的小身体,看着他那双纯稚的眼睛,心里不禁一阵儿酸楚。 举起手来,不许动!儿子丝毫不理他的茬儿,用玩具手枪对准他的太阳|岤,像个“小英雄”般无畏。 熊人一叹口气,朝他做着鬼脸儿。 儿子可能被他吓住了,叫嚷着要找妈妈。 熊人一心里正烦着,听见儿子哭,就更受不了啦。 鹏鹏哭得不管不顾,跟有谁要了他的小命儿似的…… 毛丽萍听幼儿园的阿姨说,熊人一接走了鹏鹏,便径自骑车来“黑土地”找他了。他们分居已经一年多了。为了儿子,也时常见面,期间偶尔发生性关系,但毕竟已隔了“万水千山”,而仅仅成为一种旧生活的惯性罢了。 这是她第一次来他的公司。熊人一曾把地址给过她,她不肯来,也不喜欢打电话,宁可骑自行车或坐公交车,宁可熊人一不在时自己白跑一趟,也不肯事先跟他约好了——好像她宁愿相信自己的腿,也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唇红齿白(二十五)(2)
毛丽萍进了屋,一把抱起儿子亲了两口。 熊人一在旁边看见这个动作,心里很感动,也很温暖。 跟爸爸说“再见”!毛丽萍站起身,温柔地对儿子说。 儿子乖乖地说:爸爸再见! 熊人一刚刚变好的心情顿时暗淡了下来。 毛丽萍帮孩子穿好外套,拉起他的小手,就要出门。 熊人一却堵在了门口。 毛丽萍惊讶地望着他。 儿子还在欢天喜地地说着:爸爸再见! 熊人一夺过毛丽萍手里的包,当着儿子的面儿,将她拽到了怀里。 毛丽萍惊恐地挣扎着。她越挣扎,熊人一越是相信那个哥们儿的电话,看吧,她心里有了别的男人,所以就不肯对他好了。于是,他加倍使劲儿地去拽她。 毛丽萍被他拽得生疼,情急之下,用力踩了一下他的脚。 好啊,你真是变成“金凤凰”了,要飞啊?也不征求一下我的意见!没准儿,我还会送你一份儿丰厚的“陪嫁”呢!熊人一疼得嘴都成歪瓜劣枣了,依旧醋意盎然地说。 谁要飞啊?往哪儿飞?什么“陪嫁”?毛丽萍不解地问。 熊人一阴阳怪气地说:你还想瞒我? 还不等毛丽萍回答,熊人一又急于表达自己的立场:鹏鹏是你的,也是我的儿子呀!但他更是我的,因为他姓“熊”! 可现在他叫“毛晓鹏”。毛丽萍辩解道。 见妈妈不走了,鹏鹏跑到另外一个房间去玩耍。 熊人一见状,一把抱起毛丽萍瘦小的身子骨儿,放在了床上。然后,又把房间的门插上了。 毛丽萍也不敢喊,怕儿子听见,只一个劲儿地嘟哝着:你今天怎么回事儿? 怎么,讨你嫌了?不管怎么说,法律上你还是我老婆,怎么能不声不响地嫁给别人?熊人一说这话时,感到前所未有的自惭。 毛丽萍不禁恼羞成怒:谁要嫁人了? 最近,我真是倒了八辈子大霉。公司要破产了,老婆也要嫁人了,老天可他妈长眼啊! 什么?公司要破产了?毛丽萍惊诧地扫视一番,果见四周一片凌乱。她的心一下子软了下来,小声问道:我们已经分居很长时间了,你还在乎我跟别人结不结婚吗? 可我们有共同的骨肉呀!熊人一眼神异样地说,鹏鹏是你的,也是我的,但他更应该拥有一个完整的家庭!我,不能太自私了。 