鹭鸶小调
作者:慢小姐
文案:
明湖畔,荷漫天。
邻家有女初展颜,
榴色衣,舞翩跹,
柳枝儿弯弯哨儿尖。
鹭鸶是越冬的鸟儿,却偏生披着一身的冷雪。仿佛不许人越其雷池一步。
却又总是嫣红着一张小脸,是娇俏的,不胜妖娆。
请记着,她不是樱桃,小心被坚硬的核儿硌了牙。
江南是美的。
但回忆最是无用,现实永远是在改变的。唯有紧紧抓住现有的,绝不叫它溜走。
于是,从南到北,挣扎着,却也渐渐地忘记了。
学着去数老城墙剩下的残垣断壁,也学着把柳叶儿吹成最悠扬的小调。
因为早就下定了决心。
是固执也好,是贪恋也罢,纵是一晌的贪欢,也想要,看那个人一眼,再一眼。
嗯,本文种田,家长里短,鸡毛蒜皮。主线蛮横傻姑娘,勇救落难小老板。没什么惊心动魄,主打细水长流牌。
内容标签:青梅竹马布衣生活情有独钟种田文
离开白鹭洲
我所知道的江南,是不下雪的,永远下着叫人惆怅的小雨,白墙浸湿了半截,角落里的青苔顽强抵抗着不肯死去。
并不能算冷的风坐在房檐下的红灯笼上荡秋千,咿咿呀呀唱着含混不清的歌。
我不喜欢这样,因为每年一到这个时候,娘亲就不许我再去白鹭洲了,她总在唠唠叨叨地讲着“万一万一”,好像这世上的万一都长在我脚底板上,只要我一下地,保准一踩一个准。
这不,娘亲的贴身丫鬟巧哥儿又在叫我了。
“小姐!鹭鸶小姐!”
“我在的。”我懒懒地应着,仍旧坐在窗台上一动不动。
“小姐,大夫人二夫人现都在老爷房里呢,您也快些去看看吧,晚了,怕是就……怕是就见不到了……”巧哥儿诺诺地立在我身后,急得什么似的,声音还抖啊抖的。
见不到了?这是什么话?难道又要出生意去?爹爹这几日不是身上不爽利么?这老头,除了生意,真真不晓得他还在意些什么。
我利落地一个翻身跳回屋内,巧哥儿拈起早就放在衣架上的兔皮短披风,给我匆匆披了,便拉着我走。
风略略大了些,几粒雨水被刮进回廊,粘在披风的领子上,轻飘飘软绵绵的兔毛顷刻间就沾湿了,变成一块难看的凹陷。
真糟糕,这可是我最喜欢的一件披风了,虽然它的暖和程度在江南的冬天并没有太大的用途。
这沈家园子真大,深深的回廊层层叠叠,迷宫似的。
巧哥儿不住地叮嘱我这个那个,什么“莫要喧哗”、“只站着听你母亲的便是”,烦死了。手还被她紧紧牵着,莫非还怕我跑了不成?真不能相信,她才不过大我三两岁,倒老成迂腐得快要赶上我娘亲了。
我不耐烦地应声,恼着这冗长的回廊。
有多久没去过爹爹的卧房了呢?一个月?还是两个月呢?我总是对时间不敏感,例如这宝成四年,我就老是记作天元三年。娘亲说没关系,等我再长大些就会自然而然地搞清楚了。可我多少是有些焦急的,我怕被秋宵取笑,我可是他的头头,连时间都搞不清岂不是丢脸。幸好秋宵木讷,我才得以保留着这秘密。
终于走到爹爹的卧房前,腊梅花正开得艳,却噙着雨珠儿像是受了好大委屈似的,哀哀的。
“巧哥儿,咱们折一枝梅花吧。你看这梅花多娇。”我禁不住就要伸手去折。
巧哥儿却绊着我的手不许,皱着眉道:“我的大小姐,咱快些吧,有多少时间能折这劳什子花,又不在这一会子。”
嗬,她几时也变成这急性子了?想平常她可最是个等死人的慢人。罢了罢了,我不折便是,也省的爹爹看见我又说什么“玩物丧志”。
