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也一并拖进去。
我眼见里面的样子,还如同我在时一样,简直是丝毫不差,顿时有些恍惚,喃喃道:“这是怎么了?”
决战从容答:“这里风水好,我迁过来了。”
我:“……”
他接着随口说:“这边痛前面我的院子打通了,合并为一处,日夜都有侍卫走动。”
言下之意:你不要妄想逃跑。
之前的时候,决战的园子在我前面,很多时候,我就总是在去安准房里的路上被决战截住,弄到他的院子里去。为了这件事,我去找安准都偷偷摸摸的。
现在这里变成了决战的住处——还跟我在时相同。
我心里难过,都说物是人非,可真是应了眼前的情形。我对决战支吾:“我在四师兄哪里住习惯了,还是住在哪里。”见到梳妆镜,转念一想:“我在梳妆镜前面坐一会儿,就回去吧。”
说完,我就走过去,在里面仔细打量打量自己一遍。
铜镜里的人乌发如云,双眼直勾勾的瞪着,衣服睡觉过度的样子。脸颊清瘦的厉害,肌肤雪白,旁的都还算正常。
我看完了,就站起身,打算离开,转身之间,却见决战在正儿八经的铺床。灯火明亮,他微微前倾着身子,双手用力一扬,棉被顿时飞起老高,再落下时,就是平平整整的一片了。
这当真是天崩地裂都难遇的奇事。他向来把这些事情叫做“你们女儿家的事”,万万不肯为此动上一根手指头。以前,若是恰好黄昏时分我还待在他那里,决战就理所当然的命令我:“去铺床。”
他房里,凡是原本由婢女做的事,就这样慢慢的一点点变成了我的活计。
我安静的在他身后站着,看了一会儿,觉得自己的眼疼,忍不住想掉泪,抹了一把脸,道:“我走了。”
决战回过头来望我。
我低下头,重复一遍:“我要回到四师兄那里住着。”
我们之间隔着的短短几步,犹如天堑。
没有人能看清楚我的心意。我自己也不行。想哭,想打他,难过的恨不得自我了断,可表面上,只能这样装出平静的样子来。
决战不说话,也没有放我走的意思。
我想了想,问他:“我真的那么像女鬼吗?”
决战的神色动容,我是能看出来的。他慢慢走近我,说:“我说过了。你只是暂时住在那里。”
我答:“住在哪里的事再议。你要带我去寺庙,我是不是真的那么像女鬼?”我试着说服他:“我刚才在梳妆镜里看到了,觉得自己也不是那么像。依照我的意思,我们是不是不用去庙里了?”
决战说的不容拒绝:“用去。”
他打从以前就是这样的毛病,但凡决定了,我不下一番苦功夫是改不了他的心意的。这天夜里我出来走了好远的路,还跟他这样说了一会儿话,着实累了,倦意涌上来,我就再也没有丝毫力气了,只恨不得就地躺下才好。
多半,又是损派功夫发作。
我没精力跟决战争辩庙里的事了,只想待我养足精神再说。
至于四师兄那里,也只有先不回去了。
我挪挪脚步,挨到床榻边,准备休息。决战没有一丝要走的意思。
他忽然问我:“你怎么不要饭吃了?”
我扫了他一遍,随口答:“那是我装来骗他们的。我不饿,不想吃东西。”
决战眯眼:“你再说一遍。”
他的语气不大好。
我坐在床榻边,他站在我面前,决战身姿高大,叫人有压迫感。我解释:“你不是觉着我像女鬼吗?你见哪个女鬼是靠人间烟火活着的?我根本就不饿,平素里装出一副样子来,是为了不叫三师兄四师兄他们担心,我吃的多一些,他们才会以为我身上的伤好了。现在四师兄不在,我不用装了,所以,不必麻烦给我准备吃的了。”
他听了我的话,没什么特殊的反应,只走到门边,对着外面招了招手。接着我就见婢女端着吃的进来了。
我有些不大相信:“你叫人准备了?你知道我今天夜里会来吗?”
