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亲带着我赶了好久的路才来到这济南城的。走了多久我不晓得,因为我在来的路上病了。哎哎哎,我可不是弱不禁风的病秧子啊,是因为前一天我偷偷去掐了大夫人的兰花之后,拿冷水洗了手脚,受了寒。要不是因为这样,我才不会任娘亲把我带离沈府的。那大夫人呢,是我爹爹的正房,是个恶毒的女人,她就是见不得我和我娘亲好一丁点,反正我是不怕她的,如果不是娘亲带我离开了,我必是要和她斗到底的。可惜我到了这儿来,唉。我甚至都还没来得及跟闵秋宵告个别呢……”
说着说着,又有点心酸似的,我忙揉揉鼻子,振奋道:“哎哎,老城墙呀,你也一定有很多故事吧,要是你也能讲给我听听就好了,我也就没那么孤寂了,以前在白鹭洲的时候,闵秋宵每次看了好看的故事都会早早地等在芦苇丛边儿上,他知道的故事可多啦,嗯,他也就这一点能叫人佩服佩服,其他的,他可就差远啦!他和我比赛游水的时候,你都不晓得他的那个笨劲儿哟,就跟一只大老龟在岸上爬似的。有一次他被我罚去掏野鸭蛋,还被一只大白鹭啄了手,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的,还累得我劝了好半天才住了眼泪,最没男儿气概的!”
就这么着,我手舞足蹈地在老城墙上自言自语地说了一个下午,又哭又笑的,最后渴的嗓子都要冒青烟了,摔坏泥人的气也没了,看着远远的天,忽然觉得和白鹭洲的天空一样漂亮。
我把坏掉的泥人塞在老城墙上一个砖洞里,我期盼着,让它也能把这片天空看进眼里去,这样也许在闵秋宵的梦里,就能够看到和我一样的世界了吧。
慢悠悠地贴着墙根儿,一路顺回家,居然也没迷了路,只是刚走到我家门口的拐角处,就听到一阵嚎啕:“求夫人赎罪!求夫人赎罪呀!奴婢明明跟小姐说好了在泥人摊子上等候的,谁知道等称了干果回来之后就不见人了……”
然后又是巧哥儿的亮嗓门儿在劝解:“香紫,你也别再哭了,夫人这不也没怪你么?小姐脾性大,不受管束,哪里是肯听话的主儿,也许是跑到哪里又干仗去了,吉天儿你去街上再挨家问问,尤其是小孩子,千万问清楚。我去找找盛春,他自小在这一带玩大的,孩子帮里多半都听他的,找他错不了……”
得得,这阵仗,我若再不现身可就该闹大了。
只是回去了,肯定又免不得给娘亲拧一顿耳朵,亏死了亏死了!
我硬着头皮撞进门去,差点和吉天儿撞个满怀。
低着头走到阶下站着,也不敢偷眼看娘亲,不晓得是什么表情,应该很生气吧?这下更不敢动弹了。
巧哥儿上前来一把捉住我的胳膊,拉近来仔细瞧了瞧,道:“没打架没打架,这衣裳可干净的很呢。”
还跪在地上的香紫见了我,抹抹泪,两眼却一翻,居然晕了过去。
这下可乱了套了,巧哥儿忙丢了我上前扶她,吉天儿束手束脚的不知道该做什么,站左站右横竖都碍事,娘亲忙着找茶水,我一下子倒像是成了看热闹的了。
忙活了半天,香紫才算醒了,她身子本就虚弱,又少不经事,这次晕倒纯粹是叫我吓的。
我晓得是闯了祸事,也不敢进屋,只扒着窗沿往里瞧,一会儿巧哥儿端着水盆起身了,我忙回身,垂着手立在外面墙根下,动也不动。
帘子一掀,带起一股风,巧哥儿往院角泼了水,才转过身来拉我的手,见我的手冻得冰凉,忙把我拉进她厢房里去,拿自己的手给我捂着,还是嗔怪:“以后可不许乱跑了!你看把人家香紫吓的!她不比咱,小时候受了不少的苦,辗转许久才投到了这儿,可不容易——”
“好了好了,我晓得了。以后不这样便是。”我瓮声瓮气地答。
“哟,倒是奇了,今儿个怎么这样好脾气了?来,让我瞧瞧,”不情不愿地让她扳起脸,翻来覆去瞅半天,她倒乐了,“怎么?咱们小铁娘子居然也会红了眼圈了?”
