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名:离婚女人的周末

离婚女人的周末第10部分阅读

    医院一个月要做多少例这样的手术?很平常的,你用不着这么大呼小叫的没修养。晓苇边说边走了过来。

    我没修养?你敢说我没修养?你有修养?你这样子就算有修养了?哼,不就一医生吗?医生有什么了不起?我看医生就是冷血!美凤冲到晓苇跟前,又吵上了。

    拜托你们俩别再斗嘴了行不?这里是医院,人家小胡子还躺在病床上呢。我心里有说不出的郁闷,终于忍不住发火了。

    晓苇对我说,对不起,烟雨姐姐,我知道你心里不好受,我先安排胡教授住院。你也别太担心,这事急不来的,一切等检查结果出来我们再作打算。对了,小悦妈妈呢?她出差了吗?

    小悦一听问起她妈,又哭了起来。

    小悦乖,不哭。

    检查结果出来的时候,小悦正在病房给小胡子削苹果。不知道是不是父亲生病的缘故,感觉小女孩突然长大了好多,变得又温存又乖巧,并且十分的依恋我。我不由得感叹,倘若这一切不是发生在医院里,该有多好。

    电话响了,是美凤打过来的,这些天她一有空就会跑医院来,给小胡子送汤,陪小胡子说话,给小悦带漂亮的小饰品,把小胡子逗得心花怒放,都忘了自己是病人。惹得同病房的男人又羡慕又嫉妒,激动起来会说小胡子教授这场病生得真是值得,要有这样的艳福,真愿意一辈子住医院。

    美凤总是笑容可掬、一派春光明媚的样子回应那些男人的话。可一出了病房,就会咬牙切齿地对我说,这足见这群臭男人的轻贱,瞧他们那副德性,难怪他们生病住在这鬼地方,哼哼。

    爱美女不是罪过吧?我说。

    爱美女自然不是罪过,但想要占有一切的美女就是罪过,而且是不小的罪过。美凤依然气呼呼的。

    那下辈子你做男人试试,看会不会是柳下惠?

    如果崔老大做女人,我就做男人。美凤又很自然地提到崔老大,每次一提到他,接下来我们俩就会是长时间的沉默。

    烟雨姐,检查结果怎么样?没什么事吧,要不要我现在过来帮忙?美凤在电话里问。

    我收回思绪,告诉美凤,是脑瘤,幸好是良性的,但必须马上做手术,你要忙就别过来了,我能应付的。

    动手术会不会有危险?

    任何手术都会有危险的,何况这是在人的脑袋里动刀子。真是令人担忧,都不知道小胡子他们父女俩知道了会怎么样。

    你的意思是,这小胡子要上了手术台,搞不好就会变成白痴?

    嗯,有这可能吧,不过,晓苇说她会请医院最好的医生动手术。

    美凤立即数落起来,我说烟雨姐,你这算什么事呢?当初小悦想要她爸和她妈复婚,还那样对你。现在好了,她妈妈跟其他男人跑到洋人的地盘去了,她就黏着你不放了。这不摆明了拿你当抹布吗?我给你说啊,我看那破教授也不是什么好东西,看起来出身是挺高贵的,爸爸妈妈都是高级知识分子,听说在深圳什么破设计院做工程师,三十多岁才养了这么个宝贝儿子,可是,娇生惯养能出什么好货呢?就会拿什么狗屁哲学泡妞,小悦她妈妈是不是就是这样给他泡到手的?还有,瞧他那色迷迷的样,人都在鬼门关了,还这么不安分。你对他们父女俩也够意思了吧,这些天忙前忙后,人都瘦一圈了,谁疼你来着?我劝你就不要再管他们的事了。他动手术,他是死是活,是白痴了还是怎么着,关你屁事啊!美凤毫不客气的对着电话放了一通机关枪。

    你怎么知道小胡子他爸妈的事?他告诉你的?我很惊讶地问。

    我,我找人,找人查的。我还知道,他追求前妻的时候,从深圳追到长沙,差点把他老爸老妈给气死,后来却说离就离,他老妈就真的给气死了。烟雨姐,你不要生气啊,我这么做就是因为害怕你一迷糊就把自己交给一个随便的男人了。

