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云的妖言惑众……离开了自己……该如何是好!
“子君,你莫理他们。”寒澈又怒又后怕,自欺欺人道,“你们休的胡说!我寒澈在此扎营只为助玖帝登上圣位。”
言欢冷眼旁观,严观白犹是在笑,似是在看一出戏,“恩?”
寒澈力持冷静,可声音犹在发颤。“你们绑住我们又能如何?我父若知我与子君失了消息,定会出兵进伐大云,待他日,大云与寒国真会是一场血战!”
严观白不惊不动,仿佛一切了然于胸,直笑得寒澈心底发毛。白日时寒澈便知这自称大夫的男人并非池中物,但并不知他身上会透出这种迫人的气势,严观白这男人,藏得深沉,若是一认真,就让人心畏不已。饶是寒澈,也是面色丕变,他说,“你信不信,我的父王,我的臣弟们都会为我报仇,举兵讨伐大云不义之举!”
严观白启唇笑道,“我自然是信的。”
“那你……”
“其一,王子的父兄会来征伐为的并不是寒澈你,而是借机发难罢了。其二,我严观白有说……要你们的命?”
寒澈隐秘之处被戳穿了,此下更是难堪不已,有地钻不得,有天逃不得,心头火起,又痛又伤,他狠道,“那又如何,结局才是重要,过程谁有介怀!就算我寒澈死了,也是死的其所!”
严观白俯身,凤眸中印着点点烛光,恰是蛊惑人心,“真的……死的其所?王子不想坐上帝位?”
寒澈怔住,捆在腰间的双拳逐渐攥紧,瞳仁中闪现异色,“我……”
“此次在大云国内扎营,为的不也是建功立业,赢得更多重臣的支持吗?王子父王病重无法下榻,要不是王子的出身,帝王之位又怎会迟迟没有下文?”
“父王的病你怎么会知道……”那是宫中隐秘,别说是外族人,连寒国内也无几人知晓,这严观白真是上天入地的神?
严观白嘴角噙笑,“有人向我求医问病,自然就知了,无什么大不了。但是还有一点,王子你也清楚的,这回同你出征的二万精兵里,到底安插了多少眼线、多少杀手。想必你的兄弟并不想你再回到寒国。你可知为何我会入营为王子医病?”
“是我的二弟引荐的你……”寒澈念及此事透心凉,嘴上还是说,“本王并不怕!”
“除去王子的脾性,严某还是敬佩的,在下以为,只有凭着自己的本领登上帝位的,才是真正的王者!玖帝是,王子应当如是。”
寒澈目光阴狠,“你到底是谁?”
拱手微笑,“严观白。”
他察觉严观白并无伤己之意,静道,“你想如何?”
严观白悠闲的模样仿似谈论今日的天色,“严某可助你排除异己。”
寒澈也是聪明人,哼笑道,“事成,你想如何?”
“寒国不再进犯大云,两国长久和平。”
“这么简单?”
严观白道,“并非易事。”
寒澈突然得意地笑了,“我可以答应,不过还有一条附加条件……”他眨眼几下,“严大夫,你附耳过来。”
严观白应言弯身,耳廓里一热一滑,寒澈的软舌绕了一圈,满足地咂舌,引得一旁奄奄一息的连子君醋意大发。
言欢恶心不已,正要扯回严观白,听得他道,“我答应就是。”
寒澈暧昧地笑着,“那本王就安心在这歇了,等你的消息。”
凤眸微弯如月,绛红痣红似血,仿佛一簇小小的火星,正在眼下浓烈地燃烧,却一直隐忍不发,尔今正要燎原,烛光照在银色面具上,幻继明灭,在这男人温润至极的笑容下,悄然散发出一股毁天灭地的霸气,令人不寒而栗。
他说,“王子就请放心。二万精兵我会让他们——有去无回。”
严观白推门而去,言欢跟在他身后,脚步却迟疑了,“你打算怎么做?”
“什么都不做。”
言欢惊疑地啊了一声,“那你方才信誓旦旦。”
“我只是在等一个机会。寒国之心路人皆知,可大云却为防落人口实,又恐寒国借此名正言顺进犯,故而一直按兵不动。内乱未定,又有外强环伺,若此事不妥善处理,非但此次大云危机重重,未来之路也是坎坷。所以,这一回定要杀鸡儆猴。”雨点打在人身上,竟重得有些发疼,言欢被冲刷的眼都快睁不开,“只有我们两个能做什么?”
