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名:物质生活及其幻觉--十宝街上的高跟鞋

物质生活及其幻觉--十宝街上的高跟鞋第5部分阅读

    剧演员回答说:“不冷,我们地球人都穿这种保暖内衣。”又另类又与宇宙万物接轨,多么的大气磅礴!多么的出人意料!他又特意指了指张治文:  “你以前不是搞艺术的吗?创意也是艺术!你想想,让人充满美感地从口袋里往外掏钱,这不是艺术又是什么?而且还是一种抽象艺术!”  张治文就想像了一下。张治文觉得他或许说得蛮有道理。那个阶段,张治文因为一些并不抽象的原因,已经吃了很长一段时间的面食系列。张治文觉得自己的形象有点像一只蚂蚁。一只抽象的蚂蚁。对于这只抽象的蚂蚁来说,现在最重要的事情是觅食。  张治文的食物来得非常偶然。  那是一个公司的老客户。一种天然保健产品的生产商。他们与张治文老板的公司有着长期的合作协议。但是几次合作下来,并不能说是非常愉快的。张治文的老板,是个把抽象意义的商人概念完全落实到具象上的人。在很多年前,这种类型的代表人物是周扒皮、黄世仁,是电影里小j小坏、尖嘴猴腮的小贩,后来就有了变化。他们有了更多的技巧、知识与技能,他们变得宽广了。复杂了。当然,他们的宗旨一如既往,即便他们喝了酒、睡了觉、谈了恋爱,都不会有一丝一毫改变的。  那个保健品客户与张治文交往了几次,有点熟了。有一次,他在张治文面前大叹苦经,意思是,你们的老板如何如何的精明,和他做生意,又是如何如何的困难。等等。讲着讲着,无意中他说了一件事情。他说他现在非常迫切地要宣传自己的保健品,他愿意拿出相当大的一个数目---当然,他不可能像那些大企业那样一掷千金,但确实是一笔相当大的数字。他说他希望能把广告做上中央电视台。  张治文眼前刷的一亮。  张治文发现,他突然找到了那种与外星人交谈的奇妙感觉。  张治文说:“现在我想耽搁你一会儿时间,不会太长,就一会儿。我想请你看一些东西。这些东西虽然可能并没有太大的意义,但我想,它们会有助于你作出一些判断。”  保健品客户跟着张治文去了他的亭子间。  他看到了很多画。有着各种各样奇形怪状的形式。鲜亮的色彩。无法确定的内容。它们散落在房间的各个角落。有几张他仔细地凑上去看了看,他觉得里面表达的可能是女人,但又不是女人。  他问:“这些都是你画的吗?”  张治文说是的。张治文说非但这些都是他画的,而且在他的心里还有许许多多这样的画。张治文说自己是个画家,是个艺术家。只不过现在沦落了,成了商人。甚至连商人都不是,是个打工的。张治文继续说,但是像他这样的商人或者打工的,和一般的商人或者打工的是完全不同的。他说他永远都不会是个纯粹的商人。他骨子里还是画画的,还是搞艺术的。还是不很功利的。还是个性情中人。  张治文一口气说了四个排比句,觉得就像完成一幅泼墨画那样舒畅。  保健品客户有些微微的震动。他神情复杂地看了看张治文。  保健品客户说他其实非常尊重搞艺术的人。他说他很了解他们在这个时代里的尴尬处境。他停顿了一下,又表示说,但他自己是个商人。尊重归尊重,理解归理解,但商人的原则仅仅就是货币的原则。他现在最关心的一件事情就是:能不能用最小的资金投入,使得他的保健品广告取得最大的效用。&nbsp&nbsp

    兄弟,你看见过碎吗(2)

