仇人,她爱你,健康,善良,单纯,没有背负着血海深仇,她能安慰你的孤独。
你面前的这个人,顾青衣,她苍白,虚弱,对你撒谎,她背负着血海深仇,她恨你。她没有办法再靠近你,不能安慰你。所以,等到以后,她死在你手里的时候,你就想:没关系,她应该消失。也不要愧疚,也不要难过,也不要不舍得。
决战,我是没有办法,除了死,想不到别的办法解脱。
你杀了我爹爹,可是我能做什么呢?我爱你。
难道叫我趁着你抱紧我的时候,捅你一刀吗?
难道叫我下毒,在跟你一同吃饭的时候,看着你被毒死吗?
难道叫我真的变成绝世高手,跟你同归于尽吗?
都不行。决战。你流了血,我就会疼。你中了毒,我就会难过。跟你同归于尽,那死也无法让我解脱。
只有我跟你打一架,然后死去。
只有我死了,顾家的仇恨才能跟着消失。
你才能安宁。
决战。我在外流亡的时候,听到周府里的婢女说,顾青衣只要掉眼泪,决战就得把天下都拿过来摆在她的眼前。
我觉得真好笑。
把天下摆在顾青衣面前做什么?
她只想看到你。
在这世上,只有你自己长着那样的眉眼、有着那样的身姿,只有你自己有那样的气息。只有你。
不是因为我自己想恨你,才会恨你的。是因为我不得不那样做。是因为有顾家的人命。
可是,我爱你,却只是因为我想爱你。
我们的命运,不是互相扶持着走一辈子的命运。不是做夫妻,生儿育女的命运。 不是相爱相守,安宁静好的命运。
我们的命运,是仇敌的命运。
决战。在我们两个人之间,只能活一个。如果都活着,如果在一起,我爹爹,顾家的人命,都不会安宁的。
我得叫你活着。决战。
我不舍得让你死。因为你还没有妻子、你还没有儿女、因为你还没有年老。我想让你体会有妻子的温暖,有儿女的快乐,我想让你知道年老后远离江湖的安宁。虽然我不行,但是,那个女子,将来要陪着你的那个女子。她能看见你变老的样子,她能陪着你一同长了皱纹、白了头发、掉了牙齿。
决战。我是嫉妒她。
明明是我先看到的你,明明是我先抱的你,明明是我们先相爱。
最后陪着你的人却是她。
可我嫉妒,又有什么用呢?
我们错过了。早在顾家山庄里那场大火,早在你杀死我爹爹,我们就已经错过。
只能这样了。
我没有陪着你走完的时光,让她陪着你走完。
除了让你话下去的心意,决战,别的,我给不了你。
这似乎是我头一回醒来见自已身边没有人。
这似乎也是我头一回经历这样明亮的夜晚。
房间里除了灯就是蜡烛,照的四周如同白昼。我坐起身来,试着喊了一声:“决战?”
没有人答我。
他可能是出门了。
相比于白天的痛苦昏沉,此刻我可真是精神百倍无比舒畅,没有人在,我只有自己下了床,披件衣服,慢条斯理的穿好靴子,坐在桌边,见一旁点着的蜡烛,火光微弱而温暖,一口气吹过去,摇曳几下,灭了。
我接着去吹下一支。
桌上的蜡烛和灯都灭了,我就去吹灭窗台边的。过不了一会儿,房间里已经昏暗了许多,大多数蜡烛都被我灭了,我满意了许多,缓步在房里来回走动,锻炼腿脚。
走着走着,我忽然发现站在屏风边的决战,他脸上神色晦暗,眸光一闪,又迅速的熄灭,恰如天上的星辰。
我没说话,只是盯着他看。
“在做什么?”决战抬脚,向我这里走。
我指了指身后刚被灭掉的蜡烛:“太浪费银子了,我都吹灭了。”
决战走近了,我有看清他脸上的疲惫。他倒不是像前阵子那样瘦了,可是单看脸色,比那个时候憔悴。
我正想开口问他,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决战却伸出手来,把我拥进怀里。他比我高,此刻倾身倚靠着我,头深深低下来埋进我的肩颈间,好像把整个重量都放在我身上。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没有说话。
我手足无措。
却舍不得推开他。
他抱着我,救我,保护我,却不知道,我设了局,叫他杀了我。
我愧疚,心疼,却无法收手。
“你困吗?”我慢慢把自己的手环在决战后背上,他察觉到了,低头看我,我迎 着他的眼神,问:“累不累?”