决战没有回答我,他看着婢女把水端到我面前,说:“不是一直装得很好吗?继续装着就是了。”
说完,他就自己坐在满桌子的菜前面,还喝了一口粥。
我们好像很久都没有在一起吃饭了,他这样坐着,叫我想起以前他等我的情形。我是个闲人,决战总是忙,每次我待在他身边,他没有空闲陪我,我就得闹点动静叫他注意我,要不是弄洒了他的墨,要不是找茬。回回都闹得决战分心,剩下好大一堆东西,等我走了他再处理。总是熬夜,没个歇息的时候,决战在一年冬天的时候终于破天荒的生了病,风寒。我守在他的床榻前,见他一面咳嗽一面还看着父亲交待给他的事务,心疼地受不住。决战的身体从来好,猛地倒下了,我就愈加难过。到了后来,他再白天忙时,我就不再打扰他,免得他到夜里再忙累。只要他手头有事,我就识趣的自己跑到别人那里祸国殃民。这样四处祸害了好一阵子,有一天黄昏,我实在有些想他,就没忍住,跑到他的院子里。
正式吃晚饭的时候,决战一个人静静的守着一桌子菜,没有动筷子。
婢女迎上来,对我说:“您最近不过来,他吃饭前总这样默默的等您一阵子。”
我听了这话,当即感动的无以复加,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走到他身边,坐下,沉默着过了许久才问:“你又不是不知道,我不一定过来,怎么等着我?”
他盯着我,脸上微微带了笑:“你来了,我们吃饭吧。”
那以后,我就开始安静的待在决战身边,他忙他的,我玩儿我的。等到了吃饭的时辰,我再同他一起吃饭。知道现在,我都不曾忘记,决战等着我的样子,很像一个迷路的人,执拗的站在原处不肯挪动一步,就是为了等待着一个几乎不可能出现的人来领着自己回家。
现今,他就是那个样子。
我麻利的起身,梳洗一遍,还特意把自己的头发束起来,才坐到他身边,正经的开始吃我的半夜饭。
决战没有说什么,只看了看我束起来的头发,接着就默默的吃饭了。
反正,这样好的时刻,以后也不会再有多少。不久的将来,我注定要离开他,阴阳两隔,再不能相见。不管是爱是恨,暂时搁在脑后,吃完饭再说。
为了让他觉得我是真的喜欢这顿饭的,我还特意吃了几块萝卜。
萝卜是我此生最讨厌的菜,但是在决战的饭桌上,就从来没少了这个东西。他不是婆婆妈妈的人,偏偏在这件事上有几分啰嗦,总是旁敲侧击的叫我吃那些不讨我喜欢的东西。
果然,决战见我破天荒的自己夹萝卜吃,有些惊喜,夸奖我道:“装的不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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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章预告:决战侧过身朝向我,然后小心翼翼的伸手把我环到怀里,我感到他身上的凉意一直浸到我心口去。
8
“……你不走吗?”
我终于忍不住了,问出这句话来。
吃完饭之后,决战一直不走,我没有办法,之哟尽力拖着时间。这本来就曾是我的闺房,一切都熟悉得很。我把房里的桌椅摆设花草书轴统统打量了一个遍,都要看腻了,希望能等到决战离开。
可他安然坐在木椅里,喝一壶茶。
这个习惯,决战还没改。以往,他若是要赖在我房里,就会慢吞吞的喝茶,我总不能小气到连口茶都不给人喝吧?只有任他待着,自己困极了,就去睡觉。反正,他离开时给我吹灭了灯就是。
可这次不同。
仅是不同往日。他待在这里,我睡不下去。
我们是隔着血海深仇的敌人,我就要跟他决一死战。我看见他、感受到他、离得他近,都只会让自己更伤心。
决战听了我的话,只答:“你睡就是。”
我深知自己拧不过他,也着实很是昏沉,只有躺下,刚闭上眼,就觉得浑身发沉,往梦境里坠。
醒着的时候看久了决战的脸,睡觉都睡不踏实。自打练了损派功夫,一旦接近白天,我就神志不清。可这一次,不知道为什么,我居然中途醒了。
总是感到他还在。
冬日的天亮的晚,我迷迷瞪瞪的睁开眼,脑子里混沌一片,心口有隐隐的疼痛,深深地蓝色透过窗印进来,我知道,这在往日,正是我睡得最好的时辰。
房里并没有亮着灯,晦暗一片。
有人坐在我的床榻边,他身姿笔挺,纸一样,我就认出来。
决战在守着我。
此刻,仿佛时光倒流。在过往的许多次里,他也是这样守在我的床榻前,一动不动的,垂眼望着我。每次,我见了,就掀起棉被伸出手来,笑着抓住决战的手。
我永远都懂不了他,既然我已经睡下了,不再对着他说话,不再对他笑,周围一片沉静,他守着我,又有什么意思呢?
