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名:栀香如酥

栀香如酥第9部分阅读

    众人落在她身边,赤琳照例是冷着脸,不过没再喊打喊杀,四处看像是在寻找东天云的下落。

    “青岁姐姐,你们怎么找来的?”香苏欣喜若狂地扯着青岁的袖子就差蹦起来。

    青岁仍旧笑嘻嘻的一派轻松:“你们君上的‘孤问’万剑臣服,出了世,只要御剑寻踪,有什么难?”

    “你们来的太好了。”香苏唏嘘,“比炼要找我们君上报仇,把我抓来这里,人就不见了,君上铸成了剑,也不出来!”她有点儿埋怨,这一夜她担惊受怕,心都要跳出来了。

    众人听了她的话,神色都凝重起来,连青岁都皱眉沉思,沉默望着河面。

    香苏看了大家的反应,心又吊到嗓子眼,不过……好歹是来了这么多帮手,总比刚才只有她一个人好多了。

    毫无预兆地“嘭”的一声,地动山摇,东天云、比炼、鲲鹏在河对岸破土而出,直冲云霄。

    “君……”看到君上安好,香苏的眼眶一下子湿了,想喊他,又怕让他分神,赶紧捂住了自己的嘴巴。

    鲲鹏上行了一会儿,像被什么拖住了一样飞不动了,东天云和比炼仍旧向天上冲。香苏觉得自己只是眨了下眼的功夫,君上和比炼手中的剑就互相刺入彼此的胸膛,她完全呆住了,无法相信眼前的一幕。

    比炼一下子失去了重心,飞快地跌落河里,香苏觉得君上在看她,离得这么远,河面还有稀薄未散的雾气,可她好像真真切切地看清了君上的眼神。就如那夜她爬在流苏殿的树上,君上来看她,清澈的月光下,那个让她差点跌下树来的眼神,如胜云殿互许终生时,他看她的眼神……

    她就那么望着望着,那日夜想念的英挺身影在云端微微停了那么一会儿……坠落了,快的她都来不及喊他。

    “东天云!”

    赤琳和郁沐不顾一切地冲过去,河面翻涌的灵气显然阻挡了他们,都无法飞高。郁沐贴着河水去抓东天云手中的孤问剑,还没碰到剑刃,已经被割伤了手指,这是一把他、他的氏族都无法拥有的剑,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它与东天云一起沉入幽河。

    赤琳只抓到了他的一幅袍角。

    香苏愣愣地看着,赤琳和郁沐无法长久抵御幽河的气息,沮丧地飞了回来。同样愣在云际的鲲鹏突然现了原形,长啸一声,如一道华丽的流光追随主人直堕河底。

    当鲲鹏激起的水花又落回奔涌的河水……什么都没有了。

    所有人,所有的一切都好像不曾出现、发生过。

    香苏握紧手中已经锈蚀的匕首,她不难过,她也要追随君上而去!

    虽然他是骗她的,说举行过那个仪式就要一生在一起,可她仍旧深信不疑。

    在结界里等他的时候,她就决定,从此以后,他去哪里……她就去哪里。

    青岁似乎猜到香苏的想法,一把扯住她的胳膊,“香苏!”

    香苏平静地回头,甚至还对她微微一笑,“姐姐,我要去找他了。”

    青岁被她的笑容煞了一下,一时说不出话来。

    “小酥饼。”元厚勉强笑了笑,“你别傻,就你这点儿修为,掉进河里骨头渣子都不会剩,你们君上可不一样。焰海他都能轻松来回,幽河……他虽然费点儿力气,终究还是会回来的。万一他回来了,你却不在了,多可惜。”

    香苏疑惑地看了看他,君上会回来?

    是啊!她怎么没想过他会回来呢?他是胜寰帝君东天云,天地之间没有他做不到的事!

    “再说,鲲鹏也去帮他的忙了嘛。”元厚心烦意乱,随口胡扯,“对不对,郁沐?”

    郁沐冷冷看了他一眼,没有得到孤问剑,他对周遭的一切都失去耐心,没有回答,他只沉着脸漠然离开。

    “我也相信,他终会回来!”

    元厚正束手无策的时候,赤琳斩钉截铁地说。

    香苏因为赤琳的话,全身抖了抖。赤琳都相信的事,她怎么怀疑了呢?