    他仍然神情复杂地看了看张治文,又补充道,根据他的观察以及一些理性的分析,他认为张治文所在的这个广告公司不可能做到这一点。  张治文点了根烟。张治文点烟的时候,手微微地有些抖动。张治文觉得自己有点动感情了,也不能说是动感情,而是一种类似于感情的东西。它在他的心里爬呵爬的,寻找一种上升的通道,现在它已经爬到了他的喉咙口,就要脱口而出了。类似于这样的状态,以前在他产生强烈创作冲动时出现过。张治文隐隐感觉有些激动。一来,他有一种“要成了”的预感;二来,他突然发现,艺术的冲动与生意契机产生的瞬间,有着奇妙的相似之处。  张治文开始说话了。张治文说话的时候,调动了全部的内心力量。这些内心力量,有些是他与身俱来的东西。有些是他画抽象画时累积在那里的。有些是他心里的眼泪。还有些则是假象。就如同人在旷野中行走,突然遭遇猛虎追赶,那瞬间爆发出来的羚羊般的奔跑能力。  张治文是这样说的。  “我很清楚你要的东西。它正在我如今的工作范围之内。这是我们可能进行合作的最根本的前提。在这个行当里面,我是个新手。作为新手,欺骗的方法和隐瞒的手段都不会是高明的,一般来说,新手往往最能讲究规则。因此说,我应该是你宣传计划最好的执行者。当然,你也可以不让我们做,但这本身就违反了某种游戏规则。更何况,东山老虎吃人,西山老虎你以为它不吃人,结果被猛咬一口的话,结局更加悲惨。当然,你更可以直接让我们老板进行操作---”  张治文说到这里,看到保健品客户非常明显地撇了撇嘴。  “你看到房间里的这些画了吧。你以为它们仅仅是画吗?”张治文胡乱地挥了挥手,继续说道:  “我告诉你,它们不是,它们都是我的心。现在我的心遗落在外面了,我一定要把它们再拣回来。现在我做的一切的一切,都是为了要把它们再拣回来。你明白吗?你想想看,一个怀着这种心情的人,做事情怎么会不尽心尽责呢?”  张治文说着说着,自己都有些被感动了。他觉得自己就像一只鸟,在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又挣扎着起飞了。  张治文最终做成了这笔买卖。  在这笔买卖中,张治文拿到了数目不小的一笔提成。虽然说,这笔数目不小的提成远远称不上巨额,但它毕竟是可观的。更重要的是,它成为了一道清晰的分水岭。在分水岭的前面,张治文是个感性的张治文,张治文的理性,也是带有感性的理性。在分水岭的后面,张治文成了理性的张治文,张治文的感性,也是带了理性的感性。  有时候,张治文会回想起当时的一些情景。他站在自己的亭子间里,向保健品客户介绍自己的画。他的手挥舞着,像一只折翅的鸟。张治文想,如果自己是个歌唱家,当时他一定会高歌一曲。如果自己是个诗人,则一定会赋诗一首---他被现实伤害了。他的心滴着血。就在他折翅而飞的时候,如同蝉蝶脱蜕,他成为了一个商人。而那些画中的图像,那些伤害,那些血和眼泪,突然成为了空中飘移的碎片。  它们要重新组合,它们要投胎再生。  还应该说说那笔数目不小的提成。  关于这笔提成的意义由几个方面组成。  第一个方面,是一种奇特的手感。  张治文用手轻轻抚过那些捆扎得很好的特殊纸片。钱。一百元的。厚厚的几捆。张治文喜欢看点书。张治文记得在一本书里有过这样的描写。说主人公把很多很多的钱从箱子里取出来,排放在桌子上。他看了他们一会儿。然后,他想仔细地看看,就从其中的一沓里抽出来一张,从正面看了一会儿,又从背面看了一会儿,好像要看出里面的骨头来。他从来没有这么仔细地看过这种东西,缺少它们的时候没有,很多地拥有了它们的时候也没有,更没想过要撕扯它们。而现在,他有了一种撕扯它们的欲望。他找出了一些白纸,在正面随便画了几笔,又在背面随便画了几笔。然后,他就听到了这些白纸被撕扯成两片的时候发出的滋啦声。然后又听见了它们被撕成四片和更多片时发出的声响。他感到撕它们要比撕他过去使用过的任何纸张都要费力。他松开手,让碎片们纷纷飘落下去。一会儿,他的脚跟前就飘落了许多画了画的白纸的碎片。  张治文很喜欢书里面的这段描写。他看了一遍,反过来再看一遍。一连看了很多遍。他觉得书里写得很有意思。他有一种奇特的预感。他用手抚摸那些特别纸片的时候,心里就充满了那种奇特的预感。  第二个方面是由货币交换的基本原理决定的。  这是一笔数目不小的提成。它还无法让人立即脱贫致富,但已经足以提供一个台阶。这个台阶是通往物质之门的。走过这个台阶,便是下一个台阶。一个紧接着一个。就如同唐僧遥至西天取经,一路上妖蘖横行,魔障拦路。那真是千辛万苦。但只要跨过第一个台阶,再要回头是困难的。再要回头也是没有意义的。  张治文就不想回头了。很快他就用这笔钱,以及由这笔钱产生的下一笔钱,与人合股,成立了自己的公司。  张治文很快就成了张总。&nbsp&nbsp

