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胳膊,没想到他去意甚坚,香苏有点儿拉不住他,手从他胳膊上一下就滑到手腕,香苏一把抓住他的手,也没了好气,“没错,就是你!”
炎及的身子轻而又轻地一颤,被她牢牢拉住。“你看!”香苏气鼓鼓地抬手,用手指点在他眉心,用灵力一收,他眉间的朱砂痕迹便变为一颗血滴在她细白的指尖上盈盈欲坠,“这就是我给你的记号!”
众人都默不作声地看着他们,拓嬴在香苏拉住炎及手的时候神色一变,想要出声却被郁沐摇头阻止。
香苏想赶紧带炎及离开,一扯他,“走,带你去个地方。”
炎及这回没挣扎,乖乖上了她的云头,香苏一阵欣慰,虽然再世为人,小炎果然是小炎,很上道嘛,相认了就不再和她拧着来了。
“我们去哪儿?”炎及的口气仍然很不友善。
这倒把香苏问住了,刚才不过是借口而已,她有什么地方能带他去啊?不过看了看他拽得要死的嘴脸,说出自己连个栖身之所都没有……也太寒碜了。“今天是什么日子?”她故作玄虚地问。
炎及觉得这个问题很白痴,翻了下眼不回答,香苏感觉自己几十年都没碰见这么个欠收拾的家伙了。不过对他,终是有种说不清的亲昵,等待君上的五十年很长,可看见了他,又觉得经历前世今生的五十年很短。
“今天是人间的七月初十,婆婆带你去看一位……一位奇人。”香苏想了想,才找出这么个词,又十年了,她也没去看金盏。
“婆婆?”炎及嗤了一声,上下打量矮了他半头的少女,又极其蔑视地哼了一声。
在香苏心里,他始终是那个粉嘟嘟的小孩子,虽然现在长大了些,心理优势一直都在。“怎么?”她嚣张地扬起头,“我今年三百五十岁,您贵庚啊?”
炎及听了,非但没露出惊讶崇拜的脸色,反而再次挑衅地冷哼,“你是仙,我是人,能这么比?仙界三百五十岁,照样是个小孩崽子。”
香苏被他气得直喘,这孩子投了回胎怎么脾气更坏,嘴也损了?
“您老这是哮喘吗?”炎及双手抱胸,好像有点儿担心似的,那副神情比任何时候都让她想暴揍他一顿,“这么看,您还真是上了年纪,要保重啊。”香苏再次“哮喘”,觉得与他相认简直是巨大的错误,怪不得他这世的师父都受不了,不要他这个徒弟了。
还好这就到了银台山,她再没看炎及一眼就匆匆落到山顶一个洞门被巨石封住的洞口,石碑上镌着“水仙冢”三个字。
“金盏,我又来看你了!”她被炎及气的口气很不好,活像上门讨债。
自然不会有人应她,自从焰海一别,金盏就在这里闭了关,青岁姐姐说他发誓不突破木灵劫就不出来。木灵劫是木灵修炼中的一个难关,突破了,修为便是另一个层次了,能修习更高深的法术,和凡人开天眼差不多。她因为君上给的修为,很偷懒地越过了这个极限,看金盏这么卖力,心里还真有点儿过意不去,感觉自己投机取巧了。
“金盏……你到底什么时候才能出来?”香苏看着厚重的大石头,又想起当初自己离开幽河,首先就来了这里。其实她从未真正独自生活过,在幽河边守候的时候,青岁姐姐和元厚帝君三不五时就来看她,也有很多来探看君上情况的人,真的开始自己闯荡,她的心里还是茫然害怕的。那时候她是多么希望这块石头打开,金盏很臭美地从里面走出来,边照镜子边说:我陪你吧。
眼泪来的非常快,香苏不想在炎及面前丢脸,赶紧眨了眨,死命忍住。“你也真够笨的!”她故作轻松地埋怨,“这么长时间都没成!看看,我都沦落到与小孩子为伴的地步了!”
炎及又哼了一声,却没出言讥讽,虽然香苏又顺带贬了他,他却明显地感受到她故意掩盖的忧伤。
“你干嘛这么着急……咱们木灵能活得那么长,还有什么急事。”香苏苦笑,“你快点出来,一出来……就来找我。”双指优美一旋,指尖已经变幻出一朵洁白秀丽的栀子花,“这个留给你,拿着它,你就能随时找到我了。”她把花轻轻放在石碑顶上。
转身的时候,发现炎及神色怔忡地看着她,不仅有些小得意,被她这手惊艳了吧?每年她都在幽河边住几天,渐渐发现幽河的灵气虽然让人胸口发闷,却很助修为,她这些年来进境不错。
香苏又有点儿犯愁,接下来又要去哪儿?