推门进去,一股说不清的奇怪味道扑面而来,像是汤药的味道,又像是哪里生了霉气,怪异的很。
大夫人和娘亲立在爹爹床边,有低低的饮泣声。巧哥儿低低地叫了声:“二夫人。”把我推了过去。
娘亲的眼睛肿得像杏核儿,我牵着她的手,她手背上都是眼泪,难不成又是大夫人欺负她?我于是拿目光恶狠狠地瞪大夫人。却不曾想,竟然连一向盛气凌人的大夫人都是一脸颓唐之色。
诧异间,娘亲替我把披风解了下来,又推我到挂着厚幔子的床边,哑声道:“老爷,鹭鸶在这儿了。”
幔子底下露出一只发灰的手来,半曲着手指,似乎想要捉住些什么。
这只手我是认得的,它曾经温柔过,曾经凶恶过,它常常握着一支细长的狼毫写出行云流水,也能够熟练地把算盘拨得像花鼓一样好听。
可是眼前这只手所散发出来的气息是陌生的,令我莫名感到惊恐。
娘亲又推推我:“鹭鸶,爹爹要看你,快快上前去啊。”
我忽然明白了,我的爹爹,他要死了。
我不知从何处生出了一股强大的力气,上前握住了爹爹垂下来的那只奄奄一息的手。他掌心是冷的,却柔软。
“爹爹。”我朗声道。我不想最后留给他的是一个怯懦的孩子的模样,我知道他所希冀的是个勇敢的孩子。
那只手掌忽地一紧,然后,便松松地垂落了下来。
那个人曾经因为我背不出他规定的篇章而狠狠地打我手板,却又在我擦干眼泪之后抚摸着我的额头,低低地叫我“小鹭鸶”,我晓得他的失望与怜爱,因为这家里再找不到一个能够继承他家业的人,可是,我是他的孩子,他又不得不爱。
他曾经是这沈家的大树,可如今,他倒了。
大夫人臃肿的身躯扑在爹爹床前,拿手帕捂着眼,可是我晓得,她这样恶毒的人,哪里还有眼泪。不过是狐悲。
而我的娘亲,僵立在一旁,无声的泪早已滂沱。
刚做完爹爹的头七,大夫人就端起了架子,说些酸冷尖刻的话,还指使小环她们几个坏丫头去剪我们院子里头刚洗好的衣服。
我可不依,夜里偷偷爬起来去拔她上个月才栽活的蕙兰,一棵一棵,踩烂了才甘心。
大不了明日再与她骂一架,我向来是不会胆怯的。
但是,这副样子让娘亲看见了定是要训斥的,于是偷偷的,去小假山下的流水边把手脚都洗洗干净,这才跑回房间去。
娘亲就着烛光和巧哥儿在拾掇衣裳,见着我进来,上下粗粗一打量,立刻拉长了脸,罚我到墙角站着。
怎的会被发现?我忙低头瞧,这才看到裤脚上好大一块泥巴,还沾着几根杂草。我吐吐舌头,这下连辩驳都用不着了。
站得累了,瞧着也没人理会我,也就蹭到床上去睡觉了。至于娘亲和巧哥儿忙到什么时辰,我自然不知。
许是因为浸了凉水,后半夜我便有些不适,昏沉沉的,什么也不知道,只是觉得床摇晃得厉害,浑身都硌的疼。
再醒来,还奇怪着这床怎么颠簸得厉害,揉开了眼才看清,居然是驾马车。我被娘亲搂着,身上盖的是我的兔毛披风,巧哥儿坐在娘亲的右边,正探着头往窗外瞅。
“夫人,已经看到济南的地界了。”
我一个骨碌翻起来,扯着嗓子就喊:“娘!咱们这是去哪!”
娘亲深深看我一眼,道:“把披风披好,小心又受了风。”
“不披,我不披!您快点告诉我,咱们这是去哪!”
娘亲的鬓发被风吹乱了些,她慢条斯理地理了理,道:“就当是,咱们去见识见识外头的世面——出游吧。”
见世面?出游?这是什么意思?
