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花了好大功夫才搞到这本书。
??我随便翻开哪一页便看开了。“你今天是想怎么哩?”女友冷冷地问我。
??我的眼睛照旧埋在书页里。“你为什么不说话不理我?”女友不依不饶。
??我又看了一行字,马原的文字就是越嚼越劲道。“你给我说,你今天到底想怎么哩,说清楚!”她使出了浑身的力气掀我,把我的背摁在了床头上,硌得背部老疼。我也不屈不挠地任由她这么着,不一会儿她就累了,松了手。我复又坐端,用右手捶了捶腰,继续百~万\小!说。
??“我怎么啦?”女友把脸歪凑近我的眼前。
??我又翻过了一页书。她打掉了我手中的书,书划了一道优美的弧线,啪,掉到了门后面。我一下猛睁了睁眼,手猛烈地抬起又放下。她本能地把身子往后躲了躲,猛烈地眨了眨眼睛。等了好一会才睁开眼睛,见我并不想动她才放松了一下。她冷冷地哼了一声,站起来往出走。走过开水壶时,水已经开始冒气。再有个一二分钟绝对就开了,她一脚踢倒了开水壶。扑通,乓当,开水壶先倒了,接着里面的保暖银瓶破碎了。水散开了一地,弥漫着白气,但烧水器还插在开水壶口里。我第一个反应是跳了过去(又一次把女友吓得以为我要打她了)捡起了那本《虚构》,已经被水弄湿了,弄脏了。第二个反应是拔掉电烧水器的电源,然后?起破碎的开水壶,有些许保暖的银屏碎片漏了出来掉在地上闪闪光。走到廊道,我把开水壶一并那支电烧水器扔进垃圾篓。
11、下火(中)
女友踢倒了开水壶后却呆呆地站在门口看着我,她有点战兢,好像在等待着我的作,可惜我再返回房间就往床沿上一坐,没有爆的迹象。她那样静静地看了我一会儿,终于扭身要走开了,再次冷冷哼了一声。
??“以后再也不跟你一块吃什么烂脏麻辣烫了!”我终于吼了一声。舌头和嘴唇还锐利地疼。她背对着我又站住了。
??
??前天傍晚,陪女友压了一天马路,逛了一天的市、商店吼,女友提议去吃麻辣烫。
??“我不想吃麻辣烫,吃得一点都不利索,吃完后从里面走出来一身的麻辣烫味。”我说。
??“可我今天就是想吃麻辣烫么。”她撒着娇,摇着我的胳膊。
??“咱们还是去吃点别的吧,不是好几天都没吃过米饭了,去吃米饭吧,你点上你最爱吃的回锅冬瓜和青笋肉丝,我再点上一两个什么别的菜吃一吃就行了。”我提着建议。
??“不,我今天非要吃麻辣烫,我就不信你还不让我吃!”女友断然否决了我的建议。
??“谁还敢不让你吃,”我觉着好笑,“关键是我总觉得吃麻辣烫吃不饱。”
??我以为我这个理由很充分,绝对有杀伤力,谁知道她马上说:“那你可以要一两个饼,或者三四两饺子煮进去,不信还吃不饱你。”她说着便拽着我的胳膊往麻辣烫排挡那个方向拖。我一边往后拖自己的身体一边还在强辩:“关键是我不想吃!”
??她立马把我的胳膊一甩,恼了脸,“我知道你今天不愿意给我吃饭,想把我饿死。”差一点眼圈子都要红了。我被她的蛮不讲理逗得笑了,她也跟着笑了一下又扯下脸来,“不许你笑。”拧了我一下。
??“哎呀??,又不是我不准许你吃饭,要么你去吃麻辣烫,我去吃米饭,我吃完了去找你,”我话还没说完,她便斩钉截铁地打断了我,“不行,今天你非要跟我一块去吃麻辣烫,不然我就绝食。”
??“爱吃不吃,”我故意嬉皮笑脸了一下,就朝一家小饭馆走去,“又不是饿我哩!”
??她一把拉住了我的胳膊,低头就狠狠地咬了一下,“我也不准你吃别的。”我被她咬得啊吆妈呀地喊了一声,惹得周围的人都看了过来。我赶紧求饶,“好好好,快丢口,大庭广众光天化日的,别人还以为你是个狂犬病患者哩。”
??可她还不松口。我只好说:“吃麻辣烫,麻、麻辣烫,就麻辣烫。”
??她立马绽开了笑脸,“对,还是要??-就是人们那个怎么说?,核桃、核桃……”
??我在她头上刮了个“毛栗子”,接着她的话,“核桃要敲打着吃!”