    兄弟,你看见过碎吗(3)

    张治文的名片也有了微妙的变化。原先是:张治文,职员,画家。后来就改了,成了:张治文,总经理。  现在看到张治文的机会就多了。  那个坐在长城饭店、波特曼酒店、喜来登酒店大堂里抽着雪茄、翘着二郎腿的是张治文。那个和小姐开着玩笑让她们面红耳赤、最后又爽快付出小费的是张治文。那个儒雅的、含而不露的、中庸而简单,关键时刻却出手狠毒的也是张治文。当然,有些时候,在黑暗的夜里梦魇不断、黯然伤神的更是张治文。张治文偶尔还会去去画廊。他现在戴着一副墨黑墨黑的眼镜去那种地方。  他在那些色彩鲜亮或者暗淡的画作前面站上一会儿,或者很长的时间。  第三个方面是张治文的名字。  现在张治文不叫张治文了。现在他叫大卫。大卫说这是为了纪念。大卫没有说是为了纪念什么。后来他又补充了一句。  他说是为了忘却的纪念。  在那些梦魇不断、黯然伤神的晚上,大卫仍然会看些书。在那个阶段,他对一本书里的一首诗印象极为深刻。那首诗的题目叫《碎》。  我把纸揉成一团,扔进纸筐  这时,纸筐里慢慢传来  刚刚说的那句话  我弯下腰,从纸筐里  把那张旧纸拿出来  撕了个粉碎  就在我把碎纸片扔出去的时候  那个人在碎里  又跟我说了一句话  兄弟,你看见过碎吗  大卫认为自己看懂了这首诗。非但是看懂了,大卫在看到那句“兄弟,你看见过碎吗”的时候,有种难以形容的感伤。但大卫把这种感伤深深地藏了起来。现在他是大卫了,现在那个名叫张治文的人已经不再存在了。  那时候大卫还没有注意到诗的最后两句。  诗的最后两句是这样的:  你能把旧撕成碎吗  你能把碎撕成碎吗  他还有一劫。  张治文要真正地成为大卫,还有一项基本建设有待完成。就像曾经非常流行过的,在碱水里泡三遍,在盐水里泡三遍。不遭此劫成不了精。不遭此劫无法世事通透、万物澄明。  就在后面了。紧跟着就要来了。&nbsp&nbsp

    碎撕成碎后是什么(1)

