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名:物质生活及其幻觉--十宝街上的高跟鞋

物质生活及其幻觉--十宝街上的高跟鞋第2部分阅读

    在昨天  “妹妹”唱着唱着突然就哭了。谁都没有想到“妹妹”突然会哭。“哇”的一声,眼泪就流下来,歌也不唱了。“妹妹”一哭,店堂里立刻静了下来。客人们觉得很没有意思。他们一点都不喜欢“妹妹”哭,“妹妹”一哭就一点意思也没有了。他们大为扫兴,再也不想在这个地方呆下去了,一分钟都不能。他们从雕花床上撤离了下来,嘴里说着“她喝多了,喝多了。”心里则骂骂咧咧地迅速离开了这个是非之地。  安弟不知道“妹妹”为什么哭。  安弟想:大概是因为想起了什么伤心事吧。但她不知道应该怎样安慰“妹妹”。于是就烧起了咖啡。  屋子里又充满了那种让人舒服的空气。  安弟坐在那种空气里面,感到有些迷惘。&nbsp&nbsp

    一个彻底现实主义者的开端

    王小蕊穿上了那双大红色的尖头高跟鞋。鞋子还是显得很新。这种质地的鞋子总是能显得很新,看不清磨损,看不清折痕。这是它的好处。这样的鞋子,也常给人一种欢天喜地的、热闹的假像,这带动了人们的情绪,因此也是它的好处。  王小蕊一边穿鞋,一边哼着一首歌。男人爱潇洒,女人爱漂亮。歌里面是这样唱的,直截、明确,这样的歌词也显得很明亮,又明亮又简单,就像年轻漂亮的王小蕊一样。  王小蕊也去了十宝街。和安弟一样,她去十宝街的时候,也觉得自己与十宝街上的女孩子们不同。王小蕊倒是没有什么玉,王小蕊去十宝街的所有准备都是表面的,简单的,她内心里把握十宝街的方式也没有什么复杂之处。对于她来说,十宝街不存在什么深层次的意义,并不是什么历史或者宏观的产物,它只是一条奇妙的街市,充满了各样各样的可能性。而王小蕊认为自己胜人一筹的原因也是直观的:  她比那些女孩们要更年轻、更漂亮、更具有资本。  王小蕊感到很快乐。  平顶头是王小蕊上班第三天时遇到的一个客人。  他看上去像是东南亚一带的。很胖的身体上裹着很花的衣服,让人想起海边茁壮的骄阳、椰树,和口袋里大把大把的钞票。而且,那些钞票就像他脸上蓬勃的表情,说舒展就舒展,说飞扬就飞扬的。  他来店里买翡翠。  他说他是买给他太太的。他要这里最大最好的翡翠。他说他已经走了好几家店了。这里的交通很乱,人真多。他还说。他用奇特的、仿佛被热带的阳光晒得昏昏沉沉的南方普通话说出这些意思。然后目光就落在柜台后面的王小蕊身上了。  不再移动了。  这是王小蕊到十宝街上班的第三天。在这三天里老板已经教会了她们很多东西。  第一天是站。站要有站相,要挺胸收腹,这样才会有线条。  第二天是笑。要微笑。笑了才有态,女人有态,姿色顿添三分。  第三天上班时,老板先冲着王小蕊一笑。老板指着柜台玻璃下面的一排玉石翡翠,说:这里面的东西,有真货也有假货,但是每一件你都要当作真货来卖。  王小蕊学得很快。  而还有些东西,王小蕊是不需要老板来教的。  王小蕊很快就和平顶头聊了起来。首先当然是聊价钱。价钱与货色。王小蕊把七八块翡翠从柜台玻璃里拿了出来。光影的效果、王小蕊白晳丰腴的手指、以及平顶头快乐的神色,组成了一种极为美好的图景。在这样美好的图景下面,一切都演变得平和而速成。  王小蕊说了一个价钱。  平顶头也说了一个价钱。  王小蕊讨价还价。  然后平顶头再讨价还价。  王小蕊笑了。  平顶头的脸色也很舒展。  交易就这样成了。成得让王小蕊都觉得有些出乎意料。把一块不明来路的假货说成货真价实的名品,并且竟然如此迅疾地成就交易,一切都来得太容易了。王小蕊是聪明的,聪明的王小蕊明白事情不会这样简单。不简单也好,王小蕊也不希望事情就这样简单。  果然,平顶头说话了。  平顶头说他是否能邀请这位小姐去他住的酒店喝一杯咖啡?  平顶头说得非常坦然,几乎不带任何前因后果的解释。并且,平顶头的这句话是对着王小蕊的老板说的。这些都至少说明了两个问题:第一,他隐隐约约地明白,或者听说过,王小蕊这样的女孩子在十宝街上扮演着什么样的角色。他觉得很多事情是可以并且应该直截了当的。他相信自己处理得附合规则。第二,则是潜意识里面的。他觉得这样的女孩子全都附属于一些东西。或者与一些东西达成某种契约。或者是金钱,或者是权力。反正是一些极为现实、极为可视的东西。而现在,她的老板就能暂时作为这种东西的替代品。  王小蕊和她的老板都不由自主地愣了一下。  王小蕊惊异于平顶头的直接。而她的老板则有些捉摸不定:  这个刚来三天的漂亮的女大学生,她会接受这样的明显带有陷阱意味的邀请吗?  王小蕊跟着平顶头走出了店门。  她听到高跟鞋在水泥地上踩出的声响。非常清脆,同时也非常单一。这是她第一次跟着一个陌生人穿越这条奇特的街市。一个陌生男人。在走向这条有着无数隐秘灯光的街市时,在一脚跨出店门的那个瞬间,王小蕊感到了微微的眩晕。  她感觉到了无数双的眼睛。就像她曾经向那些女孩们投射的那样。  她还觉得,从目光的投射者转化为目光的承受者,也就是从看别人,到被人看,这种变化也是非常奇特的。就在刚才,在短短几分钟的时间里,她已经顺利地做成了一笔物值倒挂的生意,并且还将会从中提取她应得的那份利润。这意味了一个崭新的开始。这种崭新的开始是没有磨损与折痕的。她认为自己已经成为了一个创造者。而她那些胜人一筹的资本,也正在显露出与众不同的功用。  王小蕊是不迷惘的。  她昂起头,接受着这样的变化。  以此作为一个彻底现实主义者的开端。&nbsp&nbsp