    “好,我就在这儿等他。”香苏就地坐下,等待虽苦,可君上堕入幽河的瞬间,她心里的疼……君上回来的时候见不到她,也会这样难受吧?她不要他体会这种疼痛。

    青岁忧愁地看着元厚,元厚皱眉摇了摇头。

    香苏看着茫茫河面,这绝不是她和君上的永别,他不会这样连一句话都没给她就消失了。

    第23章一息经年

    赤琳突然跨前一步,青岁怕她对香苏不利,想出手阻拦却被元厚拉住,向她使了个眼色。青岁皱了下眉,看了看虽然站在香苏身边却没动手的赤琳,元厚的意思她明白,东天云不在了,赤琳与香苏之间哪还有什么过节?只是……赤琳要过自己这关才好。

    青岁看着赤琳的侧脸,精致而忧伤,往日的跋扈全然不见,美艳的眉眼格外显得凄切哀怨。因为这条小蛇的火爆脾气,以及她多次讥讽丢失的木灵神器,青岁一直不喜欢她,可眼下就算往昔有再多恩怨,也有点儿恨不起来。

    “喂!”赤琳抬了抬脚,虽然没踢到香苏,但鄙夷之意已经表达相当彻底。

    香苏只看着水面,很孩子气地哼了一声,也不理她。

    青岁和元厚看了想笑,心里突然就泛了苦,这对冤家一个是嚣张高傲的火灵公主,一个是受尽宠爱的初生木灵,说到底……还都只是没有长大的孩子。东天云离去了,这样两个少女在往后的无尽岁月中,又将如何呢?青岁觉得眼眶酸涩,真要流下泪来又怕元厚取笑,她等待的人不过是因为私种宛木而下凡历三世之劫,她的等待有尽头,可赤琳和香苏呢?元厚的劝慰其实很拙劣,只有愿意相信的人才会形同自欺的相信。

    元厚曾对她说过,岁月是残酷的疗伤圣药,久了……连想记住的怕是都会遗忘。她也对无数后辈说过,木灵要善于遗忘,不然永寿的他们绝不会快乐,这仅只是她从前君上那儿听来又原样说给后人而已,她就从未能遗忘过任何人。快不快乐……只要清泽没有遗忘她,她就快乐。

    她看了眼难得神色端凝的元厚,他的心意她都懂……好吧,既然他很明白岁月的威力,就让那残酷的作用对他起效吧。大概是他一直嬉皮笑脸,她觉得对他也沉重不起来,有时候看赤琳对东天云的无奈,她也很有感触。喜不喜欢这件事,真的莫名其妙,强求不得半分。

    “你起来!”赤琳傲兀地喝斥香苏。

    香苏皱眉不吭声,君上说不定正在幽河里苦苦挣扎,这赤琳怎么还有心思胡搅蛮缠?她现在连和她吵架的心情都没有!

    “聋了么?”赤琳这回真踢了香苏一脚,正踢在胳膊上,其实也不疼,但香苏一下子就暴怒地跳了起来,紧张、伤心,一切的情感好像顿时找到了一个爆发口。平时香苏还是很怕赤琳的,这会儿毫无惧色地怒目相向,她比赤琳矮半头,怒火熊熊竟然也没输了气势。

    “干什么?想打架?好啊,等着受死!”其实真打起来,赤琳虽然奈何不了香苏,也绝不会“受死”。元厚和青岁冷眼看着,心里都暗暗觉得小酥饼被东天云带坏了,行不行口气都大得很。

    赤琳也没想到之前傻头傻脑又有点儿唯唯诺诺的小木灵突然就这么凶了,愣了一下竟没说出话来。过了一会儿才恢复了火灵公主的气焰,挑着眉说:“谁要你死?我不过是想通过你探探东天云的下落。”

    香苏眼睛一瞪,她怎么忘了这一桩?她是可以感知君上所在的!心突然一刺,就是因为这样她才害了君上。“好!来探吧!”她赶紧压服这阵痛楚,她法力低微探不到,赤琳可以,只要知晓了君上的下落,她就不必内疚了,不必这么心疼了。

    “……”元厚和青岁同时无语,探元神这事简直像是把自己的罩门敞给对方一般,但凡对方有半点杀心,毁她个魂飞魄散易如反掌。

    赤琳再上前,抬起手的时候,青岁又有些沉不住气,元厚还是向她摇头。元厚侧过头去看赤琳,他总觉得,还能倾心爱上某个人的人绝不会十恶不赦。

    赤琳一手抓住香苏的肩头,一手点住她的眉心,全力感知。香苏也闭起双眼,静下心神来配合赤琳,渐渐两人都汗如雨下,香苏的脸色尤其苍白。比炼强探她的元神伤害犹在,赤琳这样倾入全部修为的探知,对香苏的元神也是巨大消耗。