??她被我的“毛栗子”刮得疼得皱了一下眉头,但又笑着说:“对,你就是那核桃,要敲打着吃!”又拧了我一下。
??我们走进麻辣烫排挡,里面已经没有空位子了。我们前面已有两三茬人在等了,我立马幸灾乐祸式地说:“怎么样,不是我不叫你吃,是那么多人不叫你吃,走吧。”我拉着她的胳膊往外拽,她却拖着身子,“等一会儿就有空位子了。”
??那门迎也向我笑了笑:“对对对,快得很,一会儿就有空位子了,你们先等一会。”我被这门迎一笑便不好意思再嚷嚷要走了,只好先等着,心里希望这占着位子的顾客们好好吃,别说永远吃下去了,起码吃上一个一两个小时不要让位子。
??但事与愿违,不出十分钟,竟然有四五茬人拍了拍接了帐,走人誊出了位子。女友兴奋地拉着我抢了一个位子。我一看脚底下全是一团团卫生纸、瓜子皮,桌子上油腻脏兮,心里老大不愉快。服务员上来问我:“什么锅?”
??我说了声随便,女友便对服务员:“那就麻辣烫吧!”
??服务员再问:“那要什么碗?”
??我再说了声随便,女友又对服务员说:“那要两个蒜碗。”
??服务员还再问:“那还要别的什么不?”
??女友看着我回答:“那来半份粉带,,三两素饺。”我问她:“你要这些干嘛?”
??“你不是说你吃不饱么?”她说。
??“但我说不吃粉带,也不吃饺子,”我说,“要吃你自己吃吧。”
??女友竟没有在乎我有些情绪,继续问我:“那、那给你要两个饼怎么样?”我没有吱声。她向服务员说:“那粉带和饺子就不要了,来两个饼,谢谢。”服务员在单子上写好转身向厨间走去,到曲形柜台前把我们的单子交给坐在里面坐在里面的一个中年妇女。不一会儿,服务员端着一只麻辣锅到我们桌前,打开火放好退了下去,再送了两个饼上来上来又退了下去。
??“想吃啥,你自己捡啥。”女友对我说。我嘀咕了一声,“废话。”
??我自己捡了一篮素菜,菠菜、紫白菜、油麦菜、菜花、香菜、土豆片、萝卜片、蘑菇。我是个准素食主义者,小时候吃肉吃伤了,现在见不得一点荤腥味。女友自己捡了半篮荤菜,素菜我已帮了捡了,她就不用捡了。虾、羊肉串、鹌鹑蛋、香肠、蟹腿。
??我自顾吃了些素菜,吃了那两个饼。准确地说是吃了一个半。那半个饼女友分着吃了。她有时煮好一只虾,剥开皮就要往我碗里放,我赶紧用手罩住我的碗,“我不吃,你又不是不知道。”她就笑我不知好歹。她吃了没多大一会儿就嚷嚷吃饱了吃饱了,用手当扇子扇着脸,美滋滋的那个样。我便笑她,“吃个这都把你吃得屁颠屁颠的。”她笑着向我作了个鬼脸。
??我也吃着吃着吃出兴致来了,问服务员:“你们有没有米饭?”服务员摇了摇头说但有别的,比如粉带啦麻花啦。我便到对门的小饭馆打了一份米饭就着这麻辣烫吃。我注意到曲形柜台后面的那个中年妇女剜我一眼瞪我一眼的,估计她是这个排挡的老板娘,我当时吃出了好兴致,才不在乎。麻辣烫就米饭也算很好吃,我终于吃得饱饱的暖暖的。女友看着我最终神情舒爽的样子洋洋自得地说:“怎么样,叫你来你还不来呢,现在吃爽了吧!”我擦着嘴打着饱嗝一边点着头:“对,对,还是你高明!”
??