可眼见得娘亲的脸色愈发的凝重,我晓得再泼皮定是没甚好果子吃的,尤其在这颠簸的马车上,我更是无处可躲,只得压下了躁动。
窗缝里漏进来的风却是愈来愈冷了,刺在脸上辣辣的疼。我的短披风不顶用了,娘亲就拿自己的银狐裘把我裹进怀里。
娘亲的怀抱暖暖的,像是春天的白鹭洲。
我昏沉着,又抵不住瞌睡了。
幸而我身子壮,后来又被灌了两副药汤就不碍了。
下车的时候步子还有点发虚,可在那小马车上窝屈够了,我也管不得,三步两步蹦了下来。却可巧一阵风吹过来,叫我迷了眼。
我一边揉,一边气急败坏地跺脚。
娘亲在一旁叹了口气,道:“这便是济南府了。鹭鸶你看,多气派的城门。”
我心里直唾,什么破烂城门楼子,连我白鹭洲的一掬水都比不上!等我回去了,一定把这当笑话讲给秋宵听。
而当时,我并不知道,我将要在这济南,一住就是八年。而那笑话,我也一直没能再讲给那个闵秋宵听。
作者有话要说:新连载,望天。。。。。。希望不会坑。。。
定居济南
我想,这济南府一定不喜欢我,要不,它干嘛老摆着一张肃杀的脸呢?
多管闲事的臭小子
挨了半个月的药气,身上终于大好了。可是外头北风仍吼叫得紧,娘亲仍是禁我的足,还叫巧哥儿看着我,整日里憋闷无趣得很,却找不到机会往外跑。
这一天,天压得格外低,半点阳光都透不出来。巧哥儿坐在榻上纳鞋底,屋子里有炭火的糊味,我讨厌这味道,于是攀在窗棂上,抠着糊窗缝儿的干黄泥。
巧哥儿又耐不住性子开始絮叨,说什么我不晓得这世道艰辛,能辗转到这济南来已经算是托了多少福份了,我却这样不通透,是傻子。
正兀自说道起劲,我扭过脸来便问:“巧哥儿,你今年多大了?”
巧哥儿被我这一句没头没脑的话搞糊涂了,犹疑道:“年后就十二了,你不是晓得么!怎么想起来问这个?”
“哦!”我故意拖长调子,“方才听你在身后唠唠叨叨,我还以为是个迂腐老太把你附了身了,净会瞎唠叨!”
巧哥儿先是一愣,反应过来就要拿手里的鞋片子丢我,笑骂道:“好你个鬼鹭鸶!净拿歪话儿刻薄我!”
“谁刻薄你了?你自个儿打量打量,盘着腿坐在榻上纳鞋底子,还一个劲儿地唠叨,活脱脱一副老相,有几个认不错?”
“罢罢罢,我不和你理论这个,你那一嘴铁齿铜牙,饶是十八铜人都会被你讲得掉眼泪。”说着她把针线箩往小桌上一放,“这几天夫人为了开绣品店忙乱的要命,那两个新来的僮仆又拙笨,我怕夫人一个人看不过来,过去帮把手,看看找的工匠来了没。你可在这屋子里呆着,别乱走,身上才大好了,别又疯出个好歹来。”
她拉开门,顿时一股冷风卷着些灰尘的燥气扑面而来,天愈发的暗了,像是随时都会跌下来。
“老实呆着啊!要不叫老妖婆把你抓了去煮汤!”最后又丢下这么凶神恶煞的一句,她才关上门走了。
我从窗台上跳下来,拍拍身上沾的墙灰。呸,唬人也唬得那么蹩脚,谁信呀,老妖婆?那大夫人才是老妖婆!可我不怕她。
估摸着她已经走得够远,我才放心地溜了出去,挎着我早就暗地里收拾好的小包袱。
小院子里满目萧索,全是灰蒙蒙的。角门上落了大铜锁,看来巧哥儿也不笨,想到了要防我。我恨恨地踢了一脚斑驳的木门,给它又添一块新伤。
越要圈着我,我偏更加想要逃。
转身去寻其他的出路。
西北角上恰巧长了一棵秃头的树,蔫了吧唧的,只碗口粗细,倒是长得高。我摇晃了两下,还算稳当,大喜。忙脱了外面的罩衣,往手心吐了一口唾沫,噌噌几下就攀上树去。
我知道外面就是一条细细的东西甬道,西头是堵死的,堆着许多破烂杂物,往东就是一条小巷街,也没甚人走动,绝佳的逃跑路线。
院墙出乎意料的高,我蹲在墙头晕了晕。这么高,贸然跳下去肯定没好果子吃,恰好西头堆着许多烂草毡,能给我当当垫背。一点点小心翼翼地挪过去,瞅准一块看起来比较厚实的地方,一咬牙,就跳了下去。
“啊!”叫的不是我,是我身下的草毡。
我也被唬了一跳,草毡子怎么会叫呢?不会有小猫小狗什么的吧?忙退到一旁,把毡子掀开来查看。
居然是个和我差不多大的小孩,穿着青色短袄,身子缩在旧家具的空隙里,瞪着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委委屈屈地看我,手里还捂着什么。
大白天的躲在这里,蹊跷得很!
