安弟吓了一跳。连忙扭头朝窗外看。  一个穿黑色皮裙的女人。裙子挺短的,在膝盖上面三四寸的地方。头发烫过,蓬在头上,最惹眼的是她的脚,脚真是很细长,有着好看的曲线,有着好看曲线的脚上裹着一双长统皮靴。也是黑色的,很亮,因此稍稍显得有些廉价。  安弟说:你为什么讲她是只鸡呢?  王小蕊说:我也不知道,我也讲不清楚。反正我觉得鸡就是像她这样的。  安弟说:是因为她的裙子像,还是因为她的鞋子呢?  王小蕊摇摇头,王小蕊说她还是讲不清楚。王小蕊说也是因为她的裙子,也是因为她的靴子,或许什么也不因为。“但我一看到她,就觉得她是一只鸡了。”这句话王小蕊说得很肯定,就像对于这样一种奇特的事物,她天生具有着非凡的洞察力一样。&nbsp&nbsp

    王小蕊说那个女人是鸡(2)

    安弟还是细声细气地喝她碗里的豆腐花。在埋头喝豆腐花的时候,安弟有些特别的眼睛成了一条缝。看不清她脸上的表情。有些其他的动作倒是挺微妙,比如说,看似不太经意地扭过头,看了眼王小蕊脚上的尖头皮鞋,再比如说,非常细微短暂的黯然。其实有些事情过一些时间就会很清楚了,也许更不清楚,但至少,它正在迅速而令人伤感地向前发展。再过上几年,很漫长的几年,安弟和王小蕊将在一条繁华街道的时尚商厦前面意外重逢。那将是九十年代的中后期,真正的世纪之末,一些概念正在变得越来越清楚,比如说:物质与精神;也有一些概念正在变得越来越不清楚,比如说:究竟要走过多久,物质才能抵达精神的边缘,或者换句话讲,精神要付出怎样的代价,才能得到它赖以生存的基础。  一切都将变得非常明确与实际。  一切也都将变得过于模糊而无法捉摸。  就在这样的情形下面,在几年以后,两个多年不见的成熟女人,两个因为多年不见,彼此显得非常神秘的女人。她们将非常夸张地发出叫声:  安弟!  王小蕊!  她们热情地抓住对方的手臂。迅速而不动声色地彼此打量。  很多年后的那一天,安弟将满脸笑意地看着不期而遇的王小蕊。她看着面前的王小蕊。不知道为什么,脑子里神奇地跳出了这样一句话。这句话是很多年前的一个晚上王小蕊说过的。  那天晚上王小蕊说:“我一看到她,就觉得她是一只鸡了。”&nbsp&nbsp

    这条街上长满了眼睛和嘴巴(1)