??女友站在门口,背对着我,然而我腻烦得厉害,并不再说话。我嘭地一下把门抨上了,把锁倒锁上,倒在床上,闭上了眼睛。舌头和嘴唇上的疼痛还在刺激着我的神经。我听见女友叫我把门开开,“开门,开门,你把门开开呀不??。”我不与理睬。她有点气急败坏了,用钥匙开门,开不开,便把钥匙砸在门上,钥匙又从门上掉到地上。她又用脚踢门,咚、咚、咚踢腾了好一阵子最后抛下一句话:“没想到你是这种人。”
??我听见她气呼呼地跑走了,终于静寂下来。但我仍然想恼怒,不是因为刚才的一切,而是这令人沮丧的舌头和嘴唇。因为嘴唇和舌头的疼痛,牙齿也不由得本能地咬得比较紧,所以牙齿也很疼痛。
11、下火(下)
我倒在叠好的被子上,不知不觉又睡着了,睁开眼睛时感觉已经是两三点光景。我往嘴上一抹,,果然,嘴角流窜着哈喇子。再往被子上一看,被面果然有一摊哈喇子,象一摊痰。我气恼极了,扯了一把被面。嘶啦一声,被面被我撕开了一大片,露出了里面的棉网套。我起身把门打开,狠狠地甩了一下,门扇嘭地一下撞在墙上,乒哩乓啷,门上的玻璃被震碎了,掉了一地。我踢了踢碎玻璃,把地上女友扔的那把钥匙一下踢出老远,估计想找都找不见了。我回身抓起桌子上的牙缸。
??“叫你还溜哈喇子,叫你、叫你还流,叫你??。”我象对待别人的嘴巴一样,用牙刷在嘴里狠狠地鼓捣着。偏偏一块牙膏沫又滑溜下了我的咽喉,我又一恼火,顺手把牙缸、牙刷、牙膏一并扔进了垃圾篓,漱了漱口。
??我随便带上门走了出来,我为自己的烦躁不安,但我又无奈自己的情绪。该死的嘴唇和舌头,还有牙齿。我走到巷子口,看见两个已过知命之年的准老头在下象棋,围了四五个人,都闲着没事干整天就这样打和消磨时间。这个象棋场永远都在这里摆着,偶尔天气不好的时候才会销声匿迹一下。我离老远的地方就斜睨着他们,冷笑他们:一天就这么虚度,纯粹的造粪机器。然而他们并不在乎我的冷笑和讥笑,嘈杂着,一嘈杂便显得有点快乐。我真想冲上去大喝一声:一天有什么可乐的,都不看自己一天活得龌龊的。
??我是走了上去,并且有两三个人回头看了看我,但又立即把脖子转回去瞅棋局。双方正处于胶着状态。红方的一车拴住了黑方的一马一车。黑方的一马过五关斩六将千里踏骑直向红方后宫压去,但单枪匹马无法凑成效果,而红方的人马也施展不开。要想打开这一局面,看来,双方只有换棋。这会儿轮到黑方走棋,就有人献策:“换人,换人是好棋。”
??黑方还在犹豫。红方看着黑方为难的样子就有点得意,做出神清气闲的样子。献策的人继续分析:“你看你用车吃掉他的马,他用车吃掉你的车,你再用炮翻过去把他的车拾掉,并且还将了他一下,你多赚个马,有什么划不来的。”献策的人甚至都伸出手去挪棋子,红方不紧不慢地问黑方:“你看你换棋呀不?”
??那个献策的人已经用黑方的车提掉了红方的马。黑方把红方的马放回原地,把自己的车捏在手里高高扬起,犹豫了老板天才喝了一声:“换!”
??啪,啪,啪,双方顷刻杀了个人仰马翻,现在黑炮翻了红车还将了红方老将一下。红方把士划了下来化解了黑炮的将棋。现在献策的人才略看出端倪:谁先换棋谁吃亏。虽然黑方多吃了红方一个马,但黑方现在的棋势没有战斗力和生命力,而红方因为对方一换棋为他的另一车一马誊开了步子,可以一步一步杀将上去。他看到这一状况便不再好意思多说话,至少这一局棋不敢再在一旁指点迷津了,默默观棋,看别的人指指点点。
??我在一旁看到这个献策的人的窘样,在心里对他讥笑:怎么不继续逞能呢,不是能得好像能翻天么,怎么不放屁了。
??其实有好几次我几乎也忍不住要说一两步棋,但我想出声音时便又清醒地感到了嘴唇和舌头上的疼痛。这一疼痛又提醒了我的烦躁情绪,便又对这象棋忿忿不平了。但不知怎么的,有一次眼看着黑方落败了,我一声不吭地伸出手阻挡住了黑方意气用事的一步,我一声不吭地替他把车送到对方的马口。
??“哎,哎,人家把你车就给踏了。”围观的人提醒着黑方,更在提醒我。
??我装了装,以为自己的确没看见把自己的车送到了对方的马蹄窝下,要把车拿回来要悔棋。红方着急了,啪的一下,用马踏在了我手中的黑车上,“落棋不悔!”