我大叫一声:“小叫花子,偷了什么!”伸手就去抢他手里的东西。他攥得紧紧的,不肯放开,我使劲抠,好不容易抠出来,刚看到是个透明的小球,却一个没抓住,骨碌碌掉在地上,碎了。
“小贼!”他又拿眼睛横我,“你弄坏本少爷的东西了!”
“少爷?叫花子也敢自称少爷!还敢叫本姑娘什么小贼?”
“贼婆娘!”他白我一眼。
我才不示弱:“说你娘呢吧!”
“你!”料不到我嘴巴这么恶毒,他一下子被噎得说不出话来。
我跳下去,拍拍灰尘。出来就遇上这么个丧气鬼,晦气晦气!久留必无益,还是尽快离开吧。
“小贼!你站住!”他挣扎着想要站起来,却无论如何都动弹不得。我定睛一瞧,顿时乐了。他整个人被卡在一张烂太师椅的椅背空隙里,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屁股还悬在半空,瞧着要多滑稽有多滑稽。
“小哥儿,您就慢慢玩吧,恕小女子不奉陪了!”
我得意洋洋,转身就走。
没曾想刚走到东面小巷口,就听得身后一阵杀猪似的大叫:“有贼呀!有贼呀!”
接着又是一阵听呤哐啷,我扭头一看,那堆破烂玩意儿全散了架,在地上摊成一片。
那小子总算是摆脱了旧太师椅的钳制,敏捷地爬起来,一阵狂奔,转瞬间就追上来了,拽住我的袖子,怎么都不撒手。
“怕了?想溜?没那么容易!”
可恶!我没追究他,他倒赖上我了!好,今天就来拼个你死我活!谁怕谁啊!
我把包袱往墙角一扔,拉开架势,和他扭打成一团。
好小子,力气倒是蛮大,不过,我也不差,白鹭洲保卫战的全胜记录可不是吹的!
野牛似地扭打成一团,鼓着眼睛僵持着,谁也不肯先松气。
腿肚子已经发软了,同时我也能感到他的手也在微微发抖,该死,这家伙,就不能早点认输吗?
“喂,识相点,你都发抖了,乖乖认输吧,跟本少爷好好赔个不是,我会考虑放你走的。”
我立刻火冒三丈,什么?要我认输?还要给他赔不是?切,想得倒美!
不知哪里来的一股力气,我脚上虚闪一下,狠狠地钩住他的腿,往后一别,一下就把他撂倒了。
“哈哈!臭小子,要本姑娘告饶?你死了这条心吧!”我得意地拂了拂早就一团糟的头发,轻蔑地哼了一声。
不料话音刚落,我脚下就被使劲蹬了一记,整个人一下就趴到了地上。
这下,轮到他来嘲笑我了:“狗□!哈哈哈!”
我立刻又扑上去,两个人再次扭打成一团。
“吉天儿,你去西墙角那里看看有没有王木匠说的,能用得上的木料。”
正斗得酣,忽然听到这个熟悉的声音,我一个激灵,使劲挣脱那小子的钳制,伸手就去抓我的小包袱。
“想溜?没那么容易!”他恨恨地又拽住我,我被硬硬刹住,又跌倒了。
“该死的,再不走我就真的走不脱了!你这个什么都不晓得的笨蛋!”我急得不行了,冲他大吼道。
他却还理直气壮的:“切,一个贼,走不脱最好!”
“呸!你才是贼!”我气得把小包袱砸在他脸上。
没想到,他惨叫一声,捂住了鼻子。不一会儿,一道血就顺着指缝儿流了下来。
我包袱里有什么硬物么?啊!是那块银锭子!我从大夫人那里偷出来的,一直藏在袖笼里没用的。
但是这会子也管不了那许多了,我劈手从他手里夺过来包袱,撒腿就跑。
只可惜,晚了一步。
娘亲和铁塔似的吉天儿已经走到了巷口,和正准备逃之夭夭的我对了个正着。
我不知从哪生出的一股子气,一头撞过去,像是鱼死网破般的决心。
吉天儿是个大个子,长手一捞,就把我提了起来。
娘亲凌厉地扫我两眼,我自觉没什么错,理直气壮地瞪着眼。
娘亲把我的小包袱丢到我面前,厉声道:“鹭鸶,你这是作甚?”