可决战改不了这样。
跟我两情相悦的时候改不了,现在隔着血海深仇,他还是改不了。
临近清晨的山庄里格外寂静,我的喉咙有些哑,声音像被打乱的涟漪:“怎么不睡?”
我仿佛听到另一个自己在拼命挣扎,哭喊。她对我说:顾青衣,在深夜里守着你的这个人,他是你的杀父仇人。
仇人。
可,在他变成我的仇人以前,在我恨他以前,我就已经爱上他。
决战仿佛被惊醒,眼眸间带着迷惑的神色,似乎是不清楚我为什么这样问他,也似乎是不知道问题的答案。他沉默了一会儿,我听到自己的心跳声,决战终于说:“看你。”
他的下巴上微微有青色,脸庞硬朗坚毅,垂眼望我时,冬日清晨的熹光恰好在他身后铺展——“看你”,他说。
好像有一场风从我们之间穿行而过,将过往的一切都扫空。不管是爱,还是恨,都消失了。
如果他不是我爱着的人,如果他没有杀害我的父亲,如果我与决战在过往的岁月中彼此不曾相识互为陌路,如果我们只是在这一刻相遇,他深夜之中不睡,守着我的床榻,冷峻的眉目之间含着最深沉的温柔,对我说:看你。
我就会不爱他吗?
我还会的。不管过去,不管以后,我总是还会爱他。
这大概是宿命。
可是,世上,既然已经有爱的宿命,为什么还有恨的。
让我爱上这个人,为什么还逼着我恨他。
不受控制的想靠近,为什么还要再用尽力气让自己远离。
过了不知道有多久,我感到心口的疼痛苏醒了,铺天盖地的痛苦向我向我涌过来,除了大口喘气,没有旁的办法舒缓。我用力按着心口,装出平静的神色,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似的,向着床榻里面挪了挪,然后提着一口气,拍拍自己身旁的位置,对决战说:“睡吧。”
——决战。
你知道我对你撒谎,胡扯。你知道我总是折磨你。在不久的将来,你兴许也会知道我为报复你而练了邪门武功。你也会知道我恨你。
可,当我满脑子想着要报仇雪恨的时候,当我恨着你的时候——我还在想着爱你。
你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吗?
我爹爹他,他不会瞑目的,他永远都不会原谅我。
决战,我是怀着背叛自己的家族和父亲,是怀着忘祖的耻辱,是怀着永不被原谅的心思,去爱你的。
所以,到了将来,我跟你打架,死在你手里的时候,不管多么恨,你都要原谅我。
——
决战听了我的话,微微一怔,然后就和衣躺在我的身边。我闭了闭眼,差一点就睡过去,逼着自己醒过来,一只手掀起棉被,往他身上盖。
——世上,没有一个人能救我。
我想跟自己最恨的人同床共枕,我想跟他做夫妻。相爱,相知,然后到老。
他侧过身朝向我,然后小心翼翼的身手把我环到怀里,我感到决战身上的凉意一直浸到我心口去。
我嘟囔了一句:“冷。”
决战的手臂收了收,他圈得太紧了,叫人呼吸都不顺畅,偏偏决战还把我的头埋在他怀里,我动了动,想喘口气。
“别动。”他说。
决战的声音有些哑。
我只有不动了,憋闷着。
过了一会儿,决战的力道小了些,他的声音很近,温热的气息喷在我耳边:“暖和些了吗?”
我逼着自己不睡过去,回答他:“你很热。”
决战的手覆在我额头上,反复摩挲。
我问:“凉吗?”
他没有出声,又碰我的脸颊,似乎是想在我身上找出一块暖和的地方来。
我说:“没用……整个都是凉的。”
决战停住了,不再试探我的温度。我放了心,踏踏实实的打算睡觉——
他在解我的衣带。
心里一惊,我睁开眼,赶忙抬手抓紧了衣襟,有气无力的问:“你……干什么?”