突然空中一声凤凰尖啸,她一听就知道是赤琳的坐骑净羽,抬头看果然看见净羽在上空盘旋,赤琳的确也算个有本事的人,她怎么能找到她呢?一只金光耀眼的凤羽缓缓落下,香苏接在手中,发现上面串着一个花笺。笺上字数了了,只写着“我已继任火君”,香苏发了愣。
这几十年都没再见过赤琳,她一次也没来过幽河。香苏反倒很理解,这大概和她不想再回胜寰府一样。比起那些在河边哭哭啼啼,然后各自嫁人的仙子们,赤琳这从不来的,让香苏更难过。之前她讨厌赤琳太霸道,君上的任何事她都要插手管一管,现在才明白,赤琳……实在很喜欢君上。如今对待赤琳的感觉很复杂,似敌非敌似友非友。
炎及踱过来看了看,皱眉道:“荧惑火君仙逝了?”
“啊?!”香苏这才后知后觉地惊呼一声,“走,去幽河。”
她知道,赤琳一定会去那里……和君上说。
第26章前世之债
赤琳的一身红衣在毫无生机的幽河之畔十分扎眼,像朵诡异开在沙漠的牡丹。香苏在云端就远远看见,直到落在她身后,赤琳也没转过来,香苏觉得她在模仿君上,不得不承认,模仿的很不错。
河畔的风鼓起她宽阔的袖子,秀着凤纹的裙摆也微微飞扬,金色的图纹在阳光下闪着华贵的星芒。香苏看得愣住了,渺渺幽河在前,赤琳的背影毫不逊色,沉静孤绝,像已经当了几百年的帝君似的,半分找不到之前被君上气得跳脚的乖戾娇憨。
“赤琳?”香苏有些不敢认,试探地喊了她一声。
赤琳这才缓缓转回身,她戴了副五凤金冠,类似冕旒的细小而匀称金珠从凤喙中垂坠下来,朦胧半遮她的脸,非但没使五官模糊,反而更显得她眉间的赤蛇花钿夺人心魂,眼角点缀了红色的飞霞,显得眸子更黑,眼睛更媚。香苏虽然不喜欢她,却一直承认她长的美,如今她做这样华贵的打扮,比以往还要出挑。
“他是谁?”赤琳美丽华艳的眼睛看着香苏身后的炎及。
香苏回头看了看他,炎及脸色发白显然有点儿受不住幽河的灵气,心里突然有点儿畅快,这个跋扈的小子终于也吃到了苦头。
“嗯……他……就算我的徒弟吧。”香苏没想过赤琳第一句话会问这个,随口乱说。这也算炎及的一个本事吧,总是让人没办法忽视他。
赤琳讥讽地挑了下嘴角,又转回身去看幽河的茫茫水面。
炎及的嘴唇动了动,反驳香苏的话已到了嘴边。赤琳不屑的表情让他皱起眉头,不用看也知道,香苏一定又装没发现红衣女的态度,刚才在云上他就发觉香苏完全被红衣女的架势镇住了。香苏暗自赞许地看了他一眼,对他没有当面拆穿表现出长辈的肯定,炎及又有说几句话让她在红衣女面前丢尽面子的冲动。
“我……”赤琳开了口,像是突然出神了,香苏看着她的背影,衷心希望她说“我要嫁人”了,“我已经是赤荧帝君了。”香苏没答话,总觉得她是在对河底的君上倾述。“父亲修炼过度而仙逝,太突然了……我也没想过,这样早就成了司火帝君。我与你……一样位列五行帝君……”她的语声低下去,或许是哭了。
香苏心里又酸又涩,幸好刚才没傻兮兮地答赤琳的话,不然一定被炎及笑话死。赤琳说她和君上同为五行帝君,他们是同一档次了,相比之下,五十年来她东游西逛,虽有进步,可既无金盏的决心又没赤琳的光耀,的确是碌碌无为……香苏这么些年来第一次正视了自己的本质。等君上回来了,在光芒夺目的赤荧帝君和灰头土脸的小花精之间……还能如之前那么选择吗?
