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呀。你做什么?要拆房卖地?”
我说:“你来的正好。正巧可以载我去把这些旧衣烂衫捐出去。”
他一骨碌坐起来:“何苦来?当年不知道花多少钱收罗来。”
“机场托运只得二十公斤,我怎么能一口气带得下这么多。不如捐出去做点善事,积点福,免得我下半生更加穷困潦倒。”
“你就是这样说风是风,说雨就是雨的。好好的,怎么说回去就回去?”
“我不回去还能怎么样?难道当真在这儿做一辈子中餐外卖店收银员?”
刘家明不吭声。过半晌,他说:“我帮你打包托运回国去。这点钱我还付得起!”
我踌躇,终于忍不住说:“我都听说了。谢谢你!家明哥哥!只是,就算你求得刘伯伯替我付学费又怎么样?难道将来我嫁人还会替我再拿一份嫁妆?我倒不介意卖身报答你!就可惜刘伯伯怕是死也不容我进刘家门的。各人有各命!我已经认命了!”我拿一件阿曼妮真丝女衬衫递到他眼前:“瞧瞧,不好好打理,连抹布都不如!我要它何用?有干洗它的钱,够我买两件新t恤穿。听说我们家如今搬到小二室的房子去住,能有我一席之地已经不错,如何还能放得下这些身外之物。”
刘家明只是紧紧拥抱我!我把头靠在他的胸膛,就像小时候,每次挨了打,都要找上刘家去,把头靠在他的胸膛,等候安慰。所以我怎么都无法爱上他,总是感觉像足兄妹乱囵,满心的罪恶感。
我把旧衣服捐到未婚妈妈之家。其实并不适宜,但我找不到更好的地方。
有社工出来招呼我,连声道谢却感觉不到热情,英国人的礼仪如此,我并不觉得难堪,可她让我填一张表格,她用那双灰蓝色的眼睛盯着我:“请在这里填上您的姓名同联络方式。”
“我就要回去中国,不再有这里的联络地址。”我忍不住厌烦。走到哪里都要填表格!离开这个阴冷的国家,我想我将永远不再怀念此地。
她翻检那些衣服,冲我微笑:“王小姐,这些衣物保管的很好,清洗的非常干净。我会为你祷告!主会保佑你!祝你一路顺风!”
我微笑:“但愿主会听到你的祷告!我一直以为他故意遗弃我。”
她大惊:“主不会故意遗弃任何人!他一直在倾听我们的心声,他同我们对话,他无时不在……”
我只是冲她挥挥手道别。一转身,遇到不想见到的熟人。
“这不是马克威廉本杰明事务所的黄嘉华大律师!我还以为你只为有产阶级服务!”我终于忍不住出言讽刺,因为我实在无法忍受他看我时候那一脸古怪的神情。
他一定在鄙视我!一定!
果然,他冷冷的说:“王小姐出手当真大方!多少少女做足两个月暑期工只为了买一只路易维登的手袋,王小姐竟拿一只路易维登的行李箱出来捐赠旧衣服。”
“因为我钓到大鱼肯给我买一整套洛加林的手工行李箱!”我示威一般冷笑!
刘家明已经从走廊那端赶过来护在我身边,他一脸关切:“发生什么事?”
“遇到熟人!”我无意为他们作介绍,拉着刘家明匆匆离去。
10
刘家明送我去机场。入关前,我们去sta小坐片刻。
我叫一杯摩卡,刘家明要一小杯esspro,然后俩俩相望,相对无言。
我怕刘家明突然做生死离别状,于是开口道:“我只怕这辈子都喝不惯esspro!我太怕吃苦!无论精神还是肉体!”
刘家明笑:“我也不是很爱喝!只是男人到了一定年纪,还是只喝黑咖看起来更有型些。”
我也笑:“那你应该去光顾意大利大使馆旁边那家deta,他们自诩会做全世界最正宗的esspro。带上你的波兰小女朋友,然后给她读莎士比亚的十四行诗,保证她立时给你迷的神魂颠倒。
刘家明突然叹一口气:“小艾!我只要能天天同你在一起,我还有什么可追求?我只要天天看牢你……”
看我这大嘴巴,我怎么提起他的波兰小女朋友?