决战的眸子漆黑深沉,如同漩涡般叫人忍不住沦陷。
他盯着我,声音嘶哑,呼吸沉重:“想叫你暖和一些。”
我可能是愣住了。
片刻以后,我闭上眼,心里出奇的安宁平静,低声说:“嗯。”
决战解开我的衣裳,慢慢的,慢慢的把我按到他的怀里,他简直是在发烧,浑身着了火似的热,我有些不安,动了动。
“趁着我还能控制住自己,”决战咬牙切齿,“别动了,睡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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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再次醒来的时候,见到了一个陌生人。确切的说,是一个陌生的和尚。他上了年纪,须发皆白,脸上刻着深深的皱纹,见我醒了,双手合十行礼,神色安详,眉目间含着慈悲。
我知道这是谁。决战要带着我见南山禅师,他多半是趁着我昏睡的白天里赶路,带我出门的。
我终究还是拧不过他。
“禅师好。”我扶着床榻自己慢慢坐起来,对他回了一个礼。
决战站在不远处,夜里的灯火暗,我看不清楚他的脸。
他笑着对我点点头,接着回头对决战说:“主上可否先行回避?”
决战出了房,转身关门,动作很轻。
“顾小姐,可知战门主上为何带您来此?”
我答:“我知道。”
南山禅师带着一种近乎怜悯的神色望着我,声音低沉如同暮色里响起的鼓声:“战门主上说,您白日昏迷,心脉受损。他怀疑您着了魔。”
他顿了顿,接着道:
“还是您亲自将真相告诉战门主上的好。”
我愣住了。南山禅师这样说,难道是——他诊出了我练损派功夫的事?
我没回答,只是摇了摇头。
他的眼神如同皎洁的明月,不染一丝尘埃,再这样的目光里,我却更觉得痛苦。
“一切皆有因果,您此刻不说,日后可将如何承受后果?”
我抬头去看他,见他神色之间只有安详的笑意。我只答道:“我不能说。——倘若您非要告诉他,我也阻止不了。”
南山禅师笑道:“请您放心,老衲自然不会的。”
“谢谢您。”
“顾小姐,旁的老衲不便多提,但有一件事,需得拜托您。”他顿了顿,眉目间含着笑,仿佛是为信佛的少女解读一段美好的姻缘:“他对您有至深执念,万望您能珍惜。”
我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居然不受控制的答应了:“我会的。”
可是,我会吗?
想着要跟他摊牌,想着要跟他在来年以前决一死战,在他为了救我不惜一切的时候,计划着伤他,计划着让自己死在他手里。
我还能珍惜他对我的执念吗?
我只是希望会。而已。
南山禅师仿佛释然,他对着我行了个里,就要走到门外时,却又返回来,重新问我:“倘若我告诉您,此事会为以后埋下祸根,他将来会因为您今日欺骗而在日后报复,甚至会对您铸下大错,顾小姐,能否重新考虑告诉主上实情?”
我答:“我早已知道祸根。”
南山禅师没有再劝我,出了房。我听见外面传来他的声音,兴许是在问外面的侍卫:“那位男施主呢?”
有人答:“走远了。兴许很快回来。”
走远了。兴许很快回来。
决战。如果你不回来了,那多好。
我就不必跟你对决,我就不必死在你手里。
9
再后来的很多日子里,我都忍不住回想起当时一幕。南山禅师劝我告诉决战真相,我摇头。以为自己已经料到最坏的结果,大不了是最后刀剑相向,我死在他手中。
可我料错了。若能那时回头,我也不必面对一个那样不堪的以后。
一切都好像风雨来临前的预兆,有条不紊的展开,身在其中的我以为掌握了最后的结局,却没有想到,在各种各样的后果之中,恐怕死才是最简单轻松的一个。
我不知道是在哪里跟南山禅师相见的,也不知道路上走了多久。那天夜里短暂的见了一面,当夜决战就要带着我赶路回山庄。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他似乎是着急着做什么事情,因为那夜有人给决战送来了一封信,他看完,神色之间就不大寻常。
或许,那封信跟我也有干系。决战看完信,先就低头望我。还没有来得及详细问,就准备出发了。
临近天明时,我靠在马车壁上,迷迷瞪瞪的,心里却想着要看一次日出。
我的伤马上就能恢复,过年之前,我要与他对决。
如果现在不看,将来怕是没有什么机会看到出太阳了。
我撑着睁开眼,就见决战正盯着我看,我装作望马车外头:“还有多久天亮?”
