栀香如酥(出书版)
作者:雪灵之
第1章缘自有时
三寰五行之中,公认两处福地——灵泽山和幽河。
幽河到底算不算福地……很难说,因为掉进去的没一个能回得来。河水灵气四溢引得天界魔界无数自信的仙魔前往试探,结果潜入后全没了踪影。渐渐的,幽河又被叫成“死河”,听上去宛如幽冥鬼地一般令人生畏。
灵泽山就讨人喜欢多了,数千年间飞升出不少光彩照人的仙家,八百年前还出了司掌三寰木灵的青岁帝君,更是声名大振。三寰传言:灵泽的一草一木都不可小觑,谁知道几百年后会修成什么惊世耀眼的仙人。
作为“不可小觑”的灵泽山脚下的栀子树,小栀子还是很有自信的,虽然与她同龄的水仙已经快要幻为人形了。
水仙有个很好听的名字,叫金盏,是他自己想的。听百知草说,但凡水仙幻化的仙人,都有点儿那个那个……比如说很挑剔,把容貌风度看得很重,在乎一些别人不在乎的东西,总之事多。
小栀子深以为然,水仙就很在乎名字,早早就为自己想好了,不像她,有灵识三百年了,还叫小栀子。
至于很看重风度——小栀子一向对百知草的话深信不疑,但这点就有点儿信不及了。所有没成形的精怪们常用灵识聊天,水仙话不多,但嘴巴很毒,大家看在青岁帝君的面子上,都不与他计较,他就越来越过分了,总挤兑她。真不知道,生在山顶灵泉源头边的水仙与长在山脚的她有什么过节,只要他开口,无论说什么都要捎带着讥笑一下她。
被欺负得忍无可忍,小栀子也反唇相讥过,怎奈生在灵泽风水最好之地的水仙,灵识比她强,声音都比她响,还有很多马屁树精花仙附和他,她的反击常常一败涂地,没办法,作为未来的君夫,忍无可忍——也得继续再忍。
说到水仙和青岁帝君之间的故事,是整个灵泽山公开的秘密,小栀子虽然很不喜欢水仙,但对这段姐弟恋情还是心向往之的。
青岁帝君的真身是棵松树,生长在山顶灵泉源头——也就是说,与水仙同地而生。松树幻化成女身的很少,君上姐姐就是个异类,听百知草说,君上姐姐没幻化成|人形时,也和她一样话多,整天就听见君上姐姐用灵识叽叽喳喳,谁都没想到这位呱噪的松树将来成了司木帝君。
得知君上姐姐也是个爱说话的神仙,小栀子就对她有说不清的亲切感,所有关于君上姐姐的事情都要百知草一说再说,所以对君上姐姐和水仙的故事比其他花精树怪要了解得更加通透。
三百年前,水仙刚有灵识,君上姐姐帮助司水的清泽帝君在天之西渊种植一种神秘的树木,结果不小心弄坏了司金的胜寰帝君镇压比炼的封印,比炼撞翻了乌浮塔跑了,胜寰帝君大怒。
三寰四方里谁敢惹怒胜寰帝君?
小栀子还记得百知草说起这位帝君的神情,脸色发红五官狰狞,最要命的还把口水喷在她的树枝上,让她盼了几天下雨,能把他的口水冲刷干净。
胜寰帝君了不起到小山神百知草都对他崇拜得五体投地,据说他的真身是盘古大神寂灭时陨落的一块小指骨,历经千万年的岁月化为一块灵石。灵石刚幻成|人形就被天帝封绶为司金帝君,掌风雷,特意加封“胜寰”二字,还授予他天族的神物崆峒印。百知草用很夸张的语气说,这位胜寰帝君的灵力在三寰内无人能敌,天帝这么优待他,也是为了招抚。崆峒印虽说是天族宝物,在历代天帝手中都只是个花哨的法器,具体有什么威力无人见识过。但胜寰帝君得了它,轻松地就把为祸西渊数百年的比炼镇在乌浮塔下了,三寰的神魔得知此役,对胜寰帝君更多了几分敬畏。
君上姐姐闯了大祸,不知道是被比炼打的,还是被胜寰帝君“教训”了,反正受了很重的伤,需要回生身之地修养,于是有了与小水仙的旖旎传闻。据说当年,周围的花精树怪常常听见君上姐姐与水仙彻夜密谈,嘈嘈切切说了什么听不清,总归是非常投契。她的邻居迎春花就很小声地对她说过,如果将来水仙幻成的模样好,直接就可以被君上姐姐收了,成为木灵界的“君夫”,可谓一步登天。
月圆之夜,不少勤奋的精灵忙着吸收月华,身处山脚背阴之地的小栀子睡得挺香。突然周围炸了窝,吓得她猛然惊醒,掉了一地的花瓣,正要抱怨,听见旁边的迎春花喊得格外激动:“君上姐姐万福!”