我使劲把脸拧回来,没好气地答:“要你管!”
巧哥儿又“哧哧”笑了一会,去倒了些温水,又拿手巾来给我擦脸。
她不说话,我也就不言语,一时间屋子里静得只有火炭轻微的“噼啪”声。
“巧哥儿,娘亲很气吧?”
“没。”
我不敢相信地睁大眼睛。
“鹭鸶,你娘亲以为你又逃了呢,她怕丢了你,又怕你扔下她。”
我默然。
“她上次跟我说,你睡觉的时候把鼻子拱到她手底下,她觉得握着满手你热乎乎的气息,是这个世界上最幸福的时候。”
登时,我像是胸口被什么东西噎住了,久久不能呼吸。
我的娘亲呵,我孤单单的娘亲,自从爹爹走了之后,原来她只剩下了我。
真是的,害我又哭了。
夜里,我爬进娘亲怀里,又把鼻子拱到她手心里去,轻轻道:“娘亲,我不走的,咱们永远伴着。”
黑暗中,娘亲的手抖了一下,然后,便搂紧了我。
初见雪
香紫心思重,连着两天都躲着我,闹得我也老是过意不去,没法子,只好找个没人的时候认认真真地跟她赔了个不是,没想到她又哭了一场,感激得什么似的,抽抽噎噎了老半天,听得我头都大了,忙寻了个由头去玩,才算脱了身。
这事情才算是过去了。
眨眼间,就到了除夕。
吉天儿算是长工,娘亲就早早给了他些钱打发他回家过年去了;香紫家里早就无人了,于是便留下来和我们一处守岁,仍是诚惶诚恐的那个样子,任巧哥儿明里暗里教了多少回这家里没那么多规矩,也没什么成效,毕恭毕敬的拿我们当官家似的供着。没辙了,也就随她去了。
天一擦黑,我就迫不及待地把大红鞭挂在院子里头了,“噼里啪啦”地炸了一地红艳艳的炮仗纸,真漂亮!
接着又开始在地上摆炮竹,小礼炮直往外哧哧地冒金花,钻天猴儿吱吱怪叫着往天上窜,还点了一个捻子短的雷子,我慌着捂耳朵,还差点被火折子燎了头发。
直到巧哥儿叫我,肚子也咕咕直叫了,我才恋恋不舍地放下炮仗。
“娘亲!我刚把最大的那个炮竹点了,您瞧见没?”我手里还举着火折,兴奋地冲进屋里大叫。
娘亲熄了火折,拿帕子替我擦了擦汗,笑道:“这大冷的天,你也能疯出一头汗来!快快把手洗了,咱们该吃年夜饭了。”
巧哥儿把皂角递给我,也笑:“今儿个好吃的多着呢,保管你喜欢!快洗了手来。”
我二话不说先下手捏了片肉丢进嘴里,巧哥儿拿筷子敲我,被我闪开:“巧哥儿,我捧你的场你还打我哦?”
“贫嘴!快洗手去!”
洗了手便挨着娘亲坐下,巧哥儿坐娘亲另一边,香紫好说歹说才哄的在对桌坐下了,这样孤单单的四个人,年夜饭却比我往年的任何一次都香。
以前虽然有爹爹,有娘亲,可同样也有大夫人,饭桌上永远都在冷言冷语,菜肴都精致的很,可惜却是冷的。
娘亲精神也好,后来架不住我和巧哥儿的恳求,还拿出许久不曾动过的琵琶,给我们弹了一曲《青莲》。
青莲如水,佳人濯之。
这是爹爹曾经写给娘亲的诗句,每念及,总觉妙得不可方物。
年夜饭就这么说说笑笑的,居然吃了足有两个时辰,饭菜都放在炉边热了好几回,大家却依旧兴致很高,我甚至还搬出了以前闵秋宵讲给我的笑话儿,一板一眼地学那些人物怎么动作怎么言语,把一直束手束脚的香紫都逗得直抿着嘴笑。
亥时一过,再点一挂大红鞭,我们的年夜饭才正式算是吃完了,堂屋里收拾停当之后,大家便聚在炉子边聊天,香紫推脱了几把,最后也落座了。
巧哥儿中途去拢了拢炉火,便抱怨这济南的天气,若是穿着在江南的过冬衣裳,非把手指头都冻掉不可。
香紫笑了笑,接道:“济南的冬天是冷,又干,可是褪得也快,等着吧,那阳春三月时候,保管美得叫你们看不够的。”
我还是不怎么相信她的话,在江南的冬天里,还是有许多绿意盎然的树木的,哪里像这鬼地方,跟个秃头老爹似的,寸草不生。而且都说北方冬天尽是白雪皑皑,美不胜收,可是我们到这里都快两个月了,别说是雪了,就连冰粒子都没见一颗,倒是每天早上起床的时候都得面对结了一层厚厚的冰的大水桶。
想着想着,牢马蚤便出来了:“嘁,连雪都不下的,算什么北方!济南府真小气!”