    现在要讲到十宝街了。  安弟她们的学校与十宝街隔开两条街道。从学校大门出来,走上大约刻把钟,就到十宝街了。这一路上要经过一个稍嫌老旧的电影院,一个灯色昏暗的小咖啡馆,和一大排门堂缩进的石库门建筑。树倒是很多,老树。有时候透过树荫,还能看到一些铸铁做的西式阳台。铸铁都是带锈的了,爬满藤条。从最粗的到最细的。要是下雨,雨水就从铸铁栏杆和藤条上分别流下来,形成一种非常缓慢非常奇特的节奏。  安弟总是希望能在那些阳台上看到人。有时候,她会在那里驻足上一小会儿。一条毛色不太干净的狗从阳台下面跑出来。后面跟着个老妇人,穿着藏青的皱巴巴的棉袄。他们的神情都有些漠然,与建筑隔离着,与树、烟尘、甚至空气中的酸雨隔离着。他们不知道是从什么地方突然跑出来的。显不出与这个安弟热爱着的城市有什么关联。安弟很失望。安弟知道在这个城市里留下过大量的殖民地建筑,它们散落在城市各处,神秘而又邪恶,但有一点是不容置疑的:  它们非常的美。更重要的是,它们看上去都像是有钱人住的。  这让安弟非常喜欢。  有一次,安弟问王小蕊。安弟说她在一本书上看到一段话,那段话是这样说的:有时候,真的让人怀疑,是不是一个人的品质是在童年生活中就确立了的。而且很可能,富裕的明亮的生活,才是一个人纯净坚韧品质的最好营养,而不是苦难贫穷的生活。  安弟问王小蕊对于这段话怎么看。  王小蕊突然很沉默。过了一会儿,王小蕊说话了,王小蕊说:  你怎么想到问这样的话。  安弟说:不为什么呀,只是觉得这段话挺有意思的。  王小蕊说:也就是说钱很重要罢了。  安弟说:你觉得钱不重要吗?  王小蕊就不说话了。  有一句话她们两个谁都没有说出来。其实她们都喜欢钱。而在她们的童年时代,物质相对来说还是匮乏的,至少绝对谈不上富裕和明亮。同时她们也不像她们的父辈,经历过真正的苦难贫困,炼就了钢一样的纯粹、严谨与坚硬。她们的品质是摇摆的,逢钢即钢,遇铁即铁,甚至碰金即钱。她们太容易受到诱惑了。一切的一切,就只能看她们的造化了。  而现在,她们遇到了十宝街。  十宝街与安弟、王小蕊她们的学校是截然不同的两个世界,与一路经过的老式阳台、咖啡馆也没有什么关联。当然,十宝街是建立在它们的基础上的,是以它们为依托的。就如同事物的明暗对比、好坏之分,十宝街就像那种神秘而又邪恶的阴影,出现在光明与黑暗之间。  正是改革开放刚刚迈开步子的时候。街上流行着《爱拚就会赢》。是用闽南话唱的,那种甜腻奇特的发音方式,让人想起明亮的南方。那里是更为富足的,人们从街上星星点点又有着燎原之势的广东发廊、温州发廊小业主的脸上可以想像一些事情。这些事情他们暂时还不熟悉,但其中的气息触手可及。有许多模模糊糊的希望,光点。但大家都还不知道,究竟有谁会得到它们,更重要的是:怎样得到。  那就是当时十宝街的一些基本的情形。是的,十宝街是一条非常纯粹的商业街,它以一种闪电般的惊人速度出现在一个特定的时期里。还有一点,也是它与众不同的地方:由于附近相对聚集了一些宾馆,十宝街几乎可以讲是一条涉外的街道,人们经常可以在街上看到一些肤色各异、发色各异、衣着各异、甚至根本什么都不同的人群,从而进一步惊叹着:世界是多么广大,而人类又是多么多元化啊!  十宝街上最多的商店有两种:文物古玩店与酒吧咖啡馆。这是由十宝街特定的性质决定的,这两种商店都有着某种虚幻的本质,都已经脱离了柴米油盐的基本阶段,迈升至更高的层面。当然,这迈升至更高层面的基础是极为实际的:金钱,也就是说,只要是有着足够支付能力的人,不论你的肤色、发型、衣着,甚至于心灵,你都能成为十宝街上受人尊敬与欢迎的客人与上帝。  为了这些客人与上帝,十宝街上出现了一些新的现象。  一批年轻,漂亮,有着南方般灿烂笑容的女孩子。  她们中大部分是出现在十宝街上的第一批大学生。都是女的,二年级以上,长得不错。英语或者日语口语较流利,最好还要会点闽南话。还有,就是要有一些唱歌的基本功。她们是利用业余时间来十宝街打工的,每天从晚上七点干到十一点,或者更晚。她们每天的收入是隐秘的,因为除了固定工资与提成,有时候她们从老外那里获得的小费是惊人的。她们看上去很斯文,甚至还带些书卷气。她们从精明的古玩店老板那里速成了珠宝玉器的常识,便能立刻运用自如,宛若行家里手。她们的穿着也是斯文的,有一点时髦,但绝不风尘。她们快乐地笑着,用带一点口音的发音,或者绝不带口音、让老外们目瞪口呆的美式英语,与各种肤色的人群娴熟攀谈。当然,她们更乐于打交道的是东南亚一带的客人,新加坡人,马来西亚人,香港人,台湾人,他们初次来到这个改革开放了的国家,心情激动,出手阔绰。他们虽然不像那些欧美国家的绅士,高大,派头,有着淡蓝的、栗色的、淡灰的神秘瞳色。但他们带着南方舒张的温度与气息,似乎更具人性,更亲切,更有各种可能性。他们的胖太太们也更喜欢这里美丽的丝绸、翠绿的玛瑙、俗气的披肩挂件。更重要的是,他们似乎对这些有着灿烂青春的女孩子颇有好感。&nbsp&nbsp

