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名:爱的替身

爱的替身第16部分阅读

    相大白时喜悦的吻,而是,当一个男人的情感在某一时刻被触动后,疯狂的、想要占有她的吻。

    她不知所措、无法呼吸,却又不由自主地忘记了挣扎,忘记了悲伤,忘记所有的一切,唯一不能忘的,是很多年前的某个夜晚,他慌张而渴望地看着她时,那明亮的眼神。

    忽然,刺耳的电话铃声在客厅响起,两人错愕地停下来看着彼此,袁祖耘不敢相信这个时候还有人会打电话给她,而她不敢相信的是,自己刚才竟然没有推开他。

    她仓惶地挣脱他,去接电话,子默用一贯木讷的声音说:“有……止疼片吗,治痛经的?”

    “有……”

    “太好了……我半夜醒来,肚子很疼,本想下去买,可是看到你房间灯亮着,就想说不定你会有……”

    “我现在就帮你拿上去。”说完,她挂了电话。

    “谁?”袁祖耘板着脸问。

    “子默,”她转身去抽屉里找药片,“她生病了,我上去陪她。”

    如果不说谎,她不知道自己接下去该怎么面对他。

    他看着她,张嘴想说什么,却还是忍住了。

    他们一起出门,在电梯厅等电梯,她看着同时发出亮光却代表不同方向的两个按钮,忽然有一种难以言喻的忧伤。那两个恰恰相反的箭头,就好像很久以前的他们,背对背,从此踏上了不同的路。

    两部电梯同时发出“叮”的一声,他们默默地看着彼此,然后再一次,各自上路。

    “请坐,”蒋柏烈随意地指了指,从冰箱拿出两罐啤酒,“冰的可以吗?我个人觉得啤酒如果不冰就失去了它的意义,但你觉得常温比较好的话,箱子里也有。”

    “就……冰的好了。”

    他点点头,把罐子放在茶几上,漫不经心地问:“怎么样,袁世纷,这个星期过得如何?”

    她愣了愣,说:“还……不错吧。”

    他像是对她的迟疑不满,却没再提问,而是径直走到自己的座位上做好,打开笔记本写着什么。

    世纷忐忑地在皮椅上坐下,心里打着鼓,像是比上一次还要紧张——这是为什么呢,明明已经把一切都告诉他了,却更加不安?

    “那叫‘弗洛伊德椅’。”他一边低头写字一边说。

    “啊?”

    “你身下的那把椅子。”

    “……”她有点不知所措地看着这张黑色的皮椅,她曾躺在上面说了许多从来没有说给别人——也同样没有说给自己听的事——但她觉得这只是一张普通的、也许比普通的稍微舒服一些的椅子罢了。

    “你没听说过吧?”蒋柏烈抬起头,笑容可掬地问。

    “没有……”难道说,是弗洛伊德设计的椅子吗?

    “其实,那就是一张平凡的椅子而已。”他又说,脸上的笑容一点也没有变。

    “……”

    “很奇怪我们为什么要叫它‘弗洛伊德椅’吗?”

    “嗯……”

    “其实我也觉得很奇怪。”他眨了眨眼睛,不知道是说真的还是在开玩笑。

    “……”

    “所以说,其实一个人对一件事或物的看法,未必能够得到别人的认同。比如关于这张椅子,我告诉你这个名字,你觉得无法理解,想象不到为什么要给一张椅子取名字。但是在心理医生看来这是一件很重要的事,以‘弗洛伊德’来命名也许会让医生觉得自己很专业很伟大——”

    “——哦真的吗?”她用一种恍然大悟的眼神看着他。

    “……当然,我只是打个比方,我本人也认为‘弗洛伊德椅’这个称呼很俗气,”蒋柏烈无奈地翻了个白眼,“我想说的是,当无法被别人理解的时候,有的人选择据理力争,有的则选择沉默。如果是你,你会怎么做?”

    “我?”她像是还无法一下子从刚才的思维里跳跃出来,“我也不知道……也许会把自己的想法说出来,可是最后,还是保持沉默。”

    “啊,”他点点头,像是意料之中,“可以告诉我为什么吗?”