香紫又笑:“快了,不出两天,保准有场大雪。济南天干,雪粒子金贵,可不得攒起来?”
我仍是不信,做了个鬼脸嗑瓜子去了。
还没磕完一把瓜子,我就被炉火烤得暖烘烘的,渐渐地便乏了,打了几个呵欠便睡意朦胧起来,恍惚中依偎着娘亲,舒舒服服地靠着,不一会便进入了梦乡。
第二天一大早,就朦朦胧胧地听见谁在叫我,接着便是一阵推搡,我不情不愿地睁开眼,巧哥儿红扑扑的脸就映入眼帘,近得我都能看到她睫毛上的水珠子。
“干嘛!我还要睡!”被扰了好梦,自然心情也好不到哪去,我没好气地推开她,又往被窝里缩了缩。
“好好好,我不叫你!错过这次,看你以后悔不悔!”
什么?
我心里的毛毛虫立马被巧哥儿这意味不明的话给勾出来了,头也不梳,披了袄子,趿拉着鞋就往外窜,刚打开门,就僵住了。
满眼都是白色,白的地,白的树,白的院墙,一呼吸全是冷丝丝的空气,仿佛还带着凉凉的香味似的。
原来这就是雪。
地砖看不见了,院角的井看不见了,墙根的柴火堆也看不见了,好像它们见着这样洁白的东西全部都自惭形秽地躲了起来。
雪的庄严压过了一切。
可是,那刺目的白却又显得格外的妖娆,像是美人舞着漫天的轻纱,略微地倦了,停下来小憩,周遭便像是怕惊扰了她清净似的鸦雀无声。
我长久地站立于廊下,竟像是被那股气势给压制住了。
在白鹭洲,我觉得一切都是我的,那深深的苇丛,碧珀似的潭水,甚至天边飘过的云彩,都在我的手里,都由我掌握大权;可是,在这漫天的白雪世界里,我却觉得我像是天地间一颗小石子,再渺小不过了。
香紫端着水盆从侧边厢房里走出来,刚抬脚要往雪地里踩,我见了,急的大叫:“别!别!往墙角走!顺着墙根儿!哎哎,要不你等会再出来吧!”
我使劲儿盯着香紫提起来的那只脚慢慢缩回去,才算松了一口气,生怕破坏了这么干净的一副画。
巧哥儿乐了,道:“难道你今天饭也不吃了?也不出门了?”
我白她一眼:“你这个人,真没趣!”
“巧哥儿,就让她看吧,南方的小东西,还没见过这样的景致呢。”娘亲听见动静,也出来了,站在檐下直笑,“我也好久,没见过这么大的雪了。”
“可也不能老这么站着吧,今儿个可是大年初一,饺子没吃,鞭炮没点呢!一家子人巴巴地在这站着,又不是诗人,看两眼也吟不出首诗来!”巧哥儿又道。
“你们忙去就是了。呐呐,咱们可说好了,你们谁都不能踩院中间这一块啊!”我拿手比划着,大家答应了便各自去准备,留下我一个痴痴地看。
这雪真神奇,原本院角落里那棵老树秃了吧唧的难看的要命,现在覆了一层雪,竟像是染了仙风似地,骨架亦显得清奇了。
我小心地走到树下,拿手指轻轻地戳了戳树干,立刻就有细小的雪粒子扑簌簌地落下了,透着晨光,亮晶晶的,格外清亮。
突然“啪”的一声,什么东西打到了树冠,整个树冠顿时一阵抖动,雪哗啦啦地落了我一头一脸,还有不少溜进我颈窝,冷得我直打哆嗦。
是谁?恶作剧么?