    这条街上长满了眼睛和嘴巴(2)

    每天,到了黄昏,女学生们就在十宝街的各个店里出现了。她们是售货员,是珠宝鉴定商,是翻译,是漂亮的陪同。到了后来,有了些其他的说法,说她们是妓女。&nbsp&nbsp

    一块玉

    安弟有关宝石的常识来自于她的母亲。母亲有一块玉,据说是品质极好的玉,还据说是外婆传给她的。外婆把玉交给安弟妈妈的时候,说这是将来给阿弟的,希望阿弟命好,幸福。  这话也是安弟妈妈说给安弟听的。安弟没有见过外婆,她死得很早。但安弟知道外婆讲的这句话后,就对外婆有了一种非常奇特的感觉。她很感激外婆。觉得外婆的话里有种让人感动的东西。外婆的话虽然讲得简单,但是具有力量。当然,这种感受需要等到安弟有了比较多的经历以后才会慢慢产生,并且知道,许多具有力量的东西其实都是非常简单的。这是多年以后的事情了,甚至比安弟与王小蕊在一条繁华街道的时尚商厦前面意外重逢还要后面的事情了。  安弟计算过外婆的年龄。外婆像安弟那样大的时候,上海正是一个黄金时代。那个时代与屋檐边的雨有关,有铸铁的西式阳台有关,与玫瑰的花瓣有关,与沉重而奇特的香味有关,与明朗的调情的微笑有关。这年代与“爱拚就会赢”没什么关系,因此安弟想到了一个问题:安弟认为这个年代与金钱有关。安弟产生这个认为的时候,头脑里飞速地出现了两个清晰的形象:  一个是王小蕊脚上的鞋子。那双尖头亮漆的皮鞋,大红色,走在柏油路上啪啪直响的。另一个就是那块玉。颜色很淡。看上去相当低调。  安弟认为它们很不同。  安弟妈妈对安弟的希望倒是不高。基本有两点。一是考上大学,有个正经的饭碗,二是找个正经人家,找个正经的人。这种希望有模有样,触手可及,不具有丝毫的想像力。安弟妈妈这代人其实是不幸的,非但不幸,而且尴尬。他们过了许多天上地下的日子,天上有北大荒吗?天上有北大荒。地上有自然灾害吗?地上有自然灾害。他们经历过饥饿的年代,个人崇拜的年代,政治狂热的年代,经济落入低谷时人人恐慌的年代。因为目睹得太多,所以变得有些麻木。作为夹在整整两代人之间的过渡,他们唯独缺少的是他们自己的生活。虽然还有更大的变动紧随其后,但那是在后面的,他们管不了那么多了。  安弟回家的时候会讲讲学校里的事情。会讲讲陪王小蕊上街淘便宜货,高年级同学的分配动向,雨天宿舍漏水的情况。安弟从来不讲十宝街,从来不讲从十宝街上听到的事情,由于她的讲述从来是如此有根有据,富有十足的理性,安弟的父母从来就是欣慰的:这孩子懂事了呀!他们从来就没有想像过,一个尚且单薄的孩子站在繁华的、正在发生巨变的上海街头,她心里的那种触动与惊悸,就如同当年他们在种种巨变面前的那种触动与惊悸一样。他们忘了,他们忘了那种触动正在慢慢聚拢来,汇成了规模与声势,也汇成了一些阴暗的角落。  安弟是清醒的。她迅速看到了一种时代深处的强大的东西。这个聪明的清醒的孩子,她要行动了。  她的目标也是明确的:她要有钱,强大,具有力量。  安弟是现实的。  现实的安弟去了十宝街。  安弟去十宝街的时候脖子里挂着那块玉。她妩媚的眼梢里看着那些十宝街上的女孩们。觉得自己与她们很不同。&nbsp&nbsp