严观白勾唇笑了,凤眸望天,他说,“不止我们两个。还有老天帮我们。”
言欢跟着仰面,噼噼啪啪的雨点砸在礁石上,风高浪急,混着泥沙的水积至脚踝处,一踩一个深坑。这儿委实不宜军营驻扎,可偏偏寒澈身患重病停了下来,又偏偏天降暴雨连续多日。她猛地一怔,激动道,“难道是……”
“四月本是虎云河汛期,又是连日大雨,想必不出二日就会有河灾。”
“可是,不是有堤坝?”河堤长百里,宽石砌成,图的就是大云关外永世平安,卞城民众不受河汛之扰。这样牢不可摧的堤坝,如何破得?
“你不信我,总该信萧南风。”严观白若有所思,“上回在江湖公审上没用上的法子,此次终是派了用场。”
言欢被这一计划激得心突突跳,不由地拉住严观白的袖子,“你是说萧南风去毁堤?”
“正是。”他知她心焦,顿了顿又道,“我和萧南风之间真是奇怪,时而合作,时而又敌对,不过,他是个值得信任的伙伴,你不必为他担心。”
言欢掩去眸中忧色,慌忙放下双手,“是了,我该信你们。”
严观白微微笑了,笑得有点发苦,“言欢,时至今日,你会原谅我吗?”
“我没什么可怪你的。”
他深深地望进她的眼底,眼睫上沾满了雨滴,一眨,一串晶莹跟着滚下来,严观白极轻极轻地说,“言欢,愿无间之中,从此之后,只剩我一人。”
“胡说什么?”言欢忽然惊慌,“人在江湖身不由己,我早就不怪你了。我是喜欢过你的,所以后来才怨。现在……已经不怨了。”
严观白神色温柔,“也不喜欢了。”
言欢呐然终是不语,十指拧着湿透的袖袂,良久才抬首,唇刚启就被严观白按住,他说,“别说。”
言欢嘴巴动了动,听他又道,“别说。”
高傲如严观白,语气中隐有哀伤。
两两相望之下,雨水一遍遍砸在面上、肩头,恍惚间忆起一些事,像是很久以前发生的,他们相遇在倾海、她屁颠屁颠地跟着他跑、他们几次冲突、他几次骗她、她几次发怒……一幕幕终是如同浮光掠影,匆匆一瞥后化成冰凉,如同舟行水上,边留下痕迹边慢慢不见,而这一程,走得是否心安,而这一站,是否是心中所属?
“刚才答应寒澈什么事。”
严观白淡道,“无关紧要的小事而已。”
天空滚滚黑云压城,雨水连接着地面,密密实实,毫无空隙。忽听得巡逻之人呼叫,声音越拖越长,越喊越高,随即有人应和而起,霎那间风起云涌,声动厚土,他们叫:“河灾……河灾……逃啊……”杂乱之中,又有人怪声大喊,“有敌来犯……弓箭手……”
寒澈与连子君正被捆成粽子藏在粮草里,饶是他们后悔,也无脸面让人进来替自己松绑,更何况敌友难辨,难保有人趁机暗杀了他们。如此混乱又是群龙无首的情形之下,寒军刹那溃不成军,偶有几个队长模样的将士立在高处,指挥弓箭手向着浮沉来的船只与“敌军”射箭。
人心大抵如此,乱中总会出些错乱,加上天色尚黑、雨大风急,更加看不清河上漂浮的兵甲到底是真是假,只一味为了性命而定睛射箭,殊不知不过是些死了的猪羊穿了兵胄。
平地乍起一声惊雷,如同天崩地裂之响,原本开了口子的堤坝如同被轰然全塌,方圆百里遽然一震,河水势头高涨,咆哮倾泻北下,天摇地晃,人都几乎站不稳当,不知谁先醒了神,弃弓丢箭四肢并用地逃了起来,“快……快逃命!”