    小资产阶级的威力(1)

    安弟第一次见到王建军的姨妈,是在一个雨天。  王建军让安弟去他姨妈家拿两件玉器,放在店里代卖的。安弟就去了。  是那种非常老式的石库门洋房。虽然安弟整整绕过了小半个上海市才找到这个地方,但它留给安弟的第一印象却是:它太像十宝街附近的那些石库门建筑了。这种感觉是如此强烈而令人迷惑,以致于王建军的姨妈在阳台上探出半个头,向安弟挥手的时候,安弟还迟迟没法反应过来。  是个上了年纪然而非常时髦的姨妈。这有点出乎安弟的意料。  即便在家里,这个时髦姨妈也化着非常过份的浓妆。这也有点出乎安弟的意料。  然而最出乎安弟意料的却是:在这个穿着花孔雀衣服、涂了血盆大口的姨妈身上,却一点都看不出俗气。她牵了一只巨大的长毛狗,站在穹窿弯顶的转角楼梯尽头。楼梯很长,并且在每个转角处都有很大的窗户。经过那些窗户时,能清楚地听到雨声。雨打在玻璃上。还有,就是那只长毛狗奇特的叫声。不尖利,但威严。非但威严,而且还是华丽的。就在这雨声与狗叫之中,安弟向王建军的姨妈家走去。  很久以后,安弟会再次回想这样的情景。安弟觉得这样的情景其实就是一种象征。这样的情景还让安弟产生了某种幻觉。这种幻觉,在安弟冥想着脖子里那块玉的来历时有过,在安弟狂热地追寻祖上的贵族血统时有过,在安弟坐在“海上繁华”的那只小凳子上时也会产生。安弟觉得它并不仅仅与金钱有关。当然,它也存在着一个前提,那就是:它确确实实是与金钱有关的。  王建军的姨妈显得很客气。她把汪汪直叫的狗牵进房间,又伸出一只涂了指甲油的手,轻轻拍了它几下。狗就趴在地上了,狗一趴在地上,就成了一大堆的皮毛,就成了房间里的一种景致,和“酒饱饭足”这四个字。然后王建军的姨妈就招呼安弟坐。她自己则坐在安弟的对面。安弟注意到,她坐下时,挺了挺腰,还把有些臃肿的小腹收了一下。并且,在做这一切的时候,她显得非常安详。她还朝安弟笑了笑。仿佛那个臃肿的小腹正长在安弟身上似的。  她问安弟走这么远的路,是不是觉得很累。安弟说不累不累。安弟想了想,就又说了一遍,不累不累。她又问安弟雨下得大吗。安弟说出来时是大的,后来就小些了,就不大了。安弟显得很拘谨。站得很拘谨,坐得很拘谨。说话也很拘谨。她甚至还差些把手里的茶杯也打翻了。安弟不知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这个打扮过份的老女人,这个画着血盆大口的女人,她身上的那种奇特的力量,究竟是从什么地方来的?  安弟发现,王建军的姨妈在观察她。  她还发现,王建军的姨妈显得很沉着。当然,观察一个人的时候总是沉着的。因为掌握着主动权。  安弟悄悄地看了眼自己。  今天她穿得挺朴素,像个女学生的样子。她的神态也是女学生的神态。因为雨天的阴翳,她的脸色有些苍白,是那种弱小的有些惊魂的苍白。而她那块很有品质的玉正挂在脖子上,隔着厚厚的衣服。  “你是在上海长大的吗?”王建军的姨妈问道。  “是的,我是上海人。”  安弟的声音挺小的,有些迷茫。  “喜欢上海吗,这种老房子。现在的年轻人好像都喜欢新式的东西了。”  王建军的姨妈一边说话,一边摆弄着脚上的鞋子。安弟惊讶地发现,她竟然穿了一双细高跟的皮鞋。非常古老而经典的式样。这双鞋子衬着她已显臃肿的体态,有些像河边的细脚仙鹤。更为奇特的是,在她的身上,这种明显的不协调,却表现为一种莫名其妙的虔诚与定力。你真的一下子说不上来这到底是为了什么,她越是打扮得过份,却越是显得高贵。因为每个细节都是经得起推敲的,都是极为精致的。有着一闪而过的光芒。  安弟突然想起了“海上繁华”。那些神奇的光影。无可言喻的迷离景致。  “你倒是挺像上海的女孩子。走在以前的淮海路上的。下午,有一点点阳光。我一眼就能看出那种女孩子。现在,看不大到了。不太多了。”  安弟把手里的杯子握了握。不知道怎样回答这句话。安弟想,她可能指的是自己的眼睛。  “你在那里打工吗?”  王建军的姨妈突然又问。她问这句话的时候,眼神里有种奇怪的东西。安弟看出来了。  是的。安弟说。安弟还说现在有很多同学都在打工。对于自己的社会经验和口语水平都是一种锻炼。  王建军的姨妈沉默了一会儿。在她沉默的时候,地上的那条狗竖起耳朵听了一下,然后又甩甩尾巴,重新趴了下去。  “现在的上海,我不大认识了。”  王建军的姨妈说到这里,停顿了一下。“它可能是你们年轻人的了。”她朝安弟笑了笑。露出非常白非常整齐的牙齿。  安弟从王建军姨妈家出来时心情有些压抑。  安弟认为她感受到的这种压抑和拘谨都来自于同一个地方。那就是王建军姨妈身上的某种神奇的力量。那条巨大的长毛狗、屋子里时有时无的花香、墙角的几件老式红木家具、那口明显经过很好保养的白牙齿,全都在积聚与补充着这种力量。还有那双不协调的高跟鞋,以及对于这种不协调的完全置之不理。它们来自于对于生活的高度自信,来自于对于生活方式的顽强固守。这本身已经构成了力量的来源。&nbsp&nbsp

    小资产阶级的威力(2)

    安弟从雨后安静的弄堂向外走。她想起来,在一些书上看到过这样的情形。书上把这样的人称为小资产阶级,把这样的生活称作小资产阶级的生活。那么,最后的解释或许就是简单的,这力量或许就是小资产阶级的威力。他们拥有一些东西,他们相信这些东西,所以他们固守这些东西。他们是时代的局外人。就像安弟脖子里那块世代相传的美玉。  所以说,安弟接下来的一些思虑便是顺理成章的了。那是两个非常简单的问题。  第一,如果王建军的姨妈没有那么多钱,她还会拥有这样的力量吗?  第二,安弟的力量与相信又该从什么地方来呢?  对于第二个问题,安弟觉得无法回答。&nbsp&nbsp

