校门旁的保安亭里,保安正在打瞌睡,二人悄无声息地进了校门,这么多年没回来,任司徒却发现自己对校园的记忆并没有因此而减退,几乎一眼就看出哪两栋教学楼是她毕业后新建的,通往主教楼和篮球场的斜坡路面,如今也都变成了规规矩矩的台阶。但通往学校后门的路还是和原来一样,有些逼仄,一出学校后门,旁边就是一片老式的教工家属楼,道路也是那种老式的狭窄路面,任司徒不难看见路的另一边,一位个子特别小的老爷子正溜着一只毛白体胖的萨摩从家属楼里出来。
任司徒默默感叹一句:那哪是在遛狗?分明是被狗牵着走。
连带着看了眼那位老爷子的样貌,任司徒不由得就呆了。她可没想到会在这儿碰见他们的英语老师——
“陆老师?”
时钟原本稍稍走在她前头,闻言蓦地一顿脚,下意识地回头看去。只看了那老爷子一眼,时钟就差点忍不住无奈抚额。
陆老师站在原地打量了任司徒好一番,似乎才认出来,用力地拽着狗绳走向他们。任司徒见陆老师如此举步维艰,便自行迎了上去,可走了两步,回眸却发现时钟还站在那儿没动,任司徒忍不住一笑。
当年的陆老师可是所有英语成绩差的学生的克星,之前还跩得二五八万的时钟,终于也心生胆怯了?
任司徒忍下笑意,回来拉住时钟的胳膊,故意带着他一起走向陆老师。
陆老师带他们那一届时年纪就已经大了,如今已是两鬓早已斑白,也早已退休了,可中气依旧十足。
毕竟是当年的英语课代表,任司徒总算在老师这里找回了一点颜面,倒是时钟,一直不尴不尬地站在她身旁,听陆老师是如何夸赞这位当年的得意门生的。
听说他们是特地来学校这儿吃早餐,陆老师的目光就有些意味深长了:“你们俩现在该不会……”
此话配合着陆老师看向任司徒的目光里藏着的一丝惋惜,终于令时钟笑了——
当年的得意门生……当年的英语烂成那样的臭小子……好白菜……和猪……
陆老师还得遛狗,任司徒便就此告辞,从钱包里摸了张名片出来,递给陆老师,见时钟不为所动,任司徒屈肘撞撞他,
时钟这才取出皮夹,拿名片。
陆老师满心欢喜地看着任司徒的名片,连连夸:“好工作!”
拿到时钟的名片,却直接跳过了头衔以及公司名,瞅一眼名片上的英文附录,陆老师就职业性地皱起了眉:“你这英文名……取得可真直接啊。”
任司徒也低头看了一眼。
见名片上赫然写着clock这个英文名,任司徒立刻明白了陆老师为什么会皱眉了。
任司徒忍不住瞅一眼时钟——
他正循着陆老师的目光看向自己的名片。因为低着头,任司徒只看得见他瘦削的侧脸线条,看不到他的表情,反倒是陆老师脸上的表情很明显——果然成绩不好的学生连像样的英文名都取不出来的那种无力感。
就在这时时钟抬起头来,恰与任司徒的目光相触。那一刻任司徒只觉得面前的这个男人眼中有流光闪过,很是夺目,可下一秒,他却只是用再寻常不过的语气对陆老师解释道:“好像是一个特别爱多管闲事的人帮我取的。”
看样子他是不记得自己英文名的确切由来了,任司徒倒是隐隐送了口气,与此同时也有些奇怪,自己怎么就记得当年那段小插曲呢?可她不明原因的,就是清楚记得……
那年进高中后刚分班,老师规定英语作业上要写自己的英文名,时钟迟迟不交作业,任司徒作为课代表自然要去催作业,结果他给出的理由是,他没英文名,也想不到给自己取什么合适的,干脆连作业也不交了。任司徒其实翻一翻他空白的作业本就知道他这说辞有假,可她虽一边将自己的作业拿给他抄,嘴上却没拆穿他,只是顺着他的说辞往下接话:干脆叫clock算了。当时他听她这么说,只稍微愣了一下,便欣然接受了她的这个提议,提笔一挥就在作业上落了款,估计觉得“时钟”这样的直译法也不错。
陆老师不记得时钟有这么个英文名,大概也是因为时钟交作业的次数太少,陆老师压根没见过几次他的作业本,就更别提去记住他的英文名了,只是不成想,时钟竟真的将这个英文名沿用至今。
任司徒如今只觉得汗颜,一来,陆老师永远不会知道这么个没水准的名字,实际上是出自她这个得意门生之手;二来,时钟现在这么个颇有地位的商人,万一与外商签合同时赫然写下这么个英文名,难保不被人背地里取笑……
和陆老师告别后,二人沿着路继续前行,沿街的商铺比曾经规范了许多,应该是有整修过,任司徒还在为那个英文名汗颜着,可汗颜到最后,又忍不住无声地一笑。
只是没成想,他突然回过头来,准确地捉住了她的笑容,微微眯起眼睛,声音沉沉郁郁地,带点似是而非的恫吓:“你还有脸笑?”