    “没有,没有!”赤琳噗地吐出一口血,衬得脸色仓惶死白,浑身虚弱地颤抖。

    “你还行不行?再来!”香苏也摇摇欲坠,声音都微弱了,仍旧不死心。

    “嗯。”赤琳点头,再抬手催动修为也觉得实在力不从心了。香苏闭着眼,元神毫无防备地袒露在她指尖,赤琳瞬间怔忡了,她不是数次想杀了这个小木灵的么?甚至还当众丢了脸面,眼下……香苏身后便是奔涌不息的幽河水,东天云掉落的景象赤琳每个瞬间都刻骨铭心,即便她抓住了他的袍角,他的眼睛始终看着岸上香苏!

    其实她早就知道,从东天云救了香苏的时候,她就好像有了预感。

    指尖颤抖地越发厉害,只要轻轻一催,这个让她尝到毕生第一次惨败失落的木灵便灰飞烟灭了。她盯着香苏看,不得不承认香苏长得美丽,她闭着眼,一脸决绝,明明虚弱如一片枯叶,却坚定的连睫毛都没颤动。刚才她说要去找东天云的时候,也是这样一幅神情,赤琳咬了咬牙关,是的,当时她就嫉妒了,她不愿意香苏去陪东天云,无论生死。

    在探不到东天云的时候,她已经明白,他……已经不在了。其实他掉落幽河的时候她已经明白,可元厚的话,她简直迫切地希望自己相信。

    拂在心口的手慢慢纠起华丽的衣襟,如果是这样,她希望香苏能活着!她有多疼痛,香苏也是,她有多绝望,香苏要加倍!她干嘛送她去见东天云呢?又或者……终有一日东天云真的回来了,她当着青岁和元厚的面杀了香苏,东天云会记恨她的。

    抓着衣襟的手又慢慢松开,她再找一万个借口也罢,其实她只是怯懦了,以后每个没有了东天云的日日夜夜,多一个人和她一样痛彻心扉……也是好的。

    当她点上香苏眉心的时候,青岁和元厚都悄悄松了口气。青岁拂了拂被风吹乱的鬓角,这个时候她很怜悯赤琳,比起香苏,或许她更可悲。

    “啊。”赤琳表情僵硬地低呼了一声,在青岁和元厚听来要多假有多假,可是香苏一下子狂喜地睁开眼,双手捏住赤琳的肩膀。

    “找到了?找到了吗?”她原本就黝黑的眸子因为瞬间染了泪光而格外清澈美丽,赤琳看了都恍惚了心神一时答不出话来。

    “嗯……”赤琳挣脱了香苏的手,木然转身背对着她,当着这样的眼睛,她说不出谎言,“非常微弱……在河底。”

    “是吗?!”香苏狂喜地看向河面,有些骄傲地说:“我就知道,君上会没事的!我就知道!”

    赤琳和青岁元厚都沉默地看着她,无论出于什么样的原因,他们都希望香苏能相信这句谎话。

    赤琳晃了一下,灵力耗费太多,情绪又经历了诸多起伏,她实在难以支撑。这时候她又极端地嫉妒起香苏,凭什么她能沉迷于这么粗糙的假相中,一脸期待的微笑?想把事实告诉她的冲动,让赤琳呼吸都加速起来,东天云已经死了,三寰四方再无他一丝魂絮!

    “琳儿!”火君分凝面有忧色地降下云头,扶住精神恍惚面无人色的女儿。

    香苏第一次见到赤琳的父亲,原本以为能养出脾气这么差女儿的司火帝君,一定也是蛮横无礼之辈,没想到荧惑帝君是个身材魁梧,举止稳重的仙人。甚至他向青岁元厚点头示意后,还彬彬有礼地向她微微点了点头。

    赤琳靠在父亲的胸膛,心一松,整个人都虚脱了,眼泪也如洪水破堤般涌了出来。

    香苏有点儿羡慕地看着赤琳有爹爹呵护,摸着她的头发低声劝她不要伤心了,木灵就是这点不好,无父无母,这样的时候尤其孤单凄凉。

    “青岁,元厚,”火君分凝眉头紧皱,十分烦忧地说,“如今司金之位空缺,天帝召集各方司掌商议继位人选。”

    香苏听了,大声冷笑了一声,“不用商议!君上会很快回来的!不需要什么继位人选!”原本就对天帝没好印象,现在更糟,君上掉进幽河还没等全三寰的人知道,就已经急不可待地商量起替代人选了!