    王小蕊说她没有进房间

    王小蕊跟着平顶头去了酒店。  在酒店门口,一个穿深色制服的保安看了他们一眼。也有可能,他其实根本就没有注意他们,但王小蕊觉得他注意了。  他们先在酒店大堂外面的喷泉边散步。平顶头走了几步,忽然停下来看着王小蕊说:你很漂亮啊。他还说,他这次来中国大陆,看到了好多像她这样年轻漂亮的女孩子。比如说在江南一带,在整个华东地区,以及南方。他说这些年轻漂亮的女孩子,就像正在发生翻天覆地变化的中国一样。  真是好啊!他说。  他问王小蕊:你是学生?你真是学生?你是学生怎么会有这样漂亮的裙子,还有鞋子?你们这里的学生都穿得这样漂亮吗?  王小蕊说自己真的是学生。在上学,读一门综合学科的专业。王小蕊说白天上课的时候一般不穿这样的鞋子。但晚上会穿。因为晚上是在打工,是接触社会。  平顶头问:你去过东南亚吗?  王小蕊摇头。  平顶头又问:你有护照吗?  王小蕊还是摇头。  平顶头就不说话了。平顶头接着又讲:我们去喝一杯吧。  大堂侧面的酒吧里光线很暗。这个年代段,是类似于酒吧的公众场所光线达到最低值的年代段。道理则非常简单:光线调控的开关刚刚回到人们手里。无数的可能性迅疾展现。而当过了这个阶段以后,人们又将会发现光线的另外一种功用。  很多事情是简单的。或者说归根到底是简单的。因此只有放在正常的光线下,才可能还原到最原来的因果。  王小蕊和平顶头在光线昏暗的酒吧里坐了下来。  刚一坐下,平顶头的手就伸了过来。从王小蕊的身后伸过来。它在王小蕊的后背上摸索了一会儿,然后停留在王小蕊的屁股上。  灯光很暗。有人在唱歌。但不知道唱歌的人在什么地方。  没有人注意到平顶头的手。也没有人注意到王小蕊一下子涨得通红的脸。  王小蕊说你不要这样。  王小蕊压低了声音。王小蕊说我们可以讲讲话,就像刚才那样讲讲话。她把平顶头的手往外面推。平顶头反而在手里使了点劲,还在她的屁股上捏了一把。王小蕊有点急,不知怎么就把平顶头弄疼了,平顶头哇的一下叫了出来。  平顶头说话了。他说你很一本正经嘛,他说这种事情本来很简单,就是玩玩嘛,他说你以为你是什么,你以为我不知道你是什么……平顶头说得很快,他说话说得很快的时候,语调就变得非常滑稽。  王小蕊出门的时候,门口的保安突然拦住了她。门口闹哄哄的,可能酒店刚才出了点什么事情。  “你是什么地方的?”保安问。  王小蕊愣了一下。突然说了句牛头不对马嘴的话:  “我没有到房间里去。”  王小蕊是这么说的。王小蕊不知道这句话是怎么会从自己的嘴里冒出来的。只有两种解释。一种是此地无银三百两。另一种则来自于潜意识。也就是说,总有那么一天,她是会走进那些房间的。她早已做好了这样的思想准备。在很早的时候,她其实就已经意识到了。但不管怎么说,现在的王小蕊还是稚嫩的。  保安笑了。他把伸出的手略微挥动了一下,示意王小蕊可以走了。  他觉得这个女孩子挺有意思。  他也不想追究什么。因为对于这样的人,他实在是看得太多了。并且他认为,在本质上,她们其实并没有什么分别。&nbsp&nbsp