她怎么没脸笑?反正这男人又不记得是谁给他取的这么个没格调的名字。
在这一点上,他确实拿她没办法,只能加快脚步前行,任司徒不远不近地跟着,直到看见他停在了路边一家连名字都没有的早餐店门前。
其实记忆已经很久远了,可任司徒站在路边,嗅着从店里溢出的混杂了格式早点的香气,似乎一下就分辨出了这各式香味分别属于哪种早点——
豆浆、油条、豆腐脑、烧饼,当然,还有她曾经最爱的云吞和煎饺。甚至她原来习惯坐的那个墙上带电扇的角落,如今还是那样一个白色的电扇挂在那儿,只不过桌椅早就换了新的,不再是原来那样简陋的长板凳。
当年母亲还是幼儿学校的校长,因为学校专收聋哑孩子,母亲也比一般的教职员工更加忙碌,根本就没时间给她准备早餐,而这家早餐店,就设在任司徒去学校后门的必经路上,她高中三年的早间温饱问题,基本都是在这里解决的。
“老板,两碗云吞,两份煎饺。”时钟已经率先走进了店里,一边对老板说着,一边径直走向了她的“专属”座位。
任司徒加快脚步跟上,在时钟身旁入座,倒不是刻意想说俏皮话,而是被熟悉的环境所包围,自然而然地就有感而发了:“你知不知道你现在坐着的是我的专属座位?”
他有些敷衍地“哦?”了一声。
本来看他这种不咸不淡的反应,任司徒都不打算再继续说下去了,可任司徒转头就见老板正站在热气腾腾的锅边,姿势老练地下着云吞,任司徒的话匣子自然而然地就打开了:“我高中三年早点基本上都在这儿吃的,你刚刚点的那两样,都是我爱最吃的。”
任司徒说的是大实话,可他莫非觉得她说这些话是为了讨好他,和他套近乎?才会这样浅浅地笑了下。
任司徒准确地捕捉到了他嘴角的那抹笑意,心里更加笃定他这是把她的行为认定为套近乎了。时钟却很快收敛起了笑容,目光投向店外,下巴点了点摆放在店外的那几张露天的桌子:“如果这是你的专属座位的话,那里……就是我的专属座位了。”
任司徒顺着他的示意望过去。
第一反应是有点不相信——他原来经常坐在那个座位吃早餐?那她怎么可能一次都没看见过他?
和她思考的表情不同,她回眸一看这男人,发现他像是想起了什么有趣却又无奈的回忆,眼里的光几乎可以说是熠熠动人。
或许这是成年人的通病吧,年少时的回忆,无论是苦是泪,多年后回想起来,都是那么的美好。任司徒也不由得想起当年上学时候的自己,每天早上为了赶早读课,都是急急忙忙地冲进店里要一碗云吞或是别的什么,急匆匆地吃完,时间还有空余的话,就再打包一份煎饺去教室里吃。至于时钟的那个专属座位——任司徒忍不住又望了一眼露天的那一块,似乎……她每次匆匆来,匆匆去,那一块确实容易成为她视线的死角。
耳边,他的话还在继续:“我高二之前从来没有吃早餐的习惯,但是有一天,一个同学打包了一份煎饺去教室,偷偷在早读课的时候吃,我就想,她怎么能吃得这么香?后来发现,她买的是这家的煎饺,我尝了一次,味道确实不错,之后就经常来了。”
早读课……偷吃东西……
任司徒一时僵住,却在这时,一阵香气袭来,生生搅乱了任司徒的思绪——老板端着煎饺走向他们,那热腾的香气便也越飘越近:“来,额外送你们一份煎饺。”
如此大方的老板……
任司徒不由得感叹,自己在这儿吃了三年的早点,老板都不记得她,可这老板怎么不仅记得时钟,还和时钟很熟的样子?