    “为什么?”她顿了顿,“大概,是因为已经接受了这样的事实,人与人的认知是不同的,我没有理由、也没有办法要求别人一定赞同我的想法。”

    “那又为什么要把自己的想法说出来?”

    “因为……因为……”她看着他的脸,忽然说不下去了。

    “因为你的心中还有一个自己。”蒋柏烈也看着她,一脸温柔。

    “……”

    “你知道吗,上次的会面结束以后,我整个星期都在思索你的事。还记得我曾经对你说过,自从那个对你来说很重要的人离开之后,你的时间就静止了?”

    “嗯。”

    “我想现在我终于知道为什么了。”

    “?”

    “是因为你舍弃了原来的自己,成为另一个人活下去。”

    她点头。

    “可是,又不仅仅如此。尽管自我催眠,尽管变成了另一个人,但你还是没有忘掉原来的自己,甚至于,她就活在‘你’的内心深处。每天跟‘你’一起醒来,吃早餐,出门,上课,交谈,吃午餐,上课,回家,吃晚餐,看电视,听音乐,洗澡,睡觉……也许那听起来很可怕,可是就像你第一次来的时候说的,在‘你’的体内,住着一个小小的‘她’。实际上直到上周我才明白过来,这个‘她’并不是你死去的妹妹,而是你自己。”

    “……”

    “只不过那是永远无法长大的自己,所有的一切都停留在2001年的9月11日。”

    她垂下眼睛,过了很久才轻声说:“是的……也许你说的对。”

    “那么你已经准备好了吗?”

    “?”

    “找回原来的‘你’,并且把真相告诉所有人。”

    “我……”她咬着嘴唇,不知道该如何回答,“我不确定……是不是有这个勇气……”

    “怎么会没有呢,袁世纷,”蒋柏烈看着她,坚定地说,“既然有勇气舍弃自己,又怎么会没有勇气找回自己?”

    “好……我想我会试试看。”

    那一刻,她忽然觉得,“世纷”这个名字离她并不是那么远,至少,她已经知道如何去回应。

    自从那个冲动夹杂着迷惘的夜晚之后,她再也没见过袁祖耘。一周的假期结束,她不得不回到公司继续上班。selly过完年就复工了,照理说她应该亲自跟去交接的,但她总是以各种各样的理由搪塞,每天窝在那间只有她一个人的办公室,收发各类邮件,然后逐一翻译。她终于又有时间捧着热咖啡在午后的落地窗前发呆,时间从她指缝中流过,每当阳光照耀在她身上,一种强烈的想要改变什么的欲望会在她体内涌动。

    她有点迷惑,究竟是“世纭”住在她的身体里,还是她住在“世纭”的身体里?

    她忽然想起袁祖耘对她说的话:你从来不是糖纸,而是一块……傻傻地,想要用糖纸来掩饰自己的糖果而已。

    真的吗?

    八年来,她那么努力地让自己成为“世纭”,可是最后,他还是轻易地识穿了——那么,他究竟是怀着一种怎样的心情,度过了八年时光,又将怀着一种怎样的心情,去迎接未来?

    茫然的嘴角有一抹不自觉的苦笑,她想,她没资格去问他,没资格了解他的痛苦与悲伤,甚至没资格对他说抱歉。

    手机响了,她迟疑地拿起来,每一个音符都像是她的心跳,抗拒却又期待着。

    “喂?”

    “在哪里?”袁祖耘的开场白永远是直截了当,没有任何多余的句子。

    “办公室……”

    “哦,最近怎么没在楼下餐厅看到你?”

    “……吃腻了。”

    “那你想吃什么?”他立刻问道。

    她没有回答,生硬地忽略了这个问题:“找我有事吗?”

    “有……”

    “……什么事?”