他答:“你睡便是。”
我转头,有气无力的说:“我想看日出。”
“还有一个多时辰,那时候你正睡的好。”
我皱了皱眉,道:“你能不能待会儿叫醒我?”
决战干脆地答:“不行。”
我的声音能听出虚弱来:“为什么?”
他微微靠近了,一只手伸过来绕过我的肩,接着把我往自己怀里一按,说:“睡吧。”
他这个架势,很像哄孩子睡觉的样子。
我本来就困得厉害,决战这一番动作,叫我更想睡。他把棉被捂得紧一些,我靠着他,十分舒服,恨不得睡上一辈子。
可哪里有什么一辈子。
我挣扎着继续跟他对话:“我真的很想看——你一定得喊醒我。”
他坚持:“不。”
“你真别扭——咳咳……”我忍不住咳嗽,决战马上低头看我,我转过头,把头埋在他怀里,咳声也捂住了,决战把我揪开,皱眉看我。
我压不下去,咳嗽的气血都涌上来,决战一只手臂环着我的肩,另一只手绕过来,托着我的头,神色很认真,仔细看我,我不愿意叫他看见自己这副样子,可又压不下咳嗽去,只得这样撑着,喉咙里一阵阵气血上涌,我猜测是要坏事了,正不安着,忽然感到后背猛的一震——是决战拍了一下,我立刻抬起手来把衣袖捂在嘴上,同时拱到他怀里。
决战的声音有些迟疑:“我的力道很大?”
我捂着自己的嘴,声音也闷着:“不大。我困了。”
决战似乎放了心,只是环着我的手又紧了些。
我用尽力气缩紧身子,似乎这样就能控制住自己,不发出声音来。
手心里粘腻一片,衣袖都被沾湿了,我知道是咳了血。
可是,直到死,我都不会再让他看到自己忍着疼痛的神情。
那阵咳嗽之后,我不知道睡了多久,兴许也是因为心里挂念的厉害,期间又醒了一次,睁眼就看见决战正握着我的手,眼神轻柔如同飘飞的花瓣。
我动了动,他垂眼看我,皱眉。
我知道,刚才染到衣袖上的血,他已然看到。因为那只手正被他握着。
决战问:“怎么不告诉我?”
我没力气解释,只哼哼了一声。
心口的疼痛阵阵上涌,即便是这样睁着眼睛看看他,也是我用尽了力气才能办到。
我苦着脸说:“日出……”
决战没回答,我能看出来,他在犹豫。
我重复一遍:“太阳……”
他的脸上带着怜惜的神色,终于点点头。
我笑了一声,表示自己的得逞。
决战马上添一句:“我只是喊你一声。如果不醒,是你自己的事。”
我现在没力气,正好手被他抓着,就用了用力,掐决战的手心。兴许我的用力对他来说也算不上是用力,决战只笑了一下。
我们互相握着手,我靠在他怀里,他抱着我。
是在多久以前,我们也曾这样?
决战头一回抱我,是一场意外。恰逢我生辰,上午,大家陪我吃了寿面,就各忙各的了,我没有事做,找到决战,说:“咱们去后山走走吧?”