果然,老板的下一句话便是:“阿钟,你最近怎么都不常来了?”
时钟笑笑,:“有点忙。”
跟之前给予任司徒的那一点点稍纵即逝的笑意相比,他给老板的这抹笑容大方得多。
“忙着谈恋爱吧?”老板意有所指地看向任司徒。
任司徒刚想对着老板颔首、笑笑,就听时钟语气十分寻常地纠正道:“老同学而已。”
任司徒的笑容有点不争气地僵在了嘴边。
老板根本不相信他这套说辞,取笑似地盯着时钟看了一会儿:“行!我去给你和你同学盛云吞去。”
任司徒都有点羡慕时钟对老板的态度了,等老板一走,他们这桌就彻底没话说了,任司徒其实很想问他口中那个早读课偷吃东西的同学是不是她,可他似乎完全没有对谈的,等两碗云吞端上桌,他就更有理由只吃东西不说话了——
他把装着辣椒酱的铝罐从桌角拿到她面前,替她舀了一勺半的辣椒酱,之后就自顾自地低头吃起他自己那碗云吞来。
任司徒只能沉着脸把辣椒酱拌开,也沉默地吃起来。一切都是熟悉的味道,任司徒暂时把恼人的思绪抛之脑后,埋头吃了起来。
时钟比她吃得快多了,他也没坐那儿等她,见任司徒一时半会儿还吃不完,他便走就到店外去逗老板的小孙子玩。
老板的小孙子刚学会走路的样子,像只可爱的小企鹅,跟在身型高大的时钟身后要抱抱,那肉肉的小胳膊张开着,一副势在必得的样子,老板娘就站在旁边,拦都拦不住。任司徒偶一抬头扫过去一眼,觉得这场面有种违和的有趣感,不由得也笑了。
她用最快速度干掉了自己那碗云吞,起身准备去老板那儿结账,边走边忍不住再度望向店外,只见时钟把老板的小孙子抱在怀里,毕竟时钟比老板的个头要高出许多,小孩被这么高高的抱起,起初似乎有些不适应,吓得哇哇叫,但很快就好了,笑嘻嘻地抓着时钟的手,玩他腕上的手表。
时钟仍是没什么表情,可眼里的光,温柔如水……这令任司徒忍不住去想,如果他以后有了自己的孩子,也会这么温柔么?
应该会是那种表面严肃、实则疼爱无边的那种父亲吧。
但很快任司徒就逼自己收回目光:瞎想些什么呢?她兀自摇了摇头。
老板见任司徒拿着钱包走近,连连摆手:“不用不用!”说着就把任司徒的钱包推回了她怀里。
“您还是收下吧,您不收我的话,我下次都不好意思再来您这儿吃东西了。”
老板无奈地笑看任司徒,似乎将她当作了一个固执的晚辈:“阿钟他每次来我这儿吃早点,我都不收他的钱的。”
见任司徒满眼的“为什么”,老板望一眼时钟、又望一眼时钟怀中的奶娃娃:“本来这里前几年都要拆了,说实话,我做了一辈子学生的生意,你要我临时找别的地儿开过一家店,我一时还真有点难以接受。不过幸好啊,最后阿钟,把那个项目拿了过来,然后搁置了,我这家店才保留了下来。他本来每次吃完东西也是要硬塞钱给我的,我就明明白白跟他说,这些早点才值几个钱?我不收这些钱,也是为了自己稍微心安理得地接受他那么大的帮助。”
任司徒千想万想,也没想过老板和时钟之间竟会有这么一段渊源。
“您不收他的钱,那我的钱您总可以收吧,毕竟我跟他只是……”原来对外人说自己和前男友只是同学关系,这话有这么的难以启齿,任司徒顿了顿,才成功地找回自己的声音,“……同学而已。”
“你们就诓我吧!”老板眼角笑出的皱纹看起来都那么的幸福、安宁,“我有一次问他,就这么喜欢吃我这家店的东西?还不惜花那么大的代价保下这里。毕竟这离重点高中这么近,开发起来肯定有大把赚头。我记得他那时候说,他想带喜欢的姑娘这儿吃我做的云吞和煎饺,所以这里——拆不得。”
“……”
“所以啊,他第一次带来我这儿吃早点的姑娘,怎么可能是同学?”