我不说话。
那坏事的小子从地上爬起来,仍是捂着血流如注的鼻子,瓮声瓮气道:“夫人,快快把这小贼送官了吧,带着个包袱,不知道偷了这家人多少财物呢!”
我挣扎着吼:“关你屁事!你给老子闭嘴!”
娘亲动了气:“你这孩子,怎么变得这样蛮横不讲理!给我过来!”
我狼狈地被提到同样狼狈的那小子面前,娘亲拿帕子给他轻轻擦了擦鼻血,又冲我道:“跟人家道歉!”
我梗着脖子不吱声。笑话,我从不向人低头的,更何来道歉一说?
那小子上下打量了我一番,恍然地点点头。又从从容容地,拍拍浮土,理理衣襟,扬长而去,丢下一句“母夜叉”。
“什么?你回来!你给老子回来!”我叫嚣着,而娘亲使劲揪住了我的耳朵,力道之大,我终于哀嚎起来。
这便是我与那个可恶的少年的首轮交锋,我在被娘亲紧紧揪住耳朵的情况下完败,而身穿青色短袄的少年趾高气扬地离开,屁股上的尘土还没有拍干净。
而我的出走也随之以失败而告终,换来的是娘亲更加严厉的禁闭,我把一切都归咎给那个可恶的少年,并暗暗下定决心,下一次再见,一定与他一决雌雄。
又打架了
娘亲的绣庄所有的开张事宜已都打点停当,恰巧年关当头,便热热闹闹地开张了。
请了舞狮队,那南狮北狮的披挂都在院子里搁着,我凑过去仔细地瞅,披红戴绿,目若银月,好不神气。
舞南狮首的是个壮实的青年,叫盛春,脸孔黝黑黝黑的,一笑就露出一口白牙。他脾气好,把我架在肩上捞天,给我介绍这个介绍那个。不像那个吉天儿,老是木着脸,逗个乐都像是难为他似的。
正说笑着,奶娘来了,穿着蓝底白玉簪花的罩衣,挎着一个鲜亮的小包袱,站在迎宾墙下乐呵呵地看我:“小鹭鸶!”
我忙从盛春肩膀上溜下来,殷勤地拉住奶娘的手,进屋去。
娘亲正指挥巧哥儿换窗幔子,见我们俩进来,忙收拾了个地方让给奶娘坐。
“今儿个是你娘亲铺子开张吉日,咱们小鹭鸶也得有件鲜亮衣服帮衬帮衬,喏,给你的!”说着,便把那个小包袱递给我。
“奶娘,您又破费。”娘亲嗔怪道。
奶娘却道:“不碍的,不碍的,我闲暇多,不过一件衣服,不费什么功夫的,咱们小鹭鸶,又清亮又水灵,叫人喜欢不够呢,忍不住就想打扮打扮。”
新棉袄,石榴花色,斜襟儿福盘扣,我喜欢的不得了,穿上了就不肯再撂下。娘亲故意板着脸唬我,说什么等到了年下,就不给我做衣服了。我也不以为意,揣着两兜子鼓鼓囊囊的瓜子就去前院里又找盛春去。
舞狮队已经到前头绣庄门前去了,我从人群里挤进来的时候,锣鼓正敲得响,我边看边吃,还得抽出手来拍手叫好,忙得不亦乐乎。
娘亲和奶娘也出来了,站在门槛前边也拍手。
眼瞅着吉天儿挑起了一挂鞭,正要点火,我马上窜过去,一把抢了过来,叫他给我点了,得意地挑在手上。
盛春舞的南狮摇首摆尾地围着我打转,一副讨巧的模样,像只淘气的猫,我便扬起那火龙似的炮仗,有模有样地逗起这只大猫来。
围观人群发出阵阵叫好声,我亦愈发得意,只是这炮仗燃得快,很快便炸尽了,我没尽兴,抓着竹竿又去找吉天儿,想再叫他搞一挂鞭来玩。
绕了一圈,连个鬼影都看不到,我气得扁着嘴又回来了,竹竿子自然一撅两段,丢在地上又使劲踩几脚,而后便躲在人群里不苟言笑。
舞狮过后,人群便渐渐散了,乐意逛的便都挤进铺子里去,街面上就剩了我一个还愣愣地站着,拿脚底板蹭着地上红彤彤的炮仗纸。
一个人寥落的很,我便又开始想念我的白鹭洲。
在白鹭洲,纵然是冬天,越冬的鹭鸶鸟都飞走了,我一个人也绝不会觉得孤寂,看看天,看看水,仿佛什么都是有趣的,就连几个空空的螺壳我也能玩很久,有时候闵秋宵那家伙也会偷偷在读书的间隙里溜出来,陪着我拿螺壳当弹子,而通常是被我打得落花流水,拿比我多一倍的螺壳也能输得精光。
想着他那张因为输光而急的通红的脸,我就忍不住要笑。
而眼下这个时辰,他应该还被关在房里念那些什么“之乎者也”吧?