可是…… 公司面临破产,不断地有人上门讨债,所以我得避一避。这样吧,名义上,我们还是要离婚,这样你就没有连带责任了。等躲过了这段时间,我就搬回家住,跟你恢复实质性婚姻关系! 那好,等你挣够一百万再来找我吧!毛丽萍说着,抱起儿子,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熊人一下定决心,要与毛丽萍恢复实质性婚姻关系。他这一生,总在女人问题上栽跟头儿,快四十岁了还漂来漂去的,实在有点儿不像话。不,他不想再漂下去了,必须寻找一个落脚的枝头。鸟雀还有个现成的窝呢,他怎么能没个稳定的家呢? 如果毛丽萍同意的话,他一定会对她好的。他寻思过,这两年自己也潇洒了,也风流了,而她却受尽了委屈——无论如何这笔账他还是能算清楚的;那么,等俩人搬到了一起住,他一定加倍偿还她——至少目前他是这样想的! 当然啦,他的主要目的还是为了儿子,不希望鹏鹏成为单亲家庭的孩子。 为此,熊人一先到毛家去拜访,想求得二位老人的同意。他们“不看僧面看佛面”,怎么也得为外孙子着想一下吧。可是,毛家最终还是拒绝了他。 熊人一心里很不是滋味,决定“马蚤扰”她一下。 有一天,趁毛丽萍不在家时,他偷偷地溜回家门口,往房门的锁眼儿里塞进几根火柴棍,然后把露在外面的部分折断。 做完此事后,熊人一激动得手舞足蹈。转念一想,毛丽萍要是怀疑到他怎么办?对了,就说这事儿一定是找他追债的人干的。毛丽萍一定惶恐不安。然后,他就可以借保护这娘俩的名义,搬回家住了……  
唇红齿白(二十六)(1)
马上就要过元旦了。俗话说:“好吃不过饺子”、“饺子就酒——越吃越有”。虽然中国人对“新年”的热切程度远不及“春节”,但熊人一的母亲还是打了电话,叫他来包饺子。 熊人一的公司彻底破产了,李迦等人也都弃他而去。这阵子,他手里头紧张,连给母亲买点儿补养品都没钱(爷爷前年去世了,要不然他还真的愧对“江东父老”呢)。但他还是“的”到了母亲家门口,不想让她老人家为自己担心。 熊人一正两手沾面呢,听见手机响了。这部掀盖儿的“诺基亚”手机,是他惟一剩下的、多少有点儿身份的财产。 是熊入一! 哥!她在电话里张口就是一声。 熊人一张口结舌。 哥,咱爹想见见你!熊入一又说。 熊人一看了母亲一眼,赶紧拿着手机走到阳台上,小声地问:你先别着急,事情都搞清楚了没有? 那还有假!熊入一的声音跟电磁波一起“吱拉”着,怪不得那天我一见到你,心里就有感应呢。 熊人一一边听电话,一边隔着玻璃窗瞅母亲的脸色。 咱俩肯定是同父异母!我把你的照片和生辰八字给了咱爹后,他老人家终于承认以前曾有过一个儿子…… 熊人一沉默着。 你抽时间来俺们乡下一趟吧! 这个,我考虑考虑。熊人一犹豫着。 还考虑个啥?咱爹已经七十多岁啦,他特别想见到你! 那好吧,你先把确切地址告诉我。公司最近有些特殊情况,等忙过了这一阵儿我就去! 熊人一合上手机盖儿,走进屋子。看了看母亲,既不吭声,也不包饺子,只一个劲儿地发愣。 