现在对他好一些,就当做是对以后的弥补。
决战低声答:“嗯。”
我问:“怎么了?”
他的眸间绽放出探究的神情,声音低沉好听:“今天的月亮是红的。”
我失笑:“你在跟我学胡扯吗?”
决战认真的解释给我听:“是真的。是红色的。”
他这样的神色,如同孩童,十分执拗。
明明就是笑话,决战为什么摆出这样严肃的神色来对我说?
我想了想,点点头:“好。是红色的。”
决战听了,脸上忽然浮现出高兴的神色:“你真的相信我?”
我郑重其事的撒谎谎:“是。我相信。”
他盯着我看了许久,神情由高兴变成失望,再从失望变成绝望,决战冷硬的嘴角边勾出一抹自嘲的笑:“你不信。”
决战多半是无理取闹。他昔日也有这样的毛病,每隔一段日子就要发作一次,闹腾起来比我还厉害,完全不讲理,非得达到目的才算高兴。
我想了想,抬手把自己的眼捂起来,说:“行了。”
决战没答话。
我接着说:“现在我什么都看不到了,你说什么,我就信什么了。来,重新说一遍试试。”
他还是沉默着。
不知道为什么,我感到,决战似乎很痛苦。
像是有丝丝缕缕的丝线,他的情绪慢慢收扰,将我缠住。我跟着陷进那样的悲伤里,无法拔足。
“月亮是红色的。”决战终于开口。
我慢慢的想象出一轮红月悬在夜空中的情形,自已笑了一声,说:“嗯。跟朝阳差不多。”
决战很安静。
我听到他呼吸不稳,似乎想说什么,可是不敢开口。
我问:“然后呢?”
决战犹豫了很久,久到我忍不住把手放下来,他似乎正要说话,见到我放下了手有些惊怔,把话吞了回去。
我说:“你可以继续说。我不用捂住眼——我可以不相信自己的眼晴。
决战盯着我,眼神温柔暖热,如同热气氤氲,在我碎不及防的片刻,忽然俯下身来,那样子几于是要咬人一一
他的确咬了。
因为我的嘴麻了。
我扑腾着挣脱,决战环在我腰间的手臂越收越紧,另一只手按着我的头,我喘不过气来,嘴被他紧紧堵着,抬脚踢他,决战不为所动,他的眼神简直是打算吃人。
可是,在这样可怕的眼种里,我却仿佛望见星辰遍布夜空,仿佛周围的一切都在消散,世上只余我同他。
没有好与坏,没有对与错。我挣脱不了。就好像挨了打会疼、就好像喝了药会苦一样,他靠近,我就放弃抵抗。
世上没有比决战身边还好的地方。
我像是沉入了一团柔软的云朵里,随风飘浮,失去所有知觉,希望停在此刻。
等到我再有知觉的时候,已经是被决战放在床榻上。他俯下身,亲吻如同微风扫过我耳鬓,呼吸化作簇簇火焰,拂在我的颈间。
我闭上眼。
决战停住了,声音低沉,带着蛊惑:“害怕?”
灯火噼啪一响,光芒摇曳,如同我不能安静的心。
我想张开嘴,用力吸气。那样,就能忍住自己要哭的冲动。眼角酸涩,像是多年积攒的爱恨情仇都在此刻流淌,我用尽力气,却没能忍下自己的一滴泪水。
他的唇轻轻摩挲我鬓侧的泪,连气息里都含着怜惜。我攀着他的后背,扬起头来没有回答决战,只去亲吻他的下巴。
胡茬轧了嘴一下,我没有移开。
决战身形一顿,紧接着几乎是急躁的抬手去解我胸前的衣带。那结扣兴许复杂了些,决战解了一下就没了耐心,干脆把它扯开,仿佛整个寂静的夜都随着我的衣服被撕裂,悲伤和袂别从缝隙间倾挥下来——在我死在你手中之前,决战,我是你的。
从来都是。永远都是。
我一直不停的提醒自已,我恨他。
靠着这提醒,恨意得以维系。
可是,在此刻,我们紧紧依偎,耳鬓厮磨,我还敢说自己恨他吗?