“……”
任司徒觉得自己走向店门外的脚步都有些机械了,脑子里闪过很多,比如她的专属座位,比如云吞和煎饺,又比如那一勺半的辣椒酱……
是啊,他怎么会知道她吃云吞喜欢加一勺半的辣椒酱?
任司徒觉得自己似乎弄懂了这一切,可又有些不确定,仿佛有某种预感压抑在她的心头,既解脱不出来,又问不出口。
时钟正忙着避开怀里这个执意要咬他手指的小奶娃的嘴,回眸就见任司徒正走向她。
老板娘不顾小奶娃反对,把小奶娃抱了回去,小奶娃却还不死心,张开双臂要回到时钟身边,任司徒忍不住挠了挠小孩那肉肉的掌心,就听时钟对她说:“走吧。”
☆、第42章
时钟带着她离开早餐店,任司徒忍不住回头去看了一眼,只见老板还站在门外,一直目送着他们。
任司徒脑海里不由得又回响起老板的那句:我记得他那时候说,他想带喜欢的姑娘这儿吃我做的云吞和煎饺,所以这里——拆不得……
老板和时钟应该算是那种表面看似平淡如水、实际深刻而隽永的忘年之交吧,所以老板见时钟带她来这儿,甚至此刻看着时钟与她一道离去的背影,都欣慰得像看着漂泊多年的孩子找到了情感的归宿一般。
归宿……可任司徒一度笃信,现代社会人心善变,谁也不会成为谁永恒的归宿。
任司徒微笑着对老板点了点头,算是告别,再回过头来时,她不由得多看了两眼身旁的这个男人。
任司徒也不知道他还会带她去哪儿,只是之前的那家早餐店而已,就已经令她诧异如斯,同时越发好奇,他那没有表情的侧脸之下藏了多少不为人知的往事?
而那些往事,又有多少与她有关?
在那家早餐店里,他点了她最爱的是云吞和煎饺,知道她只加一勺半的辣椒酱。
在那家文具店里,他手法熟练地在已经有些老旧的娃娃机旁抓着玩偶,要知道当年娃娃机刚兴起的时候,任司徒每天的领钱都贡献给了这家文具店的这台机器,可直到高三毕业她也没能从里头抓出过一个娃娃,如今面前的这个男人,却是每一个硬币投进去,都能换出一个玩偶,最终在老板娘有些不满的目光下,把到手的六个娃娃全给了任司徒,手插着口袋走了。
路过那家漫画屋时,任司徒嗅到了那股旧书特有的味道后,情不自禁地停下了脚步,看向时钟,主动提议道:“进这里看看吧。”
高三学业最紧张的那段时间,她经常来这儿租少女漫画偷偷带回家看,任司徒自己也不明白当年的自己怎么那么有闲工夫,甚至买了一大摞临摹纸来临摹漫画里最喜欢的几幕,不过当时,真的没有比这儿更好的解压方法了,因为租得多,老板娘还会特别优待,放宽她的还书时间,高考完之后,她一次性把漫画全还了,后来才发现自己的那些珍贵的临摹不小心被她夹在了书里还了回来,其实当时的她一直想着哪天有空,再来漫画屋一趟把临摹纸拿回去,只不过她还没来得及抽空回来,一场大火就把一切都改变了……
任司徒站在书架前,触手可及的都是听都没听过的漫画。也对,这么多年过去了,如今的漫画屋里那还找得到当年的漫画?
