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名:物质生活及其幻觉--十宝街上的高跟鞋

物质生活及其幻觉--十宝街上的高跟鞋第6部分阅读

    弟甚至会想,是否真像书里面讲的那样:男人在精神恋爱的时候,唯有一个缺点,那就是他们说的话女人往往听不懂---  安弟有时候糊涂,有时候又很清醒。有时候她为自己寻找借口。安弟想,自己的感慨担忧与大卫的或许倒是一致的。在这种世纪之末,安全是第一位的。安全感。话讲到底了:现在还有谁敢轻易地相信谁?现在还有谁敢轻易地承诺谁?  更何况是大卫这样的人。  他是个商人。不管他以前是什么样。现在,他是个商人。在这种世道,要当个成功的商人,何其不易。成功的商人大致有两种,一种是忠厚与小心,另一种是j诈与残忍。当然,还有大气儒雅的那类。但大气儒雅常常只是表面的东西---表层底下的实质,往往深不可测。  安弟记得有一次和大卫在一个小剧场看了本片子。是黑泽明导演的一组短片。题目叫做《梦》。其中第一个短片讲一个七、八岁的男孩子,站在门边。他母亲对他说:  “不要出去呵,这种奇怪的有雾的天气,一会儿出出太阳,一会儿下下雨的。”  但男孩子还是出门了。去了一个很大的森林。森林真美,到处都是白色的雾。就在这时,男孩看到了一群木偶人(狐狸),它们走着奇怪的步子。一个接着一个走了过来。男孩躲在大树背后,看了一会儿,看着看着,有些怕了,就逃回了家。  他逃回家的时候,母亲正站在门外,她说道:  “你看到了?看到了你不该看的东西?狐狸刚才来抗议了,还送来了这个东西,大概是让你剖腹自杀吧。快去,快去向狐狸哀求,光是道歉是不够的,一定要跪下来苦苦哀求才行,在狐狸原谅你以前,千万不要回家来。”  接着母亲又告诉他,这种天气,会出现彩虹,狐狸就住在彩虹的下面。  男孩就在漫山盛开的花丛中走着。白的花,蓝的花,红的花,黄的花。远处是青山,彩虹就在那里。后来男孩就站在彩虹的下面了。很长很宽阔的一条彩虹,横在很高很高的天上。  片子到这儿就结束了。  片子结束后,安弟问大卫,安弟说那个男孩子究竟有没有找到狐狸呢。狐狸又究竟住不住在那里呢。  大卫就笑了。大卫说这并不重要。大卫说正因为那个男孩子还没有找到狐狸,也正因为他正站在彩虹的下面,所以这本片子就应该结束了。  安弟又问:为什么呢。  大卫说:因为如果没有狐狸,这本片子是没有意思的。但如果后来男孩子找到了狐狸,这本片子同样也就没有意思了。  安弟说:为什么男孩子找到了狐狸也没有意思呢。  大卫回答得很干脆,大卫说:  因为这不可能。因为我不相信。  安弟就沉默了。安弟突然想到了一些另外的事情。  有些时候,安弟觉得奇迹就要发生了。还有些时候,安弟觉得只有发生奇迹,事情才有可能产生转机。奇迹。比如说:战争。就像那些命定的倾国倾城的人,为了要成全她,一个大都市倾覆了。成千上万的人死去,成千上万的人痛苦着,接着是惊天动地的大变革……如同男主角对女主角说的:“有一天,我们的文明整个地毁掉了,什么都完了──烧完了,炸完了,坍完了,也许还剩下这堵墙。如果我们那时候再在这墙跟底下遇见了……也许我会对你有一点真心。”  但是,现在你去翻翻每天的报纸---赚钱的,赔钱的,骗钱的,劫财劫色的,为爱所伤的,下岗的,求职的,为生存而沦落的。成千上万的人都在变革中起伏着。事情颠倒过来了。到处都是惊天动地。到处都是惊悸不安的灵魂---&nbsp&nbsp

    是什么从你心里消失了(2)