我骗不住自己了。
爱早已把恨消弭。
上天究竟是怎么安排我们,让我与他抵死相爱,却终生都只能逼着自己远离彼此。
终于如愿成了他的,却是因为后面有一个阴阳两隔的结局。
“青衣……”决战是费了好大的力气才松开我,我能看的出来他的隐忍,决战微微撑起身低头看我:“怎么了?害怕吗?”
我侧过头,哼了一声:
“热。”
决战的呼吸随之变重。
我们皆是衣冠不整,肌肤相贴,如同擦燃火花。决战的眼眸深沉黑暗——
我这才明白,过往,他为什么总是用这种眼神盯着我。
每次无意间发现决战这样看我,我总是有些害怕,他平日里,总是冷漠的,镇定的,平静的,而不是这样——激动,急切,紧张,渴望。
我抬起手,指尖缓缓描绘他英挺的眉。
决战如同蓄势待发的洪水,仿佛在每一个下一刻里都会冲破堤坝,他猛的捉住我的手,按在一旁,我能感到,他在咬着牙,深深吸气。
我知道。他不奋碰我。不管多少次,决战总会控制住自己。
决战想要的,是我们的大婚;
为了尝这份心愿,我才在嫁给周誓中之前自杀。
只要我没有披上嫁衣,他就不会碰我。早在许久之前,我就知道。
可是没有大婚。没有嫁衣。我做不了他的妻。
我只会,我只会离开他。
挣开决战的钳制,我抬起手臂环上他的后背,决战几乎是在躲我,我用力抬头,亲吻他的脸颊,额头,下巴。
这是我爱的人。这是我最后的机会。
在另一个黑暗、冰冷的世界里,我再也不能见到他,威觉不到他。那个时候,他的身躯还是热的,而我只陷于寒冷。他的声音还是好听的,而我只陷于寂静。他的面容还是英俊的,而我只陷于永无止境的虚无和思念。
我此生最强烈,最深刻,最无法控制的希望,不是要杀他报仇。
而是做他的妻子。
在死去以前,做他的妻子。
“停住―青衣一一”决战被我纠缠的就要失去控制,可他还是在最后的关头把我按住,狭长双眸直直望进我的心底:“别动……”他的声音粗哑,“我们还没有成亲。你身上的伤……也还没好。”
我抓着他,不肯放:“我等不及了。”
决战听了我的话,半是无奈半是隐忍的笑了一声:“再等等——很快。很快。”
什么很快?
怎么能很快?
顾青衣嫁给决战——会很快吗?
此生无一线希望做夫妻,来世——来世我怕遇不到你。决战。
你不要放开我。
放开了,我就消失。
最后,是我忍不住嚎啕大哭。
决战慌张往我身上捂棉背,把我与他隔开,同时焦急的问:“怎么了?哭什么?”
他兴许觉得我好笑,一个姑娘家,因为那男子不要自己,就这样大哭。
我不是为了那男子不要自己。
我是为了要离开那男子。我不舍得。失去容貌,失去心智,失去手,失去脚。
决战,让我失去什么不好。什么不好。
为什么偏偏、为什么就是让我失去了你。最不能割舍的这个你。
“听我说——听我解释,”决战身上穿着单衫,他跟我隔一层厚厚的棉被,一面擦我脸上的泪一面连声喊:“别哭了,别哭了。”
我停不住。
他又要哄我,又要抵抗我,神色之间都显出狼狈来,我仰躺在床榻上放声哭泣,决战拍着我安慰:“是我的错——我开始就不该碰你。”
决战平时握剑的手此刻轻轻拍在我身上,脸色在烛光中柔和好看,眉眼之间溢满焦急,另一只手慢慢的给我穿衣服。他自己撕开的时候下手重了些,那件衫子已经破破烂烂,没被棉被盖住的地方,我能感到房中的寒意,决战见我不肯停,简直是气急败坏的喊:“别哭了!”
我没料到他会发脾气,被吼的一怔,哭声咬在喉咙里,眼泪含在眼中。
决战看着我,脸色有些发红:“我也是忍着——我比你难过!别哭了!”