    没人应她。

    青岁过了一会儿才勉强笑了笑,干巴巴地开口说:“小酥饼,你不懂,所谓群龙不可一日无首。金灵界事务繁杂,在等……等东天云回来的这段时间,也……也要选一个管事的人出来嘛。”

    香苏想了想,觉得也有道理。

    “你先回青岁府……”青岁的话被香苏一口拒绝。

    “我要在这儿等君上。”

    青岁还想劝说,元厚倒是赞同地点了点头,“也好,我们先去天宫,回头再来找你。小酥饼,你也好好利用幽河的灵气,恢复一下元神。”

    香苏连连点头,目送他们驾云而去。

    又一个春天到来的时候,香苏再次来到幽河之畔。

    她这一等……已经五十年。

    放眼望向对岸,虽然河水奔腾汹涌,时间在这里却是静止的。两岸寸草不生,便没了冬夏。

    五十年前的她,坚信君上会如从焰海归来一般,在她焦心失望的时候突然就出现了。

    或许她等得太专心了,过了这么久以后回想,她竟算不清独自在河畔等待了多少个日夜。

    见了很多人,又忘了他们……

    后来元厚帝君对她说,君上与她血脉相连,无论她去到何方,只要他回来便会立即去找她。元厚帝君学君上说话很像,他笑着对她说:小酥饼,你希望你们君上再次看见你的时候,失望地对你说,你怎么还这么傻呀?什么都没见识过?

    香苏仿佛看见君上面无表情,眉梢却嚣张地挑着对她这么说。

    于是她做起了这样的梦,走在西湖的柳堤,拂开垂枝便看见君上风采款款地向她走来。或者她去到浩瀚的荒漠,站在峭壁上眺望无尽的沙海,君上骑着鲲鹏,锦衣飘飞地凌空而来,广袤的天地只有他才是风景。

    她的确去了这些地方,可仍旧独自一人回来。

    不想再做一个毫无见识的小木灵,她走遍三寰,吃了很多美味,见了很多美景,可是,却再也没有比那个与他同游西湖更美的画面,再也没有他亲手夹给她吃的美味。

    每隔一年她就会回幽河一次,他没来找她,她来找他吧。静静伫立河边,总觉得下一秒,那道俊逸妖娆的身影便会破水而出,站在云端里温暖地看着她说:香苏……

    五十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还不到凡人一世,可香苏却觉得好似洪荒一梦,长无边际。

    “你……”身后传来不甚确定的语声,香苏没有回头,自打来人飞入幽河地界她便已察觉,五十年来来去去的人多了,香苏对他们完全失去兴趣。“还在啊?”

    一道紫色的身影走到她的身畔,香苏侧过来看了看,是紫吟龙女。

    说起来很生气,君上掉入幽河后,来了不少女仙,个个哀哀欲绝,还有倒地长嚎的,都是君上惹下的桃花债!不过还好,哭哭闹闹一会儿也都散了,相比之下紫吟龙女算是好的,好像还等了不少天,那时的她无心理会,也记不清了。

    “我这是……最后一次来了。”紫吟龙女看着茫茫河水平静地说,“我要嫁人了。”

    香苏动了动嘴唇,其实她该恭喜紫吟的,可惜就是说不出半句话来。沉默了一会儿,她终于干笑了一声,故作轻松地说:“哦,好啊,嫁给谁呢?”

    紫吟没有立刻回答,好像发呆没听见,过了片刻才说:“天族的辞翼。”

