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你抓得我疼。”
“你跟谁——同床过?”决战的声音沉下来。
我记起那被钉在酒楼三天不吃不喝的人,心里一抖,只能撒谎:“没有。”
决战不出声,我心如擂鼓。
其实,对他撒谎还不如沉默。被决战识破了,我的日子更难过。
他对旁的事情并不计较。有时候我跟决战闹别扭,故意惹他生气,将他房里弄得乱七八糟,金子银票统统掳走,连他的绝密信件我都敢藏了,可决战最多是板着脸教训我一顿,不会放到心上。
偏偏这一件事,决战出奇地小气。我视安准为亲生哥哥,跟他学作画,决战会大发雷霆,即便当时不发作,隔上不知道多久,连我自己都忘了那一回事的时候,决战突然旧事重提,跟我算账。
连安准都那样,何况周誓中。
因了周顾两家的姻亲,“周誓中”这三个字,是我和决战之间的忌讳。倘若不是决战说起,而是我先提到,他一定会生气——说实话,决战时有些过分。
我吃醋,大多数是干打雷不下雨的,说到底,就是使小性子闹脾气,不做真。大多数是在我们吵架的时候,我搬出这种事来压他,即便决战一个字都不解释,我自己闹腾够了,就消停下来,事后也不放在心上。
决战和司徒慕之间的事,至今我也还弄不清楚,可即使我心里怀疑他们两人真的有什么,也不过是瞒着人,自己默默地难受罢了——若是决战真的对旁人动心,我只会躲开,断然不会做什么事情去伤害那人。
决战正好反着。他表面上不动声色,可暗地里是真的会下手的。这件事很奇怪,但决战计较起来就是这样不可理喻——他有些时候,甚是是有些疯狂,让人忍不住害怕。
若是决战真的要追究,即便我不开口,他也能查到周誓中头上去。那个时候,无论如何,我是救不了周誓中了。
我没几天活头了,周誓中得好好过。
思索一番,我主动对决战说:“你别多想。”
这是句废话,他若是不多想,天上还出什么太阳啊。
既要不对他撒谎,又要叫他安心,只有一个办法。
我望着决战,说:“我心里没有别人。”
说完,我就扔下决战,自己背过身去躺好了。
顶多天塌下来,砸死我了事。
这样又僵持了一会儿,我都后背出冷汗了,才听到决战问我:“你当真没有跟旁人”
他还是给绕回来了。
我没有办法,违心地答:“没有。”
决战的声音踏实了很多,他似乎是想了想,才轻声道:“既然你这样说了,我就相信。”
我听了这话,心里顿时不是滋味,恨不得爬起来告诉他实话。
可说了实话,周誓中就要倒霉。
想来想去,我忍住了。
决战在一旁躺下,伸手过来抱我,我转过身,窝在他怀里,说:“你别生气。”
我说谎,是迫不得已的。
决战的声音有些愧疚:“日后,我不会注意怀疑你了。”
我听了,心里难受。
该说对不起的人,是我。
决战一只手覆在我湿漉漉的头发上,喉咙里一声轻笑,他过来吻我的额头。
灼热的呼吸如同羽毛,轻轻落在我的脸颊上。
假如知道了我曾与周誓中同床共枕的事,决战还会这样温柔地抱我吗?
他不会的。
这一切,一切,都只是我用谎言堆积起来的幻象。如果决战知道我为了报复他而练损派功夫,如果他知道我在他怀里想着跟他决一死战,如果他知道我曾经与周誓中同床共枕——
即便是在我死后决战明白这些,他也不会原谅我的。我自己清楚。
我这辈子,就剩下了两个目标。第一个是把决战蒙在鼓里,直到我死。第二个,是尽快死在决战手里。
他对不起我。
所以,我也不合对得起他的。
苦。
嘴里,喉咙里,甚至每一口呼吸里,都带着浓浓的苦味。
打从回到山庄,我几乎每天都泡在四师兄的药里。但是,这样用药汤把人生生的苦醒了,还是头一遭。
我咳嗽着睁开眼,四师兄手忙脚乱地拿着帕子抹我嘴边溢出的汤药,神色有些匆匆忙忙的。
我喘过气来,坐起身,接过他递来的茶,喝了一口,问:“出事了?”