    要搁别人这么做,我或许立马会生气翻脸。可这个人是美凤。我知道美凤说话做事全凭一时兴起,在她的人生哲学里根本就没有太多的大是大非,用她自己的话来说这个世界最有发言权的就是权力、金钱与美色。但有一点你不能不承认她的纯朴可爱,那就是只要是她认定的朋友,就会不计后果的为朋友付出,并且不图任何回报。在这点上,她与崔老大非常的相似。照理说,为了她自己和崔老大的将来,她应该极力撮合我和小胡子。但在这件事上她没有任何私心,反倒替我设想了许多,显示出朋友的坦荡。

    我除了感动,还能说什么呢?

    3

    吃晚餐的时候,我和小悦谈了她爸手术的事。小悦没有说话,只是一个劲地流眼泪。

    小悦要坚强些,知道吗?爸爸在这个时候很需要你的支持。

    可是,阿姨,要是手术失败了可怎么办?我不要爸爸变成傻子,我还想听他讲哲学呢。我现在觉得爸爸讲的哲学真的很可爱,我真的好喜欢。

    可是,不动手术那个瘤子就会像安放在你爸爸脑子里的一颗定时炸弹,不定哪天就爆炸了。小悦也不愿意提心吊胆地看着爸爸每天都在充满未知的危险中度过,对不对?

    小悦点点头。

    所以,怎么着我们也要搏一搏。而且现在动手术,成功的几率会高很多,再拖下去,会误了时机。

    阿姨,我知道,可是,我真的很害怕,我不敢想象手术后的结果。

    不是有句话说得好吗?吉人自有天相。小悦的爸爸是个好人,上天也会帮他的,是吧?小悦要对爸爸有信心。

    阿姨,如果爸爸动手术,你会一直陪着爸爸吗?不管爸爸变成什么样子,你都不会离开他也不会离开我,对吗?小悦抬起头看我,含泪的眼睛里充满了期待甚至乞求。

    我的心狠狠的疼了一下,不忍拒绝一个小女孩的请求,很想向她保证点什么,让她对我放心,但是,这不是有钱就可以买到东西那么简单的事情,这是一个关乎情感,关乎生活的复杂问题,试问,我拿什么向她保证?我有什么能耐向她保证?

    小悦依然看着我,她急切地想要我给予她满意的答案。

    我沉吟了一会儿,说,小悦,阿姨不能向你保证什么,因为保证就是一份承诺,承诺是一件太沉重的事情……

    烟雨阿姨,你不能保证什么?你的意思是说你不想陪着我爸爸了?你现在嫌弃我爸爸了?你当初不是很喜欢他吗?他生病了你就不想要他了?你也不是什么好人!我看错你了!你是这样,我妈妈也是这样。我以为你不是她那样的女人,我以为你会对我和爸爸好,我打电话给你,我已经很低声下气地求你回来了。你是为了上次我住院的事情还不肯原谅我吗?我现在就向你道歉,正式向你道歉。对不起,烟雨阿姨。小悦粗暴地打断我的话,边哭边说,思绪显得很是激动。

    我说,小悦说什么呢,阿姨要还介意,根本就不会来医院。好了,阿姨可以保证,你爸爸在手术期间,阿姨一直会陪着你们,直到你爸爸康复。

    真的?阿姨说话算话?谢谢阿姨,阿姨你真好。孩子就是孩子,一忽儿脸上就阳光灿烂了。

    我犹豫了一下,还是问了句,小悦,你妈妈,她怎么啦?

    我恨她!她是个坏妈妈。她不要我们了,她扔下我和爸爸,跑到国外去了,说什么要去享受她的生命和爱情的自由,我求她留下来,她也不肯,我跪着求她,她说等我长大了就会明白,我就是长得再大我也不能明白,难道她的爱情就真的那么重要吗?我不是她和爸爸爱情的结晶吗?爸爸真的就比不过她的那个小提琴手?阿姨,爱情是可以变来变去的吗?如果爱情是可以变来变去的,那当初干吗要生下我啊?小悦哭得很伤心。