??他有点冲动,棋子把我手指头都打疼了。
??我心里已经在阴笑了,他是死棋。只要他贪吃这个黑车就是死棋,而且死得非常难堪。
??但红方已经把黑车利落地掷在象棋盘外,我听见黑方自己都在叹了一口气:这算走的什么狗屁棋。我仍一声不吭地替他走了一步,把黑炮翻了过去,炸掉了对方的一个红象,然后敲了敲对方的老将。其余的人现在才看清这一下红将被将死了,一点活路都没有。
??“怎么是个焖宫棋,象腿被绊住了,老将往外挪一步仍在炮眼上,哎,死了。”一个人解说。其实这一步棋非常明显也非常初级,也就是说稍微注意一下就把这步棋拆掉了。
??这种棋人们一般叫做土轰子棋。土轰子棋人们一般很不服气,甚至觉得下土轰子棋的人也是土轰子人。黑方虽然赢了棋也觉得自己赢得不光彩,土轰子么,再说又是别人说的棋。他对我说:“要不你来对一局,我在旁边看一看,下了好几把了,头都开始疼了。”
??我不想下棋。但红方已经出了挑战:“下吧,下吧,看你还有两下子。”
??我不耐烦地坐了下来,各自归置好棋子便拉开架势。
??我板着脸孔,忍着嘴唇、舌头和牙齿的疼痛对围观的人说了一句,“观棋不语真君子。”
??我的脸色真难看,所以他们只好沉默地看我们下棋。
??但他们心里觉着不舒服,憋着一股劲。
??不一会儿,我的棋势就落了下风,我严肃地沉着脸,带着情绪挪棋子。这情绪??给你说,不是这棋局给我带来的,是这不依不饶的舌头、嘴唇,还有牙齿带来的,它们积极努力地疼痛,我真想把棋子砸到这些人身上。
??我现在只剩下一炮一马了,而对方还剩一车一炮双马。
??那些围观的的人脸上默默露出幸灾乐祸的笑容,心里痛快了一大截。
??因为我刚才那一句“观棋不语真君子”的警告让他们老大不痛快,如?在喉,现在他们如得了报复似的快意。
??我更阴着脸走棋。
??“哎,毛兢,你怎么在这里。”有人大声地喊我。
??我一听就知道是马明园,从小处到大的伙伴。但他这会儿粗着嗓门大着声气说话就让我想对他撒火。该死的舌头,嘴唇,还有牙齿。
??我回头看了看马明园,又埋下头看棋局,不理睬他。
??马明园见我不理他拍了拍我的肩膀:“怎么,下得这么认真,叫你名字都没听见。”别人都不说话就他一个人人大声嘈嚷,所以好几个人都奇怪地看上他一眼。他感觉到了他们的眼光,所以声音陡然降低一个八度,“前天我也找你?,找不见你人,你现在,重色轻友,一天到晚只陪着你那个??呵呵,不说了……,都不跟我这个老朋友在一块喝酒了。我今天也只是冒来看看,碰碰运气。”
??我不理会他的噜嗾,抖了抖肩膀,把他的手抖掉。他意识到了我今天不大友好,把自己的手从我肩膀上拿了下去。
??我不紧不慢地挪棋子,对方一时半会拿我也没什么脾气。
??“哎??,你的房子是不是被贼娃子给摸了进去,我刚才去你房子找你去了,看见你房子门是开着的,门上的玻璃都烂了,锁子倒还好好的,枕头被扔在地上,开水壶似乎也碎了,一地的保暖银屏的碎片,地上全是湿的,被子都被撕烂了,好像翻得乱七八糟的,你要么赶紧回去看看,是不是少了什么东西。”
??他依然热情地对我说话,我总觉得他有点巴结我说话的样子。
??我不吱声,又挪了一下炮。马明园见我不理他脸上便有点撩不下,但又忍了忍,打着叉子往棋局上看,“不对,不对,把炮升起来,搁到河沿上,这样就可以左右开弓了。”我不理他,瞪了他一眼,继续按自己的思路走了一步棋。他终于问我:“今天你怎么啦?”