四师兄压低了嗓子提醒我:“矮点儿声。”
我赶忙做贼似的环顾四周,房里只有我们两人,四师兄靠着床榻坐下,低声嘱托:“我是以给你送药为名跑来的,二师兄马上就回来,我得趁他不知跟你通个风——染染,你惹了大祸。”
我一头雾水:“什么?”
四师兄平日里都慢条斯理的,今天说话格外急:“周誓中跑到山庄里来求亲,当着我们的面说,他跟你同床共枕三个月,早已有了夫妻之实,你们早在以前就商量好今年冬天成亲。”
他脸上又是怀疑又是焦急,还时不时地回头看身后,似乎怕决战随时会闯进来似的:“二师兄听了他的话雷霆大怒——周誓中来战门,是客,二师兄暂时不会对他动手,但是你”
四师兄给了我一个“你无药可救”的表情,他不等我说话,就又接着嘱托说:“山庄里发了许多帖子,这两天客人多,二师兄疑心重,周誓中又闹了这么一出,他势必会派大批高手把你看管起来,那时候,怕是连我跟三师兄都进不来,我们护不住你了——直到春节之前,你都老实点儿,千万别做什么叫人起疑的事情,二师兄叫坐着你千万不能躺着,叫你吃饭你千万不能喝茶。这阵子他忙得很,跟你算账也是等到年后,你只要这一段时间里不闹出什么幺蛾子来,暂时没什么危险。剩下的事,我跟你三师兄想办法。——染染,你在周誓中房里住了三个月,可是真的?”
我整个人都僵着,手脚冰凉。
当然,我身怀损派功夫,本来也就是冰凉的。
四师兄见我的神色,就猜到了几分,他在我头上敲了一记,紧接着又问:“那夫妻之实,也是真的?”
我马上摇头。
四师兄大松了一口气:“那你还有救——二师兄的性子你不知道吗?旁的男人看你一眼他都不准,你敢跟周誓中剩下的,我跟你三师兄看着办吧,你可千万老实些。”他站起身来,向外走了两步,马上又退回来,嘱托我道:“万一——我是说万一,万一二师兄控制不住自己对你做出什么事来,你马上装作身体不舒服昏迷,知道吗?”
我心里思绪万千,四师兄嘱托的话几乎一句都没听下去,唯一能记住的,就是他那句“二师兄听了他的话雷霆大怒。”
决战知道我骗了他。
“你昏迷了,二师兄就会找人叫我过来,到时候,好歹我能护你一番,记住没有?”
我应付着点点头。
四师兄终于放心,转眼间就没影了。
我呆呆地望着窗户,外面漆黑一片,烛火晃动。
到了时辰。
我慢慢穿好衣服,从床榻上下来,洗了把脸,又用力对着自己的脸拍了几巴掌,觉得不再那样僵硬了,才推开门,出了房。
外面的侍卫一见我出门,就迎上来:“您有何吩咐?”
“你能不能替我给你们主上传个话?”
他马上给我行礼:“是。”
我想了想,自己慢吞吞在门前坐下,望一眼头顶的夜空,见有星辰璀璨,叹了口气,才说出来:“长了也不好转达,这样吧,你就对他说,顾小姐要与您决一死战。”
那侍卫傻傻将我望着。
我低声问他:“哎,你觉得,我们俩,我有希望赢吗?”
那侍卫更目瞪口呆。
我一脸沧桑的神情,对他慨叹:“你少不更事,江湖险恶,你不懂。若论胜负,且待事后才定。”
他简直不知道如何反应,也不知道是我这副女鬼样子着实吓到他了,还是他想不通我挑战他们主上的勇气从何而来,反正,他迟迟也没有动作。
我正想跟这个侍卫多聊两句,一道人影闪过,这侍卫已经离我很远,他被决战扼着喉咙飞了出去,逼到不远处的墙壁上。
我赶忙跑过去,抬手就要拉架。
决战漆黑的双眸盯着那侍卫的脸上,声音阴寒地问:“你在做什么?”
那侍卫结结巴巴地:“禀报、禀报主上”
我搭腔:“你弄错了,快放开他——”我使出全力拉决战,还能感到他的手在逐渐用力,“喂!要跟你打架的是我不是他!”