赤琳这时却飞快地转过身来,威严地看着她,香苏这才发现她左手托了一座精致玲珑的小塔。“你找个人嫁了吧。”
“啊?”香苏一掀眉,赤琳的法力不会提升到可以看透内心的地步了吧?这不是刚才她盼她说的吗,这会儿她还回来了。
“就算东天云回来,他也不会选你!”
香苏戒备地看着她,完了,赤琳现在真的这么牛了!她怎么想的她全知道。
“家师的事,还轮不到你来指手画脚。”一直沉默的炎及突然来了这么句冲话。香苏现在真是太了解蚩落山上那个老道的感受了,摊上这么个“徒弟”真是惊心动魄啊。
“哦?”赤琳听了,眼角一挑,似乎有点儿不高兴却更媚得厉害,连炎及看的都一愣。香苏心里很不是滋味,这小鬼才多大啊,就动色心了!“是么?我可不这么想。”赤琳轻轻颠了颠手上的昊天塔,当年那个坏丫头的本色又露出来几分。
“赤琳。”香苏冷冷看着她,相比赤琳的红衣金冠,香苏浅淡绿色的衣裙现出别样的素雅风情,盈盈一握的倩腰,半披散的乌发,天生媚骨却掩映在素淡的装扮之下,更动人心魄。赤琳的美,张扬华丽,香苏却像个彻头彻尾的妖,轻灵柔弱,专门为了迷惑人心而生的魔物。“我虽一直想活着等君上归来,却也不怎么怕死。”
这话让香苏平平淡淡一说,却有股洒脱决绝的意味,反倒让赤琳微微蹙起眉头,好一会儿没说出话来。香苏突然有了种觉悟,赤琳其实嘴挺笨的,至少和金盏、炎及这样嘴尖舌快的人比,完全不是一个级别。
“哼!”赤琳冷哼,这是词穷了耍横吧?她一甩红底金纹的广袖,香苏压根没怕她。“总之,世间的事,不会总按你的意愿来!你……不会总那么走运的!”赤琳教训完,一召净羽,威风盖世地走了。
“你刚才说的不错。”炎及等赤琳彻底没影,才不怎么情愿地夸了香苏一句。
香苏面无表情,“她手里拿的昊天塔是我的克星,有了那个我彻底不是她的对手了,只能说点儿狠话痛快痛快。”主要是她知道赤琳并不真想杀她,以赤琳那副听风就是雨的脾气,想烧化了她还会说恐吓的话么?早动手了。
炎及一幅吞了苍蝇的神情看她,很后悔刚才夸了她。
“小徒弟,我们就在这儿开山立派吧。”香苏突然心情很坏,大概是被赤琳比的,她欺负不了司火帝君,还欺负不了这个才修道的凡人小孩么?上辈子是因为在结界里法力受到压制,她才被这熊孩子骑在脖梗上,如今情况不一样了!
炎及也不恼火,平静地看着她,“你还当真了?刚才不过是想在那个美女面前给你留点儿尊严,看来好人当不得。我可怜你长得不如人家好,身份不如人家高,这才强忍着没拆穿……”
香苏平静了好几十年的情绪这一天来受到炎及的巨大挑衅,几次都差点崩断了。“你是不是看上她了?”她蛮横打断炎及继续夸奖赤琳,“别做梦了!在她眼里你就是只蚂蚁!”
炎及脸色一变,转身呼出长剑,御剑就走。
“哎!”香苏苦着脸喊了他一声,炎及头也不回。看着他越来越小的背影,香苏觉得自己好像有了些恐惧。这么长时间,等待君上回来越来越像是个借口,其实她没说大话,她虽然不甘心死,却真的活得无趣。金盏闭关,青岁姐姐执着地四处去寻失落的木灵神器,元厚帝君也很久没有露面,小炎虽然总让她生气,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她竟然有些依赖他了,依赖他的陪伴。或许,从前世的河湾镇就已经开始。
香苏沮丧地唤来云,的确是她说了伤人的话,因为见了那么神采飞扬的赤琳,她心里乱七八糟才会对一向骄傲的小炎说出这么句话。她很快就追上了炎及,毕竟炎及的道术还非常一般,可这并不妨碍他鄙视香苏。
“小炎,刚才……刚才……”香苏很泄气,上辈子她没法术才被小炎欺负,这辈子她是师父,怎么也混的这么不济?“是我错了。”她心不甘情不愿地从牙缝里挤着说。
炎及像没听见似的,道者束发的长头巾还飘到香苏的脸上,迷了下她的眼。
香苏揉着眼睛,“我道歉了啊!你一个小辈别这么过分!”