??我没有理他,再把炮挪了一步。阴沉着脸。
??“你咋这样走棋哩。”马明园说。
??我再次瞪了他一眼,慢吞吞地不阴不阳地说了句,“观棋不语。”
??“嗯呀,今天你是想怎么着哩?”他问,而且搡了我一下,但立马又住手了。我继续不理他,但他脸上颜色的变化无不映现在我眼里。由白变成红,由红变成青,由青变成紫,由紫变成黑,由黑再变成白。我冷笑了一下。我又走了几步棋,我把马挪了一步,用马去踏对方的车,手指敲了敲对方的车,提示对方我要吃他的车。
??“狗屁,他哪是想吃你的车哩,是逼你把路让开想将你一下,再下一步就是马后炮,那就缴棋了。”马明园给对方说。我的意图被他一下子戳穿了,这个土轰子棋就走不成了。可是不走土轰子棋我肯定是下不赢了,至少不大可能下赢。我脸一扬对着马明园一字一顿地说:“观,棋,不,语。”我的脸阴得可怕,让任何人看了都不痛快。
??马明园终于把脸色刷地一下翻作铁灰色,一把采住我的头:“你今天想怎么哩!”
??他挥拳就要我身上打,好几个人赶紧拉住了他??其实心里却格外痛快我的被打,“哎,哎,下个棋么,耍哩,不要下成这样!”
??对面那个准老头有点不好意思,“都怪我,下什么棋哩,不下了,不下了。”赶紧收拾棋子棋盘,脸色都红了。
??马明园仍拽着我的头来回搡了桑,哼,他丢开了手走开了。我不紧不慢地拢了拢头,整了整衣襟,不阴不阳地冷笑了一下,哈哈。
12、童年往事(上)
演员们全部古衣古装的,在戏台上来回踱着碎花步,心里以为美极了。五岁多一点的时候,我第一次看正儿八经的戏,秦腔全折子戏。虽然看不懂他们演的到底是什么,但单觉得古人那样的衣着打扮实在美妙极了。终究仍经受不住秦腔的那种哭腔,不论喜怒哀乐,一径哭也似的唱了出来,最终我头枕在爷爷的膝盖上睡着了。饿了醒来,看见戏台上的妇女还在咧着嘴哭字,没完没了,纵使觉得再美也终于恼羞成怒了,摇晃着爷爷的胳膊,“我肚子饥了,走,咱回家,回家!”
“再等一会儿,马上就完了,”爷爷哄着我,仍专注地盯着台上的一颤一抖,“嗯??,快看,现在台子上有个吊死鬼!”
我往台子上瞅去,停住了吵闹。一个白衣白袍披头散的人在台子上抖着筛糠。我惊奇地看了一阵,期望有更奇异的事物来。然而这个吊死鬼终于抖抖袖袍哭起字来:“我、我、我个??-……”复又提醒我回家的念头,继续吵闹:“爷爷,走,咱回,咱不看戏了,走,咱回!”爷爷被我缠磨得没办法,从兜里掏出揉得软软毛毛的五分钱纸币给我:“给,你到戏场子进口,那儿有卖油条的,给你买一根油条吃。”我接过五分钱高兴极了,从戏台下的人群中蹦颠了出来。颠到戏场子进口死死盯着油锅里上下翻滚变得脆黄的油条,喉咙间不由自主地咕咕作响。卖油条的是一个三十左右的男子,橡皮脸,两颊各一坨不大自然的红晕,象一个大红薯。看见我盯着油锅便笑俯着身子问:“你要买什么???”
“我爷爷叫我自己买一根油条吃!”我说。把右手掌开,手里的五分钱纸币无声地掉在他粗大的手掌里。我的手心里都攥?细汗。“好?,叔叔给你用纸包好,行么!”他用土黄|色的草纸包了一根油条递给我。我双手接过来掬住迫不及待地往嘴里塞了一口,几乎连草纸都吃进去了一口。我低着头吃着油条一边往前迈着脚步,心里美滋滋的,甚至还想:“回去后我给天朋显耀显耀??我爷爷今天带我去看戏了,还给我买了一根油条吃。”我终于最后一口把油条吃完了,一抬头却现自己不知道站在哪儿了。人群熙来攘往,有各种小买卖的摊儿。那天正好逢集,我已经走出了戏场胡乱走到集市上了,我在人群中冒找着爷爷,见不到爷爷。再往前走了几步,还是没看见爷爷,我心里开始害怕了,“爷爷??”