我打断他:“我最爱的还是sta的摩卡,用这样白色的带两个耳朵的大瓷碗滿滿地装上这么一大杯,又蓄上这么丰盛的奶油,再插这样大一支巧克力棒,再空虚的一颗心也会在刹那间给它填滿。”
刘家明只是温柔的看着我。
我不理他,继续自顾自的讲下去:“回去中国,怕是再也喝不到这样好的咖啡了!到处都只是星巴克!我会怀念学校外面的那个爱尔兰咖啡馆。心情不好的时候,叫一杯纯正的爱尔兰咖啡,因为里面有酒,一杯尽了,走出来的时候,也就已经是心平气和的了。”
“小艾!你在同我背散文吗?”刘家明爱怜的摸摸我的头,一如小时候。然后,他缓缓站起来,哽咽道“小艾,我先行一步!我实在无法送你入关去!”
我看着他孤独的背影在人潮中渐行渐远,忽然又想流泪了!真不知道我哪里来的这么多的眼泪!我又不是林妹妹!充其量像是尤二姐,名声坏,胆子又小,心肠也不够硬,活该最后给人活活整治死!倒是好解脱!
我拿着机票过安检,低着头,一脸怆然,活像在走鬼门关。忽闻有人相唤:“王小姐,王小姐……”
谁?可是前世故人?我抬头看个仔细。
咦?这不是那马克威廉本杰明事务所的黄嘉华大律师!真是活见鬼!这几日他倒真像阴魂不散,一直纠缠在我左右。
刹那间,我明白!原来他们派他来监视我!生怕我不肯回中国去?
我不知道哪里来的蛮劲,突然跳起来指着他脸骂起来:“你们就这么看不起我?一定要亲眼看着我回中国去才放心?我要死了心去纠缠郑杰森,就凭你们?也能拦得住?老娘我是自己不愿意!”
他脸色铁青,上来拉我手臂:“王小姐,你放松,你放松。”
我一时号淘大哭起来!实在太欺负人!不!简直就是不把我当人看!
机场保安已经跑过来大力拉开他,他拿出名片给人看。
哼!大律师又怎么样?不过一样的就会欺侮妇孺!我用英语一连声叫:“他非礼我。”
黄嘉华用一脸难以置信的表情盯牢我,仿佛在看一头怪物。过半晌,他说,机场到处都是摄像头,真的打起官司,我可以告你诽谤罪。
我终于收声!由得他去和机场人员交涉。我冷眼旁观,最后发觉在场中国人士齐齐用万分鄙夷的目光盯着我。
我气馁!统统的狗眼看人低!他们肯定一口认定我是小表子!
黄嘉华把机票给我看,一脸无可奈何:“王小姐,我真的只是回乡探亲,不巧遇上王小姐。”
我当然不信!没想到他竟然如此厚脸皮,公然编造这样匪夷所思的谎话!没准他只当我是白痴,会相信这个全天下没人肯相信的巧合。
但我又能怎么样?我冷着脸,一言不发。上了机就倒在一边昏昏入睡,醒了睡,睡了又醒,我只吃了一只面包,却喝了三罐啤酒,一小瓶红酒,后来吐的差点人事不醒。
空中小姐一直彬彬有礼的照顾我,但我可以感受到她目光里一万分的厌恶!谁再乎!他妈的!老娘如今一无所有,还有什么可再乎!
直到下机,出关,看到老妈焦急等待的脸孔,我才“哇”一声哭出来,一头扎进她怀里。
老妈紧紧搂着我,抚摸我的头,一连声的道:“小艾呀!你怎么瘦成这样?小艾呀!你怎么浑身只剩下骨头?小艾呀!妈想你,想死你了!小艾呀……”
再也顾不得机场里汹涌的人群,我和老妈抱头痛哭。
11
父亲并没有来接我,我也没有问起他。自幼,他对我喜怒无常,我已经习惯如此。老妈叫了一辆计程车,我心平气和的坐上去,倒是她,很有点手足无措:“如今条件大不如从前了,你知道的。”
我有什么不知道的?不就是家败了吗?兵败如山倒!好在不是旧时代,还作兴什么满门抄斩,诛连九族!
可我没有想到竟会这么惨!祖父断了头,父亲收了监!中国人习惯报喜不报忧,没有一个人肯告诉我,由得我在外面胡作非为。
我竟没有哭。许是我眼泪流干了,再也经不起从西半球一路哭到东半球!
我沉沉睡去,一直不肯醒。模模糊糊听见母亲好像对父亲说:“由她去吧。她还没倒过来时差呢!”