不知怎么,想起这些,鼻子就泛酸了。我忙揉揉鼻头,准备回屋去。
却“啪”的一声,被什么东西打了后脑勺,我一摸,满手的泥巴。
转头一瞧,五六个和我差不多大的孩子一溜儿站着,为首的一个穿着一身蓝缎面儿的长衣,趾高气昂地瞪着我。
不是那天害我没走成还挨了一顿揍的小子还会有谁?
眼下算是在挑衅了吧?
“虹一,这丫头是谁?”其中一个孩子指着我问道。
他似笑非笑,做足了得意的表情:“手下败将。”
我立刻火冒三丈,啐一口:“臭小子,那天明明是有人拦阻,否则谁胜谁负还不一定呢!你倒把胜绩往自己头上揽得快,好不要脸!”
我又把头发上的泥巴拍拍干净,挺直腰板,回瞪过去。上次是娘亲拦阻,被他铩羽其实非常不甘心,此次定然不会重蹈覆辙了。
他嗤笑一声,轻蔑道:“没人阻拦,我也照样打得你满地找牙,上次你运气好,碰巧被救了而已。”
这人的样子真讨人嫌!
我按捺不住,挥舞着拳头就冲了上去。他没料到我这么突然,被我狠狠撞了一个趔趄,在地上滚了几滚才停住。
“你!”他气得不行,从地上爬起来,灰头土脸地对我怒目而视。
“打架就打架,要费那么多口舌干什么,又不是泼妇骂街!”一招得手,我心情大好。
他咬紧牙,猛冲上来,用力之大,我全力顶着也还是后退了好几步,稳住脚,两个人便扭在一起。
身旁的小孩子纷纷叫嚷,蚊蝇似的,虽不至分心,却也觉得烦得要命。
集中精神地抵力撑着,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反正只一心想着不能输掉,否则会很丢脸。也许他也和我想的一样,两个人都冷着脸咬着牙,你推我不移,我拽你不动,像是两只斗得眼红的牛。
时间太久,久得连围观的那些孩子都没了耐心,要么纷纷转移阵地,要么就开始小动作,蓄意破坏我们的战斗。
有人在拿小石子往我头上丢,我窝着火,恨不得下一刻就把这小子撂倒在地,然后把剩下的所有人统统揍一顿,冷不丁头顶上响起一个凌厉的声音:“你们这群小子在干什么!又打架?”
我被吓了一跳,手一抖,瞬间被那小子一脚放倒。我楞了一下,迅速反应,脚下也使劲一蹬,他显然没提防,“啊”的一声趴在地上。
与此同时,围着的孩子们呼啦全跑了个精光,我抬起头,迎上的是满眼惊诧的盛春,他身上还穿着毛茸茸的舞狮服,额角微微冒着汗。
“鹭鸶?”
我不出声,爬起来把身上的尘土拍拍干净,但是石榴红的新袄子上还是沾了铜钱大小的一块污迹,拍都拍不掉。这是奶娘做给我的,就这么污了多可惜!我怒从心起,对着同样刚爬起来的那个臭小子的脸就抓了一把。
正抓到眉骨,眉毛最后一小截处立刻渗出血来。
也许是料不到女孩子会这么骄横,会这么野蛮,盛春愣了,连拦都忘记了。
臭小子疼得捂住眼睛,欠下身去直抽冷气。
“鹭鸶小姐,你,你,不可这样!”盛春总算反应过来,结结巴巴地护住那臭小子。
“那,你说我该怎样?”我毫不客气地反驳。
“女孩子,怎么能这么野蛮呢?”
“女孩子?女孩子就不能打架?就该被人欺负吗?凭什么!”