小栀子这才看见天空中比月华更耀眼的瑞气,一位绿衣女仙缓缓收住云头,恰巧在她面前的灵池边落下。
小栀子瞪大眼,细细看这位仪态万方的女仙,虽是松树幻化,青岁帝君的样貌很是风流美艳,一袭华丽的绿裳,即便没有仙侍围随,照样令人心生崇敬之意。面对满山精灵的高声祝祷,青岁帝君红唇微启,抬手轻轻做了个抚慰的姿势,“孩儿们,最近可有努力修炼?”
小栀子痴迷地看着她,觉得她比想象出的司木大神更令人膜拜神往。
一众精怪纷纷答她,场面更是嘈杂,青岁帝君从容微笑,再次抬手,“各归本位吧,夜已深沉,莫要惊扰附近生灵。”她这么一说,周围很快又恢复安静,小栀子被吵得发懵的脑袋也跟着清明起来,天哪,她见到司木帝君啦!要不是生在灵泽山,或许一辈子也见不到帝君级别的神仙!
百知草匆匆赶来,惊喜地叫了声:“君上姐姐!”
三寰内,能叫青岁帝君一声姐姐,就知道是灵泽山出身的,很有面子,所以灵泽山成形的没成形的,无不以叫一声“君上姐姐”为荣。
青岁帝君没有理会百知草,优雅缓步走到由灵泉汇集成的灵池边,看月亮又大又圆的倒影,“灵泽山果然处处沾染了我的灵气,看这池水,一如既往的清澈。”
小栀子浑身一抖,飘了一地花瓣,这位帝君姐姐果然和水仙是邻居……刚才在她心里留下的光华万丈的形象有了一丝裂痕。
百知草倒是见怪不怪,平静地问她:“君上姐姐几百年没回灵泽山了,此番可是为金盏而来?”
青岁帝君回头,皱眉,“金盏?谁是金盏?小水仙?”随即又笑嘻嘻,“这名儿很富贵嘛,不错,我本来想叫他小白子。咦,小栀子,你总抖什么抖啊?那么香的花瓣掉在土里真可惜。”
小栀子说不出话,受到了很大的打击,这位真是刚才徐徐从云端落下的仙女吗?小白子……她都想替水仙哭了。
青岁帝君又瞧了她两眼,“小栀子,作为君上,我可要说你几句了。差不多的灵识,你看水仙都要成形啦。”
小栀子觉得她有报复她发抖的嫌疑,平时也说惯了,很自然地溜达出一句:“那是他风水好。”
“这倒是。”青岁帝君眯眼点头,做无奈承认状,“连我都选在那里修炼呢。”
小栀子话多,一开头就难收住,继续讲:“我是棵很随缘的树,该什么时候成形,该什么时候寂灭,都是定数,强求不得。”
青岁帝君听了,欢喜地看着她:“说的好啊,小栀子,这就是我常说的‘缘自有时’。快快修炼,将来成形了就给我做小仙侍吧。”
百知草暗暗撇了下嘴,她喜欢小栀子他一点儿都不意外,倒不是小栀子胡诌这番鬼话,谁都听得出这纯属为自己懒散找借口,小栀子这话唠的毛病真是投了君上姐姐所好。
正说着,山顶一道青光直冲霄汉,青岁帝君和百知草都凝神遥望。
百知草低呼了一声:“成了。”
青岁倒若有所思地没有说话。
小栀子还是很羡慕水仙的,晚上成形,仙气冲天的样子看起来格外华丽,就是不知道能生为何等模样?虽然花精树怪什么的,基本样貌都不差,但也有很失败的例子。一百年前成形的槐树就很悲情,皮肤粗得能直接当搓衣板,他成形后基本没干别的,就三寰各处去找灵泉泡,结果前几年回山时看见他,还是那么坑坑巴巴的,她都替他绝望。
别人不要紧,水仙的样子却格外重要,这关系到他能不能“一步登天”哪!小栀子紧张地望着,很期待看见水仙的人身。
月色里,一道清丽的白影不疾不徐地从山间小路里走下来,小栀子很奇怪为什么他不是飞下来?后来他走出树木的阴影,走到月光中来,她才明白,他这娉娉婷婷的步态比驾云飞下来还好看。
水仙不愧是水仙,他就这么风流婀娜地走着——与青岁帝君和百知草擦肩而过,直奔灵池边,然后开始细细端详自己水中的倒影。