    香苏又没了话,好像五十年前紫吟失望离去时怨恨天帝飞快地选出代理司金帝君,信誓旦旦地说再不给天宫进贡碧波锦。没想到五十年后,人都嫁了天族。

    每当听见这样的消息,香苏就格外觉得沧海桑田,岁月苍茫。所有的人,所有的事……都变了。

    紫吟离去后,她突然想在幽河边盖个小屋,只有这毫无变化的漫漫幽河才让她感觉一丝踏实安稳,而且,这里……离君上很近。

    第24章司金神器

    前脚走了紫吟龙女,后脚就来了拓嬴,香苏歪头看他,面无表情。如今的她褪去了些许青涩,眉目间却仍带少女娇态,冷着脸的时候反而更加俏丽灵动。

    作为继任的司金帝君,拓嬴穿了件耀眼的金色长袍,长发用碧绿碧绿的玉珪挽住,越发衬得幽黑乌亮。他的坐骑雪兽虽没鲲鹏那么霸气,也算是罕见的神物了,比起焰海第一次见面,他出彩了很多,可惜不能与昔日的胜寰帝君相比。香苏对他这个人其实并不讨厌,只是因为天帝急不可待地安排个心腹接替君上让她无端地厌恶新司金。元厚帝君对她说过,天帝这么着急,是想让天族的人占上司金帝君的位置,就算君上回来了,也不能再执掌金灵界,她已经对整个天族都厌恶无比了。

    “香苏仙子。”拓嬴从雪兽背上下来,看着她时微笑加深,儒雅的眉眼一染笑意还是很动人的。香苏皱眉,这副温吞水的德行哪有司金帝君的风范?她心中的司金,永远是端坐在鲲鹏背上,美目微张却什么都看不在眼里的胜寰帝君。

    香苏没应,拓嬴也不尴尬,似乎几次见面她都对他这样爱搭不理。他转而面向幽河,长揖过膝,起身后很恭敬地说:“胜寰帝君,您用来镇压比炼的神器崆峒印已经在蚩落山下找到了,我们明日就去收回,特来禀告。”

    香苏的神情缓和了些,她很喜欢他说话的态度,他也觉得君上还在幽河之底活着吧。上回也是,选出继任司金后,天帝或是郁沐都没有来,只有他来了,也是这样诚惶诚恐地向君上禀报说他暂时接任司金一职,只是代掌,等君上回来他即可让出司金的职位。所以她烦透了天族的人,却对这个她最该讨厌的人,无法严声厉色。

    拓嬴转而面向她,笑容依然真诚温暖,“香苏仙子,毕竟是胜寰帝君的旧物,你若无事也一同前往观看吧。”

    君上的旧物……

    不得不说,拓嬴很会劝人,这句话正敲在香苏心坎上。西渊……她去过,群山连绵树木参天,那是君上封印比炼的地方,她似乎看见那抹俊挺傲兀的淡金色身影漫不经心地端坐长翅徐展的鲲鹏之上,睥睨淡然地抛下崆峒印,把张牙舞爪的比炼瞬间降服。可她去看的时候,只有四野茫茫,春生秋寂的树木再无一丝传奇。

    她点了点头,即便这样她仍想去看。

    “先随我回胜寰府,明日好一同出发。”拓嬴笑着说。

    胜寰府……香苏愣了愣,五十年里她到处飘荡,凡是流传着胜寰帝君神迹的地方她都去过了,唯独没再回过胜寰府。

    没有君上的胜寰府,她尤其不想回去,像灵泽山她也再没去过,总觉得只要一想起,心便已经痛了,没勇气真的回到那里。

    “香苏仙子,请吧。”拓嬴殷勤地唤来了云头,伸手搀扶香苏骑上雪兽,香苏迟疑了一下,还是借了他的力坐了上去。雪兽体型巨大却很温顺,香苏骑上,它还亲昵地侧头蹭了蹭她的腿。拓嬴赞许地摸了摸它的头,驾云牵起它一同腾空而行。

    香苏看着拓嬴的背影,他算是个体贴的人,这五十年来,她碰到过很多对她很好很温柔的人,结果却都不是她想要的,突然希望拓嬴是特别的一个,毕竟对他能有好感比别人更加不容易。

    胜寰府仍旧气势磅礴,远远就能看见守门的巨人神将,她曾被他们吓哭过,现在只是远远看个模糊的身影竟也有些亲切。

    走近了才发现匾额已经换了,拓嬴的封号是积云,如今这里是“积云府”,香苏抬头默默地看,拓嬴却似乎有了些局促,抬手免去神将的问安,加快了步子牵雪兽入府。

    “君上。”熟悉的声音,香苏收回了刚才恍惚的心神,文昇毕恭毕敬地向拓嬴施礼,抬头看见香苏时,脸上闪过一丝羞愧。

    香苏看着他,作为曾经跟随君上的人,她觉得都该像鲲鹏,可她自己就没跟着君上一起去,所以她也怪不得文昇。但是看他如同伺候君上一样,转而伺候拓嬴,香苏的心里还是有了些轻贱的。