    没有谁要去成全谁。  文明正在匆匆忙忙、变本加厉地建立。大家则都在急急忙忙地赶路。赶着往前走。怕被这个巨大的时代扔弃下来。  有个挺有意味的故事。据说在墨西哥,一些学者雇了几个挑夫,因为他们要去高山顶上的一座印加人的城市。到了某个时刻,挑夫们再不肯挪动脚步,不愿意再向前走。于是,学者们,心烦意乱的学者们不知该怎么办,怎样才能说服他们继续赶路。而且,他们始终不明白为什么停留这么长时间。几小时后,挑夫们开始重新上路。最后,他们的首领决定做出解释。  他说,他们走得太快了……因此,必须等待他们的灵魂。  好多事情,安弟的心里其实像冬天的冰雪一般晶亮透彻。她全都一清二楚。她明白,大卫固然难得,但作为一个聪明人,她必须适可而止。他们都是曾经受过伤的人,怀着对这世界的某种憎恨。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们都是复仇者。安弟明白复仇者的灵魂。可以举小孩子和杀人犯的例子。小孩子常常为了得到理解而撒谎。但是如果他因此不断受到严厉的叱责,那么以后便会为了拒绝理解而撒谎。这种现象进一步加剧,他会自闭,冷漠,内心悲伤。并且憎恨那些试图了解他的人们。实际上,这是他对这个未曾从中获得过爱的世界的另一种诅咒方式。同样的,很多杀人犯最终杀掉了那些对他表示理解的人们---  以此表明对这个世界的最彻底的憎恨。  安弟知道自己不能停下来等待大卫的灵魂。  她等不来的。并不是完全确信了等待不来。而是她对于她自己的灵魂,同样缺少把握。  在这种思前想后、再三权衡的过程中,安弟常常会突然回想起一个人:老魏。她还会突然回想起老魏曾经说过的一句话,老魏在一次化妆舞会上对她说:  “你是个商人。你骨子里其实是个很好的商人。”  现在,老魏在哪里呢?&nbsp&nbsp