盛春被我抢白,讪讪地支吾:“不是,不是那个意思……”
“母夜叉!”那臭小子依旧捂着眼睛,气势却半分都不减。
“呸!”我也毫不示弱。
两个人眼看着又要掐起来,盛春急忙拉架:“鹭鸶小姐!今天是你娘亲开张的吉日,不好这么捣乱的!虹一少爷!你也安生一点吧!”
“哼,红衣?这么娘气的名字!和你的人一样讨厌!”拳脚够不到,我只好拿言语攻击他。
“切!你才是吧!叫什么鹭鸶!你就是只怪里怪气的鸟!”
我正欲再次反驳,却听得身后一个极为严厉的声音喝道:“鹭鸶!”
是娘亲。
“娘亲!他——”我欲辩解。
“道歉!”
“我不!”
又是要我道歉!架是两个人一块打的,又是他先挑的头,凭什么要我道歉!
“道歉!”娘亲说着伸手又要扯我耳朵。
我不敢恋战,捂住耳朵转身就跑。
跑回家里,一头钻进奶娘怀里,委屈得只想哭,却还是使劲忍住了。
不能认输,不能软弱,不能哭。
娘亲很晚才回来,我躺在床上面朝里不理她,背却是紧绷着的,等待着惩罚来临。可是,她却没再扯我耳朵,也没教训我。
我忽然想起来,她要开始忙生意了。
瞬间我就不气了,我不愿让她累这个累那个,我还是心疼她的。
睡到半夜,觉得冷了,把鼻子拱到她手下边,暖暖的,像只小狗似的继续睡。
作者有话要说:别人卡门,我卡文。。。。。。
我的小泥人
铺子的状况比预想中的还要好,没出三天,娘亲之前做的一批绣品便卖断了,天天忙得脚不沾地,年二十四这天也只好由我这个唯一的闲人拿着大扫帚草草挥舞了几下子,算是掸尘了。
接下来的年货采买,我一个人可顾不过来了,娘亲匆匆写了单子交给新来的丫鬟香紫,香紫还比巧哥儿大上两岁,看起来倒像是和我一般年纪,瘦瘦小小的,娘亲估计是觉得我们两个豆丁怕不牢靠,就又叫上吉天儿,三个人在娘亲和巧哥儿的千叮咛万嘱咐之中上街采买去也。
之前一直被娘亲关在家里,我还是第一次上街来,又是大集,街面上一派熙熙攘攘的热闹景象,我高兴得像只猴子似的左蹦右跳。香紫紧张,生怕我丢了,一手捏着单子一手把我的衣襟拽得紧紧的。吉天儿还是那副讷讷的样子,跟在后边一声都不吭。
香紫买了糖葫芦给我,盼着叫我安生一点,我嘴里答应着,看见捏泥人的摊子就忘记了,香紫一把没拉住,我就挤进人堆里去了。
依稀听得香紫在喊不要走远,他们称了坚果就回来找我,我应着声,就聚精会神地去看人家捏泥人,没一会就把那两个人抛到脑后了。
泥人师傅的手可真巧,似乎只是手指上下动了动,一个栩栩如生的泥人便出现了。我蹲在地上,看他捏了整整一套的十二生肖,身旁的人换了一拨又一拨,我却还如痴如醉的,舍不得走。
泥人师傅乐呵呵地问我:“小姑娘,你这么喜欢泥人?”
我使劲点头:“泥人老爹,您等着,一会儿等香紫来了,我就把这个生肖全买走。”
“这个啊,这个是别人先订好了的,”泥人师傅有点为难,“我再另捏一套给你成不成?”
扫兴扫兴!
瞧瞧泥人师傅的泥盒,许多颜色都快用光了,再做一套给我显然是不可能的了。泥人师傅难为得直搓手,我歪着头想了想,说了个主意:“泥人老爹,您要不给我捏只鹭鸶鸟吧。”
“鹭鸶鸟?”
“嗯,您这白颜色还剩了不少呢,就给我捏一个吧。”见不着白鹭洲了,至少给我留个念想也好。
“小姑娘,你这可把我难住了,老爹我这半辈子还从没见过叫什么鹭鸶的鸟呢。”
没见过?我这才想起来,我这是在寒冷的北方,鹭鸶鸟儿哪里肯来?
很是郁闷,怎么什么都不顺当!不行,我就得要一个才甘心!