我泪水涟涟的望着他。
决战见我老实许多,就继续给我穿衣服,衣衫被他扯过一遍,衣带也断了,现在不好系,他比刚有还着急,仿佛放任我不穿衣服是在自己放养了一头老虎似地,这一着急,他耐心全失——就又把衣衫扯了一遍。
我身上的衣衫,越穿越少。
看着他着急的样子,我就更加悲从中来,忍不住的重新开始抽搭。
决战眼见我的哭声死成复燃,终于彻底失控了,他把棉披掀开,一把掳过我,紧紧按在怀里,咬牙切齿的说:“现在好了,抱吧,别哭了。”
我抱住他,照旧抽泣。
我们之间隔着的,只有我的肚兜和他身上的单衫。
决战僵着,我知道他在忍。
可是,谁叫他迂腐?他活该。
靠的这么近,我心里满足了不少,也忘记了以后要离开他的悲痛,只是为自己能在他怀里躺着而高兴。
过了好久,我安静下来了,决战还是那样一动不动的僵着,他的声音里带着怒气:“哭够了?”
我在他胸前蹭了蹭,前面流的眼泪都淌进了他的心口上。
决战恨恨的说:“等到成婚,我——”
他没说完,但是我听到他咬牙。
过了好一阵子,决战似乎放松了许多,他抬手,拿着我的发丝往我脸颊上蹭,我抬手拂,决战躲开,我不动了,他再重新过来蹭。
如此循环往复,不知道多少遍,我喊:“很痒!”
决战顿时解了恨,脸色也变好了。
我重新把头靠在他怀里。
决战抱得我紧了些,他低声呢喃:
“带着你在寺庙里时,接到一个消息。”
我问:“什么消息?”
决战沉默片刻,声音波澜不惊:“绝望的消息。”
“嗯?”我仰头望他。
决战盯着我仔细看了一会儿,笑了:“现在看来,还有些希望。”
我放心了:“那就好。”
他似乎是在安慰自己:“总会好的。”
我哼了一声:“嗯。”
决战似乎很满意,抓着我的手,反复捏。
“你听见了吗?”我侧了侧耳,“外面有好大的风声。”
决战又上火:“你一哭,我还能听到什么?”
我愣住了。
他说,你一哭,我还能听到什么。
我沉默许久,问:“我的哭声很吵人吗?”
“不是吵。”
此刻,我依偎在他怀里,房中风火摇曳,我们闲话,如同真的夫妻。
“那是什么?”
决战不回答。
我追问:“那是为什么?”
他说:“不知道。”
我叹了口气:“那日后可怎么办。”
决战听了,笑了一声,他低头望着我:“日后你怕是没有什么机会哭——成婚以后,你还敢这样闹腾?””
我在棉被下踢他一脚。
决战抱的我紧了一些。
我叹气,不是为了你日后该拿我怎么办。决战。
你听不得哭声,若在将来,你的妻子为你生了儿女,孩子哭了,你可怎么办?
也会手足无措吗?也会气急败坏吗?
你做了父亲,会宠爱自己的孩子无法无天吗。
那个时候世上已经没有我。叫你心急慌张的哭声里,独独没有我的。
心里为日后担忧难过,脸上却只能装出平静的神色。我这辈子不做戏子,也着实可惜。
这样相拥着不知道过了多久,我被决战搂的都累了,他抱人的架势像是看管犯人,死死扣着。
我说:“饿了。我想吃饭。”
决战兴许是困,闭着眼,声音有些疲惫:“不准吃。”
我商量:“你继续睡,我悄悄的起来吃。”
说着,我就要挣开他,决战说:“不准动。”
“我饿了呀。”
“忍着。”
“我饿的难受。”
“忍着。”
“你心疼粮食?”
“是。”
我无话可说了。
决战高兴的说:“明明近在眼前却吃不着,就是这样的。你也跟着好好体会一番。”
我有气无力的问:“什么近在眼前?我连个饭的影子都见不到!”