    一幢楼和一个器官

    老魏首先是在声音里回来的。  也是一个黄昏的时候,安弟写字楼桌上的电话响了。安弟以为是大卫,拿起来听了,说了几句话。说了几句话以后,安弟突然觉得不对,心里一惊。  不是大卫,但声音是熟悉的。  电话里的人嘿嘿笑了两声。说:“你是安弟吧。”安弟说是的,我就是安弟。电话里的人又说:“你结婚了吗,先生是不是很有钱。”安弟说:“你是谁?”  那人又嘿嘿笑了两声,说:“我是你的老朋友。”  安弟就有点明白了。安弟说:“是老魏呵,你还好吗?”  老魏说他破产了。老魏说他心狠手辣,但是有人比他还要心狠手辣,老魏说他铁石心肠,但是有人比他还要铁石心肠。老魏说他妈的这个世道。他接着又往下说了,他说他心里很苦,快要崩溃了。  他说他想见见安弟。  安弟发现在外表上,老魏并没有太大的变化。他属于那种看不大出真实年龄的人。年轻的时候,因为早熟,反而见老些;而到了一定的岁数,阅历与心机把脸上身上早早写满了,也就停了下来。老魏一走过来,就像是走过来了一大堆阅历与心机。或者说,老魏本身就是阅历与心机。老魏还是老魏,没有什么改变。改变的只有一样东西。  现在的安弟不怕他了。  老魏不停地抽着烟。还是用大拇指和食指。老魏抽了两根,突然想到了什么。他看了看安弟,说你也来一根吧。安弟啪的一声打开手提包,从里面取出烟和精致的打火机。又啪的点着了一根。  用的是食指和中指。  安弟说老魏你怎么啦,这几年都在什么地方,干什么了。  老魏说了很多。安弟几乎怀疑,一个人怎么能一下子说这么多的话。而且是滔滔不绝地说。老魏讲那次在饭店照料完安弟、和她分手以后,他就找王建军坐了会儿。两个男人坐了很长时间,但很奇怪的是,他们没有说什么话。因为说什么话都没有意义。有些话是对别人说的,没有办法的情况下说的。但是自己骗不了自己。老魏说他那次兑现了自己的诺言,帮助王建军逃过一劫。但后来王建军没把“海上繁华”再经营下去,他把它卖了,改行做了其他生意---  “他不是说一切都是为了“海上繁华”吗?”  安弟打断了老魏的话。问了一句。  老魏笑了。老魏一笑就又露出了黑黑的牙齿。只不过现在比以前更黑了。老魏回答得很简单,老魏只说了一句话:  “人是会变的。”  安弟微微怔了怔,但没有说话。  老魏说他这几年把自己的公司做大了。以前他是空米袋背米,凭借智慧和灵魂做生意。后来就也有了虚荣心。觉得应该搞一点实体。他看中了一块地。老魏说他天生对土地富有情感。这与他的出身有关。他是农村的孩子。小时候就和稻、麦、谷物在一起,看着它们的生长,闻着它们的清香。他说他在本性上还是淳朴的。只不过后来看问题的方式有了变化。比如说,现在他对于土地的情感就不是单纯的情感了。  他希望能在土地上长出钞票来。  他买了一块地。在城郊。在贯通京沪的高速公路的旁边。那时候高速公路只是一个非常非常遥远的图景。但是他老魏已经看到了这图画深处的美景。他买地的价钱不高,还争取到了部分的银行贷款,最终他还同意了两个小公司的联合投资,当然,事先他曾经做过极为缜密详尽的观察分析。他认为胜券在握,什么都逃不出他的掌心。  他想在这块地上造点东西。  是一幢高楼。非常非常高的一幢楼。代表着最现代的观念、最现代的技术。他想用这幢高楼来反衬他的出生之地---他曾经的贫寒、艰辛,还有那一片永远在同一水平面上的平原谷地。  老魏说他那时候犯了浑。老魏说可能每个人都会有犯浑的时候的。但他很倒霉,他在他最最关键的时候犯了浑。他说在他最应该像个商人的时候,他犯了浑:  成了一个诗人。  安弟笑了。安弟说老魏你可真幽默。  老魏说后来就出了事。  老魏事先没有听到风声。因为那阵子他出去了。他去了南面。他去看了看那里的高楼。他想去看看人家的高楼是怎么样的。没想到就出了事。  那幢楼被停工了。原因是无法被驳斥的:  那幢楼位于即将建造的高速公路拐弯处,影响了车辆视野的开阔度。它将极其严重地威胁到来往车辆的安全。  没有人把这个消息告诉老魏。事先得知内情的银行停止了贷款,那两家小公司也偷偷摸摸地抽回了资金。等老魏兴致勃勃从南方回来,等待着他的是废弃的工地和一大笔的债务。  老魏说你知道我是怎样把债还掉的吗?  安弟疑疑惑惑地摇摇头。  “我卖掉了自己身上的一个器官。”老魏说。  安弟哇的一声。差点把嘴巴里的茶水吐了出来。&nbsp&nbsp