父亲暴跳如雷:“都是你一直惯着她!任由她去闹,最后闹到无法无天,谁也收拾不了她。好好一个女孩,跑去外面混成什么样?”
母亲一直嘤嘤哭泣,一如小时候我每一次给父亲痛打一顿以后。
我挣扎着起来劝她:“都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我可不是该打?”
一晃眼,又好像祖父给我拿来一盒巧克力,他把我抱在腿上,哄着我说:“小公主,爷爷的小公主,这可是苏联弄来的好玩意!爷爷这次上北京去开会,给你买会敲鼓的小熊玩具好不好?来,让爷爷量量咱们小公主的小脚丫有多大,爷爷给你买一双意大利的小皮鞋好不好?”
我“咯咯”笑起来,爷爷的手搔的我脚好痒痒。
父亲又来搔我的肋条骨:“来,让爸爸看看咱们小公主如今长了几根肋骨,一,二,三,四,五,咱们小公主如今可不是五岁了?”
我笑倒在父亲怀里。
醒来时,嘴边尚有笑意。老妈忍不住问我:“做了什么好梦?睡了这么久!”
我说:“爸爸给关在哪里?让我们去看看他。”
母亲诧异看我一眼:“你以为说看就能看见?真是傻孩子!”
“什么?难道他们不允许探监?又不是真的做了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我失声大叫。
“要预约的!到时候我自然带你去。”她摸摸我的头:“小时候,有一次,他打你打的急了,你说将来长大了会亲手捅死他,想不到你竟爱他这么深。”
“我如今剩下的,不过也只有你同他。”我抱紧她。
“这孩子!非要惹的人哭不可!”老妈轻轻挣脱我:“我得去上班了,你自己在家,有什么事情打这个电话给我。”
到了这个地步,再没什么事情可稀奇!末代皇帝最后都学会自己洗内裤,我们这些小老百姓为了讨生活,还有什么做不出?
我没有问她在做一份什么工,省得彼此尴尬。。
从前听说有家贫大学生,大学期间作几份兼职,不但可以自已自足,尚攒下余钱供弟弟妹妹读完初中高中。一度以为是天方夜谭。
如今我想,还不是同我一样只得一双手臂?我下定决心同母亲一起自力更生,于是顶着风雪出去找出路。
并非一无所获!
原来送报纸发传单跑断腿一个月也只得八百大元,小饭馆里传菜送茶的服务生,都至要紧有工作经验。
不是没有听说过,多少大学毕业生尚要在家吃闲饭,我会什么?不过是吃喝玩乐!
从前逛百货商场,只一心惦记着“esprit”是否有新货到埠?宝姿今季又流行哪款大衣?何曾留意过大商场门前会同时站四五个同龄女子,人手一块“家教”的牌子,在寒风中瑟瑟发抖?
难怪父亲一早逼我发愤学习,总要有一技傍身,到紧要关头,才不至会走投无路。可惜我鬼迷心窍,一心以为他不过借机整治我。
12
我去应聘英语教师一职,教幼儿园的小朋友说英语。费尽口舌,低三下四的和人家解释说:“我是没有大学毕业证,但我曾经留学英伦,我操一口正宗伦敦英语。”
那小姐瞪着一双妙目理直气壮回绝我:“我们老板说至少要大学以上文凭。你不合标准。”
突然有一只手按在我手背上:“小姐,你说你讲一口正宗伦敦英语?”
我点头说是,厌恶的看着他按在我手上的那只手,甚至已经长了老人斑。
那小姐恭恭敬敬站起来问好:“老板早。”
那老板得意洋洋同我说:“伦敦可不好同剑桥牛津比!我在剑桥的时候,只怕也只有你这个年纪。”他一只手已经拍上我脸颊。
我竟还能够陪着笑:“那您可真算得上人中之龙了。”其实还是不够厚脸皮,我很可以不说那个“算”字,直接恭维他是“人才中的翘楚。”
只是,活见鬼!鬼知道他当初在剑桥做什么!剑桥中餐馆里打杂的伙计也可以拍拍胸脯说‘老子剑桥出身’。我自己就是最佳典范!不过在伦敦中餐外卖店里做了几个月,就大言不惭的满世界叫嚣“正宗伦敦口音”。我哪里正正经经念过一天书?我所有大好时光都用来谈情说爱了。
可那老板似乎很受用,他直接请我进办公室面谈。我当然牢牢抓住这机会使尽百宝,卖弄了一下我的“伦敦口音”。
他似乎很满意,一个劲的点头称赞,最终却话锋一转:“王小姐,你知道的,没有规矩,不成方圆。我要为了王小姐一个人坏了规矩,难免下面的人会不服气,将来再难服众。”
狗屁!还不是为了卖我一个人情,想换我将来死心踏地的做牛做马?我只得强笑道:“凡事总有变通不是?您应该知道我值得不值得!将来我做出业绩来,由不得他们不说您眼光犀利,求才若渴。”
“王小姐,你知道每年有多少英伦归来的‘伦敦口音’回到本市?每天又有多少操正宗‘纽约口音’的鬼佬来我这里面试?”他突然伸出手来握住我的手,不动声色道:“不过,咱们总要先试试王小姐到底值得不值得,是不是?”