漫画屋的格局特别小,身型高大的时钟杵在那儿,顿时显得空间更加促狭了,原本正坐在收银台看韩剧的老板娘也不由得抬头打量了一下这个年轻男人——衣着是很休闲,只是那块手表看似不便宜,总之就不像会是来这儿租漫画的人。老板娘的目光也就自然而然地移到了他旁边的那个女人身上。
仔细的端详了一番后,老板娘不由得皱起了眉,张了张嘴,有些犹豫,想认又不敢认的样子,还是任司徒从书架上收回目光,看向老板娘后主动问了句:“老板娘,还记得我么?”
老板娘听任司徒这么问,顿时就笑了:“是不是大耳朵啊?”
老板娘走到任司徒身边时,见那年轻男人对自己客气地颔了颔首,也客气地回以一个点头。但显然老板娘更乐意和任司徒多聊几句。
时钟便退到一旁,给空间让她们话家常。
“我当年租的那些漫画,你早就处理掉了吧?”任司徒说这话时,不免有些叹惋。
“哎,都那么多年过去了,当然早处理掉了,现在孩子都不怎么爱看少女漫画,都奔着男人跟男人谈恋爱的故事去的,”老板娘说话还是这么豪爽,只是话说到一半,老板娘突然卡住了话匣子,皱着眉头想了想,改口道:“不对,你最后还的那些漫画,你还回来没多久就被人买走了。”
“啊?”
“好像是个男孩子买走的,因为漫画里还夹了你写的字还是你画的画,他翻到就买走了,我应该没记错。”
不知为何,任司徒下意识的抬眸看了眼时钟。
老板娘见她偷瞄时钟,顺着她的目光也扫了眼时钟,觉得自己是读懂了这姑娘的小心思:“你这是带着爱人故地重游来了?”
任司徒突然想到之前早餐店的老板也问过类似的问题,当时这男人是怎么回答的?——
“您误会了,这我老同学。”
果然原本正百无聊赖地看着书架的时钟,听见这话,表情有刹那的僵硬,虽然随后只是淡淡地扫了她一眼,但还是多少满足了任司徒的报复心理。
老板娘的想法倒是十分的与时俱进:“你们这些年轻人啊,只要还没结婚,跟谁都是同学关系。我明白的……”
“……”
其实不仅仅是这家漫画屋,越是一路逛下去,越是让人感叹,原本很多熟悉的东西其实早已沧海桑田……
任司徒曾经流连忘返的那些街边小店,有些已经拆了,有些直接换了装修,改卖别的东西,甚至曾经的邮局,现在都成了卖炸酱面的小馆子。越是这样,越是让人司徒庆幸:起码街边那家路边摊还是原来的味道,还有那家卖饰品的夫妻店,丈夫依旧和原来那样是个妻管严,任由妻子胡乱开价。
直到傍晚降临,周围渐渐亮起了路灯,时钟和她原路返回,回到学校大门外取车,竟然还有高三的学生刚放学,背着厚重的书包和她、时钟一同走出校门。
上了车后,任司徒终于忍不住问:“为什么突然想到带我来这些地方?”
今天之前的时钟,对任司徒来说,他只是以一个不算熟的老同学的名义,强势的进入她的生活,强势的追求,最后却在她对他产生好感之后,又拂袖而去的男人。
今天之后呢?她还敢这么轻易地给这个男人的身份下定论么?
时钟对她的问题不置可否,反倒突然问她:“上次那些微信是孙瑶帮你发的吧?”
他原来有听那些微信……任司徒顿时有些哭笑不得,他听完的当下似乎一点反应都没有,孙瑶死等也等不到他的回音,还以为他已经气得连任司徒的消息都拒收了,急得直接把她“打包”送去了他家楼下。
“我全部听完之后,突然觉得其实我没有资格责备你,我们两个其实是半斤八两,你心里藏了一个盛嘉言,我心里又何尝不是藏了一个女人?”