“爷爷??”我刻着劲哭喊了出来,没有人理睬我。我一边哭一边用袖子抹着眼泪,脚下还在走动,“爷爷??。”终于有一个粗重的手一把扯住了我的胳臂。我本能地摔了摔胳臂,摔不脱,抬头一看是一个凶气十足的中年男人。整个脑袋象一个用来练武术的沙袋,腰里系着皮裙,油腻脏兮,手背厚而暗红散着肉腥气。我一见这样一个可怕的大人,吓得打了个尿颤哭得更厉害了,“啊呜??。”完全没有了哭词,恐惧地?着眉毛。鼻涕顺着人中槽流进了嘴里,咸咸的,我呸了几口唾沫,继续哭。这男人把我拉到一边僻路处,我一看我正在一个肉架子下面。几个肉钩子上挂着大小不一粉红色或者白色的肉。周围有好些大人(男人或女人)在询问:“这肉咋卖哩?”
“一块三毛七一斤。”这男人瓮声瓮气地回答,在尾音里充满了飞白的效果??很带劲的那种沙哑。有些人一听回话咧了咧舌头便走开了,有少些人用手在肉吊子上比划着:“给我剌这一绺子,对,可不要再搭什么骨头吆!”这男人抄起背后案板上三指宽的杀刀。浑身通白,偶尔有一点两点黑锈斑,薄闪闪,让人心里不由一森。顺着那人比划的那一道轻轻往下一画,一绺肉便捏在另一只手里,往托盘秤上一扔,“斤一两,一斤一块三毛七,一两是一毛三分七厘,一共是一块五毛一。我带你七厘钱!”
那人接过肉装进自己的菜篮子,从上衣兜里摸?烟盒子。从里面抽出一张一块的一张五毛的软软拉拉的纸币,“一块五毛钱算了,那一分钱你还值乎!”这卖肉的男人笑了笑接过那一块五毛钱,“看你说的,就赚这分分钱哩,咱能算了!”手并不往回缩还等在半空中。那买肉的人略为尴尬地自我嘲解地笑了笑,终于再从裤子兜的缝里夹?一枚一分钱硬币来,“我的天,挣的都是大票子,对一分二分的都扣掐得这么严实!”卖肉的男人把钱扔进案板下的那个木格子里。我短暂地看到了里面的东西,心里不由一乱。那么多的钱我还真没见过。一块的、两块的、五块的、十块的、一毛的、两毛的、五毛的、一分的、二分的、五分的,琳琅满目,其中那些分分硬币在兀自闪烁着金属光泽。我看到这些已经忘记了哭,忘记了自己走丢了。只有鼻子按照惯性不时地抽噎一下。
天已经擦黑了,集市上的人也稀疏了起来,卖肉的男人终于清闲了起来。肉架子上的肉也剩下不过零零星星毛毛草草的拳头大的几小块了。他放下杀刀,把手在一条污腻的毛巾上拭了拭,屈蹲到我面前,“你叫啥名字?”我对别人问我的名字而感到有一些不好意思,紧紧地抿合着嘴不出声,用袖子抹了一把鼻涕。把鼻涕抹了一脸,一会儿风干了,把脸弄得紧绷绷的。他那凶气的脸上尽量做出温和的表情来,然而我仍然恐惧,并且防范着他。他再问了我一句:“你叫啥名字?”
我仍不出声,死死瞪着他。
“你不告诉我,那好,”他站了起来,我心里凸地蹿了一下,不知道他会干什么,本能地往后退了一小步,“你再不告诉我名字,我就把你卖了。”他面转向人群来回走动的街道吆喝:“卖娃了??,卖娃了??。”
啊呜??,我一下子又哭了出来。他停止了吆喝复又蹲到我面前,“现在你叫啥名字?”
“李??勋阳。”我回答。“李”字倒是说得很清晰,“勋阳”两个字却说得轻而快。他重复了重复我的名字:“李?。”
“不是李?,是李??勋阳。”我纠正着说。
“啥,李啥?”
“李??勋阳。”
“还是没听清,你是不是咬舌子,把字咬慢些、咬真些!”他友善地继续问我。
“李??勋??阳??。”我有点气恼地一个字一个字喊了出来。“哦??,”他恍然大悟似的,“李勋阳,名字起得还好听,你老说个啥李?李?的,你达(爸)给你起的名字?”
我又不吭声了。他等了一会儿再问:“那你达叫啥名字,告诉我,我把你送回到你达跟前,嗯???”