那时候,我们都还对彼此隐藏着自己的心意。
他答应了,跟我向后山走。决战有个习惯,他跟我走路,会时不时的换位置,我不知道缘由,但大多数时候,他都是跟在我身后。说也奇怪,他走在后面,我就格外安心。
最开阔的山麓里,正是一片绿意盎然。我就地坐下,决战站在另一侧,离我有些远。他那样子,绷得如同一根弦,身姿挺立,面容沉静,双眸在太阳下映出流光——那不是春游,那是在全身心的戒备,仿佛随时都有人挑出来跟他打架似的。
我想叫他放松一些,就像小时候一般跟决战闹。恰好我站的位置比他稍微高一些,我就张开手臂,学着鸟飞的样子冲着他跑过去。
决战回过头来,我顺着山势跑下去,没能及时停住。
风正和暖,天正晴。
决战没有躲开,他愣住了。那也可能,是我第一次看到他不知所措的样子。
下一刻,我就撞在他怀里。
我感到自己的脸顿时烧起来了,苦苦思索接下来的对策。
当此之时,冷战的冷静从容就展现了出来。
他伸手,顺势把我抱住了。
到了现在,唯一能把我从疼痛之中解救出来的,只剩下了那些回忆。明明知道是假的,幻觉,还是忍不住的抓紧了,不肯放下。似乎一段美好的过往,就能安慰失去所有亲人的悲伤,就能抚平遭到决战背叛的伤痕。
可也只有“似乎”而已。
过往不过是异常骗局,一个笑话。
我一遍遍的对自己说:这是最后一次。过了这一次,过了这一刻,我就只视他为敌人,再也不靠近他,再也不关心他。
再也不爱他。
可是不行。总是做不到。
或许,我永远都做不到了。
~~~~~~~~~~~我是下章预告的分界线~~~~~~~~~~~~
下章预告:顾青衣,你会像上次一样离开我吗?
从练了损派功夫之后,我好像只过两种生活,一种是痛苦,一种是昏沉。
大约,心口被撕扯的痛苦和暗无天日的昏沉,也就是恨的滋味。我抵挡不住损派功夫带来的痛苦和昏沉,恰如我无法改变自己对决战的恨。
我迷迷糊糊的想:能不能给自己一刻的机会。
只要我能摆脱损派功夫的控制而不昏迷,待我们一同看日出的时候,我就也暂时忘记对决战的恨意。
就装作是回到过去了,忘记他是杀父灭门的仇人,忘记自己将要与他决一死战,只高高兴兴的看着他,只爱恋他。
哪怕只是一个早晨呢。
马车微微有些颠簸,车轮滚过地面,发出辘辘的声音。
外面有马蹄声,不快,一声一声,很有节律。
决战的气息很近,我能感受到。
他的手臂收紧了些,我感到自己倚靠的怀抱懂了,紧接着一只手把我身上的棉被裹的紧了些。
——我在撑着。像沉在深水里一样,眼皮重的撑不开,心口疼,唯一的想法就是:睡吧。别坚持了。
可是,我舍不得睡。尽管自己都在劝自己,尽管疼。
我害怕。我害怕跟他打架,害怕自己死在他手里,我害怕死后的冰冷和黑暗。
我害怕再也不能被决战这样抱着。
只有忍着疼痛,这样醒着,我才能感受到他。
我忍不住想,如果我把关于决战的一切都记得很清楚,是不是死后也不会忘记?
假如有一个来世,凭借今生的记忆,我就能再找到他。那个时候,我们不做仇人,而是寻常人家里的儿女,如同天下千千万万的夫妻一般,相濡以沫,恩爱到老。
我希望路堵住了,或者有人出来劫财。只要让马车慢点走,让时间变得长一些。可一路上都很顺利。决战给我裹好棉被后,就不再动了。
我想睁开眼,偷偷看看他此刻的表情,或者跟他说句话,可是做不到。对我来说,能不叫自己昏迷就已经够难了,心口又疼。
像是站在一个深潭边,有人在用力推我,眼见着自己就要踏进去——
一只手捏我的脸颊,动作很轻,可我感到那指尖的温热。是决战。
这个时候,若是我能看他一眼,该有多好。
正着急着,决战又捏我下巴,他的动作太轻了,弄的人发痒,可偏偏我没力气躲开,只能忍着。
我们小时候,决战也经常这样。他跟我一起玩儿的时候,喜欢伸手来捏着我的脸往两侧扯,或者拽拽我的头发,但都不用力,因此我也不是很介意。过了一阵子,安准对我说:“二师兄那样扯你的脸,时间久了,你的脸就会变得很难看。还有,头发拽久了,会掉光的。”
下一回,决战照旧来捏我的脸,我就嚎啕大哭着控告他。那时候,我是整个战门山庄排名第一的爱哭鬼。
决战顶怕我哭,这这里一流泪,他马上被蛰了手似的缩回去。我笃信安准的话,又想到自己过往曾被他无数次捏脸扯头发,新仇旧恨涌上心头,我就哭得更厉害。
他怎么都哄不住我,急的流汗。
我不管决战的死活,恨不得把大人们都引了来。
最后,决战求我:“求求你青衣,别哭了——我再也不惹你哭了。”
我才止住。
决战好像很少对我保证或者承诺什么。若说我记得最深的,也就是他那句“我再也不惹你哭了”。
大约,那是他对我唯一的誓言。
可恰恰,只有这一句话,决战永远都无法兑现。
知道长大以后,有一天跟决战晒太阳,我作沧桑状说道:“小时候你还爱捏我的脸——现在我变丑了,你连看都不看了。”
记仇是决战的拿手好戏。他当即用一种冷冰冰的眼神望我,嘲笑道:“怎么,我连你脸上的一根汗毛都没碰到,你还能变丑?”