功名利禄会随时间消磨而失去光彩,而不管多么庞大的人力在天灾面前,忽而显得那么不足一提。
言欢料到会有这么一幕,可心跳还是蓦地一滞。
无数寒军在水患面前哭号滚地,再没了之前的嚣张跋扈,更有藤甲兵被践踏踩死不少,形状可惨可怖。浪涛中荡漾的一张张人脸被一波高过一波的水淹没了下去,一眨眼的功夫,不知多少幽魂在此殒命。此地原就是凹陷之地,一面正对着虎云堤,被毁的大口直直对着寒军帐篷,河堤一破,好似提壶倒水般,不一会就被灌的满满当当,水面上浮,几与山平,水上飘满了帐篷旗杆兵刃尸体。哪日退水了,不知埋了多少枯骨。
二人站在高处,眼中波澜翻舞,惨呼痛叫充耳不闻,言欢些许失神,这便是战争么,非要流血死人才能获胜,谁更狠谁就能得天下?寒国几犯大云欺人太甚,可如今惨状也确实叫人不忍睹视。每次都是这样,血尸体争斗,是不是在江湖就非要斗,斗你我心机,斗得你死我活?她不觉恐惧,却已疲惫。无休止的战争何时能停止,玖帝盛世哪一日真会到来?严观白与萧南风真能全身而退?
严观白轻推言欢,“萧南风应就在此附近,你放烟让他带你走。”
她奇道,“那你?”
“事未尽。”寒澈连子君还关在粮仓里,再不去说不定会被淹成水鬼,一计不成,倒酿后患了。
言欢抽出袖中之物,紫烟升空。
正在这时,尚有十多个武艺不弱的藤甲兵攀上了高处,见了言欢与严观白,霎时双目充血,各个拎刀喊杀,“死了那么多兄弟,跟大云脱不了关系。”
言欢怒瞪,“这是天灾。”
一波又一波的藤甲兵爬了上来,誓要为寒军报仇雪恨,刀光剑影亮彻黑漆夜空,难分难解之际,忽听得箫声袅袅,而吹奏之曲并非寻常,众人浑不理,可奇异之事发生了——
巨浪滔天的河床突然间静如处子,平和之势犹如之前一切不过是幻梦一场。但是,一种湿重寒意自脊后升起,渐次袭上每个人的心间,面着堤坝的藤甲兵纷纷抖得如筛糠般。
言欢余光一瞥,也是惊得魂飞魄散……
第四十三章完结后篇
一尾巨蟒身粗如树,头若铜铃,雪白通体在泛滥水色下泛出阵阵银晖,口中红信子咝咝吐着。它缓缓自巨浪中升了起来,蛇尾时不时地撩一士兵抛在空中,遂探首咬住,似猫戏老鼠,等嘴里猎物吓得半死时才狠狠咬死,残尸破骇如同破布般飘起掉下去,翻滚水涛刹那变成了炼狱,大多数人宁愿溺死也不肯被这恶物纠缠不休。
言欢直觉头皮发麻,瞥了眼也是讶然不已的严观白,“怎么办?逃?”
话未说罢,那巨蟒忽地潜入水中,波涛又起,辨不清它的行踪,再一眨眼,它已游至过来,大如灯笼的蛇眼在夜里令人分外惊悚,高处的藤甲兵吓得屁滚尿流,丢兵弃甲往四下逃窜,忽听得有人高声叫道,“我们奋战到底!”
有人慌张提议,“开弓射它!”
有人几乎哭了出来,“哪来的箭?”
巨蛇宛若真龙,大口一张猩红信子好似艳丽绸子,一下子将那喊话的藤甲兵卷进嘴中,不消片刻,人连沫子都没了。一股子腥气自白森森的口中吐出,几乎扫在言欢的脸上,她连连后退,一时间没了法子。饶是武功高强,也不一定是这怪物的对手。
见此情形,方才还拼命相抗的藤甲兵全都乱了套,自行跃入水中的有,哭着歪倒在地的也有,更多的是呆了傻了做不出反应的。想来也是,一日之中遭逢数变,又怎能不心魂俱散?