母亲看出他有心事了,小心翼翼地问:是不是想你儿子了? 没,没。熊人一支吾道。 哎,你呀,放着好好的日子不过……母亲说着,就要掉泪。 没事儿!我没事儿!熊人一赶紧劝道。 过了一会儿,熊人一突然开口道:妈,您就把实话告诉我吧。我爹,到底怎么回事儿? 母亲惊讶地望着他。 熊人一只好把刚才接电话的情况讲了出来。 母亲老泪纵横…… 说来话长。我和你爹是在戏班子里认识的,那时候县晋剧团正招演员。恰好你爹他们村儿闹蝗灾,他是个孤儿,逃荒要饭到这旮旯。你爹人样儿长得英俊,嗓子也不错,还有一手儿吹拉弹唱的本事。一眼就让老团长相中了,让他在幕后拉起了二胡,还认了个“干儿子”。 你娘我呢,是剧团里的当红花旦,唱主角的。有一次演武戏“穆桂英挂帅”,我在走场的时候,头上戴的“鸡鸡翎”不小心扫到了你爹的眼睛。我没觉察,继续演。你爹当时也没吭声,一直坚持着演完这出戏。那次,我们互相配合得很好,为剧团争得了荣誉,得到了县里的嘉奖…… 过后大家伙儿才发现,他的眼睛早就红肿得像水蜜桃儿了。老团长更是心疼,把我叫来训了一顿。你爹还一个劲儿地为我说好话。我觉得挺不好意思,背地里朝乡里医生要了些纱布,用温水蘸了给他擦眼睛,还帮他打水、打饭、洗衣服什么的。等他眼睛好了之后,也主动帮助我提水、和煤泥儿什么的。 当时我有一个相好的,也就是彼此看着比较顺眼吧,还没到悄悄拉拉手的程度。可有人就在背后撺掇,说我是他的“对象”。对象就对象吧,我们那时候思想保守,觉得正反都一样:好,就在一起;不好,也没什么。 这件事后,有一天,我对象到宿舍里找我,一副兴高采烈的样子,好像要告诉我什么花边新闻似的。那时候剧团里流行桃色事件,也盛行各种风流人物,经常有一些女演员跟领导们打情骂俏的。可我觉得自己不是那样的人,也不喜欢以讹传讹,没事找事。我是凭自己的实力演唱的。 我刚一口气翻完一本台词儿,正犯着困哩,不小心歪在枕头上睡着了,至于他都说了些什么却一句也没听清。我对象不高兴了,指责我没把他放在心里。我也不知怎么的,就顶了一句:其实咱俩也没什么! 是,咱俩没什么!那你跟那个姓熊的怎么回事儿?他怒气冲天,指着我的鼻子问。 我一听就火了,故意高声说道:我看上他了! 哼,我就知道是这样,别人背地里都议论成啥样儿了!你,你也不管我的面子往哪儿摆,你从来没对我那么好过! 别人都议论什么了?让那些“狗娘养的”议论去吧,我才不怕呢!我骂骂咧咧地,又加了一句,你的面子?你的面子怎么了?大男子主义! 他一扭头走了,再也没有回来。 他刚一出门,熊天沉,就是你爹,进来了。我气乎乎地,不理睬他。 熊天沉说话了。他说妹子呀,我不知道自己会给你带来这样的麻烦,等我把他给追回来,你向他赔个不是吧。 我正在气头上,就说:别,你别追,让他去吧! 这一来,熊天沉更觉得自己罪不可赦,简直不知该怎么对我好了。 我看他那副窘样儿,心里觉得挺可怜。我那个对象不是说吗,有人在背地里偷偷议论我和姓熊的”俩人之间的关系?好啊,我今天就跟他好,看他们还说些什么?  