    “不知道为什么……一抬头看到外面那个位子上的人不是你,心里有点空荡荡的。”

    “……”她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仿佛说任何一个字都像在回应他的想念。

    哦,是啊,这就是想念不是吗?只是性格恶劣的人,一向拐弯抹角,不肯直说而已。

    “你没有话想跟我说吗?”他的声音听上去有点不耐。

    “暂时……没有。”她咬着嘴唇,觉得自己的口吻很像子默。

    “你——”他就要露出恶魔的本性,却突如其来的开门声打断了。

    她听到他在电话那头远远地说:“小姐,你难道不会敲门吗?!”

    selly不明所以的声音响起:“干吗,我不过是进来送份文件而已……你在跟谁打电话?”

    恶魔嚣张的气焰立刻小了一截,含糊地说:“总之你先出去……”

    “咦,你这小子该不会是趁我生小孩的时候交了女朋友吧?”

    “……”尽管他没有说话,可是她却能感觉到,此时的他正无奈地翻着白眼。

    她捂住嘴,让自己不要笑出声来,几秒钟之后,她听到电话那头的他说:“等会儿再打给你,先挂了。”

    “哦……”

    “不许关机!”他补充道。

    “哦……”

    得到了保证,他才心满意足地“嗯”了一声,挂上电话。

    她看着手机屏幕,想起他刚才说的话,才发现原来最近她的心情也可以用那三个字来概括——空荡荡。

    她曾执着、曾努力的一切,忽然有一天被颠覆了,她不再是“袁世纭”,尽管在别人眼里,她还是“她”,但在心里,她知道自己已经不是“世纭”,而是一个……离开了“世纭”了就不知道该如何生存下去的女孩。

    她所有的迷惘与恐惧,都来自于那颗失落的心——或许,还有不能预知的未来。

    她始终有一个疑问:如果我成为原来的那个“世纷”,那么我还能活下去吗,那些以为她已经死了人能够接受吗,那些以为“世纭”还活着的人能够接受吗?

    以及……真正的世纭能够接受吗?

    她按下关机键,彩色屏幕变成了一片黑暗,她答应过他不会关机,可是她食言了。就像八年前,她答应会一直陪着他,后来,也不得不食言一样……

    周末的晚上,她又一个人整理搬家时没拆开的纸箱子,有一个是妈妈给她的,说是她留在家里的东西,不知道有没有用,要是她觉得没用就干脆丢了。

    她打开纸箱,里面果然都是些杂七杂八的东西。高中时买的各类杂志、漫画、小说书,磨旧了的发夹,缺了一条胳膊的蜡人,盖子上印了小狗的圆珠笔……等等等等,诸如此类。还有同学寄来的贺卡,厚厚的一叠,信封都是五彩斑斓的,用橡皮筋扎在一起,好像每一个高中生都很热衷于在逢年过节的时候互相赠送贺卡,好像那是一件多么神圣的仪式似的。

    她解开皮筋,那叠五彩斑斓就这样散落在她手里,她抽了一只绿色的信封出来,信封上的笔迹一看就知道是梁见飞的。

    世纷:

    祝你在新的一年万事如意、心想事成!

    ps。祝我们都能考进理想的大学!

    梁见飞

    19991231

    然后是一只大红色的信封,她知道那是宝淑的。

    世纷:

    祝你新年快乐,怎么吃也不会胖!最重要的是,过年拿到很多压岁钱,请我们出去吃饭哦!哈哈……

    林宝淑

    19991231

    她不禁笑起来,那时的宝淑是胖嘟嘟的,有点婴儿肥的意思,总是苦恼着说要减肥,却又每每抵挡不住美食的诱惑。

    她继续翻看着,好像每一封都能勾起她许多回忆,那都是属于袁世纷的回忆,从八年前就停止的回忆……

    墙上的钟摆滴答滴答地响着,她的笑容在一瞬间凝结,一个可怕的念头蹿进她心里:妈妈为什么要把世纷的信给她呢?她是“世纭”……不是吗?

    她呆呆地坐在纸箱前,所有的思绪都停了下来,她是静止的,世界也是静止的。

    她站起身,拿上背包冲了出去,她觉得自己猜到了什么,却又不敢承认。于是她需要证实,一个完整而彻底的证实。

    车子停在妈妈家楼下的时候,已经是晚上九点,通常这个时候妈妈已经准备睡觉了,所以在对讲机里听到她的声音时有些意外。

    她打开门匆匆地奔上楼去,门是开着的,门口摆着一双拖鞋。

    “什么事这么慌慌张张的?”妈妈果然一边涂着护手霜一边走出来。

    “妈……”她开了个头,却不知道怎么接下去。

    “?”