言欢掌中起了细密的汗水,尤其是当她发觉那蛇对着自己炯炯发光的目光时,惊透的心底还是生出阵阵寒。严观白毫不犹豫地挪步而来,挡住言欢泰半身形,他说,“这东西像是被人控制了,莫慌,先揪出幕后操纵。”
果然,在惊恐呼救与震天撼地的水涛之中,隐藏着低不可闻的响动,那箫声奇特,似风摇叶梢、春风扶柳,又似野兽低吟、雀鸟浅唱,时快时慢,时激时缓,可那曲子却是闻所未闻的调子,奇特难言。
巨蛇嗷了一声,雪白身段忽地往下俯冲,脑袋直直地扑向言欢,云水相击,霎那间巨浪滔天,浊水翻飞。她惊得双目暴突,手中长鞭越执越紧,千钧一发之际,言欢道,“看来这破蛇冲着我来,严观白你去揪出幕后人。怪物,我先会会它。”
严观白方要再说,言欢身一闪与巨蛇玩命地你追我敢,她使出全身力气在狂潮中疾奔绕圈,时不时地甩鞭抽那紧追不舍的怪物,巨蟒也似兴起,扭着大粗腰止不住地跟在言欢身后,几度张开嘴,好几次悬悬咬到她,又乖戾地另觅他人戏耍。言欢又惊又气,长鞭一卷圈在蛇头处,它吭哧吭哧发出闷响,可见也是累得慌。可它并不受鞭子所困,反倒歪着脑袋停了一会,蓦地又低了下来,信子上下飞舞得欢快。
言欢心中一骇,正以为命丧蛇口之中,忽觉周身一股冰凉,发着腥味的蛇头竟在她身上蹭了几下,仿似亲昵模样。她登时浑身僵硬,一点也动弹不得。
又听得半空有人道,“言欢莫怕,这是娘亲养的蛊蛇小白。”
言欢惊愕抬首,一席紫衣凌空飘袂,来人正是萧南风,他手持紫玉箫,身旁立着严观白,两人在灰暗天际下显得神色莫辨起来。
“你居然让这蛇追着我跑!”她几乎切齿,“哥哥!”
“我只是想让小白把你托到安全处,谁知你跑得那么快。”萧南风几步踏下,推开黏糊糊的巨蟒,轻声对着言欢道,“别气了。”
言欢又往后几步,视而不见萧南风伸过来的手,定下心神后方有心思将前后串联,她不由哼笑道,“哥哥跟严观白合作可真是天下无敌,我方才还在想那些穿了兵甲的死猪死羊用来做什么,原来就是为了让寒军没有箭可射白蛇。”
萧南风也不否认,“正是如此。”
严观白似是不了解这厢暗潮汹涌,淡问,“此蛇名叫……”
“小白。”
言欢斜睨萧南风一眼,直言道,“娘亲未曾给这蛊蛇取名。”
萧南风嘴角微动,“哥哥我刚取的成不成?”
被蛇追得一身狼狈,言欢气恼未休,恨恨地瞪着紫玉箫,“要是我也跟寒军一样跳下去怎么办?”不远处虎云堤决口,汹涌河水不停涌进缺处,残堤浪遏,涛声震天,看上去凶险异常。若人掉了下去,定是九死一生。
“怎么会。言欢本就不是那种轻易服输的人。”眼前一张俊脸,被雨水浸得越发邪魅氤氲,修长指尖擦过言欢面上水渍,无限温存,萧南风又道,“别说是掉下去,无论是哪我都会带你回去。”
言欢听罢,脸上愤意全消,嘴角尚且浮起淡笑,她捉住他的手指,似笑非笑道,“是吗?”
萧南风诧异她难得的柔顺,“我会骗你?”
“自然……不会。”言欢笑着,一脚狠狠踩在萧南风靴面,“不过要是不报此仇,也不是我了。”
他吃痛咬牙,俊颜一变,嘴上仍是道,“下脚不留情面,不愧是言欢……但是,要是踩坏了,我就得要你服侍我一辈子了。”
“服侍不会,俯视可以。”
狂雨飞坠,血海澎湃,为数不多的藤甲兵犹站在高处,个个环抱成团,战战兢兢地看着言欢一行人,眼中仍有惧意,半点不敢接近。
严观白轻拍蛇头,那巨蟒颇有灵性地摇尾,“这家伙叫小白?”
萧南风不怀好意地笑道,“正是。”
“刚取的名?”
“正是。”
严观白了然地颔首,袖袂一动,粉末在萧南风周身弥漫,一时间香气四溢。
萧南风一惊,以为是毒粉,匆忙掩息凝神,待烟气散尽,他才道,“严观白你做什么?”
“南风兄,此粉无毒。”
桃花美目中闪过一丝疑惑,他抬手在鼻间一嗅,“那是?”