炎及听了脸一沉催剑快行,香苏一会儿飞在他左边,一会儿飞在他右边,气得炎及脸色发白,她也学会挑衅了么。
“小炎。”香苏悠闲地踏在云头上,歪着头,狐狸精一样地笑,“你要是不生气,婆婆我就教你驾云。”炎及这副脸色,她还真不敢再自称是师父,那只剩“婆婆”最抬身份了。
炎及眯眼看了看她,突然人就向地面落下去了,香苏只好很没长辈风范地追着他喊:“等等我。”
炎及挑了山间一条小溪边落下,香苏跟过来以后眉眼变得有点儿得意,看吧,还是想学驾云吧?
“我饿了。”炎及一撩道袍坐下,年纪虽小,耍帅却似乎很在行。
“哦哦。”香苏一改刚才的嚣张脸色,茫然四顾,“有什么吃的啊?烤鱼?”
“嗯。”炎及很赏脸地点了点头,看香苏得了圣旨般,立刻拣了段树枝变成个捞网,兢兢业业在溪边捞鱼。炎及有点儿无语地看着她,这个笨蛋似乎没想过可以拒绝,她不夸口说自己是长辈么?
香苏翻动着串在树枝上烤得香喷喷的鱼,挑了条大些的递给炎及。炎及撕了一条,尝了尝露出满意的神情。
“好吃吧?”香苏这回是真得意,这些年来到处飘荡,她还真练出好手艺。
炎及吃相优雅却也很快,香苏在一边看着,又想起河湾镇里的他,吃饭的样子倒也没怎么变。
“干嘛这么看着我?”炎及瞪了她一眼。
香苏理解他的疑惑,对他来说她不过是个认识了一天的陌生人,却不知道前世他们有过那么多的记忆。
“驾云的口诀呢?”他冷着声问,不像求教,倒像师父在考学生。
香苏忍气吞声地告诉了他,惊喜地看他一下子就成功地唤了一片小云。若论天资,小炎还真不是个一般人。关于他的谜团,香苏虽然好奇,却没去探究的想法,对她来说,他过去曾是什么人并不重要,正如他此刻也想不起前世的她。无论是人是仙,只有眼前才是真实的,过去再好,不过也只是记忆。有时候她夜宿荒漠,躺在冰凉的草地上,望着浩瀚无边的星空格外觉得独单悲伤,她曾想,如果从没遇见过端坐鲲鹏的俊美帝君,眼下的她或许还是个蒙昧无知的小木灵,孜孜追求着微不足道的事情并满足,其实也没什么不好。
“你是不是欠了我什么?”炎及满意地挥走了云,不领情地瞥着沉思的香苏。
“啊?”香苏惊醒,看了眼他嚣张的嘴脸,心下暗说还真是上辈子欠了。因为她的犹豫,害他早早罔死,不过绝不能告诉他,不然他会更过分!