    “我……”

    妈妈停下手里的动作,说:“你该不会闯了什么祸了吧?”

    她张嘴,说不出话来。

    “到底怎么了?”妈妈有点焦急。

    “我……我有件事情想问你……”

    “什么?”

    “……你都知道了?”

    “知道什么?”

    “……”

    她看着妈妈,没有说话,一个字也没有。可是妈妈却像是忽然明白了她的意思,讶然地“啊”了一声,转过身去,没再看她。

    过了很久,妈妈忽然笑了笑,轻声说:“傻瓜,我怎么会不知道呢,我是你们的老妈啊……”

    “……”

    “那天早上你们从房间走出来的时候,我就已经知道谁是谁了。”

    capter12四月:我不爱你了么?

    【袁祖耘:“……你想告诉我说那都不是爱吗?那你告诉我怎么才算爱,你要我怎么做才能让你爱上我?”

    蒋柏烈:“所以,很多事情发生的当时,我们并不会认为它会对自己造成什么影响,可是最后回过头来的时候,却往往发现,如果当时‘怎样怎样’,或者当时没有‘怎样怎样’就好了。可是那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当事情已经发生的时候,我们该如何去面对它。”】

    “我是你们的妈妈啊,只要看一看你们的眼神,我就知道谁是谁。”

    妈妈还是背对世纷站着,看不到脸上的表情,但说话的口吻却是异常的从容。

    “……”世纷久久说不出话来,好像有很多话想说,可是到了嘴边,却发现自己早已了然于心。

    “……”

    “那么,爸爸知道么……”

    “知道,是我告诉他的。”

    “啊……

    妈妈轻轻地叹了口气,说:“收到噩耗的那天晚上,你就受不了打击晕倒了。还记得我叫你的名字吗?”

    “?”

    “我叫你‘世纷、世纷’……你睁着眼睛,却像是死了一样,一动不动……”

    “……”她记忆中的那个夜晚,只有当时还是婴儿的表妹的哭闹声,以及一片黑暗。也许,黑暗中她听到了有人在叫她,但她无法记起,更无法回答。

    “我吓坏了,连忙把你送到医院,又给你爸爸打了电话。你爸赶来的时候,你还是睁着眼睛,但是医生说你其实昏迷了,神志不清。在那段时间里,你一直重复喃喃自语,好像在说,死的那个应该是你……”

    “……对不起。”除了这一句,她不知道自己还能说什么。

    “医生说,如果你醒了,最好不要说任何刺激你的话,怕你会崩溃。所以我跟你爸商量之后,决定先不跟你提这件事,想等你病情稳定了,再跟你谈心。”

    “对不起,”她很想走上去从后面抱住妈妈,可是脚步却无法移动,“在那种时候……还要你们为我的事担心……”

    “可是等我们从美国回来,却发现你变了个人,你真的变得像世纭了,沉默、安静、却满怀心事……于是我决定尊重你的意思,如果你想替妹妹活下去,我不会阻止你,既然已经失去了一个女儿,那么我想剩下的那个,我一定要让她快乐、让她自由自在地活……”

    “妈……”她流下眼泪,为了母亲那颗伟大的心。

    “可是你知道吗,”妈妈转过身,表情是那么平和,“我现在有点后悔了。”

    “?”

    “我想让你快乐,我以为如果你把自己变成世纭就能够快乐……可是我错了,我明明在你眼里看到了痛苦的挣扎,所以女儿,你诚实地回答妈妈,你快乐吗?这八年来你快乐吗?”