    积云府如今满眼都是下人,男男女女好不威风,香苏的嘴角浮起一丝冷笑,拓嬴没本事撑起像君上那样的结界,让下人们能瞬间挪移吧。之前总嫌胜寰府没人气,冷落空旷,可积云府的仆从如云又让帝君府宅的仙渺之气荡然无存,浮艳得很。

    拓嬴一直牵着雪兽把她送到流苏殿,六个衣饰考究的仙子从殿里迎出来,态度极其恭敬地搀扶香苏下了雪兽的背,伺候她入殿沐浴用膳。香苏几次和她们说话,她们只是微笑应答,一句闲言都没有,香苏觉得她们和曾经服侍她的勺子筷子也没什么分别,再没了和她们说话的兴致。吃饭的时候,侍女们心灵地围在她身边,她的眼睛稍微在哪个菜上停留一会儿,就有人为她夹到碟子里,五十年来习惯独自生活的香苏觉得她们恨不得把菜塞进她嘴里才觉得服侍周到。积云府的菜还是很好吃,可香苏再也吃不出原来的味道。

    等流苏殿里只剩她一个人,香苏才放松了心情四处细看这个曾是她“家”的地方,没有丝毫改变,甚至她拆去祖母绿的床帐都还在。心里空落落的,或许等待君上的时间长了,她已经习惯这样的疼痛,半点眼泪也没有,她只是叹了口气,没了君上的胜寰府还不如彻底变个样子。

    院子里的树木也都很好,梅花树还长高了,香苏抚摩着它的枝条……

    “香苏。”

    香苏顿住动作,缓慢转过身,她没起过期待,所以看见月光下的拓嬴时没有半点失望,早就听出是他。

    不过,同样的月色,站在同一个地方,用同样低沉的语调喊着她的名字……她有些怀念而已。

    拓嬴上前了一步,见香苏并没有抗拒,藏在袖中的手握了握拳,鼓舞了一下才抬手拉住了香苏的手,香苏微微颤抖了一下,并没有甩开,拓嬴的心一松,刚才以为说不出口的话一下子涌了出来。

    “自从在焰海看见你,我就……”

    香苏突然扑哧笑了,拓嬴愣住,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香苏抽回了手,之前对拓嬴的一点儿寄望全破灭了,却说不上失落。以为他会和那些对她好的男仙有些分别,结果还是一样,无非说对她一见钟情或者情有独钟,希望和她永远在一起什么的。

    他们不知道,或许三寰里最不相信“永远在一起”这句话的人就是她了,连东天云说的都没能算数,还能相信谁呢?

    “香苏,你……”拓嬴有些羞恼又有些难过,香苏的笑容太无谓了,对她这五十年的相思一下子就显得十分廉价。

    “好了,你快回去吧,明天还有大事要办。”香苏收了笑,一本正经的说,明明一幅少女娇俏的样貌故作老成的样子,让人看了心里一软,无端就起了怜爱之意,再无法说出责怪她的话。

    “香苏……”月色如水,照在香苏精致的面孔上更添丽质,拓嬴呼吸加快,不死心起来,无论如何想说出自己心里的话。

    “我要睡了。”香苏像是知道他要说什么,意兴阑珊地打断他,转身就走,拓嬴的话卡在喉咙里,堵在心上,沉着眼看她合拢殿门。

    一晚上香苏睡的很好,并没因拓嬴的表白而影响心情,五十年里她到底也算个见过些世面的仙灵了吧,她笑了笑,也觉得得意,可笑过之后就觉得落寞,她连个可以炫耀的人都没有。

    侍女们来为她梳妆打扮,其实也不用,她有簪子,衣服还是紫吟龙女送的那一套,因为喜欢就再也没换过,这浅淡的接近白色的绿衣也成为她的一个标志。早餐也很郑重,上了一大桌子的菜,香苏用完,两个仙子陪她去昔日的胜寰殿,如今已改作积云殿。

    拓嬴又换了一件金色衣袍,绾发的玉珪换成白色,大概是因为昨晚的事,他的神情很是阴郁。

    看香苏默默看着积云殿,他垂了下眼,“要进去看看吗?”