    我不知道如何去评论小悦父母的爱情,因为我无法否定他们俩当初的相爱,却也不能因为无法否定他们俩的当初就否定今天小悦母亲与小提琴手的恋情。爱情与激|情有关,与个人的审美有关,激|情不可能长久葧起;个人的审美标准和审美原则可能会趋向于稳定,但被审美的对象却无时不在发生着这样或那样的变化,她给予审美者的感觉也就很可能随时发生变化,甚至造成前后很大的落差,这直接导致了爱情具有可变性,也就具有时效性。当然,我不能给小悦如此解析爱情的命题,她毕竟太小,而事实上我自己对于爱情也常感迷惘,比如我坚信不疑我是爱云可的,直到现在依然深爱着;那么,我对于崔老大又是一种什么样的情愫呢?如果说只有纯粹的友情,那么那天晚上汹涌的情欲又当作何解释?

    阿姨,你在想什么?小悦看我想得出神,问我。

    阿姨在想,你妈妈那么做应该有她的理由,只要她觉得幸福,我们就应该祝福她,不是吗?

    她幸福?那我和爸爸呢?她有没有想过我们,她只顾自己幸福,就不管别人的痛苦了?她别想得到我的祝福,我不会原谅她的,我永远都会记得我跪着求她,她仍然不顾而去的情景,我恨她,我一辈子都会恨她的!小悦说得咬牙切齿。

    可是,小悦你有没有想过,即使她为了你留下来了,她不快乐,那你会快乐吗?

    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我们一家三口缺了谁,我都会很不开心。

    阿姨理解你,小悦,这就是生活,会有磨难,会有挫折,但要相信明天始终是光明美好的,我们要揣着希望前进。

    阿姨,为什么做人这么辛苦?我觉得做猪做狗做猫做什么都好,就是不要做人。

    小悦的话一个字一个字像针尖一样扎在我的心上,让我很痛很痛。如果离异家庭的孩子都是这样的心理,那么我的儿子呢?当初我态度坚决的离婚,会不会也被他看作是一个自私自利薄情寡义的母亲?会不会也让他产生做人辛苦的念头?他会不会也会因此一直快乐不起来?我错了吗?一个完整的家庭在小孩子心中真的这么重要吗?那么,为了孩子,我们成年人是否应该重新审视进而重新调整自己的情感世界和情感态度?可是,勉强在一起的一对男女,真的能够给予孩子完整的幸福吗?

    阿姨,你今天怎么啦,好像有心事。小悦问我。她真是个敏感的孩子,是父母的婚变让她变得如此敏感还是生来就如此敏感?

    我说,阿姨没什么,只是突然想起很多事情。对了,待会儿我送饭给你爸,要和他好好谈谈,还不知道他自己怎么想的,我真是很担心。

    阿姨,你一定要帮帮我爸爸,你一定要帮帮他,你要救他!小悦抓住我的手说。

    我会的,小悦放心,阿姨这段时间一定会陪着你和爸爸的,小悦自己一定要坚强。

    我知道,阿姨也放心,我要鼓励爸爸坚强地面对。

    我微笑点头,握住了小悦的手。

    4

    小胡子很优雅地嚼着一块牛肉的时候,问我,怎么这几天都没看到美凤,她是不是很忙?她有没有和你联系?

    这家伙还真是个花痴,刀架脖子上了,还念念不忘美女。以我的个性,倘若是自己喜欢的男人这样色迷心窍,我会十分鄙视,或厌恶或恼火的马上离得远远的。但怎么我就只觉着他可笑呢?难道自始至终我对这个留着精致的小胡子、满嘴哲学的家伙只有普通朋友的感觉?难道这段日子以来在医院忙这忙那真的只是出于对没有母亲照顾的小悦的怜爱?

    我说,美凤有时间就会过来看你的,你放心好了。要是你身体健康了,美凤还会请你去唱歌跳舞。她还很喜欢听你讲哲学,说你的哲学挺有趣的,挺让人长学问的。所以,你想不想早点出院呢?

    真的啊?美凤真这么说?我还真想听她唱歌呢,要能够邀请她跳支舞,感觉一定不错。小胡子扒拉完碗里最后几口饭,样子很有些亢奋。

    嗯,当然是真的,现在就等你康复出院了。我点点头。

    小胡子作无限憧憬状,举起拳头喊,赶紧养好身体,争取早日出院!