言欢也凑近些一闻,下一刻面色丕变,那股香气并无异常,但是……
巨蟒剧烈摆尾,长长的信子吐露在外,红彤彤的蛇眼放肆浸血,它猛地仰天大啸,凭着本能向萧南风张开血盆大口。
萧南风吹起紫玉箫,欲制住几近疯狂的白蛇,蛇腹起伏剧烈,口边犹有晶莹的涎水,它似是被何种难以把持的香气引了过去,路径之地如被车轮碾过,全无活口。又是惊呼又是混乱,巨蟒一心盯着萧南风,片刻不愿撒手,方才它跟着言欢因的是他的操纵,而此刻古怪,由何而来?
萧南风冷喝道,“到底那是些什么粉末?”
“是些无毒的……五香粉。”严观白顿了顿又笑,“蛇的最爱。没想到蛊蛇竟抵不住美食诱惑。”
萧南风进退不得,伤不得言氏夫妇留下的蛊蛇,又摆脱不掉,饶是英雄豪杰也是毫无法子。巨蟒也是顽皮,甩起后尾在波涛中撩起无数巨浪,水溅三尺高,萧南风身似蛟龙,翩若惊鸿,几百回合下来也是脚下虚浮,不得不催动真气,又是逃了一炷香的时候。
言欢之前火气早消,也是急得团团转,又见雨大风催,她灵机一动,大喊道,“哥哥,把衣服脱了!蛇就不会追着你跑了。”
萧南风苦笑,“我才不中那混账的计。”
他口中的混账正隔岸观火,乌发如云,笑若春风,眼下绛红痣仿似一耀眼宝石,明媚夺目。严观白掸袖,微笑道,“南风兄,我觉得你听言欢的比较好。”
萧南风也不转身,“滚。”
蛇尾趁势卷上,紫影被雪白身段绕了数绕,巨蟒得意洋洋地扭了再扭,直把萧南风喉中空气都挤了出去,五脏六腑几近移位,正当无计可施欲取蛇七寸之时,忽听言欢叫道,“把紫玉箫扔过来。”
萧南风又被卷高,往空中一抛,蛇口大张,他侧首甩出紫玉箫,不偏不倚地扔到言欢脚边,眼见就要掉进蛇腹之中。他足下一点,腾身一跃,姿态优美地坠进急流之中。
巨蟒张了半天,五香美食竟没了踪影,它嗷嗷乱叫,撒脾气地蛇尾乱舞,溅起云水无数。言欢吹响紫玉箫,一脚踩在蛇头之上,忆着当初娘亲驭蛇之道,试了几次那巨蟒才听话地慢慢挪开壮硕的身体,像是还未尽兴地朝着堤坝缺口潜去,一游三回头。
严观白放心不下,纵身跟住后头,逐波踏浪,终又是到了堤坝之上,脚下波浪巨震,堤内漂浮诸物大半激荡上岸,高处藤甲兵不过十来个,两万精兵剩的不过零头,委实可怜的紧。
蛇身一扭,腾空高跃,越过高堤,潜入外河,奔向远处不复回。
正当这时,严观白双脚被大力拖住,即要拉他一同入河。低首一看,那双手的主人恰是萧南风,桃花目中尽是愤色,“严观白你下去清醒一下。”
严观白非但未有惧意,唇边的笑弧越泛越大,随即放声大笑起来,“南风兄方才在牙缝间苟且求生的样子……着实让严某此生难忘。”
萧南风亦笑,手狠狠一扯,严观白又往外头倾了几寸,雨狂水流湍急,无论是水中的还是岸上的,都是衣衫全湿,一身重衣。
严观白与萧南风冷眼对峙,脸上俱是带笑。
言欢弯身下来,一手拽住萧南风的衣襟,另一手拉住严观白,“能不能结束你们无聊的游戏?”
萧南风沉着声,“言欢,男人的事女人别管。”
严观白微微笑,“南风兄,我还以为只有女人的事才能令你动怒了。你若心中有火,不如上来单打独斗怎样?”
一直以来,他们三人都是纠缠不休,以为一切有了结局之时,又是另一人横加插足。是这样了,一颗心只能给一人,友情是装饰品,在一些事情面前裂成万片,爱情是易碎品,在一些过去面前溃不成军,她终是只能牵一个人的手,走到白头,他们会幸福生活会生孩子会膝下欢愉,而其他人的感受只能假装聋了瞎了,看不到也听不到。他们的眼中,只有彼此。
而那个他,又会是谁?