决战幸灾乐祸:“哦。忘了告诉你。外厅里摆着饭菜,还有几样你最爱的点心。”
我的手腕被他抓着,动不了,踢他也总被制住,最后没办了,用自己的头用力往他心口一砸了事。
决战仿佛没什么感觉,被我震的笑了一声。
我忘了自己有多久没听过他这样笑。恨不得把这声音放在耳边反复听一辈子。
过了一会儿,决战说:“我先前去西南的时候,看好了一个山头。”
我应:“嗯。——你去做了山大王,方圆百里都不会有只免子敢行过的。”
他正经的跟我解释:“不是做山大王。”决战想了想,对我描述道:“那里多山,又有河流,峡谷也多。我见到那个山头,上面郁郁葱葱,下面就是万丈山谷,水流湍急,是个好地方。”
“你有轻功,那当然是好地方。”换成我,天天战战兢兢的担忧自己失足掉下去能够累的了。
这是第一次,我从决战的声音里听到温柔的幢憬向往,他说:“我们将来,去那里生儿育女。”
一瞬间,仿佛被谁扼住了喉咙,我感到自己的心口抽紧,喘不过气来。将来。没有将来。
又怎么会有我们的儿女。
决战丝毫没有感觉到我的异样,他笑了一声,说:
“如果是女儿,将来就宠着。如果是儿子,惹我生了气,就扔到悬崖上吊着。——女儿多半像你。”
我笑了一声,眼里的泪哗哗的流下来,在这一刻,我此生的幸福和悲伤都涌来,将我淹没在无声无息的深潭之下,我抬手,捶了决战的心口一下,却把头紧紧靠在他胸前,不让他看到我流泪的脸,我答应着,希望自己生生世世都将再找到他:“好。”
决战当真狠。
他真的把我饿了一个晚上,我被他框着,始终也没能下床。决战即便睡了,也格外警惕,我动一下,他马上收进手臂,比防贼还有严密得多。
百无聊赖,我大睁着眼,借着烛光望决战睡觉的脸,好像永远都看不够。
这样看着看着,我就慢慢沉入昏迷。
就要到春节了。我先去在大漠里受的伤,被调理的好了许多,现在身体虚弱,多半是因为损派功夫,没有办法。
跟我同床共枕的这个人,我改怎么开口,说要与他决一死战?
拖到了腊月二十一,夜里,我打算向决战摊牌。
临近年底,山庄里少不了又许多事,决战部分白天黑夜的忙。
我醒时,他还坐在书案前,不知道在看什么。
我穿好衣裳,爬起来,想着自己要说的话,苦苦思索开口的法子。
决战抬头,看了看我:“别下床了,我马上就寝。”
我的手心里在冒汗,可还是装作平静,答:“你就寝,我还需得在一旁陪同吗?”
他继续看手里的东西,嘴角却微微勾起来:“那是自然。”
看决战的样子,他似乎心情很好。
我张了张嘴,想说:“我们打一架吧。我要报仇。”
紧张地攥住了衣袖,我说出来的却是:“我去沐浴。”
决战听了,抬起眼来把我来回打量了几遍,脸上的笑容有些邪气,他说:“也好。”
手边正好有几本书,我抓起一本对着他砸过去,明明是对着决战的脸,到了他那比,却砸在决战身后的书架上。他意犹未尽地说:“再扔一本。”
我气不过,瞄了瞄,确认是能砸到他,才用尽力气投了出去。
这次干脆是落在地上。
决战也不忙了,好整以暇地坐得端正一些,高高兴兴地望着我:“多扔几遍——不愧是我教出来的,你的出招手法当真绝妙。”
我抓起书,走到决战身旁,预备直接打他,决战自己也卷起一本书,不等我有所动作,他一只手已经把我双手都抓住,另一只手痛痛快快地在我头上拍了几下。我踢他,决战躲开。我抬头撞他,磕在决战心口上,如同撞了墙,我有些头晕。
这场架打到最后,是我被决战的手臂困在怀里。他的下巴抵在我的头上,声音温柔怜惜而无奈:“青衣,我想捏死你。”
我靠在他心口,一动不动。
决战低了低头,问:“怎么不顶嘴?”
我说:“被你捏死了。”
他认真地解释道:“是真的。”
我咬了咬牙。
决战抱我的力度加大了许多,我顿时喘不过气来:“很挤!”
他不理会我,继续用力,我憋得都能感到自己太阳|岤突突跳,决战的手越收越紧,越收越紧,最后,我真的喘不上气来了,仰着头拼命咳嗽——
决战以往抱我,也总是很紧。
可这次,他似乎是真的想就此勒死我。
到了最后,我眼前开始发花,想抬脚踢他,可决战的神情很专注,我若是踢,他躲不开,我真会踢疼他的。
我不能踢。
他慢慢松开我,我狠狠地缓了一会儿,好歹喘气顺畅了些。决战的声音低沉动听:“就像这样。”
我忙着喘气:“嗯?”