    骑车穿越黄昏的男孩

    老魏说今天天气可真好。已经很长时间没有这样好的天气了。因此他建议安弟和他一起去近郊的农村看看。  “看看我曾经跌倒过的地方。”老魏说。  有点春天的意思了。安弟突然感到有些兴奋。安弟说怎么前几天还感觉不到已经是春天了呢。怎么前几天还是灰蒙蒙的,今天天就那么蓝,还有那么多的鸟在叫呢。  老魏说你当然是不知道的。因为你是个没有农村背景的孩子。  安弟说是的,安弟说她从小就是在城市里长大的,她身边的很多人也和她一样,他们从来就是城市的孩子。他们无根无底。不知道这世界的很多微妙之处。比如说:萤火虫。安弟说她长这么大,从来就没能看到过萤火虫。那种书里面说的微弱、神秘、而又流动的光点。安弟说,有人这样讲她:  “你连萤火虫都没有见过,那你没有见过多少东西呵!”  确实有很多东西是陌生的。雨天里的农田。下田的农人。他们的脚掌。有农村生活经历的人,一眼就能看出来的一些事情。那个正下田劳作的人是否下惯农田,看什么,看他的脚掌。下惯农田的脚掌一眼就能看出来。它是宽扁的,有点皱皱巴巴的。这样的脚掌才能巴得住泥和水。这样的事情安弟不知道,但老魏是知道的。老魏还知道许许多多其他的事情,就像安弟天生地知道城市的街道、街道边的林荫路、社区、各种各样的商场专卖店、影院、厂区、se情场所、年轻人集聚的地方。城市的秘密深入她的骨髓,就像农村的烙印进入老魏的血液一样。  安弟问老魏:“有农村背景与没有农村背景,有什么区别呢?”  老魏说:“最大的区别就是让你知道,生活落到了底部是一个什么样的状态。”  “很多人一辈子生活在农村呵!”安弟说。  “那些人也是很幸福的。”老魏说。  “还有很多人从来不知道农村的模样。比如说我。”  老魏看了一眼安弟。老魏说这样的人可能幸福,也可能不幸福。有时候他们感觉自己不幸的时候,可能并没有什么不幸。  安弟又说:“那怎么样就是真正的不幸福了呢?”  “那就是我。我就是所有不幸福的代表。”  老魏的回答从来就是简简单单的。  就在两个人坐在田埂边的柳树下聊天的时候,一个七八岁的男孩子,远远地骑着自行车过来了。  那是个长得非常秀气的男孩子。穿得也干净。和城里孩子没有太大的差别。不会让人联想到肩扛铁锨、脚穿草鞋、麻绳系腰的典型的农民形象。一看就知道,这孩子在附近镇上的什么学校上学,家长对他寄予很大的希望。家长倒可能是老实巴交的农民家长,生在农村,长在农村,对自己的未来没有什么期望了。家里有些好地,还有副业,家境还是殷实的。孩子一个礼拜或者两个礼拜回一次家。临到又要走了,总是千叮万嘱,又在他的包里塞了些零花钱。他们要他去买些可乐、雪碧吃,他们要他和那些镇上的孩子一样。最关键的是,他们要他必须读好书。  不读好书不要回来见你的爹娘!  孩子却还不大能够领会什么。现在他正骑着一辆大人刚刚买给他的脚踏车。或许是他的生日,或许是一次好成绩的奖励。他骑车的技术也显得很不错,而路也是平坦的,是田埂前面一条宽大的土路。  他摇摇晃晃就上路了。车子高了些,是为他以后准备着的,但慢慢的,骑着骑着,他也就适应了。他骑车的时候仍然略微有些矜持,不像大城市的男孩子。他还是挺认真的,有些腼腆,像人的初恋。他骑车向前,两边的稻田、矮树就慢慢地向后倒退着,也不很慌张,就那样慢慢地退着。而他的头发,柔软的微黄的七八岁男孩子的头发,就在那样的行进中被风吹卷开来。  那样温和地忧伤地吹卷开来。  在他身后的某个地方。他的母亲在为他准备晚饭了。她在自家的田地摘了些最新鲜的蔬菜,几只鸡蛋。她甚至还杀了一只母鸡。她一边做饭,一边远远地看着她的孩子。她的漂亮的男孩子。她有一个心愿,这辈子最大的心愿。她要她的孩子到城市里去,到大城市里去。为什么要去,她觉得自己很清楚。去了会怎么样,她一点都不清楚。  而在距离他很远的地方。是一个和很多个城市。伟大的丑恶的城市。在暮色渐渐盖住这片田野的时候,灯光将在那里亮起。那里有着那么多的人流,那么巨大的声响,根本就不会有谁想到,在一个地方,有个小孩子,他骑着车,走在他还是透明的少年时代。有点风,生活的风暴或许就要来了。它过不了多久。他将遇到什么,他能挺过去吗,他还能保持他的这个如此透明的黄昏吗?  谁也不知道。  安弟和老魏坐在那里。他们看着他。  保持了很长一段时间的沉默。&nbsp&nbsp

    还有一个王建军(1)