    大卫一直都记得那个叫做王小蕊的女人。  当然,与其说大卫一直都记得那个叫做王小蕊的女人,还不如讲,大卫一直无法忘记那个冷风呼呼的晚上。他喝多了酒,心里感觉悲凉。就在那天晚上,他的理想,他对于理想的看法,产生了根本性的动摇。他在十宝街的一家小酒吧里喝醉了。痛哭涕零。一位非常年轻的小姐安慰他。她的声音非常温柔。她长得也好。在他的醉眼里。  他觉得:她是上帝派来的---他的天使。  他约会她。她也接受他的约会。有些时候,他觉得她接受得太轻易,还有些时候,他又会想起关于十宝街的那些谶言。  他问她。他说你要告诉我。你要对我说真话。  她作了些解释。她说十宝街上确实有那样的女孩子,但她不是,她绝对不是那样的。她说她只是在那里打打工。她说她是很清白的。她说你要相信我。她说你一定要相信我。  他就相信她了。  他没法不相信她。他没法想像她撒谎这类的事情。他一无所有。他是个穷孩子。而她,是这个穷孩子手里的一根稻草。她是他的天使。  他对她说:我相信你。但你不要伤我的心。  他把她带到他的亭子间去。她去了。她躺在他铺着蓝格子被单的床上。他看着她。他用手轻轻地抚摸着她的头发。他说你的头发真黑。他说我从来都没有看到过这样黑的头发。他说你看上去真像一只鸟。他说:你是我的天使。  那次他要了她。奇怪的是,要了她以后,他反而觉得有些伤感。后来他仔细想过了,他找到了原因。他觉得自己对她的感情几乎是抽象的,其中并没有过多肉欲的成份。他要她的时候心里充满了一种怜惜。他想,一个男人对一个女人产生这种感觉是不容易的。他想自己可能是真的爱上她了。  他讲不清楚爱上她的理由。人找到天使是不需要理由的。  即便这个天使并非来自天国。  天使从他的生活里突然失踪是在几个月后。  又过了几个月,她来了封信。她说她正在南方。从学校毕业后她就去了南方。她说现在大家都说南方好,南方有很多高楼,南方的道路更加宽阔,南方的钞票更加好赚。所以她就去了南方。她说她现在正在一家公司干事,整天很忙的。她说现在她对南方还没有太多的认识,只是觉得南方非常热闹,气候炎热,没有冬天。所以她可以一直穿她喜欢穿的裙子。最后她说,几年里面她是不会回来的。她说她是个非常实际的人。她让他忘了她。  他的天使说她不需要脚踩莲花。  他的天使让他忘了她。  几年以后,张治文已经成为大卫、并且别名张总的时候,一个偶然的机会,他又见到了王小蕊。  是一次与客户的见面会。她站在一个矮敦敦的房产商后面。房产商穿着深兰色的西装,戴一根艳红色斜条纹的领带。房产商介绍她说:  “这是我们公司新来的行政助理。”  大卫突然笑了。如今的大卫是何等眼力。非但可以抽筋剥皮,而且能够去伪存真。他甚至还非常可笑地想起了那个著名的杜十娘怒沉百宝箱的故事。杜十娘在那里气呼呼地唱道:可恨李郎本是个贪财客,辜负佳人一片好心肠,说什么,让与他人也不妨。杜十娘,恨满腔,可恨终生误托薄情郎。说郎君呵,可知十娘也有金银宝,百宝原来有百宝箱。我是今朝当着你郎君的面,把一件件,一桩桩,都是价值连城异寻常,何妨一起付汪洋。  见到王小蕊的那天晚上,大卫就和另外几个客户一起去了家夜总会。他们进了包厢后,几个小姐就跟了进去。她们在大卫和他的客户面前一字排开,她们说你们挑吧。你们挑上谁就是谁,你们喜欢谁就是谁。  大卫就挑了几个。大卫挑了个个头挺高的,挑了个特别性感的,还挑了个嘴角长着颗痣的。大卫觉得,那个嘴角长颗痣的小姐,眉眼和王小蕊很有些相似。他把她叫到自己的身边,让她坐下。  他问她叫什么名字。  她回答了。  他又问她从什么地方来。  她也回答了。  他点上烟。抽了一口。他眯缝着眼睛看着她。  他说:在这个世界上,你最相信最喜欢的东西是什么。  她眨巴着眼睛。做出使劲思索的样子。  他说你不要想了。我知道你最喜欢什么。你最喜欢的东西是钱。  他抽出一叠钱。朝门外一扔。  那些纸片像雪花一样飞散出去。又像雪花一样地降落下来。  他说你滚吧。他这句话像是对小姐说的,也像是对扔出去的那些纸币说的。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突然又想到了书里面的那段描写。他扔出去的那些钱,都是厚厚的由特殊纸张制成的那种。他把它们扔出去的时候,并且一边扔一边说出那句话的时候,心里却并没有要撕扯它们的欲望。他仔细地想了,仔细地体会了,没有,真的没有。他忽然懒得做这样的事情。他忽然觉得这有些不值得。就像他又一次见到了他曾经的天使,她跟在一个粗俗而又精明的商人的后面。他一眼就看出了他们的关系。但是,他并不悲伤。他以为自己会悲伤的,但是不,他也仔细地想了,仔细地体会了,他不悲伤,他突然觉得:&nbsp&nbsp

    碎撕成碎后是什么(2)