    真受不了他,像个长不大的孩子。我一边收拾碗筷,一边对一旁病床上笑眯眯看着我们的老大爷说。

    你的命真好,有个既懂事又漂亮的女儿,还有你们这些贴心的朋友照顾。老大爷羡慕地说。

    您还别说,我的命一直很好,打小我就特别有女人缘。我上大学那会儿,被称为”万人迷”呢,唱歌、跳舞、弹吉他都很棒的,追我的女同学都可以排两站路了。后来我留校当了老师,同事和学生别提有多喜欢我了;再后来我结婚了,还是有女学生偷偷给我写情书;再再后来,我又单身了,我的那些女学生就敢于公开示爱了,她们可真够大胆热情的,比起我们年轻那会儿,那真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上。只是,可惜,她们都太年轻,太不成熟,太不稳重,根本不适合做小悦的母亲。

    我回过头意味深长地瞧了他一眼,他发觉自己说话很不妥当,有些尴尬,说,呵呵,我的意思是,不是,烟雨你别误会。我是说,不是你想的那个意思,我的意思是说……

    我笑了,你就别说了,我知道你的意思了。现在我想告诉你,如果你想早点出院与你的那些美女们约会,就要乖乖地答应动手术,切除你脑子里的瘤子。知道吗?万人迷教授!

    你说什么?脑瘤?动手术?小胡子惊得差点从床上蹦起来了,不可能!怎么可能?!我脑袋里怎么可能有瘤子?不,我不相信!不,我不要动手术!绝不!我情愿死,也不让人打开我的脑袋。小胡子全身使劲摇晃起来,仿佛这样一摇晃就能证明脑子里一切正常。

    你冷静点,别这么激动嘛,没你想象的那么严重,动过手术就好了。我按住他的肩,试图让他冷静下来。

    不严重?动过手术就好?瞧你说得轻巧,搁你脑袋开刀看看。小胡子怒气冲冲地对我说,好像他的脑瘤是我放进去似的。

    瞧你这人怎么这么说话呢?人家可是尽心尽力在照顾你,没句好话还这么咒人家。左床的老大爷不客气的教训起小胡子来。

    小胡子并不理会老大爷的教训,只管自顾自说下去,你知道我这辈子最骄傲的是什么吗?就是我的脑袋,我这可是一颗哲学家的脑袋。谁敢打开?打开了谁能保证丝毫无损的再还给我?你能吗?医生能吗?我没有了这颗哲学家的脑袋,我还是万人迷吗?还是哲学家吗?我只能算浑蛋算笨蛋了。我绝不动手术!烟雨,有什么更好的办法没有?你告诉我,一定有的,是不是?小胡子情急地抓住了我的手。

    我摇头。

    完了,完了,还唱什么歌,跳什么舞,我情愿死!让我死了算了。他放开我,颓然倒在床上。

    死很容易啊,你马上出院,回家,然后用不了多久,你就能见到你喜欢的古希腊”哲学之父”泰勒斯了。

    小胡子抬头看着我,眼神显得很空洞,仿佛谁突然剜走了他眼里的精髓,他喃喃着,完了,我完了,我只有死路一条了。

    万人迷教授……

    你住口!什么万人迷,我就要死了,我就要完蛋了!谁都可以看我笑话了,我还迷谁呀!小胡子粗暴地打断我的话,大喊大叫起来。

    看笑话?谁看你笑话?你是自己看自己笑话吧?这么容易就被打垮,你还是不是一个男人?你真该惭愧,还不如小悦勇敢!你有没有替小悦想过?她才十六岁,正上着高中,妈妈已经与她远隔重洋,难道你还要她天天守着一个随时会死的爸爸?做人不能这么自私吧。

    小悦?小悦呢?我女儿呢?她知不知道我要死了?

    我点头,但是她很坚强,她相信她爸爸会很快好起来的,她还等着你出院给她讲哲学故事呢。

    可是,万一手术失败,我变成白痴了可怎么办?

    不会的,我们会请最好的医生,相信我,也相信医生,好不好?