难道我额上贴了表子的标签?所以这些人一个一个这样迫不急待的跳出来羞侮我!我忽一声站起来,面目狰狞,吓的他手一缩,一脸惊疑看着我。
要换了是从前,我不扇他几个耳光才怪!罢。罢。罢。好汉不提当年勇!我最恨败了家的二世祖口口声声讲他家从前如何显赫,简直的就是白玉为堂金作马!又不是比尔盖茨,谁管你从前做什么?当然,换作是比尔盖茨,他也不会败了家。
我晃晃荡荡走回家去,一进门就听见老妈尖叫连声:“你跑哪去了?怎么弄的一身又是雪又是泥的?”
我说:“路太滑,摔了几个跟头而已。”自顾着去洗手间清洗,老妈跟在后面唠叨:“你又跑出去干什么?这大冷的天!”
我突然紧紧抱住她,心酸道:“妈妈!我们是不是完了?是不是完了?”
老妈呆半晌,终于笑道:“哪那么容易就完了?我至少还有二十年好走,你?还早呢!”她摸摸我的脸:“你呆在家里要是嫌闷,出去走走也好。去见见你那些小朋友,说说话……”
“我哪有什么小朋友?”我闷声道。倒是真的!我上学时候一向没人缘,我比同龄人早熟,看不惯她们那天真幼稚样,人家却当我是怪物。
“我今天在街上遇到王慧心,提起你回来,她还说一定要来看看你。”
人家不过客气!老妈恁的天真!我不吭声。
老妈继续唠叨:“她出落的益发好了!瞧样子她总算熬出来,如今开富康,穿貂皮。不过总还算念旧,见了我,拉着手直叫‘阿姨’。我记得从前她来咱们家,也总是那样‘阿姨’‘阿姨’的叫我,给她一块巧克力,她也能拿在手上乐半天。你有时间就同她打个电话……”老妈看看我脸色,欲言又止。
“她发达了?那多好!一定要打电话叫她出来请我吃饭!”我不动声色掩藏七情六欲,笑着伸手要王慧心的电话号码。
老妈拨了号码,递过手提电话来,我只觉得喉咙发涩,万一热脸贴了人家冷屁股?没想到,我听到一把热情洋溢的声音:“小艾!你不知道我有多想你!我要你立时出来见我!”
我鼻子发酸:“慧心,我到哪里去找你?”
“我今天晚上本来有个饭局,推不掉,不过没关系,你过来同我一起去,你不知道我有多想你!”
我迟疑,她那边已经一连声的说:“七点,香格里拉饭店长春厅。算了,还是我直接过去接你。你把地址给我。”
“还是我自己过去吧,我们现在住的地方,我一时也说不清楚,怕你找不到。”我笑。真的!我从前竟不知道大都市里还有这样奇异住所,活像旧社会老城区,给哪个导演发现,只怕活生生可以当作民国片电影背景,倒省了搭台钱。
13
老妈帮我挑衣服,翻箱倒柜,急的一头的汗,嘴上也不肯闲着:“你那件紫貂皮的小大衣给塞到哪去了?那件白貂让虫子给蛀了,实在不成样子!早知道当初一起当掉算了!去年,兴过貂绒,今年,又兴回彩貂来。”
我不耐烦说:“在英国可不作兴穿什么貂皮!谁现在还这么娘气?你看伊丽莎白什么时候穿过皮草?人家还是女王呢!”