后来青岁姐姐问她为什么没喜欢上金盏,小栀子想都不想地回答:看过金盏照镜子的人,都没法喜欢上他。青岁帝君点头,深有同感,小栀子觉得金盏没有成为君夫,这也是很大的原因。
“小水仙,来来来,让我好好再看看你!”青岁帝君一高兴,越发眉飞色舞,小栀子彻底幻灭了。
小水仙很有气度,徐徐站起身,背对着司木帝君,说:“以后叫我金盏。”
“让我看看,让我看看!”青岁帝君快步上前,很不见外地用双手掐住他的双肩,扭过来细看,啧啧说:“模样不错,不愧是我脚丫子边上长的。”
“脚丫子”三个字深深伤害了感情脆弱的小水仙,白嫩的额头爆出青筋,很有气派地一拂左袖,把笑得色迷迷的青岁帝君扇开两步,正色道:“帝君请自重。”
“哎——别这么见外嘛,本君自重什么?又没调戏你。”青岁帝君很不自重地勾住小水仙肩膀,眼神猥琐地继续细看人家,继续勾人家肩膀,没事儿人一样继续笑眯眯,“送你一件法器当祝贺啊?你想要什么?”
小栀子已经能和百知草一样镇定地看着他们了。
金盏:“镜子。”
大家都沉默了一小会儿。
青岁帝君放开金盏,拍手哈哈笑:“镜子配水仙,我之前怎么没想到,真是绝配!拿着,我正好从元厚那儿顺了面云机镜。”
青岁帝君授完法器,回头看了眼小栀子,从袖子里掏出一把幽幽有光的玉梳,“小栀子,你也快点儿,看,连璧梳和云机镜本是一对儿,送你和小水仙多好,活生生被你拆散了。”
小栀子闷声不说话,她一点儿也不喜欢用梳子当法器,不好看也不气派。
“走,走,本君带你见见世面去。”青岁帝君又勾金盏肩膀,“咱们树木花草没成形前总扎在空谷深渊,基本都是土包子,小水仙,外头的世界太热闹啦。”
“对了,小栀子,你叫什么名字?”青岁帝君临走问了一句。
小栀子有点儿不好意思,金盏曾经问她给自己起了什么名字,她可是偷偷想了好久:“酥饼。”
面对青岁帝君都很镇静的百知草听了这个名字后都露出惊骇的表情,金盏更是一脸不屑。
只有青岁帝君很认真地问:“有什么典故吗?”
酥饼说:“很久之前,有个人来山里采药,他坐在我的脚边,边喝灵泉水边吃一样东西。我的香味已经够浓烈了,可他吃的那的东西比我还香……我当时就下定决心,等幻为人形后,第一件事就是去人界吃那样东西。后来我问过百知草,原来那样东西叫酥饼。”
金盏用眼梢瞧她:“你真丢脸。”
青岁帝君点头:“能进入灵泽山的……肯定不是普通凡人,你记住他吃的饼,也真是一种缘分。酥饼酥饼……很不错的名字。”
百知草忍不住咳了一声,还有她认为不好的名字吗?酥饼和小白子简直一路货色,当然合她心意了。
“你就叫香苏吧。”金盏冷声说,虽然他还是十四五少年稚嫩的嗓音,听起来很气派,和青岁帝君没露真相前差不多。
“你管不着!”小栀子不服气,她叫什么用这棵臭美的水仙多什么嘴?
看着青岁帝君驾云带走了水仙美少年,酥饼笑眯眯,“这一去,回来就是君夫大人了吧?”
百知草咂了几下嘴,他完全知道为什么金盏总爱和小栀子说话了,她和青岁小时候差不多一个模子出来的……
“香苏啊……”作为山神,又作为前辈,他不得不劝她几句了,万不能再随着她这样成长下去!青岁帝君虽然灵力高强,可几百年来……也没找着像样的君夫,看看,连金盏这样刚成形的都不放过了,这是何等悲哀。
“什么香苏?!叫我酥饼,君上姐姐都说好。”酥饼哼了一声,理直气壮。
百知草忍了又忍,还是憋不住爆料说:“你知道君上姐姐给自己起了个什么名吗?”