唇红齿白(二十六)(2)
就这样,我和你爹在半真半假、若即若离之中建立了感情。有句戏文里唱道:“苦难孕育爱情”。我们也不懂什么爱不爱的,反正俩人就那么好上了,而且是真好。好到什么程度呢?哎,可能多少受了些剧团不良风气的影响,现在想起来挺后悔,我把自己给了他啦! 我稀里糊涂地把自己给了他,还以为终身有靠了呢。后来,当我发现自己整整四十多天没见红时,心里着实吓坏了。 我找到熊天沉,跟他讲:你会不会娶我呢? 他说,那当然。 那你就赶快找个证婚人吧。 为啥这样急? 实话告诉你吧,我怀孕了! 什么,我要当爹了?哎呀,你怎么这么好啊! 去你的,以后再慢慢高兴吧!当务之急,你得先把我娶了。 那好吧。你说怎么办?我全听你的。 你去找老团长,让他出面给咱们当证婚人,行不? 他是我干爹,还有个不行的? 那就赶快去办。晚了,孩子可就露馅儿啦! 好吧。 老团长很爽快地答应了,说是如果我俩真的结了,正好可以平息我那个对象给散布的谣言,也给剧团里其他演员做个表率。自由恋爱咱不怕,就怕彼此没有诚意,互相伤害,要是弄出了孩子可不是闹着玩儿的。 那时候医疗条件还不太好,至于“人工流产”好像还没有这样的说法。所以,老团长的话在我心里拧了个大疙瘩,生怕万一……? 熊天沉倒是一个劲儿安慰我,说反正咱俩快结婚了,还怕什么流言蜚语? 可是两人说要结婚容易,还得有公社开的“介绍信”呀。熊天沉不是本地人,也没有落户,按照规定,这个证明应当回原籍去开。 老团长特意批准了一天的假。熊天沉收拾了一下,背了个包袱回去了。我非要跟着去。就去了。 到那里的时候天已经黑下来。当晚住在熊天沉家里,有一个荒草遍布的院落,还有两间破败的旧瓦房。熊天沉用一块儿大石头砸开了铁锈锁,里面一无所有。 吃了几个硬烧饼之后,我躺在一大堆潮湿的稻草中,靠在他怀里,一想到明天就要去开“介绍信”,开了信就是正式的夫妻了我心里竟美滋滋的。 次日一早,我们就到了公社。 公社干事听说是来开结婚介绍信的,非常抱歉地说:对不起,让你们白跑了。 我和熊天沉异口同声:咋啦? 没有介绍信了。 什么?没了?介绍信还能没有吗? 确实没有了。那是一种专门的信笺呢,得到县里去领。干事拉开抽屉让我们看,里面除了一个“英雄牌”钢笔和一瓶子糨糊,还有几根儿乱七八糟的火柴棍,其余什么都没有。 可是,我们只有一天的假,今天下午就得往回返,明儿一大早还得打起铺盖,到邻村去演出呢。就怕从县里取了来,要误事的。我只好坦白直言。 熊天沉瞅了我一眼,也无可奈何。 这样吧,我给你们县妇联写明情况,就说我们这里已经同意了,到女方那边开也是一样的。干事说。 谢谢!我俩赶忙说。 当时正是“文革”期间,熊天沉和我分别属于不同的派系。他是“狂派”,我是“拥军派”。究竟是怎样的一种情况也给你讲不清楚。反正我们从他老家返回之后的当天晚上,熊天沉就被县里召去了,说是举办什么“学习班”。我还特意嘱咐他,参加完“学习班”,顺便到妇联把结婚介绍信给开回来。 他去了。 第二天一早,我也跟随剧团去邻村演出。 我是在一个礼拜的演出结束后才知道他被拘留了。原因嘛,当然是出自他所属的派系,以及“莫须有”的罪名。不久,又传出一个更可怕的消息,他被判刑十年! 我的肚子一天天大起来,心里的恐慌也一天天加剧。我恨天天不应,恨地地不灵。情急之下,我在一个朋友的帮助下,到监狱里探望了熊天沉——我苦命的未婚夫! 熊天沉当时的状态很低落,一方面觉得很对不起我,另一方面也知道自己没有什么前途了。他劝我想方设法把孩子打掉,然后,另嫁他人。 从探监回来,我不能在剧团再呆下去了,但也没有按照熊天沉的意思去做,而是辗转来到了一个远方亲戚家,在他们的帮助下,熬过了漫长的孕期,生下了你。 满月后,我曾抱着你去监狱看过你的父亲。一见面,彼此泪流满面。他给你起了个名字,叫熊人一。 我问为啥给孩子起这么薄气的名儿,你父亲回答:哎,这孩子不幸做了个人,有我这样一个罪有应得的爹,将来还不一定会怎么样呢,你们娘俩还是赶紧远走他乡吧! 我听了,心里很不是滋味,不知道他为什么这么绝情!这孩子是他的,怎么能说不要就不要了呢?再后来呀,听说熊天沉在劳改时不小心弄瞎了眼睛,对生活也丧失了信心,就上吊自尽啦……? 上吊自尽?熊人一插了一句话。 我听说这个消息后,又去过一趟监狱,准备帮他收尸。可是监狱长说什么也不答应,说他是个政治犯。我也纳闷呢,你爹到底是自尽了,还是被他们给逼死了?  