我一时没明白过来。
他跟我算陈年旧账:“是谁说脸被人捏了就能变丑?是谁大哭了一场找大师兄告状还扬言要不跟我玩儿的?”
我才想起来,顿时恨自己失言,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没想到,时隔多年,决战还保留着这个习惯,趁着我睡觉,捏我的脸。在这一点上,我与他分外不同,有时候决战忙着处理事务,我见他认真的样子,觉得真好看,指挥眼也不眨的盯着,万万不会跑过去插手对着他的脸摸一下。我认为,自己是十分守礼的,他却不满意,有一次,决战忽然把守礼的活计扔到一旁,问:“在做什么?”
我如同在梦境中被惊醒,马上喊道:“你快专心做你的事。我想继续看。”
“看什么?”
我答:“就看你做事的样子。我觉得很好。”我抬手指挥:“把那封信拿起来,然后微微低下头,脸侧过去,抿紧嘴,眼里还要闪光——快,我就爱看你这个姿势。”
决战没摆出我喜欢的姿势,冷冷的命令道:“出去。”
我十分无辜的瞪着他:“我又没出声,只是看着你,凭什么赶我走?”
“你在这里,叫人心烦。出去。”决战对我赶羊似的往外轰我。
我上来气了,跟他据理力争:“你是不是欺人太甚了?看看你怎么了?你还抓我手呢,你还……反正,本小姐今天——”
话还没说完,我就被决战提着,双脚不着地的出了房,他把门一关,再不理会我。
从那以后,但凡决战要做一件重大的事,就一定要把我赶走。他修炼内功心法,叫侍卫严加看守院子,然后把门窗都封严了,这一番动作,只是为了放我。整个战门山庄,上至主上,下至门众,传达命令的,禀报事务的,像三师兄那样找他闲聊取乐的——总之,不管谁在他练功期间打扰都没关系,只有我不行。好像他只要见我一回就能走火入魔似的。
为此,我很是委屈。
决战的院子里,有个照顾他多年的婢女,是山庄里的长辈,待我们如同自家孩子,十分和蔼。她曾笑着劝我道:“他赶您走,不为旁的,是怕自己分心。请您体谅才是。”
我听了,很有些窃喜。没想到决战平素里看起来那样冷酷,被我盯久了,还知道害羞。
现在想来,昔日情形,可真是历历在目,纤毫毕现。
我恨自己的记忆这样好。
胡思乱想一阵子,就忍不住迷糊,不知道迷糊多久,决战动了一下,我就能再醒来。
就这样,半梦半醒的,我一直挨到了决战喊我看日出,他的声音又低又轻,如同耳语:“青衣。”
我觉得沉重,仿佛被什么压着,睁不开眼。
决战只喊了我这一声,然后就彻底沉默了。
一只手拉着我往下沉,另一只手又用力晃着我睁开眼。
醒吧。
顾青衣。
你已经没有伤了,你痊愈了。要跟他打架,要出那唯一的一招。从那以后,你就消失。
不要睡,不要昏迷。醒来看看他。
这是最后的机会,你能在明亮的地方,再清清楚楚的看他一眼。
没有以后了。几天以后,就要跟他阴阳两隔,再不能相见——
我睁眼的时候,决战的眼神很惊讶。
“你怎么……咳咳,只喊我一声?”我提着一口气质问他。
决战的声音温柔而宠溺:“难受吗?难受就再睡吧。”
“你是不是、盼着、盼着我睡呢……”我断断续续说完,用力喘了一口气。马车里被封的严严实实的,可心口还是疼。
他没回答,是默认。
“出去,我要出去看。”
决战很明显不是想同意的样子。他脸喊醒我都不情不愿的,说悄悄话似的叫了那么一声了事。如果我真的放心睡过去了,他能喊醒我?