    她们的眼睛相遇在一起,又分开了

    安弟和王小蕊都没有讲过在十宝街打工的事情。  两人都隐约感到了什么。但也都不约而同地缄口不言。两人的相处变得有些客气,或者说客套。有时候,她们仍然相约着上街。她们换好衣服、换好鞋子,再整理好头发。她们现在都变得越来越漂亮了,非但是漂亮,还有些其他的东西。很特别。她们现在一出现就是特别的,比其他的那些女学生要多出些什么,也要少掉些什么。具体的多出来、或者少下去的物质与精神的部分还没法下以定义,但区别是明摆在那里的。  也正因为对于这区别的意义所知不多,无法确定,所以她们现在尽量回避一些实际的、真正感兴趣的问题与疑虑。  她们的眼光变得有些闪闪烁烁。游移不定。  现在她们开始去一些比较高档的商厦。那些商厦里面的音乐声很轻,还有些香味。香味也是似有若无。她们一走进去,就感到了一种奇怪的安静。沉甸甸的。她们在这种奇怪的沉甸甸的安静里面走来走去。对面也不时有一个、或者几个女人向她们走过来。  她们与怯生生地第一次走进这里的王小蕊、安弟她们完全不同。  她们与夜市货摊上出现的那些女人也完全不同。  她们径直而自若地向那些柜台走过去。在晶莹的闪着银光的玻璃下面,陈列着经过一个特殊年代以后,第一批被加以昂贵关税、从而顺利入关的进口商品。这些商品的价格是惊人的。至于它们的外表,有些也很惊人,有些则非常淡泊与游离。它们自信而随意地出现在那里。等待着一个人自信而随意地、运用等价交换原则来获取它们。  “真漂亮呵。”  王小蕊说。小心的,怯生生的。  “是呵,真是漂亮呵。”安弟也这样说。  她们惊讶地看着商厦里的那些女人。看着她们优雅地从皮包里取出钱夹。她们的手上涂了莹光指甲油,淡色的,细致的。她们买下了一个不那么起眼的小东西。一枚胸针,或者一小管口红。用那样昂贵的代价!而它们仅仅只代表了那样小的一个生活细节呵!  两个人都有些黯然。她们的眼睛有时候突然相遇在一起,又很快地分开了。  一些能说的话,在刚才惊讶而羡慕的眼光里都已经说了。  而还有些话,她们暂时还不想说。&nbsp&nbsp

    一棵柿子树(1)