    安弟没想到还能再见到王建军。在很久以前,这倒是她经常想的一个问题。那时候这问题还很大,大得像“海上繁华”里的那张雕花架子床。布满了沉甸甸的花纹、雕饰和色泽。后来就小了,成了一个贝壳形的小饰物。有时候,安弟倒还会想起那双有些柔软的眼睛。对于它们,她曾经得出过各种各样的结论。这些结论中,有些迷惑过她,还有些则伤害过她。但现在,也全都成了一个个贝壳形的小饰物,可以拿在手上触摸、把玩,而不至于硌手硌脚,伤筋动骨了。  但是当安弟再次见到王建军的时候,眼睛却被硌疼了。  安弟觉得自己不认识王建军了。  倒不是说王建军的长相有了什么翻天覆地的变化。王建军仍然挺年轻,仍然胡子刮得蛮清爽,并且右手中指上不戴黄澄澄的戒指。王建军说起话来,还是那样不时地呵呵乐着,眼光在对话者的脸部或者上方一闪而过。只有一两个小细节。一个是物质:王建军的手上新添了一只黑色的密码箱,它看上去体积很厚,并且沉重。另一个是动作:王建军坐下后,把手里的密码箱递给了身后的一位小姐,并且介绍说:  “哦,这是我们公司新来的行政助理。”  那是个挺漂亮的小姐。穿着讲究的高级套装。细皮嫩肉,斯文娟秀,不是“妹妹”她们可以相提并论的了。  安弟的脑子里突然跳出一句近来流行的话:  王建军现在上档次了。  但这些还不足以说明王建军的变化。这些都还只是皮毛上的东西。见面的整个过程中,安弟一直在暗暗地想:王建军究竟在什么地方变了。她想了很久,后来终于想明白了。  中国有句老话,叫做:外练筋骨皮,内练一口气。王建军改变的,就是这种东西。  重遇王建军是个意外。  那天安弟临时替同事去见一个客户。据说是个大客户,极有实力,并且颇具个人魅力。同事还半开玩笑半认真的让安弟小心来电。王建军向安弟走来的时候,安弟做梦也没想到:他就是那个“极有实力、并且颇具个人魅力的大客户”。倒还是王建军落落大方,瞬间尴尬过后,他呵呵一笑,嘴里说着“没想到,真没想到”。  然后向安弟伸出一只手。  安弟迟疑了一下。握住了那只手。  王建军说他现在经营着一个公司。是个综合性公司。“挺大的,规模挺大的,有时间你可以来看看。”王建军说。安弟注意到,王建军说话的时候语调变慢了,很沉着。这种慢不是拖延时间的慢,而是拿捏得住,十拿九稳的意思。他好像还长胖了些,没胖到老魏那种程度,况且善于穿衣掩饰,所以仍然很好地把握着分寸。王建军现在长了个双下巴,显得珠圆玉润。这个滴水不漏、没有破绽的王建军,现在你想和他谈什么,他就和你谈什么,再也不慌慌张张地向你表示什么了。这让他的整个表情有一种奇妙的甜蜜的东西。仿佛他正在享受着什么东西,并且也愿意和你分享什么似的。任凭周围的世界覆地翻天,他已经落定了。真正地成了个旁观者。  “现在的生意不好做呵。”王建军说。  王建军没有忘记为安弟点一杯她喜欢的咖啡。好多年了,王建军还记得安弟对于咖啡的口味,在“海上繁华”时培养出来的口味。但王建军同样没有忘记,除了邂逅老友,他此行仍然担负着非常实际的任务。  “现在的生意真是不好做呵。”王建军又说了一遍。  王建军说这句话的时候,从随身带着的小包里拿出一样东西,点着了。  是雪茄。王建军把雪茄点着后,就抽了起来。他好像既不是用食指和中指,也不是用大拇指和食指。安弟从来就没有看到过这样舒坦、自在的抽雪茄的方式。他整个的身心都在享受着,享受着手里那根粗黑的东西。为了享受它,似乎他可以让食指、中指、大拇指或者其他随便什么东西任意组合。他是那样的专注与执着。谁也没法阻止他那样的专注与执着。  安弟忽然感到有些害怕。安弟想像过很多与王建军重逢的感受,唯独没有想到过这种。安弟有时也猜想过王建军这些年可能产生的变化,唯独没想到,这种变化竟是如此彻彻底底,干净利落。连一点拖泥带水的缝隙都没给留下。  安弟一下子有些手足无措起来。不知道应该对这样干净利落的王建军,说些什么样的干净利落的话。但安弟又不敢不说话,生怕在沉默无语的时候,王建军冷不防又会冒出第三遍“现在的生意不好做”来。安弟差点脱口而出“合同我今天没带来”,安弟还想解释说,今天只是代同事小坐片刻,生意并不会有任何实质性的进展---  安弟没说话,王建军倒又开始说了。  王建军说:  老魏,那个老魏,你后来见过他吗?  安弟一惊。千想万想,安弟没想到王建军会主动提起老魏。安弟认为这应该是件挺耻辱的事情,至少,对于王建军是桩禁忌。但现在王建军表现得极其自然,在钦佩他极其自然的同时,安弟觉得自己也必须表现得极其自然。  安弟就说了老魏的事情。说他买地的事情,造楼的事情,后来楼又被停工了,为了还债,老魏卖掉了自己的一个器官。  安弟讲到这里,王建军忽然哈哈大笑起来。王建军笑完以后,还说了以下这些话。  &nbsp&nbsp