“青岁啊,很好听!”
“那是天君赐她的封号,其实……她给自己起的名字是……松塔。”
“……”
“你想好了没有?”百知草悲悯地看着她。
“想好了,我看我还是叫香苏算了。”
第2章祸从天降
香苏最近修炼得很勤奋,连她的邻居迎春花都看不过去了,安慰她说:“酥饼啊,别这么勉强自己了,水仙成形早,那是他风水好嘛。”
香苏踌躇满志,“尽树事,听天命吧,我总要搏一搏。”
她明明决定叫香苏了,可“酥饼”这个名字却在灵泽山众精怪里红起来,没事他们也要诡笑兮兮地酥饼酥饼叫她,好像是多大的乐子一样。
百知草正路过,听了香苏的话冷哼了一声,“是君上姐姐说外面很热闹把你刺激了吧?”
香苏第一次觉得百知草知道得太多,也很可恨。正要说他几句,忽然听见空中传来极其尖利的呼啸,刚听见好像还在远处,瞬间那声音就非常近了。灵泽山瑞气绕护方圆百里,一般猛兽凶禽根本接近不得,如此霸戾万钧的长啸,别说香苏没听过,连百知草都愣愣仰头看向声音来处。
黑影来势迅疾,体形巨大得如一片厚重乌云,香苏看得目瞪口呆,耳中尽是周围灵识的惊呼。黑云飞速极快,戾啸方歇又是新的一声,这一啸离灵泽山已经极近,尖利高亢的声浪如荡平周遭的劲风,让香苏和一众花精树怪险些被吹折,香苏枝桠上的花朵都被这一声尖啸全数震落。心思都停顿了,香苏只觉得自己不停地在心里重复:这是怎么了?这是怎么了……那片黑云已经罩住灵泽山顶,天光尽掩,顿时进入永夜一般。她被迎春花“感染”,很没出息地吓哭了,之前有一次龙神与君上姐姐闹脾气,在灵泽山下了三天三夜的暴雨,都没现在可怕。
“黑云”是只香苏她们根本不认识的凶恶飞禽,似鹰似鹏,那双巨翅一扇便带起一阵狂风,香苏在风里前仰后合,连叶子也没剩几片了。黑云很快从山顶掠过,天又瞬间亮了,被吹得摔倒在地,滚出很远的百知草突然尖叫道:“是鲲鹏,东天云的鲲鹏!”
鲲鹏很快变为天际的一个黑点,若非灵泽山一片草木凋零,好像它从来没出现过。
香苏抖了抖光秃秃的枝杈,恨声哭骂:“鲲鹏?哪个混蛋养的?!”听意思,居然还是有主儿的孽畜?!能养这么凶恶畜生的主人也好不到哪去,估计是个不知死的邪魔。“快去禀报君上姐姐,找他算账,让他赔!”好好的灵泽山都被糟蹋成什么样子了?遍地残花败柳,满耳啼哭悲怨,哪还有半点仙山福地的样子?
百知草怔怔忡忡地从地上爬起来,“是要速速禀报君上姐姐。”找他算账和讨要赔偿……还是算了。
迎春花倒伏在地,受了不轻的伤,嘤嘤哭泣不住,幸好她还能边哭边骂,香苏放下心来,估计没有大碍。过了一会儿,迎春花问:“酥饼,你觉不觉得……东天云这个名字有点儿耳熟?”
“不觉得!”香苏恨恨,一来她对孽畜的主人恶感很深,二来她天生不善于记名字,其他精怪们都假模假式地互相喊喊文绉绉的名字,她还总“迎春花”“茱萸草”这么叫他们,她“酥饼”的名字一夜走红,也有众人报复的嫌疑。
她们身边被吹断吹折的普通花草突然狂摆起来,一阵妖风凭空袭来。
“又来?!”香苏简直呲牙咧嘴了,东天云和他的鸟还有完没完?再这么折腾几下子,别说娇嫩的迎春花了,她这样的树精都扛不住!