“那,那泥人老爹,捏小孩你总会吧?你给我捏个小孩吧。”
“这个好办!”泥人师傅说干就干,拈起一小团泥巴搓了搓,就做了个圆鼓鼓的孩儿脸。
我一看连忙大叫:“不对不对!闵秋宵的脸是瘦的,像只猴子一样!没这么鼓鼓的,老爹你捏得不对!”
“哦哦哦,原来你是要捏个小伙伴呀,好好,你来说,我给你捏。”
“嗯,闵秋宵的脸很瘦,颧骨老高,”我在自己脸上比比划划地跟泥人师傅描述,“眼睛大,可是一点都不机灵,看人的时候还有点斗鸡眼,喏喏,老爹,就这个样子,……”
不大会的功夫,一个小小的泥人闵秋宵就出现在泥人师傅手中,那呆呆笨笨还委屈得要命的样子真是活灵活现,我拿在手里简直爱不释手。
泥人师傅乐呵呵地道:“小姑娘,这泥人,算老爹送你的。”
我还未答,便听得身后一个声音道:“泥人师傅,我的泥人呢?”
这可真是“不是冤家不聚头”,又是那个叫什么“红衣”的少年!
“怎么又是你!”他挑眉不满道。
我“呼”地站起来,对他怒目而视:“这是我要说的话!你怎么老是阴魂不散的!”
“阴魂不散的是你吧?”
眼见得又是剑拔弩张的架势,他身后的一个书僮模样的人忙拉住他道:“少爷,咱们取了泥人还得赶回去呢,老夫人今儿个兴致好,不可生事呀。”
他紧盯着我,思忖着,好半天才道:“好吧,这次放你一马!咱们走着瞧!”
“切,说得好像是我巴着你要和你过不去的,我才懒得和你啰嗦,要走就快走,别站着碍眼!”难得我今天心情好,才不和他一般见识,“泥人老爹,这泥人算是送我咯?”
泥人老爹笑着点点头:“喜欢就拿去吧。”
“多谢泥人老爹!”
说罢,也不再瞧那臭小子,大踏步往前走去。
泥人闵秋宵懦懦地盯着我,表情似是责怪,我晓得若是他在,此刻一定又跟在我身后喋喋不休,什么“女儿家应当温文娴雅”什么“应当弱柳扶风”。可是,闵秋宵啊闵秋宵,是这济南的小子太讨厌啊,哪里怨得了我?
你若此刻这么一副表情站在我面前,我就把你的脸捏成雪菜大包子!
我举着泥人闵秋宵,傻傻地笑着,蹦蹦跳跳地顺着人潮走。
冷不防,肩膀被人重重地撞了一下。
我一下抓握不住,“啪”的一声,泥人闵秋宵便跌在了地上。我忙俯身去捡,泥人已经掉了一对胳膊,面相也毁了大半。
待再站起身来,两眼茫茫,哪里还能找到那个撞我的人?
这下连火也发不出了。
我握着毁了的泥人,呆呆站在街中央。
不知道什么时候,眼泪就掉了下来。
我晓得这么大庭广众之下掉眼泪很没骨气,可是,我真的忍不住了。
多想念白鹭洲,多想念那个陪伴孤孤单单的我的小孩。
突然间,我发足狂奔。
只想要,就这么,就这么,跑啊跑啊,再一个转角,就是明艳阳光照耀着的白鹭洲。
老城墙
渐渐的,人少了,眼前也开阔了,我跑过一整片荒芜的原野,尽头,静静地立着一段破败的老城墙。
残垣断壁散落在原野上,却居然一点都不显颓败与狼狈,感觉竟像是奶娘那般的老者,只是庄重,只是亲切。
这么站着,不一会,我拿手背蹭蹭脸,又是一脸的泪了。
“喂,老城墙啊,我从来都不是爱哭鬼。”我爬上城墙剩下的最高的那半截墙洞,还抽噎着就亟亟辩解,“我这个样子,是有缘由的。”
从墙缝里长出来的杂草居然没被冻死,裹在寒风里只是抖,倒有几分迫切似的。
“喂,老城墙啊,我跟你讲讲我的故事吧。”我兴致又高起来,抹抹脸,吸吸鼻子,“我叫鹭鸶。这鹭鸶呢,是一种鸟儿的名字,是南方的鸟,北方难得一见的。我跟着我娘亲从很远的杭州来,杭州你晓得吧?那里有个很大的西子湖,老是有一堆一堆的酸文人像蚊子见血似的跑去吟什么诗作什么对,明明狗屁不通还要互相恭维,实在讨厌的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