    还有一个王建军(2)

    王建军说只有安弟才会相信这样的鬼话。卖掉器官,像老魏那样的老克腊卖掉自己的器官还债,这简直是比天方夜谭还要天方夜谭的事情。王建军还不动声色地告诉安弟,老魏还债的钱是向他借的,借钱以后老魏就失踪了。老魏说安弟刚才说的话倒是提醒了他,他说他再见到老魏的时候,可以向他提示一种还钱的方法,那就是卖掉一个器官。  安弟离开王建军的时候,忽然有种恍然如梦的感觉。在与所有的梦境都不相同的感受下,安弟却不得不承认,这也是一种梦境。  她记得自己好像问过王建军:“你姨妈好吗?”那个穿着花孔雀衣服、涂着血盆大口的虚幻的姨妈,在安弟看来,现在却成了她与王建军之间唯一真实可信的东西。   王建军顿了一下。好像想起了什么。 “她挺好的,挺好的。”王建军说,“她住的地方这次真的要拆迁了。我动了好多关系,真没办法了。除非再花钱―――但不值得了,不是不能花钱――钱要花在刀刃上。不明不白不见长的钱不能花。毕竟是幢老房子了。” “那棵柿子树呢?”  安弟想忍住不问的。但还是没有忍住,问了。还是觉得有点好奇,还是不那样甘心。 “连房子都要拆了―――”王建军说道,头也没有抬。句子的后半部分也没有讲出来。  其余的对话安弟就完全不记得了。她像一个梦中人一样,与另一个人进行着一次稀奇百怪的对话。有时候她会恍然道,眼前这个人究竟是不是王建军。连一点蛛丝马迹都没有留下。那张雕花架子床,何止变成了贝壳形的小饰物,它们现在是天上一片片的小云彩,风吹到哪里,它们就飘向哪里。它们现在是空气,早早就吹散了,并且下不成雨。&nbsp&nbsp