    有一次,晚上突然下起了雨。店里稀落落的没几个人,“妹妹”又恰巧有事出去了。  正在放一张三十年代的唱片。一个尖锐的女声暧昧地唱着。歌词的意思是说:如果没有你的话,那么这个日子是没有办法过的。为什么不能过呢,因为心碎了。心碎了就什么事情都没法做,就只能去闯祸。在旧唱机旁边的红木桌上,四个人正打着牌。他们声音有时高些,有时低些。他们还为押注争了几句,又很快不争了。  王建军向安弟指指他身边的一张椅子。他说我们聊聊天。  安弟向那张椅子走过去的时候,闻到一股酒气。王建军在抽烟。王建军一边抽烟,一边还从嘴里冒出一股酒气。  王建军看了安弟一眼。王建军说:“在这里还好吗?”  安弟迟疑了一下。点点头。安弟一下子不能确定王建军究竟想问她什么,所以没有马上说话。但安弟还是点了点头。安弟今天还是穿了那种两边分叉开得很高的裙子。安弟现在已经能够穿出这种裙子的味道来了。她是个聪明的孩子。懂得接受环境的种种暗示。这一点,王建军或许也看出来了。因为他又看了安弟一眼。他还说:  “你很特别”。  这回安弟听清楚了。王建军说的是:“你很特别”。安弟觉得这句话可以有许多种方式进行解释。这是一句语义不明、不很确定的话。这与王建军平时的风格有着很大的区别。所以安弟由此推论:今晚的王建军是个不太一样的王建军。这让安弟稍稍感到些尚未适应的紧张。  王建军又点了根烟。这时候,大半个王建军就都掩藏在烟雾后面了。王建军变得有些虚无缥渺。在昏黄的灯光下面,他甚至还显出了一点忧郁。  “你是上海长大的吧。”王建军问安弟。还没等安弟回答,王建军就接着往下面说了:“从小在上海长大、与不在上海长大是不一样的。有些非常细微的差别。好比说,我姨妈就一眼看出了你。她挺喜欢你的。”  安弟眼前飞快地闪过那个细脚仙鹤似的形象。雨点打在转角楼梯的玻璃上。而狗的叫声是华丽的。让人想起灿烂明亮的色彩。  “上海是个招人喜欢的地方。”安弟小声地说。  “你喜欢上海吗?”  “其实是喜欢的。”  “你和她们不大一样。”  “他们?”  “我都看在眼里了。我知道的。”  安弟突然感到有些惶惑。几乎还是陌生的王建军,竟然把有些话讲到了她的心里。当时的安弟还是没有经验的。而没有经验的人则是相当容易被人感动的。而实在也从来没有人把话讲到安弟的心里去过呵!  那天晚上,两个人真是前前后后说了很多话。先是王建军说得多。王建军已经喝了很多酒,又让安弟拿了再喝。王建军问安弟是不是知道对于上海石库门的一种比喻。安弟就说不知道。王建军说,上海开始繁华,大致是从太平天国攻打江浙开始的。那些难民拥入上海的时候,腰里大都是有钱的,并不是上海人说的那种瘪三。租界看到了这一点,就迅速地造了大量石库门房屋,有些是卖的,还有些是租的。石库门本来就是在里弄里,里弄又有可以封锁的大门,要是暴乱真的侵入上海,里弄封锁起来,一弄的石库门都是安全的。