“想捏死你。就像刚才一样。”决战闪亮的眼睛紧紧盯在我脸上:“恨不得把你揉进来。”
我问:“那你刚才怎么不实现愿望?”
决战坐下,以一种看傻子的眼神看我:“捏死我,下一次想捏怎么办?”
他说我,如同什么都没发生似的,把呆滞住的我扔在一边,低头拿过自己先前看的禀报,面无表情地赞扬了一下自己的手下:“做的不错。”
“决战?”我试探着问了一声。
他闭着眼,神色平静,应该是睡了。
我从来没有听过这种道理——自己睡觉,还得强迫一个万分清醒的人从旁守着。我精神百倍地等着决战睡过去,就打算起身,活动腿脚,练练招式。
结果没等从床榻上爬起来,又被一把掳回去了。决战翻了个身,把我压在下面。我推他一把:“我又不困!”
“不困也得躺着。”他的声音倒真的有些含糊,像是被吵醒的样子,“闭上眼。”
我刚才只是微微动了一下而已——怎么就把他给弄醒了?
我还想解释,接着却伸过手来,慢慢捂住我的眼:“闭上眼,睡觉。”
许久许久以前——如同梦一般的过往里,某一刻,也有一个人这样,深夜之中,我清醒着,躺在他身边。
那是在离开周府之前,我给他写完信,嘱托他另觅好女子。
周誓中——现在怎么样了?
自我离开,道如今,除了受伤昏迷,就是为了决战的事难过,自始至终也没有得到关于周誓中的任何消息。
我不敢向他。
对我而言,决战时一道伤口,不必碰触,也会疼得撕心裂肺,命运般不可逃离。可周誓中恰恰相反——他是一味药,把所有的伤害抚平,让我过得舒畅恣意。
周誓中太好。
就是因为好,才不敢靠近。
我知道,终归,我是会伤害他的。
一直以来,我几乎是在麻痹自己,。就当做那一段过往从不曾发生,周誓中永远是风流倜傥的纨绔子弟。这样骗过自己,心里就能好受一些。
就能减轻抛下周誓中跑出来的愧疚。
就算知道他对我情深意重,又能怎么样呢。
我的心意,从来也不受自己控制。周誓中想要的,我给不了他。除了骗自己,也没有旁的办法。
可是,现在,我终于还是没能忍住,把他记起来了。
“叹什么气?”
决战忽然问。
我这次发现,他已经把手从我的眼上移开,正仔细望着我,眼里光芒灼灼,哪里还有一丝困意?
“没什么。”我躲开决战的眼神,支吾道。
我叹气了?
“你在想什么?”决战沉吟不过片刻,声音就冷下来,他换了语气,脸色也有些阴沉,问:“你刚才在想谁?”
我知道自己不该说实话。
可,我和决战,也是到最后了。我先是瞒着他练了损派功夫,现在又私自计划着跟他打架,等刀剑相对的时候,决战就会明白我的伎俩——那时,怕是他会恨我。
骗他这些就够了,旁的事情,我不愿意再对决战撒谎。
我犹豫片刻,答道:“有个故人。”
总归,若是他再生气,我想办法胡扯就是了。
决战望向我的眼神当即冰凉,他抿了抿嘴,我不经意间看到决战额头有青筋——坏了。
我没有防备,居然忘了决战这个毛病。
他极恨旁的男人同我又瓜葛。我头一回害怕他,也是因为这件事。
有一年的春天,正值花开的和暖时节,江湖上风平浪静,决战和我,连同三师兄,一道出去游玩,就在离山庄不远的城镇里。到了,下马进了店,预备先尝尝当地小吃。
不少人都认识决战和三师兄,为了避免惹上麻烦,他们两人都带着斗笠,头微微一低,脸就被遮住了。可江湖上认识我的人并不多,我就大大咧咧地坐在酒楼里,因为好奇,少不了四处张望一番。
城镇离着山庄不远,自然有很多江湖人士走动,既然是江湖中人,自恃武功高强,狂妄一些也是有的。我们恰好就遇见几个。他们说笑着进了酒楼。
我对各个门派,只是略有耳闻,记事记不清楚的,但是三师兄过目不忘,他看道那几人进来,微微倾身,对决战说了一句什么,我没听清楚。见三师兄扫了那几人一眼,就业跟着回头看。
那几人似乎也注意到我,低声议论,我没听清他们说的什么,但那些人脸上的笑容很是不正经,看了之后我心里一阵不舒坦。其中一个人,端起手中的酒杯,对我使了个眼色。
莫名其妙。
我没理会,转过头来。
决战的声音很正常,他问:“你看什么?”