“等你以后不再这样了,再看日出吧。”决战说完,又抱得我紧了些。
我听了他的话,心里被牵的生疼。
他说,等你以后。
决战还以为,我能有个以后。
可我现在,已经在安排后事。
我不同意,可也没力气长篇大论的抗争,只重复道:“不。不。”
说完,我就气息奄奄的盯着他。
不知道盯了多久,决战的神情终于有所松动,他问:
“你会像上次一样吗?”
“嗯?”我没明白。
决战沉默片刻,问:“……从大漠里回来的路上——你会像那次一样离开我吗?”
起起伏伏的原野上,有积雪未化的痕迹。斑驳的白色纵横铺展,慢慢披染上一层淡淡的紫色。
我和决战坐在路边的枯草丛里,我靠在他怀里,决战厚重的披风将我完全围起来,只露出一双眼晴。
东方有夺目的金黄猛然绽出,一瞬间铺满人世。
我从来没有注意过,原来日出这样摄人心魄。
远方稀疏的树木枝条在层层的和光包裹中变成黑色的剪影,此刻万簌俱寂。
好像天荒地老,世上只有我与他。
我疼的连眼都几乎睁不开,向后仰起脖子,让自己的头靠在决战的怀里,大口喘气。他握着我的手,我感到决战的手心一直在冒汗。
我笑了一声,喊他:“决战。”
有冷风吹来,我吸了一口凉气,忍住没咳嗽。
他的声息在我耳边:“嗯。”
每次决战这样答应我,那声音都微微沙哑,低沉好听。
太阳慢慢升起来,我已经不敢直视。身后的决战一动不动,我靠着他的心口近,能感到他呼吸。
我缓了很久,才能适应心口加剧的疼痛,纵使用尽力气,我也要装出正常的样子来问他说话:“好看吗?”
“嗯。”他答。
“你能……记住吗?”我抬起一只手,按紧自己的心口,不叫他发现问题。
“嗯。”决战应。
我笑了一声,眼里却忍不住流泪。
因为我就要离开了。因为我就要离开你。
决战。我不要。我不想。我想这样一辈子,跟你坐在原野上,被你抱着,看日出日落。哪怕,哪怕是这样疼着呢。只要你在,只要能听到你,看到你。
“青衣?”决战忽然喊我,声音里含着慌张。
我答应一声,用力抬头,看着他说:“你要记好了。”
他垂下眼,眸子被和光映成浅淡的颜色,挺直的鼻梁上镀了尽黄。
决战兴许是在疑惑。
我扯了扯嘴角,弯起眼,是用了力气才能笑出来:“记得我跟你看过日出,是冬天的早晨。”
说完这段话,我垂下头,用力呼吸。冬日的野外太冷了,我喘得急了些,呛的喉咙生疼。
决战没有出声,可是我感到他抱得我那么紧。
“以后——以后,再到了冬天、到了……到了日出——你要……你要想我。”我攥紧了自己的手,“于万别忘了……”
我不能说,我是要走了,所以想让你记住我。
只有这样嘱咐你。
一年里,有四个季节。我只给你要了一个。
一天里,有十二个时辰,我只给你要了一刻。
在我离开以后,在答应我的时间里,你得想起我。
决战答应我的声音有些迟疑:
“嗯。”他接着问:“怎么了?”
我答:“害怕……”
“害怕什么?”
决战说着,又低头来看我,我不敢眨眼,盯着他。
决战抬手擦我脸上的泪,声音有些急切:“怎么了?”
我很想忍住,叫自己不要说实话。不管编一句什么,不管怎么胡扯,只要把他骗过去,别把真相说出来:
可是,我做不到。
在旭日初升的冬天里,荒芜人烟的草丛之中,我终于哭出声来:“怕死——怕死了以后……看不见你……”
——
决战,我希望,在将来,也会有一个人能陪着你看这样的阳光。你不是她的仇人,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