我第一个想到的便是那个趾高气昂的少年,叫什么红衣的,顿时气不打一处来,沿着墙根,从前院的角门偷偷溜了出去。
街上没什么人,大概都在家忙年,雪地洁白,没几行脚印,我仍是沿着墙根走,往右拐进那天初遇时候的甬道,果然见到地上两行新的脚印子,再朝里望了望,却不见人影。莫非有什么埋伏?
我悄悄地走过去,却见地上坐着一个圆滚滚的雪娃娃,眉开眼笑的,一边肩上插着一串糖葫芦,另一边插着一个泥人,是个生肖牛,我想了一想,可巧今年正是牛年呢。
糖葫芦红艳艳的,映着白雪分外鲜亮,我却有点糊涂了,这小子这是在干嘛?道歉?和解?可是他哪里像是肯轻易低头的人?
难道,这糖葫芦是拿什么毒药泡过的不成?可是律法严明,杀人者偿命呢!他一个小孩子,也搞不到什么烈药的。
正纳闷着,眼神又扫到那只泥人大黄牛上。
啊!泥人!
我脑中闪过一道白光,看来,那天撞到我的是他!
毁了我的泥人,现在才想起来赔礼?
想要我原谅?
呸!哪有这么容易!
不过,礼物还是要照单全收的。
我一手举着糖葫芦,一手举着泥人,蹦蹦跳跳地回家去了。
游春(一)
一晃眼,这严冬就远得连尾巴都看不见了。
而济南,就像香紫说的那样,在第一年的春天里,告诉了我什么叫做惊艳。
我单以为只在江南才能有翠□滴,才能有软风微醺,却没有料到济南府褪掉晦涩的冬衣只在瞬间,先是淅沥沥的小雨,羞涩而温暖,之后那绿意便悄悄地渗透开来,不经意间便已是满城的翠微,每一寸枝头,每一枚花蕊,无不摆出一副昭告天下的气势,如此娇艳,如此妖娆。
我家院子里的春意也起来了,我们住的后院院角的那棵树开始抽枝发芽,叶子一串一串的,像是细长的羽毛,娘亲说那是合欢树,将来开的花就像是马儿鞍鞯上缀的璎珞,所以又叫马缨花。她还说等到了夏天,满树的花都开了,就描个绣衣的新样儿出来,肯定走俏得紧。
娘亲的手艺好,选的花色又别出心裁,自然铺子生意兴隆,那个颓然的冬天老是挂在娘亲眉间的细微愁容也慢慢烟消云散了。
娘亲决定趁着□正艳的时候去游春一趟,也不走远,便选了这济南府里有名的大明湖畔。
我原想去千佛山的,听听这名字,千佛,难道真的有一千座佛?呵,那该有多壮观!可是娘亲和巧哥儿都意兴阑珊的,嫌爬山累,我急赤白脸地交涉了半天也没什么用。
到了游春这天,我不情不愿地在床上拱着,任巧哥儿怎么哄都不搭理,娘亲新给我做的一身大红裙子也撂在一旁,看都不看一眼。
“喏,这是你喜欢的绣球花,看,这么大一朵,还是你指明了要绣在裙摆上的,怎么?又不喜欢了?”巧哥儿使尽了浑身解数,我也只是晃荡着两条腿,扁着嘴瞪她。
香紫端了水盆进来,见我这个样子,便道:“小姐,那千佛山是奇,千佛山的大佛头,人站在它肩膀上可够不着它耳朵呢!”
我一掀被子,腾地坐起来:“真的?看看,我就说了,去千佛山的吧?”
气得巧哥儿直瞪香紫,香紫忙摆手道:“慢着慢着,我还没说完呢。咱们这儿,有这么一句话,‘大明湖,蛤蟆大,干张嘴,不说话’。说的就是大明湖四怪之一,大明湖的蛤蟆干咕嘟。”
“什么意思?”
“大明湖的蛤蟆,是不叫的,平时就咕嘟着大腮帮子,这个样子——”香紫鼓起脸颊,一吸一涨的,“就是不出声儿。”
我兴致来了:“难道一声都不叫的?”
“嗯,就是一声都不吭。”
白鹭洲的青蛙多的要命,每天开大会似的吵嚷,这里的却居然不叫?稀奇稀奇!