“天要黑了,我累了。”炎及少爷又说。
“哦,我把火升大些。”香苏添柴。
“我一个凡人,怎么能像你们似的什么荒郊野外都能睡?”炎及少爷强烈不满。
“那就进城吧。”香苏认命地说,这时候他倒想起自己是凡人了。
在云端缓行时,炎及慈祥地拍了拍只到他肩膀的香苏的头,“当债主的感觉不错。”
香苏气恨地一把拍掉他的手,斥责说:“别没大没小!”她都有点儿怀疑他是不是想起什么来了。
天色黑了他们才趁暗夜收了云头,也不晓得这是哪座大城,炎及挑了最大的客栈投宿,看着他走进上房,香苏也觉得自己非常可悲,“好好安睡。”她不自觉地嘱咐一句。
躺在炎及隔壁的房间,以她如今的修为已经可以非常清晰地听见他平稳的呼吸。
这么对他,或许真是上辈子欠了债,又或许……香苏觉得眼角一烫,心也被蛰疼了。很多瞬间,她只不过想到了当初的君上和自己,不过……她含泪苦笑,她可比炎及感恩图报得多了。
第27章遗憾与否
香苏醒得早,这几十年的修炼,她也可以做到不再为吃喝拉撒发愁了。不过她很不理解君上,他完全把吃当负担,她却还认为吃是乐趣。
推开窗户,香苏便看见了远远雷峰塔,这里竟是杭州?昨夜黑茫茫不辨方向,今日恍然竟有种宿命的感觉。天阴沉沉的,像是要下雨,香苏闭起眼,听着街市上的人声,再睁开看时,依旧是老少俊丑行人如织。相伴的人不一样了,江山景色却是老模样。
炎及起得很晚,一同出客栈的时候,已是接近晌午时分了。
隐了形貌,两人走在街上,天在这时淅淅沥沥的下起雨,周围的人都撑起伞,一直不声不响走在前面的香苏显得离他有些远。“我们这是要去哪儿?”他有点儿不耐烦地问,细雨打湿了她的长发,衣裙却还飘逸如旧,越发显得她的背影纤细落寞。“我饿了!”炎及语气不善,客栈就有饭,她非要舍近求远,刚入夏,雨再小也还寒凉。
香苏仰头看了看街边一家店的招牌,不很确定地说:“就是这里吧。”
炎及也随着她的目光打量,这应该是家老字号,店面老旧,人也不多,显然没落了。“这里?”他挑剔地皱起眉,“换一家!”
一向对他百般迁就的香苏这次恍若未闻,自顾自走进光线阴暗的店面,一个老人坐在柜上咳嗽,见有客人便喊孙子来招呼。少年显然还没做惯跑堂,甩抹布时险些打到香苏的脸,炎及啧了一声,更不满意了,香苏却很固执地向楼上走。小跑堂就近把她让进楼梯口的第一间雅座,香苏摇了摇头,抬手指隔壁,“可以坐那间吗?”
小跑堂连连点头,搭讪着说:“客官你是以前来过吗?”爷爷这家老店,若非怀旧而来,还真没几个客人。
香苏走进那间雅座,窗子正好开着,窗外仍旧是细雨中的西湖。房间不复旧日精美分明却还依稀有过往痕迹,阴阴暗暗,就像她对这里的记忆。她似乎想起了那天的全部细节,模仿君上的口气也十分容易:“把你们特色的菜都拿来,再来坛你们最好的酒。”
炎及没再闹脾气,只是皱着眉细细看她的神情,听她要酒,倒是十分意外。
因为没什么客人,酒菜来的很快,炎及勉强挨个尝了一遍,终于知道这家店衰落的原因。香苏没动筷,眼睛瞪的大大的看着那坛酒,炎及侧头的时候看见,险些笑出来。就这还总自夸是师父,婆婆?幽暗的天色里,她个眼睛也似乎染了雨意清灵,格外清澈黝黑,发呆的时候露出小猫一般天真可爱的样子,三百五十岁……果然是仙界的幼儿年龄。
“要喝?”他戏谑地问,她和酒实在太不搭调。
“嗯。”香苏说话的时候,明显心神不知游荡到何处。炎及为她倒了半杯,看她愣愣地举到嘴边,喝了一口。
五十年来,她从未再喝过酒,只记得难喝。除了照例很辛辣,这次她尝到了淡淡的苦味,唇舌的难受和晕晕的感觉,就是她多年来说不出的等待滋味!五十年前君上说她不懂酒……可现在,她宁愿自己还不懂。
她想再喝一口,却被炎及拦住。“好了,走吧。”他说,比起昨天的嚣张无礼,今天他好像突然长大了,说话的语气沉稳而威严。
香苏点了点头,付了账走出店门,她也没想到自己说:“我要坐船。”