迎春花也肝胆俱裂,颤抖着颓败的花枝四处看,不知道鲲鹏会从哪个方向扑过来。
天空一派静朗,流云缓动,没有一丝凶相,一山的精怪刚放下点儿心,突然像天降霹雳一样,一个响雷从九霄云天直落下来。香苏看见一股浓浊的黑气冲散白云,以骇人的速度直堕灵泽山顶。还没等她反应过来,只觉得整座山轰的一声剧烈震动,香苏浑身剧痛,好像锯子猛地锯断她的根须,疼得锥心刺骨,连神识都飞散了。
等她再次恢复灵识,天已经黑了,周围一片死寂。烟尘还没散去,满鼻子灰味,什么都看不清。
“迎春花?迎春花?”她觉得灵识很弱,发出呼叫非常艰难。
迎春花没有回答,更可怕的是,香苏感觉不到她的灵识!对树精花仙来说,灵识消失……就等于枯死。
死?
香苏从没想到过同伴会死,花草树木,尤其是灵泽山的花草树木,长得就是寿命。“百知草!小柳!茱萸!”她也不知道怎么就突然有了力气放声大喊,仅剩的灵识集中爆发了一般。依然一片死寂,没人应她,都死了?那些互相陪伴,如同亲人的精怪们,一瞬间……都死了?
树枝上有些凉凉的,香苏以为自己“哭”了,因为百知草说,有了人形后伤心的话,就会掉眼泪。
原来是下雨……很平淡很冷漠的雨,香苏听惯了雨敲打在周围植物枝叶上的沙沙声,如今无声融入脚下泥土,尤其觉得苍凉冷酷。
雨滴带下了烟尘,很浑浊,一点儿也不清甜。香苏习惯地去吸旁边灵池的水——池水竟然彻底失去灵气,变得寡淡微苦!
香苏在绝望中沉默……连灵泽山都已死去。
天快亮的时候,雨终于停了。
香苏觉得自己已经在魂飞魄散的边缘了,却还是模糊地看清周围,没有半点意外的侥幸,满山断树枯枝,原本萦绕山间的瑞气尽数散去,只剩一座死去的荒山。迎春花倒在她的脚下,凋敝的枝叶沾满了尘土,不仅是她,香苏能看见的同伴,都已经被一夜的尘雨打得污浊不堪……他们,都死了,化为最普通的花草树木,枯萎腐烂。
香苏久久地看着迎春花,疲惫而麻木。百知草说过,木灵界和其他灵界不同,没有弱肉强食,所有的仙灵精怪都互相依存,互相陪伴。她从来没一个人独处过,灵泽山是个热闹的地方,所以现在的荒凉,她格外受不住。
青岁帝君和金盏落在她身边时,香苏也没挣扎说话,甚至不再难过。她不想说起可怕的经历,只要这样沉默,很快,她也会和迎春花他们一样,或许,又能在一起了。
“小酥饼还在!”青岁帝君的声音十分沙哑,惊喜的语调听起来像是哽咽。
金盏似乎在四周走动了一下,声音也是哑的,“幸好她生在最靠近灵池的地方。”
百知草也踉踉跄跄地落下云头,“君上姐姐,你猜得不错,是比炼把第三把剑掷入山体。”他简直没了人声,哭不像哭,笑不像笑。
青岁帝君听了,沉默很久,突然苦苦一笑,“是我的业报,都是我的错。”
“青岁!”金盏有些着急,“先救小栀子吧,再迟,她也受不住了。”
青岁一捏手心,再放开,一道美丽绿光里,一个像小盘子一样的法器现出影来,她不甚经心地向金盏一抛,“拿去,把小酥饼整株移入里面,千万记得不能沾带半点灵泽山的土……这土带了汲风和比炼的气息,对小酥饼来说,像毒药一样。”说到灵泽山的土已经变成毒,青岁的声音低缓得有如在呜咽,百知草一下子大哭起来。“更要细心别碰伤了她的根,小酥饼已经很虚弱,微小的伤害都可能挺不过去。”
“碧雨盉?!我……”金盏皱眉,他初成|人形不久,法力不高,没把握能操纵司木的神器碧雨盉。
“他来了……我现在,不想见他……”青岁神情委顿,木然唤来云头,失魂落魄地走了。
百知草还在哭,“谁来了?”
金盏拿着碧雨盉,冷声说:“东天云。”除了他,还有谁能让青岁避而不见?