我最终穿着米奇羽绒服,白色雪地靴出门去。天气这么冷!我可不想冻死在公车站。
赶到香格里拉的时候,已经近八点。我只知道二个小时可以从伦敦飞到法兰克福去,没想到一趟公车也可以坐足一个半钟。
王慧心竟坐在酒店大堂等,看我进来,一步蹿上来,紧紧抱着我说:“你这东西!手机也不拿就跑出来?我还以为你出什么事,就差报警。”
“我倒了两趟公车,路上又塞车。我还以为半个钟就能赶过来,所以就没拿我妈的手机出来。家里连个座机都没有,万一有人找她……”我讪笑:“没想到会累你这样耽心!你这样子跑出来,又是人家请客,不怕得罪人?”
“管他们!我不过是卖个面子出来露一下脸!”她笑:“你这妖精!你瞧瞧,你瞧瞧,你倒越活越年轻,这身打扮,活生生就像十六岁,让你这样一比,我简直成了黑山老妖!”
真会说话!不出息才怪!可是我爱听她这样说,真的!我想我还是死性不改,虚荣心旺盛,一经煸风点火,立时死灰复燃。
她拉着我的手说:“你饿了吧?楼上饭局其实也才开始。不过,你要不愿意上去,咱们就去那边咖啡厅叫二只三文治。”
我笑:“你知道我有多久没吃正宗东北菜?你想用一只三文治来打发我?还不速速领我上去吃它个昏天暗地?”人家给我面子,我当然也要为人家设身处地想一想,真是推得掉的饭局,又何必一定要出来露个脸?
果然,她喜道:“可惜这里没有正宗猪肉炖粉条!改天咱们去吃农家老菜馆!你还记不记得黄嘉瑶,黄嘉乐两姐弟?”
“谁?”我摇摇头。名字有点熟悉,我一时只是想不出是些什么人。
“那黄氏姐弟本是咱们初中校友,双生子,你不记得?”王慧心提醒我。
我茫然摇头,还有姐弟双生子?我只知道双生子要么是一对小公主,要么是一对小王子,穿一样衣服同鞋子,给妈妈牵着手拉出去招摇过市。
“也难怪你不记得,你那时候哪里会注意这些小人物!”王慧心突然握紧我手:“不知道我哪里来的运气,那时候特别得你青睐,是我凄苦少年生活中唯一值得炫耀的事情。”
我大骇!还有这种事?我王小艾何德何能?我不知道如何回答她。
王慧心已经笑起来:“不记得就算了。我给你说,这两个活宝昨天请客,就请在农家老菜馆,说是要给一个远房亲戚接风洗尘。又说他们那亲戚原是英国土生土长,竟然从没吃过东北菜,所以特意叫了一桌子东北特产,要给那英国华桥尝尝鲜。小鸡炖蘑菇,酸菜炖粉条,猪血炖豆腐,那英国华侨还都勉为其难的尝了尝,后来上了一盘葱烧大肠,英国绅士受不了了,脸都绿了,真真好笑!”
我也笑:“你以为他们那边又能吃的高级到哪去?不是一样的也吃猪肺布丁!穷酒鬼天天吃薯条炸鱼,喝廉价啤酒,很快长的猪脑肥肠,更奇怪几乎各各都是秃顶。”
“你个妖精!还是这样牙尖嘴利!”王慧心大笑。
真奇怪,我也不知道我怎么突然就高兴起来。
我甚至没进包房多久就和一群陌生人开起了玩笑。我说:“我有一个肚子,面朝饭桌,胃口大开。从今天起,糟蹋粮食和蔬菜。”
立时举座皆惊,然后有人笑到跌脚,一连声的叫:“王慧心,你这个小妹妹真是太可爱了!太可爱了!只是好好的一首诗,唉,罪过,罪过。”
我也笑,笑的花枝乱颤。难得他居然听得懂我这个冷笑话!我只当检查院的高官最精通不外就是杀人同放火,没想到他还懂海子的“面朝大海,春暖花开。”
王慧心已经不动声色恭维他:“林耀辉,想不到你还文武双全!”