唇红齿白(二十六)(3)
熊人一说:现在看来,当年他并没有死。妈,您一个人带着我过日子,多难呀! 是呀,我除了感慨自己命运不济,也没有其他办法。在那个不幸的年代里,一个女人带着刚出生的孩子,别提多辛酸啦!再后来,只好带着你到处漂泊…… 在母亲的支持下,熊人一决定千里寻父。带着一线若有若无的希望,带着一丝甜蜜蜜的忧伤,也带着一种莫名其妙的仇恨,熊人一跟熊入一取得联系后,坐着南下的火车出发了。 正值寒冬时节,临上车前,他买了碗刚出锅的馄饨吃。由于急着赶火车,被冻得麻木了的嘴唇竟丝毫没感觉到烫,连汤带水一鼓作气吞下了肚。谁知食物在胃里开了花,痛得他连滚带爬才找到了车厢和座位号。 在火车上,他一边捂着烧得发慌的胃,一边回想起这些年来的遭遇,禁不住感慨万分。事业、爱情、婚姻、家庭,都遭遇到了不同程度的磨难,至今还居无定所、漂来荡去。虽然如此,在举目无亲的都市中混到现在,也是不容易。记得小时候曾偷偷地在想象中跟父亲赌气:你虽然不要我了,但是等我长大后找到了您,我还是要您的;您虽然不养我了,可我一定要赡养您——现在,我要让您看看,您的儿子好好活着呢!! 火车一路颠簸着,将熊人一从长达二十多个小时的“白日梦”中晃醒。就要见到父亲了,他的心竟异乎寻常地紧张起来。列车员轻柔而甜美的声音提醒他:到站了! 熊人一刚一踏进那间农家小院,就感觉到空气有些不对头。 熊入一首先看见了掀帘进屋的熊人一。 熊人一紧张地询问:怎么了?到底发生了什么事?父亲在哪里? 熊入一嚎啕起来:你好命苦哇!咱爹他、他想你想死了!!呜呜…… 什么?你再说一遍!他老人家,没了? 昨天晚上,他听说你就要来看他了,喝了一壶小酒,吃了一碗炖肉,拉了一宿二胡。谁知天快亮的时候,竟然…… 啊?死了?熊人一顿时陷入一种莫名的情绪中,说不清是悲哀,是痛苦,还是另外一种虚无;好像什么都是,又好像什么都不是。不知道是因为自己的光临,才使得父亲昼夜之间撒手人寰呢,还是冥冥中有一种力量,不让他见到父亲的音容笑貌? ——呜呼,上帝简直太不公平了!我不来,父亲也不会死;我一来,他怎么就…… ——父亲,您等我一下又何妨?您为何如此绝情,给儿子这样一个难以接受的“见面礼”? …… 熊入一一家人还沉浸在无限悲痛中,用各自的哭声来表达对死者的忆念,全都顾不上去体会他此时此刻的心情。 熊人一捅了捅熊入一的衣袖,能不能让他见一见父亲的遗容,最后一次,也是惟一的一次? 熊入一含着泪,答应了。 熊人一终于见到了三十多年来朝思暮想的父亲,尽管只是一具未寒的七十岁老人的尸骨。他一眼便注意到了熊天沉当年在狱中被弄瞎的眼睛,它显得那样空洞无物、冷酷无情,似乎早已摒弃了人间的喜怒哀乐,变得可怕起来…… 熊人一“咚”地跪在了地上。 他长跪不起。他不知道跪的是父亲呢,还是他自己。老实说,他并不是对眼前的这具僵尸多么有感情,而是……而是什么呢? 熊人一从口袋里掏出一条手帕,将父亲嘴角那道若隐若现的血丝擦掉…… 熊人一在父亲家里整整待了一个星期,以熊家长子的身份摔了丧盆,庄重地将父亲装殓、火化、入葬。按照当地的规矩,还要用猪、牛、羊的头在死者的灵牌前进行祭奠。这些,熊人一都一丝不苟地去做了。 埋葬父亲后,熊入一跟他诉说了父亲的后半生。