    苦孩子与恶手段

    老魏问安弟借点钱。  老魏一边说着话,一边摇摇晃晃地朝安弟走过来。老魏的衣服显得有些不太整齐,钮扣也系错了。第一个钮孔扣在第二个扣子上。非但是扣子扣错了,老魏的嘴巴里还散发出满嘴的酒气。他先是摇摇晃晃地走,再是跌跌撞撞地走,后来就干脆趴在了桌子上。老魏即使趴在了桌子上,还是没有忘记最重要的事情。  老魏不停地说着一句话。老魏说:  安弟,你借点钱给我。我破产了。  安弟给老魏倒了杯水。安弟给老魏倒水的时候,想起了很多年前的事情。很多年前的一天,安弟在一间陌生的房间里醒来了,她被人灌了酒,头痛欲裂。她发现她的手捏在另一个人的手里。那个人还给她倒了杯水。那个人就是老魏。安弟给老魏倒水的时候,还想起了几天前的事情。王建军哈哈大笑着。王建军说只有安弟才会相信老魏的鬼话。王建军还作了天方夜谭的形容,说安弟相信老魏,就是一桩天方夜谭的事情。  但不管怎样,安弟还是有些同情老魏的。安弟没有经历过天方夜谭,但安弟知道头痛欲裂是什么滋味。  安弟把水递给老魏。安弟说老魏你先喝点水,你怎么喝了那么多酒呢,酒喝多了是会伤身体的。  老魏就喝了口水。接着又喝了一口。老魏喝了水后还是说着那句话:  安弟,我破产了。你借点钱给我。  安弟就忍不住嘀咕了一句。安弟说我哪来那么多钱。  老魏可能是真的喝多了。人要是真的喝多了,就免不了要把真话说出来。老魏说出了一句安弟万万没有想到的话。老魏说:  你没有,大卫有的。  安弟猛地一惊。乘着老魏的酒意,安弟连忙又追问道:你认识大卫?  不是我认识大卫,而是你认识大卫。老魏说道。  我认识大卫和你有什么关系?  安弟故意和他打迷糊仗。他喝多了。她要逼他,逼他说出真相。  大卫喜欢你。他有钱,他会借钱给你……后面的话老魏没有说完。他倒在桌子上打起了呼噜。睡着了。  安弟心里有点明白了。她迅速地把这些天老魏出现的前前后后回想过一遍。心里就更加明白了。  他是为着钱来的。不管他和王建军之间是怎么回事,他来找安弟,最根本的目的就是为了钱。他隐隐约约地知道她和大卫的关系。或许根本上他就是因为这层关系才来找她的!他认定她长大了,有了些实力,他便真正把她当作了自己的对手。  想到这里,安弟禁不住浑身打起哆嗦来。  这些天,老魏对她讲过多少话呵。其中的有些话,曾经是那样地感动了她。他对安弟说,他发现这么多年,安弟已经改变了。不再是以前那个安弟了。棱角磨掉了,心变硬了。他说有些东西不是他老魏一个人就能马上唤起来的---  什么是真,什么是假。什么是因,什么是果。安弟现在搞不清楚。她第一天见到老魏的时候,觉得自己再也不怕他,觉得他们终于平等了,具有了相等的力量。结果却发现,她仍然是自作聪明,仍然是大错特错。  但是,这一切又果真全都是假的吗?安弟平静了一下再想,觉得可能也未必如此。那天黄昏的时候,她和老魏坐在田埂边的柳树下,他们看着那个秀气的男孩子骑着车过来,远远的。她看到老魏的眼睛湿润了。老魏哭了。虽然眼泪是强忍着的,没让它掉下来,但老魏确实是哭了。这是千真万确的事情。  眼泪。安弟相信一个人的眼泪应该能够说明一些问题。眼泪,这种世界上最柔软的东西。即便是一个骗子的眼泪,即便是一个杀人犯的眼泪。在某个瞬间,它们也是柔软的。它们也是世界上最柔软的东西。  安弟看了一眼趴在桌上睡着了的老魏。安弟想,等到明天,有些话她还是想对老魏讲。她想对老魏讲,我知道你是个苦孩子。我知道苦难在你的心里已经堆积了太大的体积。它们成了一座山。它们几乎要把你压垮了。它们已经把你压垮了。在这个无情的世界上,苦孩子很多。快乐的孩子也很多。但那些丝毫没有忘却自己的苦难、脸上却仍然带着甜蜜笑意的苦孩子,却太少太少了。  安弟不知道自己会不会说。安弟想,不管怎样,老魏教会了她很多。而当她想到:有些人生最重要的真理,竟然需要一些带有无赖品质的人才能教会你。  心里突然感到有些悲凉。&nbsp&nbsp

    永远就是像遥远那样远(1)

