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她的正面。于是我跟踪她,走到忠孝西路、转到重庆南路。我看她接起手机,讲话时甩动头发。我幻想她在跟男友讲话,男友等她时手上一束花。我跟了她二十分钟,脚步越来越快,当她走进重庆南路的fridy's餐厅,我正要跟进去时,一名路人撞到我,我咒骂,然后醒了过来。
为什么一定要看到正面呢?她美,是别人的女友。她丑,我跟踪她很荒谬。从小到大的教育,要我们学会追根究底。探索真理的科学家,是我们崇拜的英雄。小学的教室,两边的墙壁写着“知识就是力量”。所以每次八卦杂志出刊,我们自然就血脉喷张。我们一定要知道答案、一定要水落石出。所以对自己的事情钻牛角尖,对别人的绯闻过度垂涎。我们的雷达,永远保持在警戒状态。好久没有,闭上眼享受留白。
世界和生活如此拥挤,能不能给自己和别人一点空间?何必坚持看到她的脸?何苦带着警察去抓j?费心得到的真相,通常只是让我们失望或受伤。所谓“真实”,其实只是看我们心里怎么想。地球是圆的,你势必看不到某些地方的正面。你只能站定,选择一个最适合你的视野,然后珍惜眼前的碧海蓝天。
好奇跟金钱一样,永远不会满足。星期六的下午,我退一步。
55楼梯间的哭声
星期六的下午,想分享。
我最好的朋友也是我的邻居,晓炜和jenny住五楼,我住六楼。他们刚生下女儿,最近满月了。星期三晚上我十二点回家,电梯门打开,阴暗的门前摆着一盒油饭,上面用便利贴写着:“小华,请分享我们的喜悦。”
我想起一个月前,bby刚出生时,我曾去医院看她。九点要喂奶,我八点四十五才到。聊了一会儿,护士推着bby进来。我跟他们再怎么熟,此时也得离开。我们告别,我关上门。我在门外站了几秒钟,依稀可以听到房内妈妈逗bby的声音。当时虽然我只跟他们隔几公分,却已天涯海角。门里、门外。门里的人正在用鼻子抚摸婴儿的脸,门外的人在检查不存在的手机留言。当时的我愿意付出任何代价,站在门内一秒钟。但我知道,真正的亲密,是不能分享的。
恋人之间一个别人看不到的眼神、朋友之间一个别人听不懂的笑话、同事之间说老板坏话的暗语、家人之间吵架时绝不碰触的禁区。这些亲密行为,都是有排他性的。任何一个场合,当有人经历着强烈的亲密感,旁边一定有人落单。那些眼神或笑话,外人很难分享。那里面带着当事人的基因和历史,纵使事后详细解释,外人仍若有所失。
我懂不懂什么叫亲密感?我有没有能产生排他性的伙伴?不管是朋友和爱人,我们之间有自己沟通的语言和交易的货币,别人看着我们,觉得这两个人来自火星,但我们自己知道,这是ticy。
我拿起油饭,用钥匙开门时,从楼梯间听到五楼传来的婴儿哭声。我一时紧张,想去敲门问他们要不要帮忙。但转念一想,也许这清脆的哭声正是这一家人最快乐的时候。因为同甘共苦,是亲密感的养分。爱的源头,是每一滴眼泪和伤痕。我关上门,时候不早了,吃完油饭,我也该开始自己的人生。
56天知道我爱了你多久
星期六的下午,想说“永远”。
六岁的侄子上礼拜六举行幼儿园的毕业典礼,二十几个毕业生在舞台上一起唱披头四的《iwill》。这是一首慢板情歌,第一段是:“天知道我爱了你多久,你知道我仍然爱你。我会一辈子孤单地等你吗?如果你要我等我就等!”副歌是“永远爱你,永远永远,全心全意地爱。我们在一起时爱你,我们分开时也爱你。”孩子们不可能知道“永远”是什么意思,也许正因为这样,他们唱得理直气壮。
我多久没有讲“永远”这个词了?十几岁时,“永远”像惊叹号一样被滥用。每一次恋爱都觉得是永远,认识两个礼拜就立下誓言。那时候不知道爱情和人生的复杂性,相信只要两个人相爱就能终生厮守。那时候甚至不知道自己和对方的复杂性,以为一见钟情就不可能变心。后来呢?你知道的,痛了、哭了、冷了,长大了。
长大了,也就懂了:人生本来就不是为“永远”而设计的。人会变,人会老,如果死亡是主人,这prty怎么会有“永远”的气氛?