    不,我还是很害怕,我一想起有人用刀割开我的脑袋,我就心惊胆战。他捧着头又开始摇晃。

    你能不能理智些?你的哲学到哪里去了?哲学家的思维不是都很通透明澈的吗?难道你的哲学只是用来在嘴上说的?小悦要看到你这个样子,她不知道会有多伤心。振作点,给小悦一点力量,她比你更需要信心。

    烟雨,你会不会因此离开我?要是万一我白痴了,你会不会帮我照顾小悦?

    我不是一直在吗?如果你答应动手术,我还会一直在的。否则,我立即离开,我可不愿意陪着一个蜡做的哲学家!

    给我点时间考虑,好吗?我现在很乱,我不知道怎么办才好,我脑子里是一团糨糊,那瘤子,不,不行,我一动脑子头就痛。

    医生说不能再耽误了,你必须尽快动手术,越快安全系数越高。

    我答应你,一定好好准备。你也要答应我,好好照顾小悦。烟雨,可以吗?

    当然。你不会要我和你签合同才相信吧。

    小胡子试图挤出一丝笑容,但强颜欢笑比哭还难看。

    5

    暮色四合的时候,小胡子终于安静地躺下了。窗外院子里的月季开得正艳,晚风吹来,花朵摇曳,给人一种特别静谧的感觉。其时,一位白发苍苍的老奶奶推着轮椅在院子里走动,轮椅上的老爷子目光呆滞,似乎已经对这个世界无知无觉了。老奶奶围着院子里的花坛不停地打着转,显出十二分的安详。透过时光的隧道,我似乎看到了他们曾经的青春,老太太该有一头乌黑的长发(我一直认为甜美的女人应该有一头长发),有顾盼生姿的明眸,有细腻温润的肌肤,有窈窕的身段,有齐整白皙的玉齿,有浅浅的酒窝,酒窝里盛满春风,盛满醉意。老爷子呢,该有神采飞扬的气韵,有敏捷灵动的身手,有智慧深邃的眼神。某一天,男人遇见了女人,一段感天动地的爱情便浓情上演了。然后,在锅碗瓢盆的交响乐中,在孩子们的欢笑声中,他们的容颜一天天老去,仿佛只是一眨眼的工夫,就日近黄昏了。那些色泽鲜艳的衣裳开始收藏于记忆的箱底,那些火辣辣的拥抱变成了静静的凝眸,爱情动人的细节演变成生命与生命相互深深的依存,一如眼前这个黄昏,白发苍苍的老奶奶推着轮椅,轮椅上坐着她那已经安静的睡过去的老伴。我突然觉得很感动,这是爱情的一种境界吧,无论我们年轻时怎么折腾,最终渴望拥有的也就是这样一种不离不弃,相携相守;无论人生曾经怎样的热闹繁华,最终能够握在手中的也就是这样恬淡平静的人生。生命是一个多元方程,有许多的解,但也可能根本无解。那么爱情呢?她可以成为生命方程的万能公式吗?

    我一边胡思乱想,一边走出病房准备回家。这时,一个男人从身边匆匆走过,他走得很快,仿佛只一闪就拐进了左边通道。我愣了一愣,云可?好像是云可,应该就是云可!我不再犹豫,紧跟着追了上去。可是长长的走道里已经看不到刚才那个人。我前后瞧了瞧,先往东,匆匆忙忙赶到了尽头,看见一个青年男子和一个医师在交谈什么;再回转身往西一路小跑,却只见着两个护士一边说着话一边朝东头走来。

    奇怪了,明明看见有一个男人走过去的,怎么一忽儿的工夫就不见了呢?难道是我最近太累,眼花了?又或者潜意识里还在想着云可,所以出现幻觉?我揉揉太阳|岤,感觉头的确有些沉,思绪也有些乱,对自己说,得回家好好休息休息了,否则小胡子还没好起来,我恐怕要先倒下了。

    我拐进电梯,正准备下楼,电梯门刚要关闭的那一瞬,突然又看见像云可的男人一闪而过,一身的深蓝色,是云可喜欢的着装,他曾经说过,以他的理解,深蓝色该代表有深度、有厚度、有宽度、有容度、有涵养度,不事张扬又神秘莫测。我笑他,你喜欢别人把你当高难度的谜语啊。云可就嘿嘿地笑起来,说,我要的就是这种效果,一个男人被人一眼看穿就惨了。烟雨,作为男人来说,人生就是一场竞技,永远不要让人家知道你的招式,知道你的底牌,知道你下一步想干什么会干什么,与这样的人打交道就会十分的有趣。

    我说,你这是职业毛病,你还真把你的职场当做战场了。

    你错了,烟雨,我是把整个人生当做战场,人生于我就是一场大博弈。

    那是不是也把我当做敌人了?