“我不过是再俗不过一个人!你看,你直到今天才把王小姐这样妙人带出来给我认识,可不是怕我这样的俗人亵渎佳人?你说你是不是应该自罚一杯?”林耀辉笑着倒一杯酒给王慧心。
“她才从英伦留学回来,我已经立时把人领出来现宝了!这罪我可不认!你可别想冤我!”王慧心叫。
“王小姐原来是海归!失敬失敬!”林耀辉转过来敬我一杯。
“不是海龟是海带!待业在家!哈哈。”我笑着一口喝光杯中的酒。
我很是喝了一点酒,饭局结束转战酒吧的时候,出门给冷风一吹,忍不住的酒气上涌,我于是告辞说:“我得回家去了,头晕的厉害。”
王慧心骂我:“让你死劲灌黄汤!我原打算和你聊通宵,这下好!”转身又向身后众人道:“我先送小艾回家去,回头再去找你们。”说完和林耀辉一同把我架上车。
结果,我找不到回家的路。我坐公车来,我不认识路!我突然发现,我居住了十八年的这个城市,如今似乎已经变的面目全非!
14
第二天,王慧心送我一只手机。粉红色,小巧精致,甚至还镶着几粒小钻。
她说:“没有手机,找你出来太不方便!话费已经交足一年,你先用着。”
我微一犹疑,她已经急急接口道:“当年没有你零零零碎碎一直送我算术本,铅笔盒,我只怕连中学都读不下来。”
怎么会?她这样人物,怎么样都会找到出路!多少人受人涌泉之恩尚不肯滴水相报!我当年不过凑巧扶她一把,想不到她竟然真肯拿着鸡毛做令箭,一点小小恩惠也肯这样铭记于心。
我于是笑:“我是嫌你小气,不肯送最新款式给我!”
她也笑出来:“切!不要拉倒!你这妖精!”说着作势把手机放回包里去。
我一把抢过拿到手里,笑嘻嘻问她:“你和我可是情侣号?还是你另有情人?”
她突然叹一口气说:“小艾,我也不怕你瞧我不起。我实话同你讲,我其实做了人家小三!我爸一死,家里立时揭不开锅,弟弟又小,我走投无路……”
我无话可说!这年头,有学历的卖知识,有家世的卖面子,有体力的卖劳力,厚脸皮的出卖灵魂。她不过一无所有,只得出卖肉身,遇到买主,公平交易!谁肯相信狐狸精不过是卖身葬父?说什么“不为五斗米折腰”?没挨过饿的人才敢如此大放厥词。
我轻轻抓住她手:“他可爱你?”
王慧心啼笑皆非:“小艾!我不过是他养起来的一只金丝雀!你竟恁的天真!”
我脸红,于是笑:“那他出手可大方?肯不肯给你买一整套施华洛世琪的摆设用来装饰整间屋?”
“小艾!我真羡慕你!怎么可以永远这样天真?”她摸摸我脸颊,爱怜的。
我尴尬!。她竟三番五次笑我天真,我还以为我历尽沧桑,所以心如死灰呢!
“我如今要的不过是一些能实实在在抓在手里的东西罢了!从前我倒是真心喜欢你那些水晶小摆设。每次去你家,都要爱不释手的摸了又摸。多少次在梦里拥有那样一间屋,醒来后却立时要为一日三餐烦恼。我失望太多次!渐渐不再惦记!”
我心酸!不知道怎么安慰她才好。
还好她说:“别光说我!同我讲讲你的白马王子!”。
白马王子?我笑起来:“有男人肯送一座城堡给我,你说算不算是白马王子?”
“啊?”王慧心叫出来:“哪里是白马王子!简直是上帝!”