于是在工作和感情上,我们越来越不愿意做下承诺。公司对我不好,老子立刻走人。情人吵了一架,到pub找新的女生。朋友吃个饭,要约好几个礼拜。看到新的手机,却立刻买得下来。在一个个短暂的工作和恋情中浮沉,我们没有时间和兴趣去解决困难,转危为安。有事一走了之,“永远”当然变成没有意义的词。
我们吐一口烟,表示自己看透。对于那些还相信永远的人,劝他们回头。既然什么都会变,我们不再把感情寄托在任何外界事物上。父母、家人,有一天要离开。朋友、爱人,渐渐会疏远。我们惟一能相信的,只有自己。惟一能爱的,只有自己。我们不再跟别人合唱了,更别说唱一首永远的歌。
但在孩子们唱《iwill》的那两分钟,我感受到“永远”。它让我暂时,从那发酸的世故中毕业。如果没有永远,就把握每一个瞬间。当我全心全意融入那歌声,两分钟也感觉像一个轮回。天知道,我爱了你多久。我知道,永远就在上礼拜六。
57橘子的甜味
星期六的下午,想吃橘子。
我是城市小孩,痛恨大自然。每次到了野外,朋友们悠然见南山,我只想找地铁站。上个周末被朋友拉去爬山,却有奇遇。
我们去爬阳明山,才走到二子坪,我已摇摇欲坠。两旁树林茂密,我无心欣赏。我上气不接下气,没有余力闻芬多精。此时,我突然看到窄小的山路上坐着一位老先生,七十多岁了吧,却抬头挺胸,直视前方,丝毫不理会我们这些游客。我们走近一看,才发现他在卖橘子。脚下摆着两大篮,里面的橘子一个比一个难看。朋友买了一些,他也不给塑料袋。大伙当场吃了,吃不完就拿在手上。大家一边吃一边跟他聊天。他用台语说,他在那条山路上卖了一辈子的橘子。早在政府把阳明山规划成国家公园之前,他就在山上种橘子,采了就在山上卖,从不带下山。他不用人工肥料或农药,橘子百分之百自然。我说:“那这是有机橘子?!”朋友斥责我:“‘有机’是你们这些雅痞的说法,不要用那种字来污染这些橘子!”我摸着橘子,又小又脏,上面坑坑洞洞,实在引不起食欲。朋友都在吃,我不好意思,只好开始剥皮。我看着自己的脏手,还龟毛地问:“有没有人有湿纸巾啊──”立刻被大家嫌弃。我剥下皮,想找垃圾桶丢,只见到老先生对我挥挥手,指向树林的泥土地。然后我看到地上已经有了很多果皮,显然是先前食客的成果。土里来土里去,这橘子不需要任何文明的处理。我用满是细菌的手把其貌不扬的橘子送进口中,却尝到前所未有的甜味。老先生说:“橘子的季节过了,下礼拜我就不来了,我们明年见。”不知为什么,甜甜的橘子下肚,突然酸了起来。我瞄山下一眼,突然领悟到我在那里过的是极度人工、充满包装的生活。我做的工作、写的小说、追求的爱情,牵挂的情绪,每一项都叠床架屋、千回百转。每天在自己的小天地里经营世界奇观,充满了仪式和身段。表面上是在追求某种崇高的目的和价值,其实都在兜圈子。我需要有品牌的公司、有品牌的西装、有品牌的女友,甚至有品牌的忧愁。在城市里,我像是明亮干净的超级市场冷冻库中、包在保鲜膜里的橘子。漂漂亮亮、冠冕堂皇、价格过高,却味道不好。我的人生没办法长在树上,摘下来剥皮就吃。我的人生在享用前必须把手洗干净,然后倒数计时。