任司徒心里没来由得一紧。
心里藏着的那女人……答案其实早已经呼之欲出,可任司徒并没有多少勇气去相信。
时钟的目光却在这时直直地望进她的眼里:“我今天就让你陪着我跟回忆做一个彻底的道别。至于之后你选不选择放下盛嘉言,全凭你自己的意愿,我不干涉。”
“……”
道别?那道别之后呢?终于可以轻松地放下心里那个女人了?任司徒心里微微地一凉。时钟在这时发动了车子。
车子一路从灯火阑珊之中驶过,最终停在了一家金碧辉煌的饭店前。
任司徒透过车窗看见饭店的招牌,脸色顿时一沉。这家饭店是本市的老字号,生意很红火,几乎每年都会扩充一次店面。
任宪平一度……经常带她和母亲来这儿家庭聚餐……
为了不让自己去回想某些糟糕的人,在时钟准备开门下车之前,任司徒抓住了他的胳膊,几乎带点恳求:“换一家吃吧。我……不喜欢这家。”
时钟不禁一皱眉,印象中她应该很喜欢这家的食物才对……
可她抓着他胳膊的手用力到指节都是僵的,时钟其实只有几秒钟的沉默,任司徒却已经等不及了,变了个人似的:“你不走我走。”
说完便放开了他的胳膊,转身拉开车门下车。
时钟透过挡风玻璃看着那个逃离似的快步跑出露天停车场,径直走向马路边,看样子像是要去栏出租车。
时钟下车追过去。
本来都好好的,时钟把她伸向路边拦车的手拉了回来,耳边是热闹的车水马龙声,时钟皱着眉,音量不由得加大:“你到底怎么了?”
“……”
“说话。”
“我曾经很喜欢这里,甚至我家的每一次家庭聚会,我都要闹着来这里吃饭。可我也是在这里,发现我爸跟他的女学生搞在了一起。你知不知道之前我跟他的那个女学生还算是半个朋友?”
任司徒忍不住冷笑。
只是这冷笑,渐渐地被苦涩淹没。
时钟僵了一会儿,这个时候说什么话都显得苍白无力,最终他似乎也只能说:“那就不去吃了,回车上吧。”
回到了车内,周遭的空气安静了下来,却越发如同一只安静的蛰伏中的兽,要把任司徒吞没。
积压在心底深处的众多不忿,真的说出口的那一刻,任司徒才发现并不像她想象中的那么难以启齿——
“我爸刚开始骗我,说跟她分了,我信以为真了,结果一高考完,一参加完毕业酒会,回到家我妈就把实情告诉了我,说是我爸为了那个女的,要和她离婚,之前之所以不告诉我,是怕我分心考砸了。”
而隔天当她浑浑噩噩的醒来——她的母亲已经不知所踪,家中的客厅里,只留下了各种汽油的包装盒……
时钟像是苦笑了一下:“我带你来这儿的本意,可不是想唤起你这么多糟糕回忆的。”
“这能有什么好回忆?”任司徒讨厌这里。
“有。”他却斩钉截铁地说。
“……”
“我就是在这里,第一次见到她的。”
任司徒的思绪微微地一怔。
车平静地停在露天停车场,他平静地待在车里,声音也变得没有多少起伏,只是他眼中染上的一点点笑意,看起来更加动人心魄:“……那是个雪天。”
……
是的,下着那年入冬以来的最大的一场雪。
当年的他来到这里,其实是想找人算账的。
时钟和妹妹都是跟母亲姓,也是跟母亲生活的,秦俊伟也就一个月去看望他们几次而已,可秦俊伟当时得罪了一个姓林的地方一霸,姓林的却叫人跑来时家砸东西,他们家被咋的乱七八糟,妹妹和母亲也挨了揍。姓林的当时本来深陷其他官司之中,可没多久姓林的竟赢了官司,免了牢狱之灾。这教如何还能相信善恶终有报?