要是里弄守不住,每个石库门也是墙高门固,很可以抵挡一阵。对于难民来说,这种大堡垒套小堡垒的安全设计,真是惊魂的归宿。  “你知道吗,惊魂的归宿”。王建军接着又重复了一遍。  安弟惊讶得瞪大了眼睛。安弟说真没想到你会讲这样的话。王建军就笑了。王建军说为什么我不能讲。安弟有些犹犹豫豫的,安弟说:我以为你是个商人。王建军就又笑了。王建军说:你从小到大,看到过几个真正的商人?你知道这世界上究竟有几种类型的商人?你知道商人最喜欢的是什么,最害怕的又是什么?你知道吗,你不知道。  安弟给他说得有些窘迫。一下子又不好争辩。安弟觉得,王建军今天真有些玄妙的意味。他和平时非常不一样。因为平时的王建军看上去是很简单的,是安弟能够懂得的:一个精明的金钱累积者。还有一些时髦的书面语,称这种行为叫做:原始积累。但今天的王建军似乎有意识地跳入了某种精神领域。他的表情有些迷惘,他的说话也有些迷惘,而平时那种果敢决断的气息则削弱了很多。今天的王建军有些类似于“海上繁华”里的烛光,而不是牧羊者了。  而确实也处于迷惘中的安弟,恰恰是对烛光感到亲切的。她甚至错误地认为:王建军的迷惘,和她的迷惘是同样一种类型的。  安弟对王建军讲了那块玉的事情。  安弟说她非常喜欢外婆生活的那个时代。那时候的上海。而这也是她选择“海上繁华”的一个原因。安弟说“海上繁华”与十宝街上的其他店还是不同的。  安弟说这句话的时候,王建军没有表达什么意见。他注意地听着,然后又抬头看了安弟一眼。过了一会儿,他突然问:  你留意过秋天的柿子树吗?  安弟愣住了。  有一次,我在姨妈家楼下的弄堂里看到那棵柿子树。正好是秋天,结了好多红色的柿子。是个晴天,没有云,天蓝得吓人。&nbsp&nbsp

    一棵柿子树(2)

    王建军是这样说的。  在对于很多事情都已经洞察通透的很久以后,安弟仍然觉得,王建军对于柿子树的几句描述是一种迷语。这种描述太柔软了。与安弟对于玉的回忆、对于外婆的回忆太吻合了。它足以打动当时的安弟。很久以后,安弟会想:王建军当时是有意这样说的?还是他酒后的某种真实状态?  很久以后的安弟将选择后面一种回答。当然,这是负负得正的侥幸表现。与信念没有关系。  而在当时,如果安弟知道,王建军前几天在一宗很大的生意上给朋友骗了,他的心情很郁闷,突然而来的人世无常的感受、与跳动而逝的善意。那么,安弟或许能领会到一些另外的意思。那些柔软的话与倾诉---如果是很久以后,一个坚强的富有内心力量的安弟,她再次面对的时候,很有可能仅仅是微微一笑---理解归理解,要付之以感动,就不是那样容易的事情了。  但当时的安弟印象最深的就是:  王建军在讲到柿子树时露出的那种虚幻表情。那是让安弟感到亲切的表情。感到两个人之间距离突然接近的表情。  当然,也是事情继续往下发展的一个动因。&nbsp&nbsp