    王建军和一只凳子

    王建军是个商人。并且是个一眼就能看出是商人的那种商人。这并不是说王建军长得肥肠满腹,油光满面。相反,王建军挺年轻的,胡子刮得蛮清爽,右手中指上也从来不戴黄澄澄的戒指。讲话讲到高兴的地方,王建军呵呵一乐,这时去看他的牙齿,挺白,略微有些牙垢,但绝对没有深色的烟渍。就像他的牙齿一样,王建军的生活还是蛮有规律、蛮清爽的,而他身上那种奇妙的商人的特质,更来自于其他的一些地方。  王建军在十宝街上有两个店铺:一家玉器店和一家咖啡馆。那家咖啡馆有个非常好听的名字:叫做“海上繁华”。十宝街所有的咖啡屋酒吧里,“海上繁华”显得很特别。里面的摆设是别致的,非但别致,而且精致。有一部描写租界时期上海女人生活的电影,据说就是以此地作为内景的。店堂里到处是些不可言喻的迷离景致:宝饰、镜影、挂在墙上的织锦绣袍、令人迷惘的雕花桌椅和架子床。灯光有些像烛光,但不是烛光,被罩在一些磨光的灯罩下面。光影之后,显露着一些细致的东西,但仍然是些不清楚做什么用的小件。有些像抽鸦片烟的用具,水烟筒,奇怪的瓷器。  有个外号“妹妹”的女招待,据说就在那本电影里面当过一个群众演员。是个小丫头,她的女主人因为和其他女人争风吃醋,先是把房间里的几个瓷器、花瓶扔了满地。但是她仍然生气,怎么也没有办法不生气。她想:这些可恨的男人呵!她越想越生气,就想着要抽筒水烟,但那只精致的银色雕花水烟筒却一下子不知道放到哪里去了。就在这时候,那个伶俐的察言观色的小丫头出现了。她跳跃着跨过那些瓷器的碎片,来到心灵受伤的女主人面前。把手里拿着的一只水烟筒递上去。  在电影里面,“妹妹”整个的出镜就是那只拿着水烟筒的手。  但“妹妹”仍然感到很骄傲。一个二十岁左右的女孩子,出过镜与没出过镜是存在着根本区别的。她觉得自己很清楚这个,同时希望别人也能知道。所以在安弟来“海上繁华”上班的第一天,“妹妹”就非常热情地把这段往事讲给了安弟听。  “拍电影很好玩的。”“妹妹”说。她伸出一只手,做了个很好看的姿势,放在头上。  这个动作被安弟看在了眼里。  安弟问:“怎么好玩?”  “妹妹”想了想,讲不大清楚,就简单地讲:“你拍过以后就知道了。”  安弟就没话讲了。安弟没拍过电影,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拍电影。  安弟就问其他的话。  “你英语一定讲得很好吧?”第一次成为十宝街上的女孩子,安弟觉得有些事情还是挺神秘的。安弟想多知道些。  “一般性”。“妹妹”对这个不是太感兴趣,兴致就有点低落。“妹妹”愿意多讲些拍电影方面的事情。  “讲英语的客人不是太多的,好多客人讲广东话。”“妹妹”忽然想起来,这个新来的眼睛媚媚的女孩子是个大学生。“妹妹”觉得还应该再讲些其他的事情。“妹妹”就说了:“其实英语好不好不是最重要的。前面好几个英语好的大学生都给老板回掉了。”“妹妹”想讲,英语再好也没有拍过电影出过镜好,想想,觉得算了,就没有讲。以后讲也可以,以后遇到关键的时候讲也可以。  安弟稍稍有些失望。安弟用她有些迷茫的眼神表现出了她的失望。  “妹妹”又有些高兴起来了。“妹妹”一高兴就把她的手又伸出来了。她把她的手伸出来,拉住了安弟的手。  “妹妹”拉着安弟的手来到一张非常不起眼的、放在墙角的小凳子前面。  “妹妹”问安弟:“你现在一个月要用多少钱?”  安弟愣了愣。有点窘。但还是说了,声音蛮小的,说出了一个数字。  “妹妹”又问:“你知道老板买这张小凳子花了多少钱?”  现在安弟有点知道“妹妹”的意思了。她摇摇头,准备着听到一个让人吃惊的数字。  “妹妹”说了一个数字。结果安弟还是吃惊了。大吃一惊。  “你现在有点明白了吧。”“妹妹”朝脖子根那里抹了点香水。时候不早了,店堂门口开始有人影晃动起来了。  安弟突然觉得脑子里稍稍有点空白的感觉。安弟想,自己是有点明白了。但不知道自己的明白与“妹妹”说的明白是不是同一回事。  但不管怎样,安弟是有点明白了。  上班的第一天,安弟与王建军只匆匆打了个照面。  王建军来店里关照些事情。然后就走了。他朝安弟看了一眼,没有说什么。在那种有些像烛光、又不是烛光的光源下面,任何一种注视都是有些模糊的,不那么清楚。但安弟发现,王建军与“妹妹”挺亲热的,王建军临出门的时候,还轻轻摸了一下“妹妹”的头发。灯光很暗,但这个动作,安弟看清楚了。  总的来说,这一天,安弟对王建军的印象还是不错的。  后来回想起来,安弟想,可能多数还是因为那只小凳子的原因。  它与安弟的理想有着某些直接的关联。&nbsp&nbsp