总是气得她吐血的叛逆少年,这次倒突然有了顺从之心,一句怨言没有地去湖边雇了船。
站在船头幽幽四望,香苏甚至怀疑会看见青岁姐姐和元厚帝君向她招手,湖光山色一无变化,宛如当日。一把伞默默挡在她的头顶,香苏愣愣回头看,瞧见的是明明有些羞赧却故作冷漠的少年炎及。
“他是谁?”炎及突然问,“你今天一直想的那个人。”
香苏没有回答,对炎及来说,胜寰帝君或许只是湮灭在岁月里的传说,对她可不是,不想同他说起君上。
“香苏……”
香苏一颤,惊愕地抬头看伞下的炎及,他的眼睛里有少年特有的狂傲和懵懂,他似乎不满,可那黑亮澈然的眼眸深处却透着微微的羞涩。她宁可没看懂这个眼神,五十年前她就是这样看着君上,当时她并不明白,她的心里尽是对他的抱怨,可如今她懂了……那便是一切的开始。
“炎及。”她看着他,“我法术不好,教不了你多少,送你去拜一位良师吧。”
炎及听了,嗤的一挑嘴角,又把她的话当成玩笑。香苏却很认真,少年炎及或许还不明白,太早遇见倾心的人并不是种幸运,尤其完全不懂爱情的时候,等错过了才明白,那种遗憾简直残酷。也许是她看错了,也许是她自作多情,但她不想再有一个少年像她一样,她不能让炎及冒这个险。
“原本也没指望和你学什么。”炎及讥嘲的口气不改,眼睛里却有了些受伤的神色。
“炎及,今年你几岁?”香苏看着他的眼睛问。
“十七,怎么了?”他以为她又要拿年纪相比,说自己是长辈,他应该听从。
“五十年后,你都是个老头子了,可我还这么年轻,再五十年,我没老,你却已经死了。”
炎及一下子就沉默了,香苏的意思他明白。
“跟我去吧,至少,你要和我一样长命。”香苏笑笑,心里发了苦,她曾经以为和君上一样拥有永长寿命,可以长长久久的在一起,其实什么都比不上缘分和命运。
炎及没有再拒绝,他想说跟她学也好……最终却还是没有说出口。
香苏带着炎及来到忆泽山,青岁姐姐外出云游后,百知草在这里开了个学堂,专门指点小木灵们修行。
香苏踏入忆泽堂时,百知草正声严色厉地教小木灵们认字,夫子的模样看得香苏想笑。
“酥饼!”看见了香苏,百知草很夸张地丢下了书本,快步跑过来拉她的手,“这五十年你都去哪儿了?”
已经很久没听见有人这样喊她,竟然很心酸。
“给你送来一个徒弟。”香苏怕自己要哭,赶紧回头把撇着嘴的炎及拉到前面介绍给百知草。
百知草的眼圈还红着,看了炎及一眼却不满意了,“不收凡人。”
炎及冷笑一声,“太好了,正不想在这里学!”说着拂袖就走。
香苏愁眉苦脸地向百知草做了个拜托的手势,百知草摇摇头,就知道这么坏脾气的小孩子香苏搞不定,还得他这样经验丰富的出马。
他得意地向香苏丢了个眼色,随即故意高声说:“你想学,我还未必收呢。想入我忆泽堂至少要过三关,庸才还是找个理由体面的离开吧。”
炎及听了,果然不服气地又走回来,“好,我就过了这三关再走!”
香苏松了口气,果然百知草是天生的师父料子啊,对付小孩子的激将法用得炉火纯青。找借口离开时,香苏还真有给孩子找了个好奶妈的感觉,整个人都轻飘飘的。
正不知该去哪逛荡,眉间灵线有感,是金盏!他出关了?香苏改换方向直奔银台山,传讯栀子留的太是时候了。
到了水仙冢外,香苏四处寻了一遍,没见金盏的影子,洞口的大石也没开启过的迹象。金盏不是耍她的吧?
“喂!水仙!你到底好没好?”她冲着石头大喊,十分不满。她虽然很闲,也不带这么溜傻小子吧?
厚重的石门里幽幽传出一声很拽的吩咐:“等着。”
香苏当时就服了,水仙果然是水仙,这脾气万年都不会变的!她都能想的出他正在洞里慢条斯理地梳洗打扮,还非得早早把她叫来在洞外侯着,等他光芒万丈地从洞里走出来。
等了半天,香苏又有点沉不住气,好歹他也是个男仙,而且不是说法力突飞猛进了吗?不可能打扮也需要这么久吧?变化一下不就行了吗!
正要再催,头顶又是凤凰叫,香苏都怀疑赤琳是不是也住在银台山了,每次她来凤凰都追来叽叽叫!