    世纷张开嘴,但答案却像是哽在喉间,这是一个八年来她从没敢问自己的问题,她怕回答了,就再也没有了生活的勇气。可是今天晚上,她却想要回答,不知道是谁给了她这股力量——她想,也许就是那个,活在她身体里的小小的世纭。

    “……当我走在路上的时候,朋友们都叫我‘世纭’,我想我是快乐的,”她说,“我站在最喜欢的百货公司前,从玻璃橱窗上看自己,发现那个融合了橱窗摆设的景象中的我,竟然那么像世纭,甚至于,我觉得那就是世纭……”

    “……”

    “可是晚上回到家,一个人孤单地站在窗前,倒映在玻璃窗上的自己……却又让我觉得痛苦。就像你说的,我和她的眼神不同,一眼就能分辨出来。”

    “……”

    “所以如果你问我是不是快乐……我很难回答,我只能说,之所以回来,是因为我发现自己不能再这样下去,我只会越来越多地夺走世纭曾经拥有的东西——但我不想那么做,我不应该那么做!”

    妈妈走到她面前,面带微笑地搂住她,轻声说:“不论怎样,我只想要你知道,所有的人,包括我、包括你爸爸、包括所有的亲人和朋友,在接到了那个可怕的消息之后,都明白到,活着是一件多么幸运的事,我们希望死去的人可以安息,也祈望活着的人能够快乐……世纷,你明白吗?”

    四月五日的早晨,世纷穿上那件她认为很酷的风衣,一个人开车出门。她在楼下的花店买了一束粉色的百合,又在便利店买了些吃的,这才上路。

    她要去一个八年来她从没去过的地方,在那里,有一块石碑上刻着“袁世纷”三个字,可是躺在那下面的,却是另一个女孩。

    车子驶上高速公路,因为正在修整的关系,只有窄窄的两条车道,她全神贯注、小心翼翼地踩着刹车和油门,心却不由自主地飞到别的地方。

    她会恨她吗?

    这么多年来,借用她的名字活着,想要变成她,却又无法抑制内心的自我,剥夺了所有人对她的思念,甚至于,剥夺了人们对她的爱——所以,她应该要恨她的吧?

    她觉得自己的身体在颤抖,不知道是因为那颠簸不平的路,抑或是真的、发自内心的颤抖?

    她按照妈妈的吩咐,在某个出口驶出高速公路,然后沿着颇有小镇风情的街道以及油菜花田驶了一会儿,就看到那座墓地的指示牌。

    停车场的门口有人一字排开贩卖各种扫墓祭奠用的东西,像是鲜花、金色和银色锡箔纸做的“元宝”,各种印刷粗糙的“货币”,甚至有纸制的“花园洋房”和“汽车”。她一下车,就有人上来想要向她兜售,可是看到了她后座上的那捧盛大的花,便走开了。

    她捧着花以及一袋子零食向墓地的入口走去,她觉得迷茫,明明怀着忐忑,却又无法说服自己不来。她像是在寻找答案,尽管她知道没有答案。

    来扫墓的人很多,广播里放着平和的音乐,既不欢快也不悲伤。来这里的人也各式各样,有的哭地无法自己,有的面无表情,有的却面带微笑,像是知道自己的亲人过的不错后那种宽慰的笑。

    世纷不知道自己脸上是什么表情,但她想,不会是哭泣也不会是微笑,也许,就是不知道前路如何的那种毫无表情。

    并不宽阔的水泥路的两边,是一排排的墓碑,她按照妈妈给她的号码,找到了她要去的那一排,这里就像电影院一样,是对号入座的,只不过,“观众”来了这里之后,就再也不会离开。

    她看着一座座刻着陌生名字的墓碑,心跳地沉重,仿佛每一下都将是她最后的心跳。

    终于,那个刻着她名字的石碑就这样出现在她面前……那上面,竟然没有一张照片!

    只有米白的瓷砖,填满了椭圆,那么苍白,那么无力。

    她忽然就哭了,不可抑制地流下眼泪,她夺走了世纭的一切,甚至是墓碑上的名字以及照片……所有的一切,都是她夺走的!

    而她竟然还这样理所当然地“代替”她活下去,以为这是一种延续,以为这是一种救赎,以为这就是真的“世纭”,以为自己真的可以代替她……

    哦,不!