原来,熊天沉自杀未遂,被狱中的一个乡下郎中用草药救活了。刑满释放后,他第一件事就是去寻找熊人一母子。乡亲们告诉他,孩子跟着母亲改嫁,远走他乡了,至于到底去了什么地方,就不得而知了。他又托人四处打听,然而,天不遂人愿,几经周折,始终没有一星半点的消息。 熊天沉万念俱灰,只好回老家务农。后来,又在周围人的劝说下,跟本村一个姓何的寡妇结了婚,生下了一个女孩儿,取名“熊入一”。何寡妇自己带来的一个半大男孩儿叫“柱子”。 每逢过年过节的时候,熊天沉都要请人书写一副对联,上联是:“人一”,下联是:“入一”,横批:“一心一意”。别人也不知道什么原因,直到何寡妇去世后,他才渐渐地讲起以前的事?情……? 熊入一在省城住院时,偶然遇到了这个名叫“熊人一”的男人,立刻觉得与自家常年悬挂的那副对联有什么瓜葛,于是,她通过王鲜果的关系要了熊人一的照片和生辰八字,回家后又向父亲仔细询问。父亲这才讲出了事情的原委…… 熊人一临走的时候,将口袋里仅有的一千块钱留给了熊入一一家人,以表达自己的一片心意。熊入一也托他将父亲的一点遗物转交给熊人一的母亲……  
唇红齿白(二十七)(1)
父亲死了。 父亲死了。 …… 熊人一心情沉痛地从月台上出来,从嘈杂和肮脏的人流里出来,从形形色色的目的和欲望中出来。 春季的大都市灯火通明。他走过天桥,走过一双双放弃尊严的乞讨者的眼神,还有死皮赖脸硬往路人手里塞玫瑰花和各种广告的小脏手,也走过自己的四十年风雨沧桑、坎坷历程…… 他立在天桥上,目光掠过桥下熙熙攘攘的行人和奔流不息的车辆。都市的夜被装点得五颜六色,绚烂多姿。一阵儿卷着沙尘暴的风袭过他略显疲惫的面颊,大叫一声之后又从他的身后仓皇而去,好像已经厌倦了这个越来越冷漠的城市,又好像跟所有的人一样忙不迭地要去追赶些什么…… 沙尘暴越来越厉害,像个患有哮喘病的老头儿,快到了回光返照的时候;又像不敢在尘世间多停留,巴不得把该带走的全部带走一样。北方的空气、植被和环境被它肆意地污染着。好多人都站不稳,像不堪一击的树枝子一样直打晃儿。没有来得及戴纱巾和口罩的姑娘们暗中叫苦,一边张慌失措地用手捂脸,一边拽着过早穿上的露得越来越多的裙子,生怕露馅儿似的。熊人一却无意中瞅见了其中一个的缤纷春色…… 年前李迦给他介绍了一个女朋友,是一名职业模特。人长得嘛,在熊人一看来,倒像刚学“三翻六坐”的婴儿,多少让人有些担心;但是气质很好。 熊人一跟她交往了个把月,就发现她患有梅毒,当然又是在床上。所以,尽管这个女孩子千方百计想贴近他,熊人一都尽量保持“君子风度”,把她当成“女儿”看待,坚决不碰她一根手指头。不仅如此,他还亲自掏钱送她去医院检查,并因势利导,劝她改邪归正,别再纵情纵欲。 女孩子很感动,竟然逢人便讲:熊人一是个正经男人!弄得李迦等人百思不得其解。 在熊人一的帮助下,这个女孩子一度焕发了青春活力,生活得蛮有信心。谁知,偶然中她又遇到了以前的男朋友——一个末流的摇滚歌手、专门靠翻唱情歌为生的小伙子,彼此之间都经不住考验,四目一对就又粘糊在一起啦。事后,女孩子再度染病,还吸上了白粉,人也变得瘦骨嶙峋的,大眼眶格外突出,又来找熊人一要钱看病。 熊人一一看,这“闺女”堕落得实在太深,已经无可救药了,再跟她交往下去,无异于给自己找了个“娘娘”,还是明哲保身,赶紧逃之夭夭吧。 …… 经过了这么多情感的纠葛,熊人一自信捕获女人芳心的能力达到了百分之百。要是哪个女人沾有虚荣、爱幻想、不知天高地厚等小缺点,只要他略施小技,一般情况下,她们就会主动投怀送抱的。但是,千万不要以为熊人一多么“动物”,他还没有贱到专以性事为乐。恰恰相反,这些女人必须是他看上了眼的,她们也喜欢他——一句话:“萝卜白菜,各有所爱”。而他为她们投入情感和时间,并且常常有受伤、受辱的感觉。不过,话说回来,任何一个女人都不会影响他什么,因为,充其量熊人一只把这玩意儿当成一种“娱乐”。如果非要对此进行命名的话,那么,除了爱情、婚姻、婚外情、婚外性之外,干脆就叫“第四种情感”或“第五种情感”吧,因为这实在是一种生理和心理的需要。 天桥上有个南方男人,正在玩儿赌博的游戏,有好多人好奇地围观着。 熊人一一眼看穿了他的小把戏,轻蔑地一笑。正饿得心发慌呢,就对那人说:我跟你打个赌,一分钟内能吃三碗面条,你信不信? 南方人摇摇头。 这样吧,要是我赢了,你给我一千块钱;要是你赢了,我给你一千。怎么样? 南方人不甘心在大庭广众下砸锅,试探着问道: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熊人一跟他击掌为誓。 在众人的簇拥下,两个人来到了路边的一家小面馆。店老板亲自下厨,不一会儿就端上来三碗热气腾腾的西红柿鸡蛋面。 熊人一问:先凉一凉,可不可以? 南方人心想,三碗面绝不可能在一分钟之内吃掉,就答应了。 众人都瞪大了眼睛。 熊人一用嘴嘘着热气,问道:假如我一分钟吃掉这三碗面,而你又反悔了怎么办? 南方人想了想,说:这样吧,你吃完第一碗,我往桌上放三百元;吃完第二碗,再放三百元;吃完第三碗,给你四百元。一千元分毫不差,怎么样?说着,果真拿出一千元预备着。 熊人一请众人作证。然后,转过头对店老板说:今天要是我赢了他,你这店干脆改名叫“功夫面”吧。 店老板不解地看着他。 熊人一道:我是个地地道道的北方人,在老家从小到大都时兴吃面,才长得这么虎背熊腰的,憨!没人待见!! 众人疑惑地注视着他。 熊人一又指使服务员去拿几瓣蒜来。 服务员拿来了年前刚腌制的腊八蒜。 熊人一贪婪地嗅了嗅,对南方人说了句:兄弟,对不住了!然后用左手拿起筷子,挑起第一碗面条,稀里哗啦地吃下去……眨眼间,三碗面不见了。  
唇红齿白(二十七)(2)
众人都跟看电影似的。 南方人还没反应过来,就听熊人一咂巴着最后一瓣蒜说:钱呢? 南方人无奈,只好把捏出汗的一千元给了他,嘴里还喃喃着:服了,我真服了你! 可是,熊人一却没要这钱。 南方人惊讶地望着他。 熊人一说:兄弟,好好活着吧,我知道你也不容易! 南方人被感动得面红耳赤,非要跟他拜把子。 熊人一摆摆手,打着饱嗝从小面馆里出来。他走在灯火辉煌的大街上,自言自语道:以后我也不叫“人一”了,改个名叫“仁义”吧。就算我他妈的什么也不是了,至少还能做个讲仁讲义的北方人吧?人这辈子呀,得知道自己是吃哪碗稀饭的!“熊仁义”,嗯,这名字听起来还不赖…… 熊仁义,一个唇红齿白的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