我正想着,却听香紫又道:“大明湖畔有垂柳,柳条弯弯柳哨儿尖。现在正是柳树抽枝儿的时候,正适合做柳哨子。”
我被她说得心里像是有百只小猴挠似的,想想自己刚才的德行,却又有点磨不开脸。
“好小姐,你快快梳洗,等到了那儿,我找个小么子给你做个,保证吹着又亮又长。”
听到这话,我立刻就跳下床来,穿衣梳洗,一刻都不耽误。
等到我收拾停当了,她们倒开始磨叽了,什么“该多带些银钱”“替我想着看看新上的水粉”,鸡毛蒜皮的事情这会子偏又想起来了,真烦人!
等到终于出门了,我已经又窝了一肚子火,坐在马车窗户边上,脸朝外,理都不理她们。
不过,这春风拂面的感觉真好,太阳又晒得周身暖暖的,我猫儿似的懒懒地打了个呵欠,眼神散散地瞟窗外的人群。
“涂虹一!虹一!”有个少年在车子前面不远处扯着嗓子大叫,“你今天做什么去?”
很快不晓得从哪里传来回应:“去大明湖摘柳哨子!你去不去?”
这名字好生熟悉,我大概是被太阳晒得脑子都懒了,半天才想起来,这好像是那个和我打了好几场架的少年的名字。
说起来,自从年初一那次留下泥人之后,我便再没见过他了呢,难道是真的要和我和解了么?不成,打架还没分出个胜负呢,万万不可和解!
慢着,他说要去摘柳哨子?去大明湖?
我脸上慢慢浮现出一丝狡黠浅笑。
作者有话要说:咱不是老济南,歌谣都是现编的各位多包涵
游春(二)
春水潋滟,甫一下马车,眼里便全是那波光粼粼的水面,和曼姿袅娜的垂柳,碧水万顷,浩荡大气,偏偏配着这软腰柔美的柳树,竟更加熨帖似的。
“问吾何处避炎蒸,十顷西湖照眼明。”站在我身边的娘亲忽然轻轻吟道,见我抬头看她,便微微笑了,掏出几枚铜钱给我,叫我去买蜜饯。
我心里只记挂着那不叫的青蛙,收了铜钱便去缠香紫,求她带我去找蛤蟆,香紫有了上次的教训,说什么都不肯带我去找,只叫我沿湖找,准能找到。我晓得有六成是在哄我,便不再理她,在娘亲她们身后闷声不响地跟着,不大一会儿,瞅了个空挡,溜之大吉。
沿着湖岸看了半天,还特意寻了根棍子戳弄,可是,别说青蛙了,连只蝌蚪尾巴都没有,这香紫肯定是为了骗我来,才编出什么干咕嘟的蛤蟆来的!想想也是,天下的青蛙,哪里有不叫的?我真笨!真笨!
坐在石墩子上生气,一阵风吹过,旁边的垂柳枝子拂上脸来,我这才又想起柳哨子来,忙拣了一棵大树,裙子在膝上边轻轻地挽了结,又撸起袖子,三下两下就攀上去。
这柳树枝子韧劲儿大,承重便弯,到了树干顶上分枝的地方,就不好往上去了,可是偏偏最顶上长的一根枝叶那么翠,格外诱人,我上下掂量了掂量,一咬牙,上!
树下早围了一群人,有惊叫的,有劝我下来的,我一概充耳不闻,眼里只有那根翠色枝子,踩的那根枝子还不如我胳膊粗,心知这样的时候一定得稳住,身子不能抖,脚下只能一小步一小步地探。
等到够着了那根枝子,我仿佛都没了呼吸,拿手腕用力,“喀拉”一声脆响,枝子就到了我手里了。
一瞬间的喜悦是无法言说的,只是觉得连下来的动作都跟着迅速了不少,身轻如燕。
人们见我安然无恙,纷纷嗔怪着散去了,我也不在意,挥舞着我的战利品重新在石墩子上坐下来。
不过话说回来,柳哨子要怎么做?
细长的柳枝拿在手里,想了半天都不舍得折断,更想不出来该拿哪个地方做哨子,树皮?撕下来不就变成废纸片了么?难不成要从中间通开?这难度可够大的!
最后忽然醍醐灌顶——肯定又是香紫在骗我了!
不行,我得找她理论去!