“不!只有魔鬼才会骗人说‘交出灵魂,我会满足你所有愿望’。”我笑。
“如果有人肯给我一座城堡,我宁愿出卖我的灵魂。”王慧心也笑。
“你懂什么!他说会像小公主一样的宠我!我不信,为难他说,‘那你送一座城堡给我’。他不过是去迪斯尼玩具店买一座野兽的城堡回来哄我开心。”我叹息。
“肯这样花心思,他也算爱你至深。”
“他如今已经不再记得我是谁!”我想起郑杰森,一时心如刀绞。
“如今谁还相信天长地久?至少他曾经爱过你。”
可不是!什么时候开始变得这样贪心?少年时候,最欣赏童话故事里那条勇敢的小人鱼。为着成全心爱的王子,宁肯化作蔷薇泡沫,且永远地心平气和,迎接那致命的朝阳时,也是含着笑,心怀祝福。
我其实做不到。我更希望自己是睡美人,昏睡百年,醒来,已经有白马王子守在床边。可我运气不好。摸上门来那形形色色各路人马,别说白马王子,黑马王子都见不到一个。终于等的不耐烦,我于是露出真面目,原来不过是白雪公主的后妈,面目狰狞且咬牙切齿。
“从前你同我讲爱情大过天!”王慧心笑。
“林青霞还为秦汉自杀过哩!还不是转眼就嫁作商人妇?”我也笑。
“所以,我们为什么还要为爱情烦恼?”王慧心叹气。
“可不是!我如今可再没那个闲情逸志。”我说:“你帮我约林耀辉出来,我有事求他帮我办。”
“我说你昨天怎么一反常态,居然肯主动巴结他。”王慧心一双妙目看牢我:“为你爸的事?我劝你还是死了这条心!这些老狐狸!你就是给他吃的干干净净,他也未必肯为你去蹚这趟浑水。”
“至少可以随时去探监!我听说送条烟进去,还要给犯人管教盘剥,落到我父亲手里,剩得一盒已经不错。”
“何苦来?这时候倒父慈女孝起来!”王慧心瞪我,最后还是拿起手机拨电话:“林耀辉,今晚有没有空出来?王小艾要请你吃饭。”
不知道林耀辉怎么说,王慧心对着听筒只是连声说好。过半晌,她放下电话同我说:“他说这几天上面来人,走不开。让我向你陪罪,说是改天再约,他请客。”
“改天是哪天?这些官场上的人,嗅觉一向比狗还灵敏,也许他一早察觉我动机不纯。”我郁郁寡欢,不相信自己已经掉价到如此地步。
王慧心劝我说:“锦上添花人人爱,雪中送炭有几人?世态炎凉,一向如此。我再帮你想别的办法。”
15
我没想到林耀辉真肯替我疏通关系。他带我去探父亲,甚至还替我准备了两条小熊猫。
他说:“原来你祖父是王!我刚出道时,同你父亲倒有过几面之缘,知道他一向只抽小熊猫。”
我忐忑不安,不相信他肯做活雷锋,可是,我还有什么好顾忌?我宁愿他看中我鲜活的肉体,愿意拿我父亲的自由来同我做交易。
我终于见到父亲。
沉默,苍白,日渐消瘦……
我把小熊猫递过去给他,他皱眉看着我,一脸不豫,一刹那,我似乎又看到他穿着阿曼尼西装,走路昂首挺胸,神色傲慢无比,一脸英气逼人的模样。
“你从哪里弄来这两条烟?你妈没告诉你我戒烟了?”他把烟推回来给我。
我不知道说什么好。我和他一向缺乏沟通!过半晌,我说:“你想吃什么?我想办法给你送进来。”
“你不用管我!你只要照顾好你妈!”他淡淡嘱咐我:“你妈身体不好,一到冬天就犯风湿,你要按时嘱她吃药。”
我心酸,想不到他那么爱老妈。我说:“你放心。我会好好照顾她。你有什么需要,叫人通知我,我会想办法送进来给你。”
他突然苦笑:“我还需要什么?我不过等着秋后会审,能判个斩立决就算解脱了,省得零零碎碎的受气受折磨!”
我哭起来。
他终于伸手摸摸我的头,安慰我说:“小艾,你听我说,我活了这么久,该享受的都享受了,我没什么好遗憾!倒是你,将来日子长着呢,不知道你怎么熬下去。”
我泣不成声。他说:“你回去吧。下次别再来看我。省得我揪心!”说着站起来,示意管教带我出去。
我不肯走,他劝我说:“你看,你自幼就是这么倔强!女孩子最好温柔一些,听话一些,总有好处!”
我突然听进心里去。从前,他说我一百句,我也只是左耳进右耳出。这一次,我出奇的听话,乖乖和他挥手告别。
我和林耀辉说:“我要救我父亲,不管付出什么代价!”说完牢牢盯住他,一脸的舍生忘死。
他忍不住叹气:“你以为是让你做刘胡兰保护红军战士?现在没有这个,谁肯出头办事。”他做一个数钞票的手势。
“需要多少?”我豁出去。
他看我一眼,慢慢说道:“要找律师打官司,还要疏通关系,上下打点,保守的说也要个小两百万,运气好,也不过是死罪改活罪。”
我泄气。我就是去卖身,一时也筹不到这么多钱!