言欢早有答案,严观白知道,萧南风也知道。
风狠狠地吹,人不由自主地往后仰,像是天地间另一种形式的拥抱,桃花眸弯了起来,萧南风说,“严观白你是高手,却不是我的对手。”
严观白受此挑衅也不恼,更是平静答道,“如今你身负剧毒,半余未清又怎与我敌?”
“你未免信心过盛。”
他淡笑,“一个连自信也没有的人,又如何让人去信赖?”
萧南风若有所思道,“才忌全露,心忌全满,气忌全盛,方能活得长久。”
严观白笑应,“这番话说得有理。”
言欢听着二人天马行空仿佛鬼聊天的内容,不禁气结数度,“萧南风你快给我滚上来,挂在堤上想风干做人肉干?严观白你帮我拉他上来。”
萧南风冷言,“我自己可以上来。”
严观白柔声,“他自己就可以了。”
二人默契得很,言欢松开严观白的手,拽紧萧南风的双臂就往上撑。
萧南风哎哎叫,“痛啊,你别那么粗鲁。”
“谁管你痛不痛。叫你脱衣服不脱,被蛇吃了也活该。”言欢嘴上强硬,手指还是避开身上的伤口,借着巧力拎他上来。
只是短短那么一瞬,严观白的眼底掠过淡淡的惆怅与落寞,她从一开始的选择就是如此了,自己心知清楚。即便不说那一句“不再喜欢了”又能怎样,终究已成事实。对言欢到底是失去后的不舍,还是情不自禁恋上再不忍放手?他只知,曾几度拔过心底的情根,可是越拔越欢似乎长得越快,当鼓起勇气正视的时候,已是满园花李,只不过佳人不再驻足等待。感情会令人突生满怀勇气,却也在关键时候懦弱逃避,一旦逃了,就再也回不到当初了。他岂止是输了,其实是……一无所有。
言欢挽起的长发突然随风而展,犹似泼墨,在剧烈的风雨下飘摇,她发间的簪子被轻轻一抽纳入严观白掌中,一切落在萧南风眼中,他张张口,还是咽了下去。
忽然间,萧南风读懂了那双凤眸中的心绪,微笑并不是不曾痛过,离开也不是不留恋。曾经,自己也是如是,他又怎会不明了?他们二人似敌非友,正邪本该两立,却几度合作,却几度为了同一个人而努力,面目不同性子迥异,但仍有短暂的时光里,他们曾是朋友。
言欢啊了一声,以为簪子被狂风吹走,她无暇顾及,身体一使力,萧南风轻而易举地足点堤墙,踏上岸来。
严观白同时也弯下身来,却不是伸手去拉萧南风,而是侧首在言欢耳边轻道,“再会了。”
温润的呼吸拂过脸颊,言欢回眸,严观白面上带着浅浅笑意,一退后,一放手,好似堕尘的谪仙,两人之间距离不过二步,却像是隔了一个天涯的距离。某个刹那,凤眸中似有水光潋滟,转瞬即逝。
他又说,“再会,言欢。”
风雨中,言欢有些许发抖,“自然会再见的。”
严观白颔首,退后,转身,每个动作都如此决绝,如此淡然。
言欢蹲下身来,手还伸在半空,离严观白指尖不过一厘距离,仍是抓不住,握不牢。记忆里以玉为骨,以莲为魂的清雅之人终是从视线中缓缓消失,缓缓不见,他直直地落入巨浪之中,无了踪影。
她总觉得,那就是最后了,像是自此以后严观白再不会出现了。他们的故事到此为止了,再无可能再见。那句再见,不过是安慰彼此的谎话罢了。
堤上站了多久,手伸了多久,忘了。
直到萧南风自后环抱住她,言欢才转回身来,她假意无谓道,“哥哥,他就这么跑了,你的解药怎么办?”