“我不知道我达达(爸爸)的名字!”我说。当时我真的还不知道父亲的名字。终于知晓父亲的名字还是与比我大一岁的堂姐李利霞骂仗时知晓的。小孩子以为叫对方大人的名字便是狠狠地骂对方。我也不知道怎么就和利霞姐耍恼了,开口便骂:“王素蓉(她妈妈??我四妈的名字,还是哥哥教给我的)!”她立刻回还到:“李兵民!”
12、童年往事(中)
我一听她喊这个名字,一时还愣怔了起来,有六七秒钟后才反应上来她喊的是父亲的名字。复再回还到:“王素蓉!”
“李兵民!”
“王素蓉!”
“李兵民!”
……,我们一直喊着对方大人的名字。一直喊到自己的嘴角困喉咙干燥的时候才慢慢停息了下来??偶尔还再崩出一句两句流弹。最后气咻咻地甩了甩身子,各进各家屋子。
“那你家在哪儿?”卖肉的男人继续问。他感觉自己在我面前强作出慈祥的脸来很难受,干脆按照一贯凶巴巴的脸对着我。我不由又是一阵紧张一阵害怕,身子抖索了几下,急?了?几下眼皮回答到:“缠沟。”其实我们村子叫陈家沟,由于很多人都把它念转了音,便念成了缠沟。
“缠沟。那谁把你来的?”
“我跟我爷爷一块出来的。”
“你爷爷呢?”
“在戏场子上看戏哩!”
卖肉的男人问到这儿不再问我了,站起来忙自己的了。把肉架子上的肉取了下来归置进一个竹笼子里,再把案板下装钱的那个木格子抽了出来一并送到隔壁一个屋子里。复又出来,再把不必要收拾进屋子里东西归并好,向隔壁屋子喊了一下:“花巧!”应声而从隔壁屋子的窗口探出一个中年妇女的脸来,面乎乎的“哎!”
“这个娃跟他爷一块出来的,现在自己跑丢了,我到戏场子上把这娃给他爷送回去,你先吃你的饭,我回来了再吃饭。”
“哦,往快点,面在锅里都煮了一滚了,小心回来都焖了。”
“哦,你先吃。”
那中年妇女把脸缩了回去。他解开了腰间的皮裙随便往肉架子上一搭,啪啪啪拍了拍手,在我脑袋上弹了一个响指:“走,寻你爷去。”我被他这一弹疼得簇了簇眉头,嘴上不耐烦“哎呀”了一声。他被我逗得噗哧笑了一声,似乎漏气了一样,“呀,脾气还挺大的么,那刚才还丢人地哇哇乱哭!”
他扯着我的胳臂走到戏场子。戏早就完了,人已经全部散了,只剩下空戏台子和空戏场子。我看见戏台子上面的门额上一朵大五角星,漆皮已有点脱落了,也不再那么红,有点暗。听大人说十来年前到几年前(那时我还没出生呢)这戏台子都是用来开什么批斗会或者公判会的。我和卖肉的男人盲目地站了一会儿他才把我往?带,快走到戏场子进口处,我看见爷爷急急火火地往进走,脸上一层灰白色。
“爷爷!”我喊了几声,甩开了卖肉的男人的手臂向爷爷扑了过去。扑到爷爷膝盖子上就要哭,爷爷一巴掌拍在我身上,“叫你乱跑,叫你长一双腿给我乱跑!”又接连几巴掌重重地拍在我身上,于是我便奋力地哭出声来。啊??呜??
“我爷爷对我可好了,今天下午带我去看戏还给我买了一根油条吃!”我吃罢晚饭,撂下碗筷,一溜烟跑出门就穿到了隔巷相望的天朋家的院落里。天朋正拿着他二哥天亮用纸给他折的冲锋枪自顾着玩耍。瞄着傍晚空中来回飞舞的蝙蝠,嘴上“啾啾”地打个不停。嘴角两边绽了两粒唾沫花,就像螃蟹在吐唾沫一样。我想玩他的冲锋枪,“让我玩一阵行不行?”我嘴上说着伸手就要去拿他的冲锋枪。他的手一抡就躲开了我的手。
“一个烂纸折的冲锋枪有什么了不起的,我爷爷今天下午还带我去集上了……”我便开始向他显耀爷爷下午带我去街道上的事。爷爷有个孙子六七个孙女,其中我、弟弟、姐姐,还有那个堂姐李利霞正在五六岁之间,最喜欢在爷爷面前争宠,整日里缠磨着爷爷带着自己出去玩耍。若爷爷带了谁出去便受了分外的宠幸一般,高兴得放不下了。虽然下午差点走丢还被爷爷打了几巴掌,但回来后我还是在姐姐、弟弟以及利霞姐面前洋洋得意。惹得她们仨一致冲着我羞白眼:“看你自己把袄领都(嚣)张得没有了!”