可不晓得怎么了,我在大石墩子上怎么都坐不起来,腰上好像被栓住了一样,转头一看,我的绣球花裙的裙角不知道被谁打了个结,中间包了根木棍,插在我身下的大石墩底下的缝隙里。
好不容易解开那个死结,忙站起来抖抖裙子,可惜被打结的部位已经全都皱了,更恼人的是,被弄皱的地方可巧有朵绣球花的刺绣,被这么粗暴地一扭,绣线断的断松的松,还有几处干脆就被扯裂开了,惨不忍睹。
这是我跟娘亲央求了好久,娘亲才答应给我做的,居然才穿了第一天就被搞坏了,心里可惜得很,而等下回家肯定免不了又得被娘亲数落一通了。
究竟是谁恶作剧?看被我逮到了,有你们好瞧的!我鼓着眼睛恶狠狠地想着。
垂柳叶子被风托着抚到脸上,痒痒的,我伸手蹭了蹭,却忽然听到好像哪里传来几句并不清晰的议论,是故意压着嗓子的低语,但是声音很熟悉。
屏息仔细地听,很快就听出来他们在说什么了——
“我早说过,就是只母老虎,也会被我搞哭的!”
“可是,虹一哥,她还没哭呢……”
“快了,快了,就你沉不住气!”
听见那盛气凌人的声音就晓得又是那个红衣!
拿眼角视线四下里瞄了瞄,很快就发现在我右边不远处的矮树丛里,有几个黑乎乎的东西凑在一起,不用想也知道是那个红衣和他那帮子狗腿的脑袋。
我想也不想,抬手就把那根木棍丢了过去,“梆”的一声,正中一人脑门,声音异常清脆,那人闷哼一声,捂着头似是无辜地缓缓站起来,眼眶还有点红。
那个红衣就在他旁边,我有点后悔刚刚那一下怎么没把方向再歪一点,顺便再使大力一点,顶好能给他敲出来一个包!
可是扔都扔过了,手边暂时也没有能再丢的东西,只好先比比气势好了。
那个被我丢了棍子的小子像是有些怕似的半个身子都缩在红衣后边,一双眼睛怯怯地望着我,我一瞪,立马惊得他移了视线。
“沈鹭鸶,你居然敢打我的人!”
“呸,也不知道是哪个混蛋先弄坏我裙子的?”
“弄坏你裙子?你哪只眼睛看到我弄坏你裙子了?”
“我又没说是你,我说的是‘哪个不要脸的混蛋’!是你自己对号入座的啊!”
“你!”
看着他气红的脸,我知道自己扳回了一成。
他今日这样的动作,明明是和初见时没有两样的冲突,没有半分要和解的意思,看来初一那天的雪人、糖葫芦以及泥人小牛是我误会了,也许是他的某个未完成的恶作剧。罢了,罢了。正巧我也没有要和他和解的意思。
日子总这么平淡,自然要有些争抢、打斗、鸡飞狗跳才有意思。
于是我扬起下巴颏儿,挑衅地看着他,道:“若是不服,咱们就再打一架,别老缩头乌龟似的躲在背地里给人使坏!”
“打就打,怕你不成!”
“等等,以往每次打架,总被人干扰,这次,咱们最好换个僻静地方,省的又分不出胜负,被你抢了。此外,咱可说好了,这些人,”我指了指他身旁的那些小子,“观战可以,但是不许背后搞小动作,你们都给我小心点,被我瞧见谁又丢我石头,我一定不饶他!”
他倒是爽快地应下了。
决斗地点选在几乎没什么人经过的一小截河岸,杂草丛生,离繁华处甚远,即使叫喊也不会传得很远。
我学着街上那些卖艺的大汉的样子,往手心里呸了一口,然后使劲搓了搓——当然,我可不会往手心里真的吐一口口水出来,那样多脏啊!
准备停当,便拉开架势。
这家伙的套路我已经很熟悉了,上来便是几路狠招,然后才是角力,两个人手臂相交,扳住对方的肩膀,僵持着,又突然之间会爆发出一股力量,想要尽快推倒对方,但是每次都被抵力稳住了。
我在同龄的女孩子之中算个子高的,又因为常常打架锻炼出不小的力气,而他,不晓得年龄,和我差不多高,不瘦却也不算壮实,所以虽然是男孩子,但力量其实没比我大到哪里去。
两个人这么硬撑,其实谁也捞不到好处。
所以,得另辟蹊径。
关于这个,我自然早有计策。
游春(三)
河滩边上以及近些的水里全是草,不仔细看根本分辨不出哪里是河滩的边缘,而我晓得,这样的地段一般水都不深,没什么危险,但也足够让人变成落汤鸡了。
而我现在要做的,就是想法子把这家伙推下去。哼,害我心爱的裙子被扯坏,岂能这么容易就放过你?