“香苏……”金盏喊了她一声,熟悉的语调让香苏一阵难过,之前她一听他说话就不服气,还和他吵嘴,那么无忧无虑。“灵泽山还要靠我们恢复旧日样貌,你别放弃。你再笨,也可以出一份力。”
香苏觉得似乎又下雨了,金盏平时嘴毒,现在也是,一下子把她压在心底的苦痛全戳破了。她想哭,想反驳,却没力气。
百知草赶紧解开腰间的水壶,里面是他之前装的没沾染妖气的灵池水,浇在香苏根上,她立刻觉得甜润无比,勉强缓过一口气。
金盏知道她已经拖不得了,立刻用灵力去激碧雨盉,“香苏,你要坚持住!”
翅膀扇动的声音很突兀地响在头顶,不像是从远处飞来而是凭空出现的。“小子,你在干什么?”
“东……东天云!”百知草尖叫一声。
香苏本来已经灵识衰微,硬撑着想配合金盏一下,听见百知草的喊声,不得不睁眼瞪一瞪这位大仇人。
听他的声音已经嚣张又冷漠了,人……坐在一只大黑鸟上,太高,看不清容貌。这黑鸟像是“鲲鹏”缩小了数百倍,体形不过两个人身那么大,狠戾的眼神还是一样,让香苏心生寒意。东天云的淡金色袍角垂落,似乎有很繁复华丽的花纹,他的头发很黑,也很长,没有束起来,黑鸟的翅膀一扑腾,发梢与袍角便微微飞摆。
香苏本来已经有一口气没一口气了,还是被东天云的气派震了一下。没一个随从,也没看见形容,单只袍子和头发就非常让人有压迫感了。他叫金盏“小子”的语气,明明无起无伏,却嚣张得简直欠扁。香苏垂死之际还揣测了一下,东天云的真身到底会是什么?看他骑鸟,估计不是凤凰就是孔雀。
金盏没理他,香苏觉得他干得漂亮!不输阵仗,比百知草强镇定多了。
“松塔呢?”东天云的语调平平淡淡,听得人心里却一揪一揪的,香苏有些忍无可忍,这鸟人怎么说话比金盏还不中听,就这么让人想揍他呢?当然,只限于心里想一想,虽然没见识过他到底有什么本事,可就总觉得他不是个好招惹的主儿。
金盏不说话,百知草打圆场说:“君上姐姐有事……”
“她还是那副德行。自己的小精怪自己不管,反倒靠个青愣小子……还不如直接劈断这秃树。”
还是无起无伏的声调,在香苏和金盏心里却响彻天地:小精怪,青愣小子,秃树……
香苏最后一口灵力爆发了,拼死也要用最恶毒的话反击一下。
“死鸟人!是你造孽弄坏了灵泽山!”香苏气弱,再加上没学几句骂人话,这时候觉得很力不从心。
东天云的黑鸟猛地向下落了一丈,几乎紧贴地面,他眯眼看着这株犟嘴的秃树,没有说话。
“帝君!请饶恕香苏年轻无知!她是灵泽山仅剩的小仙灵了!”百知草很软骨的一扑跪地,灵泽山的山神在三寰里也算得上个人物,怎么就这么现眼呢?帝君?什么帝君?不是只有金木水火土五方帝君吗?难不成是天帝?香苏靠着鄙视百知草缓过一口气。没曾想金盏也一脸隐忍地双膝跪下,虽然没说求饶的话。
“年轻无知是吗……”东天云所有的表情还只是微微眯眼,长长的睫毛半垂,看得香苏一阵胆战心惊。
第3章滴血成缘
刷的一声,东天云不知道从哪里抽出了寒光闪闪的佩剑。
“胜寰帝君!”金盏几乎是愤怒地叫了一声,不会因为香苏一句无心的话,他就要痛下杀手吧?亏他还是一方帝君!