但我也知道我不可能变成野地的橘子了。告别老先生十分钟之后,我迫不及待地开始接手机。但下山后的这几天,我一直想着他,纳闷他接下来大半年不卖橘子,生活费怎么办。这当然又是我这种“无机”的人的思维模式。我把山上带下来的一颗橘子放在计算机前,让它跟我一起照辐射线。橘子渐渐变色、烂掉,但那个星期日的甜味,却始终在我的心中翻搅。
58第十首歌
星期六的下午,想听第十首歌。
每个礼拜六早上起来,我对着窗户,在跑步机上跑步。跑步时我会放一张cd,cd放完大概也跑不动了。最近新cd都听完了,上礼拜天从架子上随手抽出一张旧cd,是阿妹的《不顾一切》。
这张cd我只喜欢两首歌:第二首《灰姑娘》和第五首《纯真年代》。当初在广播上听到这两首才去买,买了后从头到尾听一遍,还是只喜欢这两首。
也许是跑步无聊,这次我听得很仔细。其它的歌仍是耳边风,我甚至希望自己有个遥控器,能跳掉不喜欢的歌。但跑了四十分钟,当我正做最后冲刺时,突然听到一首好歌。副歌唱着:“因为你要的太多,也不愿放过,这爱,我不在,你也可以好过……”轻快的歌声激励我越跑越快,烧掉的卡路里创下纪录。我跌跌撞撞地走到音响前,看到“10”这个数字。我拿起cd,发现第十首叫《不二法门》,正是《纯真年代》的作者陶吉吉写的。
我们以为自己什么都知道,其实我们什么都不知道。对于cd、对于电影、对于事、对于人,我们总是凭着片面的、二手的信息,迫不及待地做下判断,然后在网络上流传。为了把这个复杂的世界简化到容易掌控的尺寸,我们习惯将所有的人事做立即的评判:喜欢、不喜欢、好人、坏人。我们永远在争取第一时间,所以从来不给别人第二次机会。我们相信自己的第一眼印象,没有兴致去挖掘别人的第十首歌。在二十四小时live新闻的时代,表象永远比真相精采。
于是,我们的世界越来越小,小世界里每个人都是自己的复制,每件事都在重复过去的历史。我们的确发展了独特的品位,但为什么享受品位的人看起来都很顾影自怜?
所以星期六的上午,我跑步。听阿妹旧cd里,一首全新的歌曲。然后在汗水中体会到:哇,原来这世界中有另一个世界,我还没有跑过。
59你吃了吗?
星期六的晚上,我(?)吃了吗?
星期二晚上,难得公司不忙,也没有活动。赖在办公室,翻阅堆积已高的杂志。熬到八点,不知该去哪儿,心想:去找些好吃的吧!