    不,我没有敌人,我只有对手。不过,要做我的对手还真不容易,多少得有点分量,我喜欢一切有挑战的事物,包括人。云可挥舞着右手,脸上神气活现的表情仿佛是一个运筹帷幄的将军。

    你觉得烟雨也具有挑战性?我冷不丁地问了一句。

    他愣了一愣,哈哈大笑起来,亲爱的,怎么又扯到自己身上去了呢?你真敏感啊。

    我想弄清楚,你是不是也把我当对手了,你其实就为了征服,征服是为了证明你自己,证明你很强,你比一般人都强。

    没错,我喜欢征服,我的人生就两个字可以概括,那就是”征服”,征服他人,更征服我自己。唯有不断征服,才能令我的生命激|情澎湃。但是,亲爱的,有一点你说得不准确,我征服不是为了证明我比一般人都强,而是为了证明我比许多人强。不过,坦白说,亲爱的,我喜欢你与征服倒真没什么关系,就是喜欢着,纯粹地喜欢着,想不出原因地喜欢着。

    因为我不值得你征服啊,我不强大,一点儿也不,一个不强大的女人怎么能刺激出你创造的灵感呢?我有些生气,忍不住插了句话。

    哈哈,烟雨,你有时候也像个小女人,很小气的哦。

    我本来就是个小女人,虽然我年龄是一大把了,但是我一点儿也不觉得惭愧,我悄悄地告诉你一个秘密吧,伟大的云可老总,我从来就没有想过要做什么大女人,我人生最伟大的理想和最宏伟的目标就是将我的小女人进行到底。怎么样?我还以我是小女人而骄傲和自豪呢,你能把我怎么着?我摇头晃脑一副洋洋自得的样子。

    嗯,挺可爱的,我就喜欢你这样胸无大志、鼠目寸光还志得意满的样子,太可爱了,简直是国宝级人物啊,嗯,我得好好想想该如何收藏了。云可双手抱胸,很玩味地看着我,仿佛真的在欣赏一只熊猫。

    收藏你个头!对了,云可老总,我突然发现有件事你需要明白。

    他眨了眨眼睛,依然嘻嘻地笑着。

    我凑近云可,说,这个世界上有很多甚至是绝大多数东西不是你想收藏就可以收藏的。

    比如?

    比如敦煌唐代的仕女图,比如巴黎的凯旋门,比如波斯湾的石油,比如巴尔扎克的手杖,比如刘德华的指甲,等等,不用再举更多的例子了吧?

    哈哈哈,有道理,嗯,真的有道理。可是,亲爱的,我收藏那些东西干吗呢?

    得,瞧见了吧,你征服不了的,你就说是你根本不想要的,所以你永远比许多人强,你多聪明啊--这可是褒义哦。

    贬义怎么说?

    阿q重生了!

    这时电话响了,于是斗嘴会暂告一段落。道再见的时候,云可会很认真地说,有件事情我也要你明白,你可要记着了,我喜欢烟雨,是因为喜欢,所以喜欢。

    云可在我面前就是这么坦白,他坦白他对于这个世界的欲望,坦白对于名利的欲望,甚至坦白对于我的欲望。他的坦白常常让我感动,但我知道,我爱他与感动无关,可以套用云可的话来说,因为爱,所以爱。

    这么想着,电梯就到了一楼。这个时候,天色已经不早了,街灯早已闪亮登陆于城市夜晚的舞台,但大厅里依然人来人往,看病的探病的各怀心事,步履匆匆,没有谁会留意谁,气氛沉闷而压抑,空气里充满了一种古怪的药水味。

    一个人倘若能够一辈子不用上医院,该是多么的有福气啊。我感叹着朝医院大门走去,快到门口的时候,突然忍不住又回转身来,冲到服务台。

    我想请问有没有一个病人的家属叫云可的送病人来你们这里?我这话问得有些像绕口令,服务台年轻的护士愣了一愣。

    我急忙解释说,我不知道病人叫什么,但我知道病人的老公叫云可。如果病人来住院,应该会有家属签字的,是不是这样?