他尾随姓林的到了这家饭店,姓林的应该是碰上了没告赢他的那个律师,律师当时是带着妻女来这儿吃饭的,却被姓林的狠狠的奚落了,时钟还记得,当时律师的女儿特别生气,时钟隔着那么远看着她,几乎都能听见她气得磨牙的声音,可就算再生气也别无他法……
姓林的吃完饭后,醉醺醺地去露天停车场取车,时钟跟着姓林的到了车边,和时钟之前设想好的一样,敲破了他的头之后,拔足狂奔地逃离……
但有一点和时钟设想好的不一样,逃脱并不是那么容易的事,姓林的手下那些混混满停车场的找他,直到最后,他已经完全没地方躲。大片大片的雪花落在了他还有些单薄的肩膀上,随着他紧张的呼吸,一阵阵的寒气从嘴里窜出来。
就在那时,时钟又看到了那个律师的女儿……
“我还记得她当时穿一件白色的羽绒服,白雪落在她身上,真的感觉……整个人都在发光。”时钟说着,不由得无声一笑。藏在心底多年的、这么美好的回忆,本该用更美妙的辞藻说出口的。
任司徒却已经错愕地说不出话来。
当时这儿的停车场还没有架起如今那么高亮度的照明灯,当时那个男孩就躲在任宪平的车子后头。
她看见车旁的雪地上有鞋印,走到车尾去看,发现有个身影就躲在那儿时,她确实吓了一跳,可那男孩蹲在那儿仰头看她,戴着帽子,帽檐压得很低,任司徒根本看不清对方的样子,只知道他的那双眼睛,正忌惮地盯着她。
时钟也不再去追求什么繁复的辞藻了,继续道:“她后来让我躲到后车厢里去,我听见姓林的恐吓她的声音,还问她有没有看到我。我觉得她比我厉害,姓林的当时被我砸的头破血流,样子肯定特别恐怖,恐吓的声音也特别大,可她竟然都不怕,语气都不抖。”
其实任司徒早就忘了自己当时是怎么对着那么多凶神恶煞的人撒谎的,但她还记得,当那群人终于走远了,她松口气,准备去看看后备箱里的那人怎么样了,可等她走到车尾,等着她的只有后备箱那半敞开的门——
原本躲在里头的男孩已经走了。
任司徒忍不住偏头看一眼时钟,这是什么一种感觉?在终于知道自己不经意的一举一动竟会被人深深地记住那么多年……
还是有些不可思议的:“高二分班之后你就……”任司徒诧异得说不下去了。
时钟语气无虞,只是又多带了几分笑意:“分班之后我才发现,他竟然是我的同班同学。可我当时担心的其实是,万一她认出我了,又把我伤人的事宣扬了出去,我该怎么办?”
我像是那种大嘴巴的人么?任司徒不由得腹诽。
“我关注了她几天,发现她根本就不记得我了,最初我还挺庆幸的,觉得自己在学校的名声总算是保住了,可也是从那时候起,我渐渐养成了一种习惯,总是习惯性地从课间那些叽叽喳喳的女同学的声音中去分辨她说了些什么,总是能在人群中一眼就找到她;她喜欢吃的东西,我会好奇地想去尝一遍;她有时候来学校上晚自习,我就特别担心她待会怎么走夜路回去。所以也会跟着她回到家,自己再走回家。”
“……”
“……”
任司徒没有勇气听下去了,回忆是美妙却也沉重的:“这些……你为什么之前只字不提?”
时钟仔细思考她这个问题,片刻后才重新开扣:“自卑吧。”
他终于看向任司徒,终于不再像一个旁观者讲故事一样的用“她”来指代——
“你的生活那么无忧无虑,干干净净,就像当年的那场雪一样,你身旁出现的,也该是那些家世好,心里阳光的人,”或许时钟也觉得他自己的这番想法有些幼稚,不由得笑了笑,“那时候的我总觉得等我也拥有了干净的生活,还有漂亮的身份,才有资格走进你的人生。”
“……”
“……”
任司徒突然觉得自己眼眶有点湿,她做了很大的努力才扯出一个合适的笑容——她现在只希望自己此刻的笑容,还和当年什么也没经历过的她一样,无忧无虑:“送我回家吧。”
看着她嘴角噙着的笑容,时钟稍稍一愣,之后才点了点头,准备发动车子。
任司徒却按住了他握方向盘的手,纠正道:“我的意思是,像当年一样送我回家。”
时钟其实也有些诧异,自己竟还记得去她家的那一条条小路。
只是如今的路边都装了路灯。
任司徒也有些诧异,自己当时独自一人竟敢走这种小路?实在勇气可嘉。
不知不觉间他们已经走了这么久,再穿过眼前的这一条小路,就可以看到她曾经的家所在的小区了。或许因为他之前告诉她的那些,任司徒觉得即使回到曾经三口之家一起住着的小区,似乎也不知那么令她抗拒的事了。
可任司徒看着眼前这条幽静的小路,却忍不住停了下来——
“怎么了?”时钟问她。
“想起了一件有些糟糕的事。”任司徒忍不住擦了擦嘴巴,“没事,走吧。”
时钟看着眼前的这条小路,思索了两秒,拉住她没让她走:“忘掉那件事吧。”
她什么都没说,他就猜到了?