我佯装无意地一步一步往水边靠过去,而这家伙显然没有发觉。眼见得再迈一步就要踩到水了,我这才使劲伸出右脚,狠狠一勾,同时手臂用力,那家伙短促地“啊”了一声,就直接跌进了水里。
水比我预想的要深一点,那家伙在水里扑腾了半天才勉强站住,全身尽湿不说,头顶上还挂着一团水草,那副模样要多狼狈有多狼狈。
“哼,晓得本姑娘的厉害了吧?”我得意道。
他不说话,可是看表情就知道他气得已经快冒烟了。
我无比欢快地继续道:“这下服气了吧?早点认输不就好了,非得搞得自己这么丢脸!”
身后那群观战的小孩子们见老大落水,一个个都呆若木鸡,不知道该做什么了。
架也打赢了,弄坏衣服的仇也算报了,我满意地拍拍手,转身准备离开,哪料想刚才扭打的时候踩烂的一丛蒿草浸了水,陷在烂泥里滑不溜叽,我一脚踩上去,踉跄了几步,最后一脚踩进水里才算勉强站住,刚要松一口气,就觉得裙角被人拽住,一股力量从后袭来,我招架不住,往后一仰,也跌进水里去了。
水里边,两只落汤斗鸡相对怒目而视,谁也不让谁。就这么僵持了一会儿,刮来一阵风,虽然是已经被太阳晒得暖暖的春风,可是吹在我们这两个衣衫尽湿的人身上,还是叫我们不由得直打寒颤。
这样下去不是办法,再吹吹风非冻病了不可。两个人只好又达成停战协定,连滚带爬地上了岸来,站在有太阳的地方晒了好一会儿,才觉得没那么冷了。
那一群小喽啰这才诺诺地围过来,那家伙恶声恶气道:“今天落水的事,谁都不许说!知道了么?”
唬得一群小孩子点头跟鸡啄米似的。
“可是,虹一,”先前被我砸了头的那个小孩忽然开口道,“你这个样子怎么回家去?”
“王驰,你还真是不枉这个名字,怎么就这么迟钝呢!我不得先把这衣服晒干呀!”他又一瞪眼,略微一顿,想了想又道,“你们都先走吧,要是遇见小良,就说我没和你们在一起,自己玩去了,你们谁都不知道我在哪。知道了么?”
大家一齐点头,三三两两地都离开了。
“可是,虹一,”那个叫王驰没走两步,就又折回来道,“那个丫头呢?你们难道又要打架吗?你们都冻成这个样子了,就不要再打架了吧?虹一呀,你还是早点回家吧,免得又惹老太太不高兴……”
这家伙话可真多,连我都看不下去了:“你再不走,我连你一块揍!”
吓得他一颤,一溜烟兔子似的逃了。
“扑哧”,那个家伙居然笑了起来。
有什么好笑的!
我瞪他一眼,两个人便又沉默下来,各自捡了一块大石头摊开四肢坐着,中间恨不能离八丈远。
等到前襟已经晒得半干了,我忽然想起了我的柳枝,忙四下里寻。终于在一丛蒿草下边找到了,柳叶子都已经稀烂了,原本得有一米来长的枝子,现在只剩下根部往上的一半还是好的,我只好恋恋不舍地丢在地上。
那家伙瞧见了,走过来捡起柳枝,问道:“这样你就不要了?”
“都断了啊,怎么要?你要是乐意捡破烂,那你捡去好了。”我没好气地答。
“笨蛋!这样的枝子,做柳梢是顶好的。”
“这东西真的能做柳梢?”我一下来了精神。
“切,头发长见识短的小南蛮子!”他颇骄傲地白了我一眼。
虽然不知道“蛮子”是什么意思,但是想来也不是什么好话,谁叫狗嘴里吐不出象牙呢!我便还嘴道:“呸!小北蛮子!”