我把袄领竖了起来,用舌头把牙帮子敲得梆梆响,“怎么样,袄领好好的,还在这儿哩,把你们咋不眼气(羡慕)死!”她们仨一致鄙夷地撇了撇嘴,“咦,这就把我们眼气死了,我们咋这么没出息呢!”我就不再搭理他们仨了,出去跟天朋玩去。
天朋长得很机灵,右太阳上有一块氤氲的小指头蛋大的黑记。已上了一年级的姐姐和堂姐曾炫耀似的共同为我讲她们上过的课文,《小萝卜头》什么的。我听完了她们讲的故事,觉得天朋长得就像小萝卜头。
天朋最终还是不让我玩他的纸冲锋枪,我便威胁他:“你不叫我玩你的冲锋枪,以后我再有个什么好玩的东西也不叫你玩!”
“谁稀罕玩你的东西哩。啾啾啾。”我不知道他还在打什么东西玩,夜色渐重了起来,终于连蝙蝠都不知道飞到哪儿去了。
“到时候可别后悔!”
“到时候看谁会后悔!”
“我不想跟你好了,你是个啬皮痂子,我要跟你恼。”我?于恼羞成怒了,气咻咻地搡了他一把。他停止了用嘴啾啾啾地打枪,用眼睛瞪了我好一阵子,才不紧不慢地说:“哼,有什么了不起,我早都不想跟你好了。”说着他勾?右手的小指头。小孩子们表示要好的时候相互摁大拇指,表示要恼时便相互勾小指头。我也勾?右手的小指头与他的小指头勾在一起:“恼,恼,三年不许好;辘轳把,转三匝,一百年,不说话。”勾完小指头我再哼了哼,出了他家院门,回到自家院落里了。
我家和四爸(利霞姐的爸爸)共用一
进院落,颇象一个地道的三合院。如右图。
东边1和2分别是我家的上屋和灶房。西
边的3和4分别是四爸家的上屋和灶房。
5是爷爷住的堂屋。6是正庐门,后来一
次夜里下大雨将这个正庐门连同那一段土
墙倒塌掉了,到现在还没有修复起来。形
成了一个不封口的“口”字形状。7是偏门。
我从偏门进来,走进上屋。母亲在煤油灯下
做着针线活,父亲坐在脚地上一边咳着痰一
边抽着纸烟。见我从外面耍回来了,父亲轻笑着骂着说:“嗯呀,咱家那个闷蛋回来了。咋么那么闷(愚笨)呢,今天下午跟着你爷还能把你跑丢了,把你爷爷可急得呀!”哥哥和姐姐紧挨着父亲坐着,不吭声,静悄悄的。煤油灯的焰心跳蹿得很活跃,母亲也跟着笑了一笑,“就说呢,咋那么闷气?。原路来原路回去还能把自己丢了。”
本来还想狡辩一下。但看见哥哥和姐姐都有些嘲笑的神色便不想再狡辩了。弟弟在母亲背后玩耍,一会儿扯母亲的袖子一会儿搂母亲的脖子,使母亲的针线活做不顺畅,于是母亲不时呵斥:“静定,给我往静定!”弟弟却是个人来疯,越说他他便闹腾得越欢。母亲终于轻轻地很假做似的打了弟弟一,弟弟却脸一抽歪咧咧地开始叫唤了。我和姐姐、哥哥都在一旁嘲笑道:“干叫唤,没眼泪。干叫唤,没眼泪。……”
弟弟回骂着我们:“少屁干!叫你(们)屁干哩!……”我们嘈杂一团。父亲终于被我们吵烦了,呵斥哥哥、姐姐和我:“你们仨也不是什么好东西。”我们仨便噤住了声,连拧?一下都不敢。弟弟快意地笑了笑。呆呆地再坐了有一半个小时,父亲说:“该睡了,快去睡觉去。”我们仨站起来,拿了另一个煤油灯点着走出上屋进了灶房。灶房里辟了一个小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