    什么是可以的,什么是不可以的(1)

    王建军送给安弟一块翡翠。是块不大的翡翠。绿绿的。但不管怎样,它是一块宝石,并且看上去相当漂亮。  王建军让安弟拿它去镶一枚戒指。王建军说,这样的戒指镶出来,虽然会有些脂粉气,但那种脂粉气是纯正的,是以前老式的上海女人才会有的。王建军还让安弟去做件旗袍,“只有真正的老式旗袍才能与它相配。”王建军说。他一边说,一边看着安弟身上开叉很高的长裙子。  “不是这样的,虽然也很长,叉也开得很高,但它们是完全不同的。”  安弟犹豫了一下。然后就收下了那块翡翠。安弟收下那块翡翠以后就笑了。就像几乎所有女人得到漂亮东西以后的表情。当然,安弟认为她的感受是独特的。安弟认为王建军的这个行为具有某种美学上的意义---与他讲到柿子树时的虚幻表情是一致的,与打在他姨妈家玻璃上的雨声是一致的,与“海上繁华”留声机里的歌声是一致的。更重要的是,与安弟内心的一些理想是吻合的。  还是那句老话,还是那两个老词:物质,还有精神。因为已经认同了王建军对于蓝天和红色果子的描述,安弟便认为,王建军的物质里面,都带有着精神的特质。就如同安弟认为:淡色晶莹的外婆传下来的玉,与大红色的尖头皮鞋是不同的;去十宝街的自己与去十宝街的别人是不同的;带有精神特质的物质与纯物质也是不同的。因此也就可以推论说:接受诸如此类的礼物---带有精神特质的物质,是可以的,是应该的,是令人愉悦的。  很多天以后,安弟将对一个词产生一种深刻的理解:幼稚。  很多年以后,安弟又将对另一个词产生一种全新的判断:人性。  王建军请安弟去参加一个舞会。  王建军说那是个化妆舞会。每个人都带自己固定的舞伴,穿自己喜欢的那种风格的衣服。王建军还说,在那样的舞会上,你会认识各种各样的朋友。慢慢的,你自己就会产生出准确的判断,哪些人对你是有用的,哪些人会与你产生一种天长日久的联系,哪些人你对他笑一笑就可以了,而在哪些人面前,你必须保持沉默。王建军说那是你走上社会的必修课,前提则是,你必须牢记:这只是一场化妆舞会。  安弟没有听懂。隐隐约约地懂了,但仔细一想,却仍然没有懂。  他们临出门的时候突然下雪了。  开始时是小雪,有点像雪末,后来一下子就大起来了。两个人在路边等车。雪掉在王建军的衣服上,又掉在安弟的衣服上,很快就化了。  为了跳舞,安弟穿了丝袜和高跟鞋。安弟的脚感到很冷,安弟就不时地在地上蹦一下,再蹦一下。王建军的手上则提着为舞会准备的两个面具。一个是狼面具,另一个是羊面具。  王建军对安弟说:“你戴羊面具,我戴狼面具。”安弟就笑了。安弟说你真有意思。  两个人挨得挺紧的。因为冷。也因为下雪的时候,路上的行人就少了,即便是灯火阑珊的十宝街。街上一下子变得空落起来。倒是有几个人在走,不过都高竖着衣领,低沉了头,看不清哪个是匆匆的路人,哪个是附近学校里漂亮的女学生,哪个则是裹着皮裙、脚踩长统靴的“一下子就能看出来的鸡”。因为下雪,有些事情突然变得单纯了起来。比如说,安弟忽明忽暗的心思,和王建军注视她时瞬间里的眼神。  安弟把手从口袋里伸出来。放到嘴边,哈了口热气。  安弟觉得有些事情是正在形成中的,是可以让它不再改变的。就像雪结成冰。安弟忘了,雪受到热就会融化。即便已经成为了冰。  因为归根到底,它只是一个过程里的东西。  王建军有些喝多了。今天晚上来化妆舞会的好多人都喝多了。四周放着好多铺了丝绒的桌子。桌子上摆了酒瓶和酒杯。还有一些穿了白衬衫、黑西服的服务生站在旁边。他们的脸上没有什么表情。但只要一有人走过去,他们就立刻面露微笑。他们把红葡萄酒倒进你的杯子里。他们把白葡萄酒倒进你的杯子里。他们把久违的绅士风和优雅习气统统倒进你的杯子里。还有香槟。那些香槟,他们训练有素地开了一瓶又一瓶。  大家喝得脸红通通的。一个人脸红通通的时候,往往就显得特别诚恳。看着别人红通通的诚恳的脸,彼此就免不了有些感动。  安弟也有些感动。  王建军拉着安弟跳舞。他把安弟搂得很紧。安弟不很习惯,红着脸挣扎着。但王建军仍然把安弟搂得很紧。王建军说今天是圣诞节,他说你知道吗,今天是圣诞节,圣诞节的时候应该人人相爱。安弟的动作便有些迟疑下来。王建军继续说,神在天上看着我们,神喜欢看到大家彼此相爱。  安弟就完全不挣扎了,并且闻到了王建军嘴里的一股酒气。  舞会进行了一大半的时候,王建军对安弟说:“来,我给你介绍一个朋友。姓魏,你就叫他老魏好了。”  这样老魏就来到了安弟的面前。  老魏看上去像个中年人,但或许年龄也就和王建军相差不多。老魏比王建军胖,特别是他的肚子,把衣服向外撑出很大的一块。这样的肚子,让他显得很有城府和阅历的样子。当然,这样的肚子,还能让人联想到金钱或者权力这些东西。老魏的眼睛看起人来很有意思。安弟认为它像一把刀子。到了后来,安弟的眼睛也像一把刀子的时候,安弟就会发现,这样的眼睛里面,其实也有着很多很多其他的东西,它们的性质与刀子不太相同,或者完全不同。但那时候安弟是不知道的,是看不出来的。安弟只觉得一把锋利的刀子向她迎面逼来。只一眼,就把她去伪存真,里里外外看了个十拿九稳。&nbsp&nbsp