    香苏想了一会儿才点头。

    拓嬴走在香苏身后,抬手示意左右退下,香苏的脚步很缓慢,像是有些胆怯似的,甚至站在第一道珠帘之前久久没有前行。

    积云殿的变化很大,比之前添了很多帘幔摆设,显得精致了很多,香苏慢慢走到池边,没变的只有这座温泉了。

    “香苏。”拓嬴叫了她一声,温泉的烟雾迷迷蒙蒙,让他反而更能说出一直想说的。“如果东天云一直不回来,你打算就这么一直等下去吗?”

    “不是啊。”香苏回答的很轻快也很果断,这倒让拓嬴意外了。她转过身看他,在这里有着她和君上最私密的回忆,拓嬴站在这里,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让她讨厌他的身份,觉得他和司金帝君,这座府邸完全不相配。

    她举步走出了积云殿,殿外树下原本放置的木榻已经不见了,香苏走到树下,想起君上在繁花之下淡然百~万\小!说的样子。以前她总抱怨君上欺负她,吃顿早饭也让她赶到这里来,怪不得大家都说她笨,过了五十年她才想明白,他是想陪她一起吃早饭。这么多年过去,无数男仙对她说过拓嬴昨晚想说的话,可是他们都和拓嬴一样,嘴里说想和她长长久久,却连一顿饭都想不起陪她一起吃。

    “我没有想过独自度过余生,”她很郑重地看着拓嬴,也有些惋惜,“只是,我再没碰见一个比君上更好的人。”

    拓嬴脸色一白,甚至失态地倒退了半步,过了一会儿他才用低沉的声音说:“出发吧,估计大家都在等了。”

    依旧是香苏骑着雪兽,拓嬴驾云,再看他的背影已是彻底的平凡,再华丽的衣袍也掩藏不住本质的普通。

    到西渊的时候是有不少人已经来了,香苏没看见青岁姐姐和元厚帝君,司火帝君醉心修炼,很少理会他界事务,赤琳倒是个爱热闹的,这次也没有来,这三位没来,就显得这回重新拿回司金神器的仪式很没分量。香苏意外地看见了贤济,她和一位风采俊朗的男仙一起站在郁沐身后,神色端庄,帝女之风倒是浓了不少,香苏却觉得她好像一下子老了好几百岁,整个人都死气沉沉的。看见香苏,她的眼神跳了跳,却没招呼她,只是淡淡地点了下头,香苏看着,又觉得一阵落寞。

    收回崆峒印的仪式很无趣,之前淹没它的蚩落泉干涸了,天族的探子发现了它。郁沐放出风来引爱热闹的仙人们来看,结果只来了些小虾米,郁沐的脸色也不算好。整个收回的过程毫无惊险,就是拓嬴驾着雪兽落到山底去拣起了事。站在崖边等拓嬴上来的时候,贤济趁郁沐和那个俊朗男仙都在注意山底,走到香苏身边,用很平淡地语气说:“我要嫁给海族的太子了。”

    香苏点了点头,紫吟也嫁了,贤济也嫁了。本想硬挤出几句敷衍的嘱咐话,贤济却先苦笑了几声,“香苏,还是你们木灵无父无母的好!”

    香苏没了话,半天才干笑了几声,“你说话还是这么不中听。”

    贤济听香苏这么说,才觉得自己竟也有不顾一切喜欢鲲鹏的少年意气时光,突然掉了眼泪,又赶紧擦去,海族太子这时候转过身来,对她说:“拓嬴上来了。”

    贤济不冷不热地嗯了一声。

    海族太子的眼光顺便在香苏脸上胶着了一会儿,过于久了,香苏瞪了他一眼,海族太子反而微笑,转回身去和郁沐说话。这一切贤济都看在眼里,却无动于衷,香苏看了看她,心里说不出什么滋味。

    拓嬴重返崖上,高举着一块玉牌一样的东西,郑重宣布说:“金灵界终于收回了神器!”

    香苏很不以为然,这是君上当初封印比炼的东西,然后就一直扔在西渊,根本没看在眼中,拓嬴他们说的好像多厉害一样。

    海族太子连声祝贺,然后伸手向拓嬴要求鉴赏,拓嬴递给了他,海族太子也顺利地拿在手中细细观看。

    “不对,这不能算是金灵神器。”一个少年的声音响起来,大家都惊愕地去看刚才不惹人注意的少年。他做修道装扮,也就十五六的年纪,五官俊俏,眉间一道朱砂红痕,像极一朵栀子花苞。

    第25章水仙冢上

    少年的话一出,郁沐和拓嬴都变了脸色,站在少年边上的一个老道哆嗦着斥骂道:“休得胡言乱语!”然后赔笑着对拓嬴说,“小孩子家不懂事,说话颠三倒四,两位仙君勿怪。”