“没什么。”我随口应道。
他于是没再说话。
本来,这件事就该这样结束。
三师兄点了好几样新鲜菜色,都是我没尝过的,这顿饭,我吃得很高兴。
可决战几乎没动筷子。他不大高兴,我是能感觉到的。期间,我还特意往他碗里夹了菜,决战没碰。我主动跟他搭话,决战不肯回答。自始自终,都是三师兄跟我说笑。
吃晚饭,我们起身,从酒楼里出来。
谁料,就在我迈出酒楼门槛的时候,后面有人喊了一声:“姑娘留步!”
我站住,回身。
是那个对我使眼色的人。
他到了我面前,轻蔑地瞥一眼决战和三师兄,接着笑着向我行了个礼,声音含笑:“姑娘,敢问芳名?”
我一愣。
半路上碰到的一个陌生人,凭空里跑出来问我叫什么的,我还没遇见过。即便是在山庄里,普通门众若想靠近我几步,都被决战挡回去——他极其不喜欢旁人离我近,这在战门,是人尽皆知的事情。
此情此景,我不知道如何应付。
决战也没给我时间应付。
他抽出剑,抵在那人的脖子上,一步一步地把那人逼回道酒楼里他先前坐的位置上,我眼见那人的脖子被划破了皮,决战的剑刃上染了血,他还不肯停手。
三师兄在一旁冷眼看着,丝毫没有插手的意思。
我心里很是慌张,想去拉决战,正要开口劝他——
决战垂眼看我,脸上带着阴寒的神情。我心里一颤,忽而无端害怕他,松了手。
决战微微俯身,剑还搁在那人的脖子上。酒楼里的人们,看到那把剑,就猜到了决战的身份,吓得跑出去了。被决战用剑抵着的,大约是上来了狂妄的劲头,嘴里喊:“老子怕什么?”
决战站直了身子,收回剑的功夫,还没等我看清楚,他随手拿过桌上的一根筷子猛地掷出去,这人的衣袖就跟木椅钉在了一起,整个人都吓得一抖,马上开口求饶。
决战神色冷峻:“三天,别挪地方,别张嘴。”
我心里仿佛被冷水浸过,简直不敢认眼前的人,我平日都是无法无天折腾决战的,几时见过他这样的神色?
决战对着桌子轻轻踢了一脚,我看着碗碟噼里啪啦地掉下来,桌子被踹出老远,撞到墙壁上才算停住。
那人僵在酒楼的正中,决战拉过我的手,我还愣怔,就被他牵着离开了。
我至今还记得,决战的手心里一丝温度都没有。
冰冷。
那一天,我没什么心思玩。决战好像什么都没发生似的,带着我四处晃了一圈。
我自始自终都没抬头去看旁的人。
黄昏时回了山庄,决战送我到了房里,临到离开了,冷着一张脸,对我说:“今天,我很生气。”
本来,我是该质问他的。那人不过就是上前来问我句话,决战何必欺人太甚。他不叫人家动也就算了,把放着饭菜的桌子都给踢走了,那人这三天里可怎么吃饭?
可是,对着那副脸色,我实在没敢开口。决战真的动怒了,我是不敢往刀口上撞的。他真正发脾气的样子,我见识过一回就够了,没胆子再去见识第二回。
决战说:“一回,离别的男人远点儿。”
我算是窝囊道家了,明明没犯错,还是低着头一副伏法的样子。
决战的声音凛了凛:“你记住了吗?”
我支吾了一声:“我也没”
他一字一顿地问我“离男人远点儿,你记住了吗?”