我走进百货公司的超级市场,心情立刻好了起来。这里的灯光比天堂还亮、空气比花园还香。包装纸上的日本字,一个都看不懂。商品的有效日期,短到只有几分钟。无关紧要的产品,也有一百种选择。逛了一圈,了解为什么有钱会让人快乐。你终于摆脱了便利商店的平庸,和量贩店的沉重。在超级市场,你可以完全依照自己的品味,买到想要的质和量。这些牛排,不用第二天跟同事分,也不会在冰库冻成木棍。
回到家里,总算可以安步当车,好好做个晚餐。你多久没有好好吃一顿饭了?加班、应酬、健身、赶时间,晚餐总是随便,常常拖到十一点。偶尔时间充裕了,你又开始计算卡路里。当我们必须挤压自己时,食物总是第一个牺牲。我们努力追求事业、爱情这些由不得人的东西,对于百分之百能控制的饮食,却完全看不起。世上有多少快乐是像吃,只要花一两个小时,却保证得到满足?我们每天想用脑袋把世界参透,却没想到惟一不会骗人的器官是舌头。
人生艰难,吃下去的很多东西都苦涩不堪。一生忙到最后,换来一根鼻胃管。“你吃了吗?”星期六的晚上,问自己这个简单的问题。也许会发现:我们肚子很涨,却从来没有吃饱。三十多岁了,却还没长高。你好吗?我很好。你吃了吗?我正在吃,一口一口,尝人生的味道。
60问妈妈
星期六的下午,想算命。
同事买了一个像门把一样的算命球。用法很简单,你问一个问题,问完后转圆球,圆球停的地方就是答案。答案有:“买”、“卖”、“是”、“否”、“也许”、“祈祷”、“开除某人”、“问妈妈”等。这个算命球好玩的成分当然比较大,但我还是借来算了几下:“我今年会不会结婚?”圆球竟然在“卖”字停下来,这是什么回答?“我会不会有小孩?”圆球停在“开除某人”。我把算命球还给同事,威胁要开除她。
我原本以为自己是不相信算命的。我们这一代总认为算命是迷信,只有父母那一代才算命。算命干什么?我们这么聪明,又受过高等教育,命运当然是掌握在自己手中!但曾几何时,星座、紫微,突然变成流行。比我年轻的朋友每个人都迷。连自己的“上升星座”是什么都不知道的我在和他们聊天中立刻显得过气。(上“身”星座?这是什么?难道还有下“身”星座吗?)但更令我惊讶的是:我的同学,曾和我一样坚信自己可以掌握命运的社会中坚,也开始算命。随着我们步入三十,开始升官、发财、结婚、生子,我们的命越来越宝贵,于是也就越来越怕死。我们一旦开始算命,就算得极为彻底。从住家和办公室的风水到小孩的名字,无所不算。“你为什么算命?”我们表面上都消极地说“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希望算命能避掉灾祸。但内心仍积极地希望搬动一个桌子,就能为自己带来财富。
对于命运,我虽然还没相信到要请师父来帮我改名字的程度,但我也慢慢体会到个人的渺小。这几年,个人生活上遭遇一些挫折,包括爸爸的病逝,我不再像大学时一样相信:只要我努力,我可以控制人生一切的事情。同龄的朋友,也开始经历生老病死,大家低声谈论的最上一句:“唉,这都是命!”无奈的事听多了,我对命就更尊敬。
我不认识命运,没办法跟他喝下午茶。但我认识一个最懂命的人,那就是我妈妈。同事的算命球中有一个答案是“问妈妈”,我觉得这是最好的一个答案。我妈七十三岁了,什么没有看过?她的经验和智能,应该可以替命运代言。“我今年会不会结婚?”星期六的下午,看不清未来的路。如果算命球不能解答,就问妈妈吧。魔镜、魔镜
星期六的下午,想看旧信。
人都是会变的。成长,就是不断地改变。外型、喜好、品味、目标。甚至个性、脾气,都随着时间而改。我们都习惯向前冲,很少回头看。怀旧是会被笑的。有东西可以怀念表示你已经老了。
每天早上起来看着镜子,因为每天的改变是如此细微,我们不会觉得自己变了,于是慢慢觉得现在的自己是自然演化的结果,没办法干涉,不需要反省。偶尔看到以前的照片,与镜中人相比之下,才发觉自己猛然老了。然后进一步去看日记,才发觉心也已经不太年轻。
但不论照片或日记,都还是自己看自己。比较容易自圆其说,轻易地一笔带过。很少人真正能从自己的照片和日记中看出自己改变的规模,更少人能看出自己犯下的过错。
所以我喜欢看别人写给我的信。二十年前的信,那时自己和光阴都很年轻。信和照片日记不同的是,信是从别人的观点来看你自己。在别人的观点下,你曾是勤奋的学生、义气的朋友、听话的儿子、痴心的情人,二十年后,你还保留多少那些特质?你还记得多少当年发下的誓、写下的诗?你还记得多少寄信人的名字?甚至自己收件的地址?你还记得多少信中写的光荣或荒谬的事?最基本的,你还收到多少信?而信中真的是一张纸?