疑惑的抬头看他,却见他一步步地走近自己。
时钟将她慢慢地逼到墙边,俯身,看着她的眼睛说:“用更美妙的记忆替换……”
任司徒一愣。
她还来不及分辨他的话,因为此刻的脑子里只有一个想法:他要在这儿吻她?在这条她被什么人蒙住眼睛强吻的地方……吻……
就在这时,时钟伸手蒙住了她的眼睛。
任司徒顿时心弦一紧。
温柔的吻已随之覆了上来。
☆、第43章【加了内容,望看过的妹纸重看】
任司徒有点被动。
被蒙着眼睛的感觉很是奇怪。
可是吻还是熟悉的吻——还是他习惯的步骤,吮一下她的下唇,舌尖随即轻柔地探进,继而纠缠着,再慢慢地加深加重——任司徒也就渐渐放松下来,配合着他低头的角度,高高的仰着脖子,投入了进去。
味蕾、口腔、唇齿分别感应到了她的回应,时钟悄然放开了原本蒙住她眼睛的手,唇齿间的攻占却变本加厉,勾着她的舌尖啧啧品尝着,最后等到她气息都有些不稳了,才留恋着结束这个吻,一点一点地啄着她的嘴角。
任司徒睁开眼睛,明明对上的是他温柔似水的目光,任司徒却仍觉得自己的心跳快得几乎要跳出胸腔了。
对视了几秒后,任司徒终于忍不住问出了口:“是你?”
当年任宪平每次只要在家吃饭,她总软磨硬泡地要好他喝上一杯,所以那时候的任司徒即便还只是高三,酒量已经很好了,高考完的毕业酒会时,似乎在场的同学里,就只有任司徒是直到最后散场都没喝醉的,原本喝酒前就分配好要送她回家的男同学直接吐趴在了厕所……
“当时我听到他提议待会儿送你回家,你竟然还答应了,我就把他灌醉了。”
时钟至今还记得那个男同学姓程,当时毕业酒会,酒刚过二巡,男同学们就已经开始兴冲冲的讨论起酒会结束后想送哪个女同学回家,提到“谁送大耳朵”这个问题,姓程的就开始和好基友交换眼神——
就是这两个男同学,在高三开学大扫除的时候,不怀好意地盯着正在专注地擦着窗的那抹身影:“看!大耳朵今天穿白衣服。”
另一人立即起了意,瞄着那白衣服下透出的内衣颜色:“蓝色?”
“绿色,浅绿。”姓程的斩钉截铁。
僵持不下索性打赌,很快姓程的蓄势待发地拎着装满水的水桶一步步靠近“目标人物”,可就在即将得手时,突然被不知从哪儿伸出来的腿绊倒了。
姓程的一个猛子就摔了下去,痛的直接龇牙咧嘴,而他刚准备爬起,脑袋就被人摁进了他自己带来的那桶水里。那股按着他脑袋的力道狠得不像话,姓程的根本挣脱不了,只能被那桶水灌的死去活来,于事无补得扑腾着。
终于,那股摁着他脑袋的力道消失了,可他刚挣扎着想要爬起来,脑袋也刚从水桶里抬起来,就又被那股狠绝的力道摁了回去。
姓程的就这样被连续摁进水里三次,直到最后喝饱了水,那股摁着他脑袋的力道才彻底离去。姓程的早已气息奄奄,好不容易抬起头来,只见一个倾长的、手插裤袋悠然离去的背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