意外的是,这次来的不光是凤凰,赤琳亲自来了。
“你是金盏的邻居吗?”香苏不得不问一声。
赤琳却没说话,面无表情地看着香苏,看得她直发毛。“你怎么了?”就算君上跌入幽河那天,赤琳也没这么鬼气森森的表情啊。
“东天云要回来了。”赤琳没头没脑地抛出这么一句。
香苏看着她,半天没有反应,等得太久,得到消息又太突然,她完全懵住了。过了好一会儿她才问:“你怎么知道?”她与君上血脉相连,她都感应不到,赤琳怎么会知晓?
赤琳冷静得太过,让人有种毛骨悚然的感觉。她从袖中拿出一根发簪,不知道是什么金属,漆黑无光,很不起眼。
“这是当日我在幽河之上抓住他袍角时无意拿到的,应该是铸剑的残料打造而成。”赤琳妆容华丽,淡淡叙述时,眉眼更加冷艳妖冶,香苏看得有些出神。“它感应到了孤问的异动,三寰中能驾驭孤问的……只有他。”
香苏没有笑,“你想杀我?”她终于看明白赤琳眼中的鬼气其实是杀意。
“你不能杀我。”香苏扬起下巴,声音却抑制不住有轻微的颤抖,对于已经继承火灵神器昊天塔的赤琳来说,她已经没有反抗的余地了。“君上知道了,会恨你的,会杀你报仇!你更没机会了。”
赤琳微微一笑,这淡然冷漠的微笑彻底把香苏震住了。从前的赤琳骄矜跋扈,出手狠辣,香苏却没真正的怕过她,可如今的她,却让人彻骨的惊惧,这五十年,她变得太陌生了。香苏觉得眼前的赤琳的确是火灵界的帝君,不因为她华贵的装扮,而是她已冷酷坚硬的心。
“他怎么会知道?”赤琳倨傲地一笑,“这方圆百里我早已探过,除了你我再无生灵。”
香苏皱眉,以赤琳今日的修为以及昊天塔的襄助,怎么可能没察觉仅仅一道石门后的金盏呢?
“香苏,我早说过,你不会再继续那么幸运了。”赤琳的笑容现出了一丝苦涩。“当初我探你元神时留下了一星赤炎,所以随时能找到你,我又无心得到了这根簪子,感知了东天云的动向。与他永远错过,或许就是你的命!”
香苏知道今日绝无半分生机,就算金盏破门而出,仍旧无法抵抗昊天塔的法力,她倒希望他千万忍住别出来,赤琳是不会留下活口的。
“遗憾么?只差那么一点点就可以见面了?”赤琳觉得心中多年的怨气终于吐了出来。
香苏想了一会儿,摇了摇头,“比起其他木灵,我的生命短的像一眨眼睛,可是……我遇见了他,也懂了……”她甜蜜地抿住嘴,与君上的爱情是她最宝贵的一切,连和赤琳说起都不愿意。“就算没有漫长的寿命,我也觉得值了。”
赤琳的脸色变得惨白,原本冷艳动人的眉眼狰狞起来。“好!很好!那我就送你无憾的上路!”
“我只有一个要求!”香苏急急地说,因为赤琳已经催动了昊天塔。
赤琳希望她卑贱地求饶,赤荧帝君的一生,只有这一件屈辱的事,现在随着香苏的消失,便可洗雪,她希望她死得越低贱越悲惨才好。
“你一定要想一个让他不怎么伤心的理由。”香苏到底哽咽了一下,千万别说当年她也如鲲鹏一样随他而去,这种亏欠的感觉真的锥心刺骨,也别胡乱编造一个死因,让他觉得她没有珍惜生命,珍惜与他重逢的机会……真的可笑,这些话她都没说出口,可她相信赤琳全明白。
只要她是真心喜欢君上,她就全都明白。
“好了!”赤琳的脸色更白了一分,解恨的情绪突然压不住负罪感,“去吧!”她一催昊天塔,香苏紧紧闭起眼,周身瞬间陷入火焰炼狱。
眼泪还没等流出来,便被烤干了。
她又当着赤琳嘴硬了,怎么会不遗憾,不难过?她想再见君上一眼,她想和他共度一生!
仪式的含义果然是谎言……虽然她希望君上不为她的离去而伤心,可她又想他能记得她一辈子,即便赤琳最后成功了,君上……也千万别忘了她。
第28章结珠藏魂
赤琳看着火光中模糊的身影,抬手一收,用取物术拿到了香苏的沉星扇和栀香绫,没了这两样东西,香苏立刻发出沉闷的哼声。赤琳听了,反而更加不满足,催动昊天塔发出三寰中的极火,香苏纤细轻灵的身形就在昊天火发动的瞬间化为劫灰,连赤琳最想听到的惨叫都没来得及发出。
赤琳愣了愣,似乎也没想到,几次三番想除掉的栀子花精就这么一眨眼——便灰飞烟灭了。
有人!