看旧信,让你从别人的观点看你的变化,突然间你无所遁形。时间流着,但旧信是你的定时器,或照妖镜。魔镜、魔镜,能不能带我重新认识我的心?
61巧克力补血
星期六的下午,想坐出租车。
星期四下班赶到广播电台,已经快十点了。还没吃饭,在便利商店买了两个面包。上了车,就隔着塑料袋开始吃起来。“还没吃饭啊?”司机问我。我抬起头来,才注意到他也在吃东西。“你也还没吃饭?”“对啊,今天晚上生意比较好,赶着赚钱比较重要!”两个还没吃饭的男人,就这样开始聊起来。“你吃巧克力吗?”他问。我注意到他在吃巧克力。“我不吃,我不喜欢吃甜的。”“你应该吃。像你这样饮食不规律,吃巧克力很好!”“为什么?”“巧克力补血啊!”我当下笑了出来,心想这简直是我听过最荒谬的讲法。后来我跟朋友讲起这件事,才惊讶地发现:他讲的是对的,巧克力真的补血!
出租车司机是我们惟一可以聊天的对象。我们一天讲话的对象不少,但对很多人都语多保留。老板、同事、情人、朋友,因为必须常常见面,利益和感情的牵扯错综复杂,于是我们边讲边想,现在这句话未来会不会穿帮?对出租车司机不必这样,你知道未来不可能再见到他,所以反而能够畅所欲言,有交会的光亮。
和司机聊天,也让你看到不同的世界。巧克力可不可以补血?酒店小姐都穿什么样的高跟鞋?他都讲得头头是道。司机对世界有一种“实事求是”的眼光,丑恶的事看多了,他们没有白领阶级一厢情愿的幻想。我们每天躲在有冷气的办公大楼,讲英文用e-il,他们每天晚上载酒醉的客人,有时会看到枪和刀。这是怎么样的社会,没办法从办公室中体会。你得听出租司机听的电台,听他们讲的故事。
所以星期六的下午,坐进出租车,放下手机、关掉随身听。少打一个电话、少听一张cd,换得一点常识,换得一点街头的真实。
62最美的仪式
星期六的下午,想庆周年。
周年具有重要的社会意义。机关单位庆祝开幕某某周年,达官贵人庆祝就职某某周年,朋友情人庆祝认识某某周年,每个人都庆祝诞生某某周年。周年庆总有固定的仪式,得花大钱或独特的心思。高级饭店或玫瑰花,排场要比别人大。周年过后,有人得开始勤俭持家。
然而这些热闹的周年庆,参加的人往往不费什么力气。服务业安排了大部分的剧情,主角只是到餐厅跟很多陌生人挤。那种感觉像开了一场盛大的演唱会,但从头到尾都在对口型。
我的好友晓炜和jenny对这样的周年庆没兴趣。这个礼拜他们庆周年,一起在家包饺子。他们前一晚把肉和韭菜绞好,花了三小时。第二天下班后回家包,肚子饿得半死。但他们在一起,不需要为了加水而努力争取侍者的注意。他们全程参与,送给对方的礼物没有收据。他们一边包一边聊过去的一年,对于当年谁追谁有不同的诠释。他们从来没有包过水饺,最后包出来的当然难吃。
难吃到想吐,从此不吃猪。然而他们却很温饱,肚子装满幸福。那些制式的庆周年的方式,很少能让我们进一步了解彼此。情人节大餐,永远没有你付的价值。有人在桌旁拉小提琴,通常让你尴尬得像白痴。我们都谈过恋爱,都曾把花哨的周年庆招数,用在不同女友身上。再做一遍相同的事,两个人都不会有成长。找个表面平淡的活动,让两个人能够真正一起动手做。那样我们被迫把焦点放在对方身上,那晚就不能回锅。
宝贝,这世界只有你和我。我们何必要那些夸张的典礼,证明我们爱过?被偷的汽车,哪一辆没有上锁?离婚的夫妻,哪一对当年不是摆了五十桌?所以这个周末,我们来包饺子。吃完饺子,我们到厨房,一起静静地洗盘子。打开水龙头,伸出两人的手,那是我所知道,人生最美的仪式。