他没再言语,低下头从靴帮里摸出一把银鞘小刀来,从柳枝完好的部分选了一指来长粗细均匀的部分,其余的全削了去。然后便开始轻轻地揉那柳枝的皮,慢慢地揉得松软了,拿刀把往中间硬硬的木质部分往前一推,一小段完整的树皮便被褪了下来。
“这样就行了?”我忙问。
“当然不是。”他一边答着,一边拿小刀飞快地在那截树皮上划了几道口子,又折了折,我看的不是很清楚,只看他手指上下翻飞,眼花缭乱的。
忽听他道:“成了。”
然后便拿起完工的哨子搁在嘴边,轻轻一吹,“啁啾”一声,像鸟叫一般,又清亮又悠扬。
这叫声挠得我心里痒痒的,天晓得我多想也有这么一个!
可是难道要跟这个人低声下气地求吗?不要不要!刚打完架就要示好,我可做不到。切,不就是一个哨子么?大不了我自己再做一个!刚才已经把全过程看了一遍,想来也不会难到哪里去吧?
哼,等着瞧!
说做就做,垂柳正巧边上就有一株,我挑了一根又粗又长的,费了好大劲才折断。
等下做个大你一倍的!气死你!
可是我没刀子,要怎么截断树皮呢?
那家伙偏偏在边上一个劲儿地吹着柳梢,搞得我心烦意乱的。
我想了半天,去找了一块薄薄的石头碎片,边缘还算锋利,划拉了老半天总算把树皮的长度截好了。
然后呢?好像是要把树皮揉软,褪下来?
可这树皮无论我怎么搓都纹丝不动,折腾了半天,手指头反倒被搓得通红,火辣辣地疼。
气死我啦!
我一股脑儿地把石头和那截树枝全扔进湖里去了。
那家伙笑得直不起腰来,嘲笑道:“哈哈,没见过你这么笨的!那么老的树枝,哪里搓得出柳梢!真笨!真笨!”
我又羞又窘,扭着头不说话。
他笑够了,站起来道:“罢了罢了,我再做一个给你。”说着就挑了一棵大柳树,攀上去折了一个很大的枝桠下来。
过粗的过细的枝子都折下来,他七绕八绕,做了两个圆环,一个扣在自己头上,一个扣在我头上,我摸了摸,没做声。
“哎,你真的叫鹭鸶?还是,这是你小名儿?”他忽然又问道。
“怎么?不许啊?”
“哪有人叫这么怪的名字的?听起来像路死路死的。”
“呸!你又没见过鹭鸶鸟!很漂亮的好不好!再说了,你那名字更烂,叫什么红衣,女气的要命。”
“你识不识字啊?我那是彩虹的虹!我叫涂虹一!你可真是个笨蛋!”
“你才是笨蛋!”我顶回一句。
“哎呀!”一不小心,他被短刀子割了手指。鲜血汩汩地往外冒,我顿时傻了眼。
他反应快,忙把手指含在嘴里使劲吸允,我愣了半晌,缓过神来便毫不迟疑地把自己皱巴巴的裙摆撕了一大条下来,给他小心地包扎伤口。
没做过这么细致的活,手指还一个劲儿地抖啊抖的。
“好了!”我满意地看着自己的成果。
涂虹一费力地动动手指头,又白了我一眼:“真不敢相信,你娘亲开绣庄,不是专门做针线细活儿的么,怎么有你这么一个粗手粗脚的丫头?你看你包的!遇着眼神不好的说不定还以为我手指头上插了个苹果呢!”
“你将就吧!老子这辈子还没给人干过这活呢!”给他包扎已经够好了,还要嫌这嫌那?我忍不住恶声恶气,以前在白鹭洲对闵秋宵吆五喝六的派头都冒了些端倪出来。
“女孩儿家,居然自称老子?”
“干嘛?不行啊?你们真怪,闵秋宵也是这个样子,一听我这么说,眼睛就要瞪得像牛眼,不过是一个称呼,至于这么较真儿么?”
“可是,女孩——算了,你的行径,哪里还算得上是女孩子,”涂虹一啧啧道,一副不敢恭维的表情,“说你是母老虎真是形神兼备啊!”
“说什么!你找打啊!”
“你,要是不敛敛心性,估计要嫁出去会很难的!”
“要你管!”
两个人你一句我一句地吵,柳哨也没一会就做好了,我得了宝贝似地吹个不停,他就靠在大石墩子上玩弄着那柄小刀。
吹了一会儿,我忽然又想起来之前香?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