    那你到住院部去查查吧。

    哦,这样啊,那好吧。

    为什么不直接打电话联系叫云可的人呢?我准备离开的时候,年轻护士如是说。

    一语惊醒梦中人。我慌慌张张想都没想就拨通了云可的电话,我听见电话铃在寂寞地响着,一直无人接听。”无人接听”像一瓢冷水从头淋下,我打着寒战清醒过来。已经有多长时间没与云可联系了?从决定和胖子交往后,我就断了和云可的一切联系。最初云可依然频繁地打电话给我,后来当我告诉他我决定要嫁给胖子,希望他能够祝福我,我也会祝福他后,从此,便不再有云可的任何消息。尽管住在同一个城市,有时候因为工作关系或许还会偶遇,但倘若要刻意地回避这个人,刻意地删除与这个人丝丝缕缕的过往,那么,也很可能会真的就封闭了通往这个人的所有窗口。想起这些,我对自己说,烟雨,你怎么可以出尔反尔呢?你曾经下了多大的决心、用了多大的意志力才做到不见云可,倘若再一次拨响那个号码,你前面所有的努力岂不都要归零?你曾经所有因为压抑自己而带来的痛苦岂不都要白受了?幸福可以无数次回放,可重温痛苦有意义吗?有意义吗?一时大厅里全是这个短句的回音,我站在人流之中,突然感觉失魂落魄,孤立无援。

    这个时候,电话却骤然响起,是云可的回电,”云可”那两个字像火星,一瞬间就引爆了我情感的火山,我听见了轰隆隆的巨响,响声过后,什么胖子,什么小胡子,什么崔老大都消失不见,唯有云可的形象鲜明着、生动着。

    我的手抖得很厉害,想要接听电话,却老是按不中接听键,我越急就越按不中,就像小时候站在舞台上,观众掌声热烈响起来的时候,我却突然忘了台词一样,我急得想哭,对自己充满了恼怒。后来,我终于按下了接听键,哆嗦着把手机贴到了耳边,忙音,忙音,竟然是忙音!一时间仿佛全世界都失语了。我不死心,继续保持着接听电话的姿势,好像只要这样,久违了的天籁便会再一次响起。那个时候,我感觉到有一抹绝望的笑意在我的脸上荡漾开来。

    女人终归是感性的动物,情感的堤坝一旦决口,欲望的洪流便波涛汹涌,一泻千里,站在医院大厅里,我开始清醒又迷糊地拨打云可的电话,对方占线;我再拨,依然占线;我继续拨,还是占线。我像与手机较上劲了一样,越占线就拨打得越是频繁。