    她跪倒在石碑前,她无法代替她,无法用这样的一个“世纭”去代替她。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她哭喊着,不善言辞却内心善良的妹妹仿佛就在眼前,那苍白而无力的瓷砖上是她温柔的笑脸,灰色的石板下埋葬的,是她那颗最纯真的心。

    这一刻,她才忽然意识到,无论自己多么努力,都无法代替妹妹,因为她们就像是浩瀚的宇宙中两颗独一无二的、紧紧相连的星球,尽管渺小,却是谁也无法代替。

    离开了世纭的世纷,只能是一颗,再也无法做什么的寂寞星球。

    有人轻轻地拍了拍她的肩,仿佛在说:别忧伤,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她抬头,怔怔地看着那个人,看着她走到她身旁,蹲下身子放上一束鲜艳的向日葵,一脸温柔地说:“我想,世纷一定不希望一年才来看她一两次的我们,总是哭丧着脸,没有其他的表情吧?”

    梁见飞的头发剪断了,直直地披在肩头,刘海几乎遮住她半边眼睛。

    “……”

    “世纭,”梁见飞说,“世纷那么开朗、那么爱笑,她一定希望我们都好好地过自己的生活,快乐地度过每一天。”

    “……”她忘记了哭泣,可是心里却更加悲伤。

    “我离婚的那一阵子,很不开心,每天都哭哭啼啼的,但又要在别人面前逞强,我强迫自己笑,不过很难,对一个伤心的人来说很难……可是我做到了。”

    “……”

    “我总是想着,要是世纷还在的话,肯定会拍着我的肩膀说‘别这样,没什么大不了的,不就是离婚吗,那又不是世界末日’。”说完,梁见飞笑了,笑得红了眼眶。

    “……”

    “可是世纷不在,她不在我身边,早就……离我们远去。所以我想,跟她比起来,失去一个男人,失去一段婚姻,那真的没什么——我也想要像她那样笑,快乐、开朗,那么也许每当我笑的时候,她也能感受到吧?”

    “见飞……”世纷缓缓站起身,悲伤地说不出话来。

    当她自私地想以自己的方式活下去的时候,她只看到了自己的痛——失去了妹妹的绝望与悔恨,却忽略了其他的东西——那就是,所有爱着她的人的悲痛。

    当人们为了她的“死”而悲伤的时候,她却在世界的另一端过着她想要的“与世隔绝”的日子。她终于明白,那其实,只是她的一种逃避现实的方式而已。

    那没有使父母、使亲人、使朋友、使爱人高兴,反而另他们更痛苦。

    “不知道为什么,”见飞又说,“在伦敦见到你之后,我忽然很高兴,觉得你能这么坚强地生活着,真是太好了。”

    “……”

    “如果——我只是说,如果,”见飞的目光忽然变得虚无缥缈起来,“反过来,离开的那个人是你,世纭,而不是世纷的话,也许她会很难过,伤心地无法再活下去……”

    “啊……”她轻轻张开嘴,想说什么,却只是讶然地低叫着。

    “她那个人,就是这样,”见飞温柔地笑着,低下头,说,“尽管总是面带微笑,尽管总是那么开朗,可是每当遇到伤心的事,都脆弱地、软弱地不知道该如何是好,反而是你这样内向却沉稳的个性,会坚强地出乎人们的意料呢……”

    说完,两人都沉默地看着墓碑上红色的字,以及那块,苍白而无力的米白色瓷砖,此时此刻,仿佛不用说任何一个字,石板下的人也能够明白所有的一切。

    梁见飞闭上眼睛,双手合十,默默地在心底诉说并且祈祷,那一定是,想让死者安心的诉说与祈祷吧……

    “见飞,”世纷双手插袋,定定地看着石板上那束鲜艳的向日葵,“如果我告诉你,这下面躺着的,并不是世纷……你会相信吗?”

    梁见飞错愕地看着她,过了很久才从喉间挤出两个字:“什么?”

    她很想说,我就是世纷,我并没有死,却不觉得快乐,反而受着煎熬……听到这样的消息,你是高兴还是愤怒?你可以原谅这样的我吗?