    这种悲伤并不值得。  他不知道自己的悲伤到哪里去了。它们消失得无影无踪。他想起杜十娘怒沉百宝箱的故事时,他又突发奇想,他想,如果杜十娘能够侥幸逃过这次劫难,那么她即使再遇上一个李甲、两个李甲、一百个李甲,她也一定能够毫发无损。还有谁、还能凭了什么,再次伤害到她?  千疮百孔之后,便是刀枪不入。  大卫这样想到。&nbsp&nbsp

    与教堂和信仰有关的几件事情(1)

    有时候,安弟和大卫会谈起附近的那座教堂。  那通常是两人在衡山路或者茂名北路喝咖啡的时候。逢上不太好的天气,萨克斯手吹着有些伤感的曲子。夜深了。灯光被调节到一个恰当的亮度。又刚好喝了点酒。有一次,他们还看到一辆自行车远远地过来。一个男孩子。一个女孩子。男孩子骑着车,女孩子坐在自行车前面的横档上。他们远远地过来,像电影里抒情的慢动作。他们远远地过来的时候,街景缓慢往后推移。树、树的影子、新房子、旧房子、灰暗的天空、天空下隆隆的车声,都退到了一个不可知的地方。只剩下了那两个简简单单的人。一个骑着车,一个坐着车,快乐地、抒情地、缓慢地从远处过来。  “你看到他们了吗。骑着车的。”安弟说。  “看到了。”大卫说:“从我坐的这个位置,应该比你先看到。”  都沉默了。  后来就讲到了那个教堂。  安弟说,有时候礼拜天起床晚了,能听到很响的钟声从远处传过来。好像还有鸽子的声音。鸽子在雨雾里拍动着翅膀。安弟说她知道这钟声就是从附近那个教堂里传过来的。安弟说那个教堂平时很荒凉。到了礼拜或者圣诞的时候,又不近情理地挤。安弟说她楼下有个邻居老太太,每逢礼拜,就上楼来叫安弟同去教堂做礼拜。她对安弟说,她是每星期都要去做礼拜的,然后在回家的路上顺带捎回几斤肋条煮汤。安弟知道她是从外地流落到这个城市的,年轻时遭丈夫的虐待,前两年又差点被养子用被条勒死。她有一只眼睛患着严重的白内障,在亮光下看去极为可怖。安弟说后来只要从那个教堂门口走过,就会下意识地朝它多看几眼。那是个外观与内部都相当简单的教堂。门前种了排树,隔开这排树就是人来车往的街市。安弟说她站在教堂门口,看到云层渐渐地压下来,压在教堂穹窿的弯顶那里。安弟说,那时候她心里想着一个问题:  老太太究竟能从那里面得到什么样的东西。  安弟问大卫:  “你知道吗?”  大卫摇摇头。大卫说他现在无法回答这种虚幻的问题。他以前是虚幻的,但他发现虚幻解决不了问题。现在他现实了,但现实只是现实,现实让他安身立命,却无法给予更多。站在现实的立场上,他却变得更加虚幻了。大卫说这几年他去过一些国家,这些国家都有很多或大或小的教堂。在那些高大或者不那么高大,但无一例外感觉漫长的回廊里,悬挂了很多宗教革命前的圣像、圣画、圣坛、浮雕和雕塑。巨大的受难的耶稣睁着痛苦的眼睛,浑身血迹斑斑,血从钉子眼里渗出,顺着赤裸的双足滴下来。大卫说他会在那些耶稣像前面站上很久。他看到很多人从那些耶稣像面前走过去,各种种族、各种肤色、各种年龄,美丑不一的,贫富不均的。但他们看上去都很安详。大卫说有一次他去问一个右腿微瘸的中年人。他说:“你经常来这个教堂吗?”  中年人说:“是的,经常来。”  大卫又问:“为什么经常来教堂呢?从教堂里你能得到什么呢?”  中年人回答说:“能看到上帝。”中年人还说:“有的人一开始就能看到上帝,还有的人开始时或许看不到,但慢慢的就能看到了。”  大卫说,他和那个中年人在教堂的回廊上来来回回走了很久。回廊上所有的圣画都围绕着耶稣受难的内容。或是耶稣与玛丽亚的送别,那是耶稣即将走上十字架时的情景。或是耶稣复活时,玛丽亚拥他在膝上,如同婴儿。或者就是耶稣受难的整个过程。鲜血。鲜血,还有苦难。大卫说他那时候感到了一种难以名状的恐惧。真的是恐惧。那种恐惧是陌生的,但恐惧的感受是真实的。  大卫说他问那个中年人:  “难道你一点都不感到恐惧吗?”  中年人回答说:  “开始时是感到恐惧的。非但恐惧,而且悲凉。可是,以后,我花费了许多年的时光,终于从中获得了更多的智慧和温情。”  大卫说他不明白:为什么那个中年人能在那样阴森恐怖的地方,感受到温情这种东西。就像人在最黑暗的地方看到了光。那么光是从什么地方来的呢。从他的内心吗,还是从那个虚无的上帝那里?大卫说这是他想不通的地方。大卫说因为他想不通这些,所以他也无法回答老太太能从教堂里得到什么东西这个问题。  有些事情大卫没有说。  有些事情大卫确实想了很久。他画抽象画的时候在想,他到广告公司打工的时候在想,他爱上王小蕊的时候在想,他看到王小蕊做了别人情妇的时候也在想。但他从来就没有想出过答案。  有时候,他觉得自己几乎已经接近那个答案了,比如说,第一次和王小蕊躺在他的蓝格子被单上时,他就有这种接近的感觉。他记得当时他对王小蕊说:我看到光了。王小蕊感到很奇怪,王小蕊问:哪里?什么光?他就说:从你的每一根头发丝里。从一个看不到的地方。但是后来他就看不到光了。他收到王小蕊写自南方的那封信时,更是感到漆黑一片。大卫不知道怎样永远感受到那种光芒的存在。如果说,他拥有爱的时候能感觉到它,那么,有朝一日,总会有那么一天,他失去了爱……还有钞票。那种厚厚的由特殊纸张制成的钞票,他没有它的时候、得到它的时候、或者干脆把它扔出去的时候,都从来没有过那种心沐阳光的感觉。虽然说,这么多年,他终于知道:他缺少不了它。所有的一切都在印证这个最简单的道理。但这个最简单的道理,同样与光芒的来源无关。&nbsp&nbsp