赤琳一惊,今日之事攸关性命和未来,绝对不容有半点闪失!十里之外有仙灵之气,即便离得远,她仍要前往探看。
待她驾着净羽一走,金盏慌乱地用联形散魂术从巨石里穿了出来,他的法力只能用联形散魂把灵识送到十里外,引走赤琳片刻罢了。他惶急地看地上的残迹,昊天火不愧是三寰极火,把香苏炼化,周围却半点痕迹都没有,花草都没有干枯烧焦。因为时间尚短,香苏的劫灰还没被风吹散,金盏落下泪来,却不敢收起昔日同伴的最后遗迹。他愣了一下,灰里竟然有舍利?细看之下,原来一颗是东天云的血炼成的血珠,另一颗晶莹剔透,莹莹有木灵魂光!金盏不敢耽误,小心翼翼地从劫灰里拾起魂珠,生怕留下破绽,就在他又穿回巨石后,赤琳也驾着凤凰回来了。
她看着已经化为灰烬的香苏,慢慢蹲身拾起血珠,即便已经魂飞魄散,东天云留给她的东西仍在!刚才还有些愧疚和害怕,此刻只剩痛快与愤怒!她广袖一拂,把香苏的骨灰吹散在山间,再无丝毫残留。
十里外没见到有仙灵,她始终存疑,再次盘膝坐下,运起元神细细搜寻百里内的情形。
巨石后的金盏也如临大敌,其实他练成木森之气,可以把自身灵识藏在树木花草之中,赤琳不会发现。但他也不敢大意,把魂珠含在口中,用木森之气笼罩全身,生怕赤琳会探得香苏魂气。
赤琳细细搜过数遍,确无灵识存在,她起身看了石洞一会儿,碑上写的是“水仙冢”,想来是一处埋骨之所,终于放下心来,骑凤而去。
金盏当初把此处命名为冢,有立志不破灵劫不出石洞的意思,没想到奇巧地瞒过赤琳。足足又在石洞里过了二十天,金盏才悄无声息地出来,魂珠在他用木气托养之下,光芒更胜当日,还有股浅浅的栀子香味。
他越发确定香苏的元神藏在这颗珠子当中,可却怎么也想不通香苏体内有什么东西能扛住昊天火结珠藏魂,就连东天云的血也只是结成了普通的血珠。金盏叹了口气,把魂珠收在胸襟里细细藏好,眼下之计先找到青岁再说。
青岁府与他离开时毫无变化,当初就不繁盛,现在也不算落寞。
因为青岁这几十年甚少在府中,原本当差的木灵们不是外出游历就是像百知草一样离开做其他事情,金盏缓步走进大门,竟然没遇见一个阻拦询问的人。拾阶而上走到二门时,才看见槐树领着另一个木灵少年匆匆赶来,原本有些愠色的槐树一看见金盏,立刻一脸喜色:“你也回来了?!”
金盏心事重重,故人相见也高兴不起来,只问了声:“还有谁回来了?”
他平时傲慢惯了,槐树也不见怪,只傻笑着搓了搓手说:“青岁姐姐,她听说东天云从幽河里出来了,到处找香苏,说是这两天就要回府。”
金盏脸色一白,强自压下心里的酸楚,“东天云?幽河?”这几十年他闭关修炼,三寰里的事毫无所知,只是听赤琳杀香苏前说的,猜了个大概。槐树好久没有访客可以倾谈,兴致很高,吩咐木灵少年去沏壶好茶,说书般把金盏闭关这段时间的事从头到尾说了一遍。
金盏默默听着,突然垂下泪来,正讲到香苏苦等胜寰帝君这一节的槐树吓了一跳,尖声问:“你怎么了?”
金盏不答。
槐树呵呵笑,真没想到金盏的心这么脆弱,居然听哭了,“别为香苏难过了,胜寰帝君这不是回来了么,她的痴心没有白费,这回真的苦尽甘来。只是……他当不成司金帝君了。”槐树有些惋惜。
“这都有什么重要……”金盏喃喃自语,看着墙角的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