    郁沐冷哼一声,用眼角鄙夷地看了看二人,显然是凡间修道之人,心下更加厌恶。

    少年初生牛犊不畏虎,被他的眼神这么一看顿时就怒了,也不管他是什么身份也不管师父在旁频频瞪眼,一清嗓子朗声说:“我没胡说!但凡五行神器都认主,海族属水,断不可能亵玩金灵神器于股掌!”他这话说得很重,把崆峒印贬得太低,当着众仙拓嬴的面子顿时挂不住。

    “无知凡人,妄言诋毁金灵神器,罪该——”拓嬴顿了一下,他本不是凶戾之人,可当初东天云在焰海一掌灭了鳞叶,行为虽然霸道,但帝君风采却深深印在所有人心中,拓嬴不知不觉也暗自认同那才是五行帝君之首该有的气派。“万死!”他冷声说,双指一弹崆峒印,玉牌冲天而起,顿时变大了数倍,像块巨石一样撞向修道少年。

    老道见状,吓得双腿一软,倒在地上抱头叫了声:“天尊救我!”

    少年却面不改色,甚至还流露出不屑神情,哼了一声,催动后背长剑,铮地一声剑身出鞘,看样子打算与崆峒印正面硬拼。

    “小炎!”香苏这才从自己的沉思中醒过梦来,拔下发间羽簪迅速甩出,在不断飞转中化为沉星扇去硬磕气势万钧的崆峒印。

    拓嬴一惊,他不想损坏了香苏的法器,急急喊了一声“收!”崆峒印眼看要撞上沉星扇时骤然回转,又变为玉牌落入拓嬴手中。

    “香苏,你这是……”拓嬴皱眉,语气里有些许埋怨。

    香苏见众仙神色各异地看着,窃窃私语,反倒不好意思起来,“积云帝君,这孩子是我的一个故人,请别与他一般计较了。”

    这客气而疏远的话一出,拓嬴的脸色比刚才更难看了几分,闷不吭气地看了郁沐一眼。

    郁沐从刚才修道少年催动长剑开始就显得若有所思,此时笑了一声,一改刚才的鄙夷不屑,和气地说:“既然香苏仙子这么说了,自然要给几分面子。”

    香苏瞧了他一眼,虽然他的笑容很好看,可她总觉得虚假不堪,甚至都不想敷衍他一句。

    拓嬴似乎对郁沐的反应有些意外,抬了抬眉毛却什么都没说。

    “你认错人了。”修道少年脸色也不好看,被一个看起来和自己差不多大的小姑娘当众叫孩子,简直是侮辱。“我不是你的故人。”

    这冷声冷气又一脸冷漠的神情看得香苏反而一笑,虽然再次转世,五十年也才是个十六七的样貌,说话的态度和表情倒是一点儿没变。

    “炎及,你今日这般胡闹,我方涤山断不能再留你这个祸害了!”老道缓过神来,站起身双腿还不停打颤。今天本是带这个入门最晚天资却最好的小徒弟来见见世面,没想到竟然把天族太子司金帝君得罪了,再留他在观里,方涤山几百年的基业岂不是要毁于一旦?他还是当着两位仙君表明态度为好。

    炎及听了并不难过,反而冷笑几声,“正好,你方涤山也教不了我什么了。”说着唤出长剑,准备御剑离去。

    “站住!”好几位仙人异口同声,颇为愤愤。

    开山立派,最见不得这样欺师灭祖之辈,多数仙家都深为这狂傲少年不满,准备教训一下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儿。

    炎及嘴角带着极为冷峭的微笑,缓慢转回身,故意把说话的调子拉得长长的:“几位仙君还对我这个修道的凡人有什么指教?”

    刚才喝住他的仙家倒被这句话噎住了,一个年纪轻轻的修道少年,认真和他动气还真有点儿以大欺小,自降身份。

    香苏一看就觉得要糟,小炎的口气虽大,但身手和这几位仙人比实在差的远,较真起来绝对吃亏。“小炎,你怎么不认得我了?”她跨前一步,直向他眨眼,示意他别再逞嘴上威风了。

    炎及眯起眼,看怪物的神情让香苏一阵气短,“我不认得你。”他很不知好歹地说,还转身要走。

    香苏真是被他气得都无奈了,伸手拉他的胳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