    与教堂和信仰有关的几件事情(2)

    大卫说他想不出答案来。  后来他就干脆不想了。  但是大卫讲了两个故事给安弟听。大卫说都是与附近那座教堂有点关系的。  一个故事发生在十年以前。  大卫说,十年以前,有个画画的住在那个教堂的附近。从他住的那幢楼,爬到最高一层的屋顶上,就可以清楚地看到教堂的尖顶。那个尖顶是那样的尖,就像一把钢刀一样。所以那个画画的就把它叫做“刺向胸膛的针”。那个画画的在他的屋子里拚命地画呵画呵,画累了就跑到屋顶上,看看那个“刺向胸膛的针”。那时候,他有一个愿望:总有一天,他要在中国艺术博览会上展出自己的作品。  但是画画的很穷。终于有一天,他跑到“刺向胸膛的针”那里去了。他去那里画祈祷人的素描。“要画幅肖像吗,这样上帝就会更清楚地看到你了。”画画的在人群里走动着,游说着。然而收效甚微。除了偶尔个把确实笃信上帝、生怕上帝会对这种不恭之语有所微词,而让他得逞之外。画画的一无建树。教堂里倒是有很多人,发出各种各样的声音。虽然人们对虚无之物是否能够改变他们的命运仍然半信半疑,在做祷告时眼睛半睁半闭,偷窥上帝,但没有人觉得画画的会给他们带来什么。对于这一点,他们眼明心亮,清醒万分。他们明眼暗里看出这个画画的衣衫不整,并且有迫于生计之相。这让教堂里的人们避之不及,惟恐沾惹上身。 在教堂外面的大街上,画画的被一个算命人拉住了。 “你是个命贵不凡之人呐。”算命人说。 算命人还说:“先生你天庭饱满,吉人天相。但是面色不红不润,特别是印堂无光,虽是福相,然而机缘不到。”  画画的便问:“那么机缘什么时候会到呢?”  算命的说:“先生你万事俱备,唯独心上横插一把钢刀。”  画画的心头一惊。  算命的又说:“只要把钢刀卸去,落入凡尘之中,劫难也就过去了。”  大卫说,接下来就到了十年以后。  十年以后的一个下午。又一个画画的来到了这个教堂。这天教堂里很空落。只有空空落落的脚步声,和透过屋顶玻璃射下来的淡青色的光线。  这个画画的在教堂里等一个人。  后来他等的这个人来了。  是个商人。这个商人从皮包里拿出一叠东西。那是一些捆扎得很好的特殊纸片。正面有四个人头,背面有一幅山水画。他把它们拿出来。他把它们拿出来以后,又放在了教堂里的长桌上。他看了它们一会儿。他看它们的时候,突然像是听到了它们被撕扯成两片的时候发出的滋啦声。然后又像是听到了它们被撕成四片和更多片时发出的声响。  他把那个画画的叫了过来。  他拉着他的手。把那些捆扎得很好的特殊纸片交到了他的手上。  说到这里,大卫作了一些解释。  大卫说有两件事情是需要给你作些解释的。  第一件是人物:第二个故事里的那个商人、和第一个故事里的画画的是同一人。  第二件是故事背景:第二个故事里的画画的,想在中国艺术博览会上展出作品,那个商人赞助了他。用那种特殊的纸片---他背弃梦想交换而来的。那个画画的小师弟从他手里接过那些纸片时,眼泪流了下来。  那个商人倒是没有哭。  他只是鼻子一酸,眼睛上蒙了一层雾。  他想到了一句话。这句话可以分为两部分。  第一部分是句国骂。第二部分要文雅些。是一句判断性的短语:  什么叫艺术?这才叫艺术!&nbsp&nbsp