    云可,听我电话,听我电话呀。我的心哀伤的痛起来。不知道过了多久,我终于放弃了拨打电话,我一停止拨打,电话马上欢快的响了起来。

    烟雨,你好吗?云可的声音依然温婉,只是隐隐的透着些许的疲惫。

    泪水顿时汹涌澎湃,我说不出一句话来。

    烟雨,怎么啦?你不要紧吧。你说句话,让我知道你还好好的。云可的焦急让我觉得温暖而熨帖。

    云可,你,好吗?你在哪?我,好想你。我总算说出了这些字。

    我在医院,我太太在住院,这一次她恐怕撑不过去了,医院已经下了病危通知单了,我守着她,都两天两夜没合眼了。

    刚才真的是你?我也在医院。我刚才看到你了,我知道一定是你,我在找你,一直找你,可是,我找不着你,我以为是我的幻觉。

    你在医院?生病了?要不要紧?你现在在哪?我马上来看你,哦,我看到你了,烟雨。我一抬头,便瞧见云可从电梯里走出来,一身深蓝,飞跑过来。

    在离我一尺远的地方,云可站住了,他缓缓地伸出手来,用力地握住了我的手。

    烟雨,你不要有事,你千万要好好的,我再也经不起任何风浪了,我累了,好累,真的好累。他的手温暖而有力,眼睛柔和而倦怠。我真切地感觉到了他的脆弱与疲惫。

    我没事,云可,我挺好的。可是,你瘦了,瘦了好多,我看着心痛。我声音哽咽,泪流不止。

    烟雨,你也瘦了,你知道吗,我很惦记你,我很想打电话给你,想见你,可是,我太太这一年来不断地住院,情况很不好,很不稳定,随时都有可能……我真的很担心她。烟雨,我这么久没和你联系,你不会怪我吧。云可抬手为我擦拭脸上的泪水,他的手很轻很柔,我冲动得想紧紧拽住,从此不再放手。

    我理解,我知道,我明白的,云可,我怎么会怪你呢,我只怪自己打扰了你的生活,给你添了那么多麻烦,却不能为你分担点什么。云可,我……

    别说了,烟雨,你再这么说我会更加内疚的,我能够认识你,就已经知足了。云可眼中的忧虑令我越来越不安,一种不祥的预感揪住了我的心。

    云可,你太太她……我犹豫着没把话说完,一直以来云可太太是我生命词典里最敏感的词汇之一,能够绕过去我总会毫不迟疑地绕过去,不能绕过去我也会强迫自己绕过去。这是我第一次在云可面前提起他太太,没想到出口竟如此辛苦,不仅语气生涩,相信连表情也十分的不自在。

    骨髓癌晚期,这些天大多数时间都在昏睡,一醒来就找我,看不到我就哭。我只能一直陪着,快一个星期没出医院大门了,饭菜都是保姆给送过来,公司的事情也是助手在打理,我想,这一次她恐怕真的撑不过去了,我看她那么辛苦地撑着,真是心痛,却又无能为力。

    我不知道如何安慰云可,只觉得无论怎么安慰都是软弱无力的,也都是不妥当的,甚至是虚伪的。我能说或许死亡对她来说是一种解脱吗?这是不是会让人觉得我巴不得她早日解脱,她解脱了我就有机会了?我能说生命无常,死亡是每个人的必经之路,只是迟早的问题吗?我能说云可你已经尽力了,你也算对得住她了吗?可云可太太的车祸怎么说也与云可醉酒脱不了干系,云可太太瘫痪之后,云可又移情别恋,尽管只是灵魂出轨,可灵魂出轨难道就比肉体出轨高尚因而值得原谅吗?

    我安慰不了云可,一如我安慰不了自己一样,我们俩站在医院的大厅里,被悲怆压得喘不过气来。

    烟雨阿姨,他是谁?这时,身后突然响起小悦的声音。

    我一时懵了。

    阿姨,他是谁?小悦走到我面前又问了一句,她充满敌意地望了望云可,又盯着我问,目光闪也不闪。

    小悦怎么还没回家?不是说今天去姨妈家的吗?我试图转移话题。

    我把笔记本落在爸爸的病床上了,回来拿。阿姨,他是谁?小悦问得十分简短,或许正因为问话的简短,让人觉出了明显的敌意。

    我是你阿姨的朋友,老朋友了,我叫云可。云可在一旁答道。

    阿姨,我爸爸吃过晚餐了吗?他现在怎么样了?阿姨看样子是准备要回家,把爸爸都安排好了吗?小悦理都没理云可,一副盛气凌人的样子,这让我很有些气恼。

    我说,他已经用过晚餐了,我也和他谈了手术的事,他答应动手术了。明天再找医生商量具体细节,小悦放心好了。这位是云可叔叔,我们是多年的朋友了,他太太生病也在住院,刚巧遇上。这是小悦,她爸爸在住院,我这些天帮忙照顾着。

    小姑娘不要这么傲慢无礼嘛,烟雨阿姨又不是你们家什么人,怎么能这样说话呢。可爱的女孩子都是知书达理的,知道吗?云可轻轻拍了拍小悦涨红了的脸蛋。

    小悦依然不理云可,眼睛红红地看着我说,阿姨,你答应了我的,要陪着我和爸爸,现在爸爸和我只有你了,你不能反悔的,你说话可要算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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