    安弟不知道大卫以前认识王小蕊。非但不知道,安弟从来就没把这两个人往一起想过。她认为他们很不相同,太不相同。就像两根向外延伸的线条,越延伸,相隔便越远,永远没有相遇的那一点。其实安弟只讲对了一半。她忘了,两根越伸越远的线条,是可以往回拉的,在很远很远的过去的某一点上,总会存在那样一点,它们交叉而过。一定是有的。只不过是个瞬间,并且无可往复。  王小蕊倒是对安弟讲过一些男人的事情。包括那个浦东的房产开发商。她说他其实人不坏,真的不坏。是个挺实在的人。王小蕊说,那个开发商和她分手时给她的那笔钱,大大超出了她的预想。她说,她想到他会给她钱,但没想到会给那么多。  “给不给是规则,给多少是情谊。”王小蕊说。  说完这句,王小蕊顿了顿,略微地怕有什么不妥似的,问安弟:  “你认为呢?”  安弟也略微地有些尴尬,脸红了一下。为了掩饰这种尴尬与脸红,连忙说,自己倒是没有想过这方面的问题。  王小蕊说,要是他老婆没发现这事,他们倒可能会长。王小蕊说他这人挺有安全感,即便她王小蕊以后老些,没有现在好看,他也会对她好。但问题是不能让他老婆发现。  王小蕊说不能让他老婆发现时,突然笑了起来。她说她看到过他老婆,是个马脸的中年女人,不算难看,但绝没有女人味。王小蕊说,但是他在乎老婆,她也明白,他不是在乎老婆本身。他在乎的是另外一种东西,隐藏在老婆这个词后面的。什么东西都可以打碎了,重来,但隐藏在老婆这词后面的东西,他不想把它打碎。他要让它完整着,即便只是表面上如此。  王小蕊说,他们最后分手那天去吃了顿蛇餐。是他挑的地方。极其昂贵的。  那天下着雨,他走进来的时候,王小蕊已经到了。她远远地看着他。她发现他真是非常矮,最近好像又长胖了些,身上穿的西服就有些绷紧,显得小了,但是下摆却还是显长。奇怪而别扭。王小蕊还发现,他走路的样子也好像有些奇怪而别扭。仿佛身体内部积聚着一股强大的力量,东奔西突的,寻找着出处。王小蕊看着他向自己走来的时候,脑子里突然产生出一个怪异的比喻。她觉得,他就像第一次穿高跟鞋的乡下女人,把脚上、腿上、身体里的蛮力全投注在那双细细的鞋跟上。  她觉得他很可怜。  那天他们聊了很多。王小蕊说他们讲话的时候,她发现他的眼睛有些湿润。他喝了好些酒,她也喝了些。她看到他有些发光的眼睛时,又有种奇怪的感觉。她不清楚,这是因为他对她还有些不舍,还是由于那种悬崖勒马的惊悸?因为他刚才说到---他去看了他的楼盘,突然非常感动,他说他拥有它很不容易,他要珍惜。王小蕊说她当时真有些迷糊,但不管怎样,她吃准他是看重两件东西的:老婆和楼盘。他把这两样东西,颠倒、打碎、重新来过,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它们便成为了一种东西:  安身立命。  所以王小蕊认为,从这个角度来讲,她对他的理解是完全而彻底的。甚至可以这样讲:  他们几乎称得上是同道中人。  其实王小蕊对安弟讲起过大卫。  当然她说的是张治文。她也没把张治文这三个字说出来。她说:倒是有一个人,但那是好多年前的事情了---  她说她是在十宝街认识他的。  他长得挺好看。真的是喜欢她。她说后来她认识了浦东房产商、浦西房产商,认识了形形色色的男人女人后,才知道了什么叫真喜欢。但是她也一直弄不明白,他为什么要这样喜欢她。因为她漂亮?或许是。因为他对她说过:你真漂亮。他还对她说过一些奇怪的话,他说:你看上去真像一只鸟。和他在一起的时候,她是开心的。她还去过他住的地方,他画了许许多多奇怪的画,她看不懂,但觉得挺新鲜。这个感觉其实也就是她对他的感觉。不太懂,但新鲜,有刺激。只有一个问题是让她感到困惑的:他没有钱,非常穷。他不愿意她去十宝街。但他又没有钱。她告诉过他,她去十宝街就是为了钱。他们为这事吵过几次,吵过又好了,但过不多久又得吵。就这样吵着吵着,过了些日子,她毕业了。她觉得再不能这样吵下去了。  就去了南方。  王小蕊说,其实她还是经常会想起他。她说她很清楚自己离开他的原因。他穷,虽然她喜欢他,但是她不愿意过穷日子。就是这样简单,就是这样确凿,她宁可把自己的喜欢杀死,也不愿意过穷日子。  “我是铁了心的。”王小蕊说。  还有一个原因王小蕊没有对安弟讲。  那是她看到浦东房产商那个马脸老婆以后产生的。如同惊雷。天才的王小蕊忽然顿悟:假如她真的和张治文好了,假如她真的成了他的老婆,总有一天,她也会是那个马脸女人的下场。总会有那样一天的。即便张治文没有那样的行为,她王小蕊也会有这样的心理。  再有一个场景王小蕊也没有告诉安弟。  后来她又见到张治文了。  她发现,她离开他的原因已经不存在了。但与此同时,他们在一起的可能也彻底丧失。他们真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