    什么是可以的,什么是不可以的(2)

    老魏向安弟伸出手。老魏说:“你好。”  老魏和安弟握手的时候,咧开嘴笑着。自始至终,老魏一直是咧开嘴笑着。几年以后,安弟和老魏再度相逢,安弟问老魏,安弟说有一件事情我一直搞不明白。老魏说是什么事情。安弟讲:你第一次和我见面的时候,就是那次圣诞舞会,为什么你一直在笑,一直咧开嘴不停地笑,这是为什么呢。老魏回答道:因为我对你有把握。一见面我就知道你是个什么样的女人了。我对你很感兴趣。我认为你骨子里是个极好的商人。只不过那时候你还是稚嫩的。  安弟大为吃惊。  老魏说话的时候或者咧嘴笑着的时候,就会露出里面黑黑的牙齿。后来老魏告诉安弟说,这种牙齿叫做烟牙,是老抽烟的人、一天抽两包三包烟的人才会有的牙齿。老魏说这话的时候手里就叼着一根烟。老魏说你看到我抽烟的姿式了吗,不是用食指和中指夹烟,而是用大拇指和食指。  安弟就仔细地看了看。安弟说看到了。  老魏就问:你知道这里面有什么区别吗。  安弟想了想,安弟说讲不清楚,好像觉得确实是有区别的,但真的是讲不清楚。  后来安弟就能讲清楚了。非但能讲清楚用食指和中指夹烟、与用大拇指和食指拿烟的区别,还能讲清楚眼睛里各种刀的区别,穿皮短裙的“鸡”与不穿皮短裙的“鸡”的区别。后来安弟认为,人只要穿越了某条鸿沟,世事便会了然于心。这个了然于心,其实就是把复杂的东西重新变为简单的过程。类似于抽筋剥皮。剥到底了,总是骷髅。所以说力量是必须的,还有,就是某种程度的麻木心态。  它往往由洞察组成。  圣诞节的晚上安弟还不具备这样的力量。  有些事情,安弟是感到迷惑的。安弟想:这个老魏,是怎么样的一个人呢。他长得不太好看,很粗壮,就像住房术语里讲的那种毛坯房,没有经过打磨的。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