东天云长睫下的黑眸转到金盏身上,冷冷的这么一瞥,竟然让金盏说不出后面的话。东天云也不再理会他,只是轻轻抬手,用剑刃在食指上小小的划开一道细口,随意地一甩,一滴血珠直直飞向香苏的树冠,倏忽融入枝杈。
金盏和百知草都露出讶异的神情,看着垂死的栀子树突然发出耀眼的金光,缓缓从土里升起,原本干枯的枝杈上长出嫩绿的树叶,洁白芬芳的栀子花逐朵绽放,香气比以往更加令人心醉神驰。当栀子花开满枝桠后,金光突然隐遁,只听一声惊叫,什么东西啪嚓掉落地面——竟然是成了人形的小栀子树。
“疼死啦!”香苏脱口嚷嚷,刚才一股祥瑞醇厚的灵力突然包裹住她,原本岌岌可危的身体骤然舒坦无比,七孔八|岤都像是被这强大的灵力冲洗一遍,浊气全无,脱胎换骨。正陶醉着呢,身子一沉,从高处摔地上了,疼啊!香苏有力气了,刚想接着抱怨,突然发现——自己光溜溜的!她尖叫一声,徒劳地团成一团,恨不能就这么钻回土里。她清楚地听见坐在鸟背上的那个人冷嗤了一声,虽然他没说什么,可她的羞愤程度却像听了他千百句刻薄话。
金盏赶紧脱下自己的长衫,走过来裹住香苏,他和百知草都有些尴尬地转过身去,好让她从容穿衣。香苏匆匆忙忙地套上袖子,站起身,手忙脚乱地掩下摆。
“算我还松塔一个人情,今日之事莫向他人提起。”东天云那欠扁的声音又响起来,更可恶的是,他竟然在这时候催动黑鸟,翅膀一扑腾,香苏刚把下摆裹严,哗啦一下,又被吹得里外翻飞。香苏慌忙用手去捂,顾头就顾不住脚,原本就大的衣衫刷的从肩头滑落,胸口一凉,她又得去抓前襟,百般狼狈。
她确定,那个死鸟人是故意的!他既然救了她的命,又帮她幻成|人形,就不能给她变一件衣服出来吗??
等她抬头,东天云已经不见了,香苏还想发几句牢马蚤,百知草头扭着,眼神漂浮,开口说:“酥饼,你好了没有?我们快去找君上姐姐。”
这是头等急事,香苏连连点头,“好了,好了,我们出发吧。”
踏上云头,香苏才意识到一个更加严重的问题,急速飞行带起的风和东天云黑鸟的翅膀是同样的祸害。幸好金盏的外罩很长,她穿还拖在云上一截,死死踩住不至于出丑,但是很风凉。“那个……”她干咳了一声,“你们谁先给我变件合身的衣服出来行么?”
这回轮到百知草干咳,“我的法力还不足以凭空幻物。”
香苏抱着最后一线希望看金盏,他正沉着脸看灵泽山的山顶,以她对他的了解,要是有这本事早卖弄了。“哎呀!”她果然是重伤初愈的人,很多关键问题都没想到!她一把扯住金盏,“水仙!快把你的镜子给我看看!”
金盏看了她一眼,平静地从掌心祭出法器,香苏一把夺过,细看镜子里的自己,真怕重蹈了槐树的覆辙啊!镜子里的姑娘只有十四五的样子,瓜子脸大眼睛,皮肤……她腾出一只手摸了摸自己的脸,很光滑。应该算很漂亮吧,至少她自己很满意,美貌的花精看得多了,眼前这张脸不算逊色。
“香苏……”百知草竟然有些脸红,“这几百年来,你是我见过皮相最好的小仙灵了,大概是吸了东天云的血。”
吸了他的血?百知草怎么说得这么恶心!她突然想起金盏居然还给东天云跪了一跪,叫他“胜寰帝君”?