    然而,她只是勉强笑了笑,摇摇头说:“没什么,只是一句……玩笑而已。”

    见飞疑惑地皱了皱眉,最后别过头去,看着远处,说:“也许……我曾经想过,要是活下来的是世纷而不是世纭,那该多好……”

    “……”

    “……但后来我改变主意了,”见飞转过头看着她,“不管‘你’是谁,不管活下来的是谁,我都应该感谢老天没有把‘你’带走,我想,那个被带走的一定也这么认为。”

    说完,见飞从外套口袋里拿出墨镜戴上,转身离开,她并没有说“再见”,只是头也不回地挥了挥手,就消失在深绿色的灌木丛的另一头。

    世纷怔怔地望着那个背影消失的地方,嘴角扯出一抹浅浅的苦笑。

    走出墓园的时候,她拿出手机给蒋柏烈打了个电话。

    “你知道吗,我今天去看她了……”说完,她忽又觉得鼻子一酸,像是好不容易被压制住的伤感又跑了出来。

    “谁?妹妹吗?”蒋柏烈似乎正在做饭,电话那头传来什么东西下油锅的声音。

    “嗯……我还遇到以前的好朋友。”

    “你对她说了吗?”

    “?”

    “其实你是世纷。”

    “我想我……差一点就要对她说了,不过最后还是没有……”

    “哦……有点可惜。”

    “……”

    “那么妹妹呢,想说的话都对她说了?”

    她坐进车里,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不知道……事实上,我也不知道自己要跟她说什么,我觉得无论说什么,都无法挽回了,她不会原谅我的。”

    蒋柏烈沉默着,过了一会儿,他像是走到另一个安静的地方,用一种温暖的口吻说:“听我说,如果,所有的一切都调换过来,代替孪生姐妹死的那个是你的话,你会恨她吗?”

    “……不会。”她艰难地回答。

    “那么你为什么要困惑,为什么要难过,为什么非要求得原谅呢?”

    “可是医生,你不明白,死的并不是我,而是世纭!”她几乎要尖叫起来。

    “你是想说虽然你幸运地活下来却比死还痛苦吗,”他的声音变得有点冷,“你难道不觉得这种想法是毫无意义的吗?难道你一定要带着这种所谓的痛苦活下去吗?你觉得世纭喜欢看到你这样?”

    “……”这是蒋柏烈第一次骂她,但不知道为什么,她却并不难过,有的只是嘴角那浅浅的苦笑,就像看着见飞的背影时一样。

    温柔也好,凶狠也好,她知道他们都是想要帮助她,想帮助一个倔强的女孩走出困境。

    她再一次深吸了一口气,以一种释然的口吻说:“你锅子上的东西不会焦吗?”

    “啊!”

    电话那头的蒋柏烈大叫一声,接着是一阵脚步声。

    “我的牛排……”他的声音听上去是真的很痛苦。

    她失笑:“希望还可以挽回……”

    “说到挽回,”他说,“我并不同意你刚才的说法,我不认为你已经什么都无法挽回了。”

    “……”

    “不过我现在先要去挽回我的牛排,所以,下次见面再说喽。”

    蒋柏烈没有给她任何机会,就挂上了电话,她看着手机屏幕,心里有一丝惆怅,可是却又期待着——因为他说,她并不是什么都无法挽回了。

    下午三点左右,世纷驾着车回到公寓楼下,不期然地在车库里看到正靠在墙上发呆的袁祖耘,她下意识地踩了个急刹车,轮胎跟地面摩擦着发出尖锐的声音,等她回过神来的时候,发现袁祖耘正一脸微笑地看着她。

    她没有看他,装作面无表情地停好车,下车向他走去。

    “你今天不用上班吗?”她在离他两米远的地方停下脚步,没有去看他的眼睛。

    “你呢?”他不答反问。

    “我有事……”她皱了皱眉,沉默下来。

    “不请我上去坐吗?”

    “……”

    “那么去我家吧。”说完,他装作不经意地牵起她的手,向地面走去。

    她错愕地想要挣脱,却发现那扣住她手腕的手指,就像钢铁那样坚固。

    “袁祖耘!”她终于忍不住叫他的名字。

    “怎么?”他带她上出租车,报了地址,然后气定神闲地看窗外的风景。

    她叹了口气,忽然觉得无奈,独立而固执的她,唯独对眼前这个男人毫无办法。是因为他的霸道吗?