我疑心,若是我不叫决战满意,他说不定也会把我钉在某个地方,三天不叫我挪地方张嘴。
那样的话,不管是面子还是里子,我可就都丢尽了。
我委委屈屈地答应:“嗯。”
“你这是应付?”决战的声音微微一挑,是质问。
我解释道:“我也没离旁的男人近”
他没说话。
我觉得周身发冷。
决战一动不动的,低头盯着我,我被他看怕了,只有垂下头去望自己的脚尖。过了不知道多久,我着实也耗不过他,只有认输:“我记住了。”
决战还不满意:“完完整整地说一遍。”
我都要被他吓哭了。决战平时宠我简直无法无天,我踩着他的肩膀整天都是可以的。可现在,他那张脸,简直跟他刀刃一样,万分锋利,闪着寒光。
“我以后都离得男人远点儿。”我完整地重复了一遍。
说完,眼眶就发酸。
我只是听说他厉害,自己从来也没见过他对旁人动手的样子。白天里,决战拿剑逼着那人后退的情形,就叫我害怕。现在他又用逼那人的脸色来逼我,我没当场吓跑,就算是英武了。
我这里正红着眼眶,酝酿着哭一场唬住决战,他低声命令道:“把你的泪逼回去。”
爹爹,安准,三师兄四师兄都不在,根本没人能帮我。决战不让我哭,我掉一滴泪,也得掂量掂量。
我没办法,泪水在眼里打着转,我睁大了眼,好歹没叫那滴泪流下了。
决战终于满意了,他抱了抱我,下巴搁在我的头上,却忽然叹了口气,说:“我是害怕。”
开玩笑。你能拿着筷子把木椅都给插穿了,你能把我一个大人吓哭,还能有什么叫你害怕的。
决战仿佛是在自言自语,声音里含着莫名的惆怅,他说:“我总害怕失去你。”
我听了,心里对他的恐惧一扫而空。
无论如何,他的心里总是装着我。
决战半是警告半是嘱托地说:“青衣,你记好了。就算你捅了天都好——但是,若是你做了什么害得我失去你的事,将来的后果,你可承担不了。”
我细细思索决战这一番话的意思。
决战解释了一句:“我只以你,我只要你。不管是谁,都不能挡我的路。你也不例外。”
他说得狠厉决绝,我无端的有些紧张。
可能是考虑到我胆小,决战安慰了一句:“你不会做出那种事来的。”
我当时,也觉得自己不会做出那种事来。心里想着他念着他还来不及,怎么会害他失去我。
可终归,世事难料。
我被决战吓得愣着,还在憋着不叫自己流下泪来。
决战松开我:“行了,别忍着了。哭吧。”
他伸出手,只等我一哭,就给我擦泪。
我本来是打算咬他的手一口报仇,但是忽然想起决战那只手握着剑的样子,有些害怕,连咬他一口都没敢,默默地继续委屈着。
那件事,就算过了。
三天以后,我跑去问三师兄:“那个人,不会还坐在酒楼里没离开吧?”
三师兄意味深长地看着我,说:“还差两个时辰。”
决战问我在想谁,我只是不想对他撒谎,就说了实话,可这句实话,还不如撒谎来得好。
我正犯了他最忌讳的毛病。
“谁?”决战仍旧躺着,手重新绕在我的后背上。
不动声色的面容之下,却蕴着极深的寒意。
我不敢看他了,缩了缩身子:“一个救过我的人。”
决战脸上带着浅浅地笑意,狭长的眼,让人不寒而栗:“躺在我怀里,想别的男人?”
我得在他发怒前先发制人:“你说什么呢——只是偶然记起来了。”
“偶然?”决战的神色更冷了,“为什么不是在吃饭的时候,不是在散步的时候,偏偏是在躺在床榻上的时候,触景生情地想起别的男人来了!”
我挣脱他爬起来,头发还湿着,怒气冲冲地瞪着他,正预备吵架,忽然发现自己词穷。
决战说的对,我就是触景生情。
因为以前,我也就是跟周誓中同床共枕。
他们猜到了我曾躲在周家,也知道周誓中曾保护我,但是,我住在周誓中房里、三个月来跟他同吃同住的事儿,若是叫决战知道了,他饶不饶的了我且不说,周誓中定然会受连累。
这件事,我不能说。
决战做起来,望着我:“解释。”
我解释不出来。
决战的声音陡然高了,他吼我:“给我解释!”
他抓着我的肩,手指收缩,我躲开他的眼神?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