    事情的另一面

    有些时候,天上下下小雨,夜色特别浓、特别深,心情格外好或者格外不好的时候,王小蕊也会在十宝街上重新走一走。  倒不是为了情调。十宝街天生不是一条与情调有关的街道。这种情形,与王小蕊倒是相似的。十宝街只是一个测温仪,是春江水暖里的那只鸭子。对于天生的、朴素的、现实主义的唯物论者---王小蕊来说,十宝街是她感知现实的最可信的标准。  王小蕊发现十宝街有了非常大的变化。  那些咖啡馆、酒吧和古玩店大都还在,但店名好多都改掉了,老板也换成了生面孔。大多数店好像仍然用小姐,但不是那样年轻了,也不是一套班子的女学生。或许也就是女学生吧,但不是十年前的那种女学生了。再没有人穿那种廉价的尖头亮漆大红色皮鞋了。因此说,看不大出她们的身份。她们的头发倒是变了颜色。黄|色的,浅黄|色的,赭黄|色的,栗壳色的,暗红色的。五彩斑斓。她们的神态也彻底地与国际接轨了。没有了那种惶惑与不安,一切都很司空见惯的样子。看到王小蕊进来,或者在店门口徘徊,她们个个眼似刀剑地横竖一扫。  那眼光,倒令王小蕊无端地心头一凛。  这都是些什么样的女孩子呵。  开始时王小蕊感到她们熟悉。后来觉得她们其实是陌生的。  又是一代新人了。  她们的世界,王小蕊她们又无法理解了。  那条曾经长满眼睛和嘴巴的十宝街,现在闭上了眼睛,也闭上了嘴巴。十宝街最具功用的黄金时代已经过去了。千千万万条十宝街成长了起来。它重新成为了城市的一个普通角落---甚至略微地有些滞后。人们踩着它的肩膀走过了一个急剧变化的时代。它用了太多的气力,现在感到有些累了。  就像王小蕊的一些奇特的感受。她站在十宝街的树荫下面,想起了南方的那些时光。她想起有一次过年的时候,她在南方的一家储蓄所里拿钱。在她的身边,站满了许多从银行里提取存款的小姐。她们叽叽喳喳地叫着,发出各种各样的声音。很显然,她们来自不同的地方,不同的城市,有着不同的生活背景。她们有的看上去看漂亮,有的看上去不很漂亮,有的甚至干脆就不漂亮。但她们都有钱。她们来钱的渠道有的是隐秘的,有的则是公开的秘密。  那一天她们汇聚到了一起。就像一个时代的特殊场景。  现在王小蕊想起那个纷乱的场面时,总有一种恍若隔世的感觉。她觉得自己或许也有些老了。走到今天,她也用了太多的气力。现在时代又脚步如飞地向前去了。把那些记忆里的场景、把她以及她脚下的十宝街扔在了后面。  有一次,王小蕊还请她母亲到十宝街喝了次下午茶。  是个僻静的小茶馆。红木小桌,上面铺着蓝印花的台布。  王小蕊觉得母亲老了。又老又瘦。不免心里有些心酸。王小蕊便问母亲生活得好不好,还问那个老出纳也好不好,两个人在一起是不是过得惯。  母亲轻描淡写地说了几句。接着说道:“我倒是无所谓了,也就是过过日子、伴伴老罢了。倒是你,也该要成个家了。”  王小蕊低着头。没有说话。又过了会儿,王小蕊抬头朝她母亲笑了笑,说道:  “我现在挺好的。”  “女人总要成家的。”她母亲说道。  她母亲原本有意要把这个话题接着往下说,见王小蕊脸色突然有些不好看,心里便有些不安。她虽然本能地觉得,王小蕊有些与众不同的地方,完全超出了她的生活体验的。但有些话,她心里想问,又有些不敢。  也不知道为什么不敢。  现在王小蕊在十宝街的哪家咖啡馆酒吧坐下来的时候,谁还能想到当初那个微胖的、头上顶着“飞机翘”、脚上穿着红皮鞋的小女孩。倒是她自己,偶尔会想到一些什么。比如说,想到那些男人,想到艾温公寓。有些男人是她曾经喜欢的,有些则不。有些男人伤害了她,有些则是她伤害了人家。现在,她都记不大清楚了。但王小蕊仍然觉得自己是个简单的人,从头到尾,她遵循的是现实主义的原则。她当然有着伤痛。但归根到底,她认为这是现实的伤痛。  她在十宝街的灯红酒绿里坐下来。点上一根烟。  十宝街变了。十宝街的歌声却没有变。  夜上海,夜上海。  你是个不夜城。  华灯起,车声响。歌舞升平。  在不变的歌声中,在慢慢升起的烟雾里,她看到了海边的漂亮的艾温公寓。她感到有些欣慰。  在这个虚无的世界里。只有艾温公寓是现实的。是她安身立命的东西。男人可比不了它。  她掐灭手里的烟头。换一只手,又点上一根。&nbsp&nbsp

    是什么从你心里消失了(1)

    有许多话安弟一直想对大卫说。有时候已经来到嘴边了。结果却又咽了回去。  总有什么不太合适的地方。  就像安弟时常感觉到的:仿佛有一种巨大的力量横亘在她和大卫之间。说不清楚具体是什么,但确实存在着。  两人倒是经常约了一起聊天。有些时候是安弟约大卫,也有些时候是大卫约安弟。他们出现在一些环境非常优雅的地方,享受着一切中产阶级的乐趣。从外表上看来,他们就是一对般配的情侣。上海滩上有多少这样般配的情侣呵。都是衣着光鲜,拥有着一定数量的物质、社会地位、虚荣心以及情欲。上海人有讲得很俗气的一句话,叫做龙配龙,凤配凤,讲的就是安弟与大卫坐在那里喝咖啡聊天的样子。他们就这样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安弟一会儿觉得大卫俏皮,一会儿又觉得他有些深不可测。但不管怎么说,谈话大致还是愉快的。即便是大卫讲那些伤心的故事、讲那些形形色色的骗子、“刺向胸膛的针”、那些印着特殊图案的特殊纸张……  安弟知道,有些事情大卫讲了,还有些事情大卫没讲。但即使大卫没讲,安弟觉得自己还是懂得的。她天生就懂得他。他不说出来,她也不会讲穿他。一半是修养,一半就是懂得。更重要的是,他打动她了。  在一个非常非常神秘的地方。  所以说,这种中产阶级的见面方式,经常让安弟有种意犹未尽的感觉。总觉得还有些话里面的话。应该要说出来了。再不说出来就来不及了。再不说出来,或许就永远都不会说了。有时候,安弟?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