63居家规则
星期六的下午,想守居家规则。
侄子六岁了,长得人见人爱。他喜欢学习,最有兴趣的是人体器官和太阳系。“叔叔,太阳系最大的行星是哪一个?”这时你要小心上当,他不是在问你,而是在考你!太阳系最大的行星……我哪知道,我连太阳系有哪些行星都搞不清楚。“天……天王星吗?”我结巴地说。“为什么?”“因为它叫‘天王’嘛!”“是木星!”他宣告,“jupiter!”他还用英文说。“它是地球的十一倍。没有地面,整个星球都是气体!”
侄子这么聪明,除了他自己,当然要感谢爱他的爸、妈,和奶奶。为了好好带他,我大嫂在两年前辞去工作。她也曾是野心勃勃、步步高升的行销经理,在事业高峰时离开公司。她不觉得自己牺牲,不觉得自己是烈士。她欢欢喜喜地和孩子一起成长,在孩子每天蹦出的新字新词中肯定自己的价值。星期天吃午饭,侄子说:“今天奶奶买了活虾回来,又蹦又跳的,我看到时吓了一跳,因为我没有‘心理准备’!”我们都笑了出来,大嫂的笑当然最深。“为什么要辞职?”我问她。我永远不会忘记她曾经对我说:“既然要生,就要好好带他。”“你希望把他带成一个怎么样的人?”“名啊、利啊,最好都不要,我希望他是一个公平、善良、健康、快乐的人。”
世上六十亿人,几个有幸做到?成名容易、善良难。赚钱容易,快乐难。端架子很容易,有nners难。好好做自己容易,好好对待别人很难。
为了完成这个不可能的任务,我大嫂带孩子的方式真的是中西合璧。一方面,她送他去英语幼儿园,带他去圣地亚哥动物园。另一方面,她教他读国语日报,用毛笔抄唐诗。“妈妈,什么是‘蛋白质女孩’?”大嫂从侄子手中抢过我的书:“我们去骑脚踏车,这本书你还不能看!”
大嫂教他这么多东西,其中最重要的是:价值观。
我们一生的行为、际遇、命运、归宿,被什么决定?外貌、个性、家庭、教育、工作、运气都很重要,但最基本最深厚的动力,是价值观。
六岁的小孩,整天只想玩。我们大人对人生都还有这么多迷惑,怎么教他们价值观?
我喜欢我大嫂回归基本的做法。家里的客厅,有一个大书架。从上到下共五层,侄子还没出生时都是哥哥的投资书和大嫂的行销书。侄子出生后,书架一层一层地沦陷。如今都是侄子的书和玩具。其中有一层的两盒玩具间夹了一张纸,上面写着“rulestho”。
这些“居家规则”,是大嫂和侄子的协议。两人讨论修正后,即日起共同执行。这张纸上的字都是侄子一个一个用注音符号在计算机上敲出来的,他选择了不同的颜色,让这些规则看起来多采多姿。居家规则共有十一条,分别是:
1?要说“请”和“谢谢”。
2?不可以乱丢东西。
3?不要碰不需要碰的东西。(srs)
4?随时洗手。(srs)
5?随时戴口罩。(srs)
6?保持健康。(srs)
7?不要常常外出。(srs)
8?不可以撒谎。
9?要有礼貌。
10?不要随时进去厨房。
11?不可以玩火。
这些简单的规则,蕴含着一种有礼、负责、诚实、健康的生活方式。我不知道侄子内心深处想不想成为狂放的帮派分子,所以目前我们只能教他最安稳的中产阶级价值。侄子当然不可能了解这些规则背后的微言大义,但在每一次触犯规则、修正行为的过程中,他会慢慢体会到这些规则后面的道理。我相信,若是他以研究太阳系的精神来体会这些规则,十二岁他就可以成为圣人
除了侄子,奇妙的是,这些“居家规则”也给我当头棒喝!