萧南风一怔,侧在她耳边道,“那日他已经给我解了全部的毒。调养之方也留下了。”
言欢不语半晌,声音微微发抖,“那人……总是骗人啊。”
“嗯,那骗子。”
有这么一个人,妙手回春,武又可定国。运筹帷幄,谈笑间决胜千里,屈指一动而天下乱。他总是不断地布局设陷阱,永远气定神闲,笑容满满。而最真的情绪往往藏在最深,即便世人无限敬佩,即便还有人不理解憎恨他,他还是执着心中爱恨,从不曾有半点动摇。
而今,梨花满地,四月又逢春。而今,拥有了天下,得了盟主,却比谁都孤独。
还恨吗?一点也不了。她甚至开始心疼他。这样的一个人,再也恨不起来了。往昔尽入脑海,如果时光可以倒转,可以回到当初,当第一次握住彼此的手时,真想问一问他,那一刻,到底心动没有,有,还是没有?
“言欢。他应是去救那对寒国小情人。”
她掩不住的梗咽,“恩。”
不知过了多久,萧南风的肩头一串又一串的热流接连而下,他心中清明,搂紧了些,只听言欢轻道,“哥哥,我们想去哪里都可以了。不要再待在圣教了好吗?”
“好。”
言欢抬首,“像小时候那样简单生活,好吗?”
“好。”
“永远都在一起。”
“好。”
萧南风眼眶微泛红,眸中晶莹转了又转,忍了又忍,终是不堪负重地坠了下来,言欢笑了,“哥哥,我的眼泪怎么落在你的脸上了?”
他柔声应,“是。你的眼泪落在我脸上了。”
“一切。终于结束了。”
他日,他不再一身紫衣遮掩伤痕,他日,她不再红衣艳丽遮掩真性情。他日,他们隐居山间,再无惊扰。这是爹娘的心愿,也是一生追求的安宁。江湖波澜起,萧南风弃圣教教主之位不顾,又听说严观白顺服了寒国王子,再不闻天下事,更不管劳什子盟主之衔。
这些不过是坊间传闻,也不知其中几分真假。
一日清晨,天光大亮,世间一切一览无遗。
寒国街巷宁静异常,蓦然间,有人策马狂奔而来,风尘仆仆,神色并不轻松,他猛然大叫,“观白小徒!”
一青年听闻此声,勒马停住。
来人目不转睛地看着青年,满头白发,只差老泪纵横,他说,“观白小徒,我好不容易才找着了你。”
眼前的严观白已不是白衣轻衫,而是身着玄色深衣,箭袖飞扬,温润如玉的面庞上比往常还要平静,晨风轻拂,银面具掩去他小半面容,却藏不住那双秀澈的凤眸。
“师傅。好久不见。”
鹤青微微一怔,“徒儿,你莫要任性,随我回去。这寒国屁丁点地方留不住你的。”
他微笑,“是我自愿同他们来的。”
“做什么这样!抛弃大好前程来这!”
“徒儿并不以为做盟主就有大好前程。若我一日留在这里,寒国将遵守协定,不再进犯大云。”
鹤青气恼,“区区小国,玖帝定不放眼里。”
他静静看着一处,“师傅,我因一己之私害得人已足够多了,如今,我只是尽薄力罢了。比起盟主,这里我才更有用处。”
气得头发倒立了,鹤青大骂,“孽徒!你知不知道人人都在传你严观白是卖国之人,寒国人更不要脸的说你是寒国良才!”
“师傅。你也被说成是寒国人了。”严观白轻笑,“我是大云子民,永远不变,有一天,我会回来。”
鹤青软下语气,“何时?”
“不知。”
他讨好道,“徒儿,你有什么愿望想让为师帮你达成吗?”
严观白摇头,“我的愿望,师傅达不成。”
又听一小队人马踏着清晨而来,他们齐齐恭敬道,“严大夫,王子请您进府。”
严观白挥鞭扬在鹤青的坐骑之上,马匹吃痛,嘶叫着往前奔,他拱手道别,“师傅,慢走。”
鹤青气得咬牙,随即回头再看一眼爱徒,“观白徒儿,没什么我办不到的!”
严观白闻言笑了,凤眸宛如月,声线低微。
可鹤青还是看清了他的唇语……
严观白说,“愿她意有所遂,情有所属,心有所归。我愿,足矣。”
傻徒弟呵。
扬鞭一挥,一段江湖情仇的覆灭后,又颠覆了谁的明天……
作者有话说:阶段性完结了,撒花……要是我想不出怎么续就当总完结了,噗~~
真的很感谢各位一路上的支持,真诚鞠躬~
之后行程:小白和萧南风番外——寻花坑重新开填(我先复习剧情)——现言开新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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