“东天云……就是胜寰帝君?盘古大神掉下来的骨头渣子?”她不确定地问,一直以为胜寰帝君就叫胜寰呢。她太讨厌那个鸟人了,之前对胜寰帝君的崇拜和向往尽数消散,只剩对他和他的那只鲲鹏的恶感。
百知草有些无语地看她,“平时大家说的那些你都没听进去吗?”这么热门的话题她都没印象,估计只顾想她的酥饼了!“除了他,谁还能驯服鲲鹏当他的坐骑。”
“坐骑?”东天云要是坐在鲲鹏上,简直是大餐桌上粘了一颗饭粒嘛,而且他骑的是只不大的黑鸟。
金盏摇了摇头,“别跟她说了,提前成了人形,脑子还没长好。”
“你!”香苏咬牙切齿。
“香苏还小嘛,”百知草赶紧打圆场,金盏这嘴是成问题,老毛病了。“鲲鹏是上古神兽,形体可大可小,全随主人意愿。”
“青岁在山顶。”金盏突然说。
“你怎么知道?瞎猜的吧?”香苏找碴,还在云头,根本看不清山顶的情况。
金盏哼了一声,也不理她。
百知草是老好人,又开口解说:“金盏和君上姐姐同地而生,又受过君上姐姐渡的灵力,所以能感知君上的位置。哦,对了,你受了东天云的血,将来法力提高了,也可以感知他的所在。”
什么?!香苏目瞪口呆,她可不想要这个能力!金盏又用眼梢瞥她,“以东天云的修为,你想感知到他,这千八百年都不可能,你就不用担心了。”香苏又放心又被他说得不太是滋味,只能狠狠地回瞪他一眼。
灵泽山的山顶塌下去一个巨大的坑,深不见底,好像直通山腹。云头从山顶飞过时,那黑黢黢的洞口让香苏怕得起了身鸡皮疙瘩。坑的周围像是被火烧过,所有的植物都成了焦炭,原本花团锦簇,现在只剩灰黑的单调颜色。灵泉也被断了源头,蜿蜒的水道完全干涸了。
青岁的绿色锦裳是这片灰白废墟里唯一的色彩,长长的衣裙后摆拖在黑色焦土上,对比鲜明,无端就让人心痛如绞。香苏觉得眼眶一酸,脸颊凉凉的,她伸手去摸——这就是泪水么?原来以为流泪是件很神圣很困难的事,没想到和打雷下雨一样自然简单,香苏有点儿泄气。
“青岁姐姐……”落在青岁身边的金盏低低开口,香苏第一次听他喊青岁姐姐。
百知草向来沉不住气,看着青岁帝君的背影不住用袖子擦眼角,样子又质朴又丢人。
“君上姐姐,不要难过,无论用多少年,我们也要把灵泽山恢复原样!”香苏能体会青岁的伤心,边哽咽边豪气万状地说。她濒死之际,金盏就是这么安慰她的,相当有用,她差不多就是靠这句话撑过来的。
青岁听了,轻轻苦笑了一声,缓慢转过身来,凝神看香苏。“小酥饼?你成形了?”她想表现出喜悦,但说出口来却是淡淡的苦涩。“真是好模样。”她叹息着说,走过来拉起香苏的双手,为她变出一身淡鹅黄|色云裳。“原来是这样……”她感受到香苏血脉里异样的灵力,东天云的血,哪怕只是小小一滴,对仙灵来说,都是极有助益的圣品。
与他结下这样的渊源,对小酥饼来说……福祸难料。
“先到青岁府落脚吧。”青岁颓然一笑,随即正色道,“关于小酥饼与东天云的事,再别向外人提起。”
她借了东天云的光才成|人形果然是件不体面的事!香苏暗自悲叹。“君上姐姐,我们也不能就这么走了……”她万没想到君上姐姐轻描淡写地就要扔下这堆烂摊子回青岁府。
青岁沉默了一会儿,幽幽说起往事:“当年我和清泽在西渊种宛木,没想到宛木的汁液是崆峒印的大忌,被崆峒印压在乌浮塔下的比炼趁崆峒印神力衰微的时候撞翻乌浮塔跑了出来。比炼是魔界王族,传说他们家族拥有一件上古神器,他逃出来以后,为了对抗东天云,千方百计的拿到了这件神器,就是被他扔进灵泽山的汲风剑。”
香苏随着青岁的眼神去看那个巨大无比的深洞,又是一阵毛骨悚然。要多大一把剑才能戳出这么大的洞啊?
“我种被神界禁止的宛木放出了比炼,比炼得到了汲风,汲风毁了灵泽山……”青岁喃喃重复,神情恍惚的呵呵笑起来。
“青岁。”看到她这副样子,金盏皱眉,担心地喊了她一声。
“天道果然是轮回的。”青岁笑着摇头,身子轻微摇晃,唤来云头,也不顾金盏他们,自己走了。
“君上姐姐一定很伤心。”香苏叹气,“说话都颠三倒四。”
百知草长叹了一口气,“我就知道你没听明白。先去青岁府吧,路上我给你说。”
香苏跟着百知草和金盏踏上云头,很认真地听百知草说起比她年纪大得多的往事。
“三寰里曾经有过一把神力无限的神兵利器,就是第一代天帝的轩辕剑,在神魔大战中,天帝用它抵御魔帝进攻,不幸轩辕剑断成了三截,掉落在三寰各处,化为寂尘、汲风和天魔三把剑。数万年间,三寰神魔无不想得到这绝世神兵,可是,即使能找到三剑的埋藏之所,也没?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