    还是因为……很多年前那不告而别的愧疚?

    出租车停在他的楼下,他用一只手付了钱,另一只手牢牢地牵着她下了车,然后孩子气地说:“你答应我不跑的话,我就放开你。”

    她皱了皱眉头,还是点头答应了。他真的松开手,不过很慢,像是真的怕她逃走。

    她双手插袋,径自走上楼去,心底好像在说:答应过你的事,我不会再食言的。

    他家还是老样子,所有的色调都显得灰暗,只有沙发上一只红色的靠枕很抢眼,像是他新买的。

    “坐。”他还是随意地指了指,然后去厨房的冰箱拿出两瓶矿泉水,递了一瓶给她。

    她接过来,没有打开。

    他也没有打开。

    两人沉默了一会儿,忽然异口同声道:“我有话想跟你说……”

    袁祖耘愣了愣,说:“我发现自己无法再忍受下去了……这种,所谓的‘暧昧’。”

    “?”

    “这是我想了好久才想到的方法,为了接近你,却又不伤害你,我只能使出浑身解数去做自己不擅长的事……”

    她苦笑了一下,不知道该高兴还是难过。

    “但是昨晚我躺在床上,一闭上眼睛就看到你,我发现自己不适合这种不明所以的关系。”

    是的,她在心底说,我赞同。

    “起初我很害怕,”他抓了抓头发,“如果你真的不是世纷,而是世纭,如果我愚蠢地爱上了你,那么我想我知道该怎么做。我会离开你,在你觉得痛苦之前,远远地离开你,然后就可以死心地变成另一个袁祖耘……”

    “……”

    “但你不是世纭,你是世纷,于是我不知道该怎么做,”他靠近她,害怕这样的自己会让她想逃,却还是忍住不去牵她的手,“尽管你几乎变成了她,可是你的眼神却没有变,那么,会让我心跳加速的这个女人,究竟是很多年前的那个女孩,还是……眼前这个已经改变了很多的你?”

    “……不管,你的答案是什么,”她终于静静地开口,“我想跟你说的是,忘记叫做‘袁世纷’的女孩吧,像你自己说的,去变成另一个袁祖耘。”

    “为什么?!”一瞬间,他愤怒了。

    “因为我不爱你了……”她听到自己的声音平静地说,却还是不敢抬头看他的眼睛。

    他瞪着她,不会轻易发脾气的他被彻底激怒了:“那为什么要一次又一次地跟我去电影院?为什么要帮我挡滚烫的咖啡?为什么要在我生病的时候来照顾我?为什么纵容我的所作所为?……”

    “那是……”她很想说出个所以然来,但脑海里是一片空白。

    “……你想告诉我说那都不是爱吗?那你告诉我怎么才算爱,你要我怎么做才能让你爱上我?”

    她抿着嘴,眼前变得模糊起来,他的问题她无法回答,一个字也答不上来。

    他伸手捏住她的下巴,抬起她的脸,尽管眼里都是泪水,她却倔强地还是不看他。

    “既然你肯承认自己就是世纷,为什么却不肯承认你还爱我?”他声音沙哑,刚才愤怒的冲动渐渐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失落的情绪。

    “……”

    “……”

    忽然,他低下头,吻住她,轻柔却充满了力量,像在哀求着什么。

    她可以感觉到他温暖的唇舌,以及自己那颗跳地涌动的心。

    他伸手紧紧拥住她,还是那么轻柔地吻她,害怕吓到她,却又专制地不让她逃走。她变得不知所措,他温柔而有力的手臂无论如何也推不开,她不自觉地张嘴想要喊停,却被他更深地吻着,好像怎么也分不开。

    她放弃了抵抗,本能地迎合起他来,她忽然忘记了一切,忘记了八年前的噩梦,忘记了八年来的挣扎,忘记了所有的快乐与感动,也忘记了所有的悲伤与痛苦……唯一记得的,是很多年前那个躺在山?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