有一个星期六下午,我在跟侄子玩。他对我说:“你去拿书架上的那个玩具!”(好,这里他触犯了居家规则的第一条和第九条!)我走到书架,蹲下来找时,看到了这张彩色的居家规则。那是我第一次看到这张纸,突然间我眼睛发黑,脑袋晕眩。
我内心乱窜的念头是:我三十五岁,我违反了多少居家规则?
“请”和“谢谢”的礼貌,我已经多久没注意?哼,我干嘛注意?随着年纪增长,在很多场合,我都是最老、最资深、最有名。于是我变得难搞、变得骄傲。我慢慢忘记,在这些头衔、职权,和名声之前,我也只是一个人,曾经和侄子一样小,就算现在也没有长得很高。
“不要碰不需要碰的东西”、“不要常常外出”、“不要随时进去厨房”、“不可以玩火”。对侄子来说,这些限制是地理上的。对我来说,这些限制是精神上的。在感情上,多少次我明知故犯,掉进危险关系。玩火自焚,偏向虎山行。经过几次感情的经验,痛了,懂了,学乖了,但当爱情涌上,我仍然进入“厨房”。侄子被烧过一次,就知道瓦斯炉不能玩。我要被烧过几次,才学会什么是适合我的情感?
“不可以撒谎”,god,这条规则大概会令我们大人无地自容,或一笑置之。在成|人的工作和生活中,撒谎是必要手段。黑白分明的天真,救不了自己或别人。但当我蹲在书架前,我想到的是:我们撒谎,因为世故。没错,世故是成熟的基本功夫,但就像自由一样,我把世故这个好的特质滥用到了什么程度?我们会不会世故到在商场或情场,对任何人、事的基本的姿势就是防卫?第一个反应便是说谎?我们的心是不是已经硬成石头、密不通风,对真、伪、对、错,不再有感觉?我拿起书架上侄子不能看的《蛋白质女孩》,问自己还能不能去体验纯纯的爱。
我从书架前站起来,全身冒冷汗。“这张居家规则你什么时候写的?”我转头问。“上礼拜。”侄子说,“我每天都有遵守喔!”2003年9月,侄子就要上小学了,开始他的人生,欢乐和痛苦的旅程。他会慢慢了解:他妈妈教他的价值观,只是旅程的基本方向。上面那些规则,在某些状况下,可以扭曲、必须折断。那些灰色地带,叫成长。灰色地带并不可怕,只要基本的价值观对了,灰色之后,他还是可以成为一个公平、善良的人。如果再加上多运动,少吃油炸的东西,他还可以赢得健康。如果他又走狗屎运,最后甚至可以得到快乐!到时候我不知道在哪里,但我会回来跟他拜师学艺。
2003年9月,我已经离开小学很久很久,每天活在灰色地带,觉得自己很“旧”。我不知道太阳系最大的行星是木星,整天以为太阳系最大的行星是自己。我不知道太阳系最大的行星是木星,但我跟木星一样充满气体。没有人会再教我,很多人劝我堕落。我有没有变成,我妈妈曾经期望过的那个公平、善良、健康、快乐的人?
星期六的下午,我看着居家规则,一遍遍地问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