    咖啡有种说不清的味道

    逢上店里客人少,或者时间很晚的时候,她们就坐着喝点咖啡。“妹妹”喝,安弟也喝,开始是“妹妹”烧好了,拉着安弟喝。后来安弟就自己烧了,咖啡的香味在店堂里就像一种空气。在这种空气里,安弟觉得很舒服。安弟觉得她就是应该生活在这种空气里面的。  在店里她们穿王建军定做的衣服。裙子很长,两边的分叉开得很高,因此走路走不利索。但看上去很好看。“看上去好看就可以了。”这话好像是王建军说的,王建军边说边抽烟,还呵呵笑着。王建军一笑,“妹妹”就也跟着笑。“妹妹”觉得自己穿这种新做的衣服特别好看,她在王建军面前走了几个来回,不停地说:“好看吧,好看吧。”  确实有很多人盯着她们看。  还逗她们说话。  “小姐是从什么地方来的呀?”  “这么晚了小姐一个人回家?”  “小姐的腿真长呵,小姐的腿怎么这么长呵。”  “穿这件衣服,小姐的脖子……小姐的脖子呵!”  开始时安弟不知道自己身体的各个部位究竟出了什么问题。后来安弟有些明白了,安弟有些明白了以后就觉得很无聊。但“妹妹”不觉得无聊。“妹妹”对于每个问题都能找出非常好玩的答案。  “腿长是为了追上你呵。”  “脖子长是为了看到你呵。”  “衣服紧?那你再买一件呵!”  客人们都很喜欢“妹妹”。他们坐在雕花的架子床上,兴致勃勃地听她讲拍电影的事情。听着听着,他们又让“妹妹”也坐到床上去,坐在床上陪他们喝咖啡,或者喝酒。他们聊得海阔天空,很富有阶级情感,也很具有地域概念。他们说“像你这样漂亮的小姐,要是在南方呵!”让人感觉,“妹妹”就像一株需要移植的热带植物。这样讲着讲着,有时候喝得就有些多了。“妹妹”脸上红通通的,脸上红通通的“妹妹”开始唱电影里面的歌。她告诉大家这就是电影里面的那首主题歌,拍完电影以后她就学会了。  大家就拍起手来。还起哄。说“噢---噢---”  我听见从花园里传来的锣鼓喧闹  我看见从黑暗之中燃起了火光  可是我的身体无法移动  这屋子里有鸦片的气味久久不散  身上的衣服纤维断裂  绿如陈年老苔红如少女血色鲜唇  凝结的时间流动的语言  黑色的雾里有隐约的光  可是透过你的双眼会看不清世界  花朵的凋萎在瞬间  而花朵的绽放在昨?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