林耀辉说:“我还得回局里一趟,不能送你回去,我给你叫一部车。”说着,为我招一部计程车,塞一百块给司机:“零钱找给这位小姐。”
我明白他这是知难而退。二百万!简直就是填不完的无底洞!我叫司机直接把车子开到酒吧去,打算喝个一醉方休。
两瓶百威下肚,已经有人上来吊我膀子。腆着肚皮夹着老板包,腕上金表,指上方钻的两个男人,满脸的谄笑,看起来色,且贱。
“小姐,偶好欣赏你,不知可否赏光一起饮一杯。”一开口,原来是南方口音,不知道是哪里来的观光客。
“好!别说喝酒,就是上床也可以!”我笑着伸出两根手指:“只要你付得起这个数。”
“二百块?”矮胖子笑的一脸猥琐,简直的就是喜出望外。
“是二千块!”高胖子看我摇头,于是斩钉截铁道:“好!就两千块。”说着上来揽我肩膀:“我们可有两个人,你可吃得消?到时候可别哭着求饶。”
“是两百万!”我甩开他的手:“拿得出两百万,我立时跟你们走。”
“你这不是摆明消遣人?”矮胖子一张脸一下子拉得老长。
“那你说个价钱?你能出得起什么价钱?”我面不改色。“真要玩,就要舍得花钱!两千块?也不称称自己斤两,够不够出来消遣人?别以为兜里有几个臭钱,就谁都敢拿来消谴!”
“你……”矮胖子气的跳起来,“我好心请你喝杯酒,你这小表子给脸不要脸……”
我大怒,一扬手,拿冰水淋了他一头一脸,意犹末尽,于是泼妇骂街一般冲他咆哮:“你真当老娘是粉头?也不照照镜子看看你那德性!你给老娘提鞋,只怕还不配!”
矮胖子大怒,顾不得一头一脸的水,扑上来要扇我耳光。
我突然害怕,禁不住退后一步,撞到一个坚实的怀抱里,耳边一个低沉但有力的声音响起来:“下等人才动手打女人,两位绅士不会这么野蛮吧?”
矮胖子脸上一阵红一阵白,终于给高胖子拉着悻悻而去。
我向那位绅士道谢,我说:“多谢出手相救!可惜我没钱请你喝白兰地。”
那绅士大笑:“王小艾!我再也想不到会在这里遇到你!你怎么还像当年一样?总是让人大开眼届!”
我尴尬。这又是什么人?
16
“我听说你留学英国?是回来渡寒假吗?这么多年不见,你还像从前一样,一点也没变!像个洋娃娃一样的漂亮,偏偏脾气又大,嘴又厉害!”他一连声讲下去。
我不理他。哪里跑出来这样一个人?这副热络的样子,不知道的一定以为他认识我足有一生一世!我却一点儿也想不起他姓甚名谁。
“嘉瑶说也只有你,才能这么潇洒的游戏人生!你要不要过去和嘉瑶打个招呼,她就坐在那边。”他指一指角落里的卡座:“我再也想不到能在这里遇到你!我要是没听嘉瑶的话,去了别的酒吧,怕是又要与你失之交臂……”
真受不了!一个大男人这样啰嗦!我打断他说:“好呀。你带我去同嘉瑶打声招呼。”
他立时在前面带路,我于是跟着他走去那边角落的卡座,去会他口中那个素不相识的‘嘉瑶。’
结果,我却一眼看到黄嘉华!马克威廉本杰明事务所的黄嘉华大律师!我没想到他竟然真会阴魂不散,一时受惊,脸上表情阴晴不定。
他倒大方站起来打招呼:“王小姐,没想到你同嘉瑶嘉乐是同学!你这回总算相信我真是回来探亲吧?”
我突然想起王慧心那天同我讲的闲话。再细看看,这可不真是双生子两姐弟?一样的浓眉大眼,男生看起来异常俊美,女生倒是分外英气逼人。这么说,黄嘉华就是他们的那个英国华侨远房亲戚了?
我心突的一下,猛的想起那张十万英镑的支票来。我脸红心跳,急急同他道:“黄律师能否借一步说话?”
他转头问黄嘉乐:“这附近可有清净场所?”。黄嘉乐于是指引我们上了二楼的咖啡茶座。
一落座,我已经迫不及待问他:“那张十万镑的支票,你是否已经转回去给郑杰森的父母?”
他点点头:“是。当天已经邮专递去韩国!”
我失望的垂头丧气。
他却说:“如果王小姐后悔,我可以同当事人讲,或许尚有转机。”
我立时说好。他轻笑出声:“这回只怕真是皆大欢喜!王小姐何苦非要绕个圈子劳民伤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