决战听了我的话,果然把那侍卫松开了。我赶紧对侍卫说:“你快走吧,不用你传话了。”
他看了一眼决战,接着才离开。
“你刚才说什么?”
我望着那侍卫走远了,才回过头来问决战:“你怎么不分青红皂白的,就要杀自己的手下?”
决战望着我:“你要跟我打架,是什么意思?”
我把正事想起来了:“哦。我刚才想叫那侍卫给你传话,就是为了这事儿。你近来忙吗?”
决战皱了皱眉,他多半是对我满嘴的废话失了耐心。
我解释:“是这样的。你先立个生死状,然后趁着什么时候不忙了,抽出大约一炷香的时间来,跟我过过招。”
决战听到这里,浅笑了一声,他眉目舒展,似乎刚才的不悦一扫而空:“我今天夜里是忙了些,才没有及时回来——怎么这么一会儿不见我,就闹腾起来了?到了要跟我过招的地步?”
以前的时候,若是他忙于公事不管顾我,多半我就得闹事儿。
他还以为我是在无理取闹呢。
“你自己的内力乱七八糟的,以往学的几招,估计也早忘了。你预备怎么个跟我打法?”决战抓住我的手腕,温柔的手心让人心生眷恋,“进房吧。外面这样冷。”
外面是够冷的。
我跟着他往房里走,进了房,他拨弄几下炭火,坐在了正对我床榻的木椅上。
我走到书案边,从中间抽出一张纸来,这是我先前备好的东西:“你看,这是我写的。你依照我的样式,也这么写一份吧。写完了,咱们就能动手了。”
决战拿过去,草草扫了一遍。
他看到最后,脸色一变。
生死状的后面,若是按了手印,那便是当真的了。
我问:“怎么了?哪里不对?”
他把生死状放下,微微眯起眼:“你又要闹什么?”
我摇摇头:“我不是闹,是真的。我看了黄历,原本想选个好日子跟你打架来着,结果怕你忙,所以只能迁就你,什么时候你不忙了,我们就什么时候过招。”
“顾青衣。”
决战腾地站起来。
灯花噼啪一响,愈显房中寂静。我低下头,拿掉自己那副笑着的面具,沉默许久,面前浮现出父亲死时的情形,终于,终于逼着自己,对他说了最该说的那句话:“决战,你是我的杀父仇人。”
这句话说出来,我觉得自己好像一个断了线的风筝,在世上的最后一丝牵挂,都被自己亲手斩断了。我知道自己该怎么做,我知道该杀他报仇。可是,我不愿意。拖着吧,到明天再跟他说,到后天,到大后天,到下个月,到明年。带着一个伤口,宁肯让它感染、扩大,也不想用力割开,切除里面的病灶。
道今天,我终于忍不住了。跟他在一处越久,只会让我陷得更深。
“我们两个,只能活下一个来。所以,怎么趁早动手吧。”
他终于明白我是来真的了。
过了好一阵子,决战笑了一声:“我就知道。”
他笑的样子,像是我欺负他似的。但是平心而论,这件事,怎么算,都是他欺负我。
我低着头,不敢看决战:“你定个日子罢。”
其实,这句话是我以前一直想跟他说的一句话。我愿意与他私奔,希望他定个日子,然后我们就天涯海角,知道父亲答应跟周家退亲。
这么好的一句话,没想到,被用到了这个时候。
第一高手的不败纪录不是白白来得,连跟我这种小虾米过招,他都得这么细想好大一阵子,可见其细致缜密,当真叫我自叹弗如。
决战终于开口:“死心吧。”
他站起来就要走。
我干脆拉住他:“你就当是我自己寻死不就行了?”
决战回过头来,嘲笑我:“寻死?”
我用力点头以示决心。
他把我拉住他的那只手拂开,转身正对着我:“你以为,我是为什么救你?嗯?”
我愣了。
说实话,若是有什么事叫我死得不那么安心,也就是这件事了。
不惜一切地救我,担心我出事。
决战若是对我毫无感情,断然不会如此待我。
“如果我想叫你死,我为什么让苏止救你?嗯?”决战的笑容近乎残忍,“现在,你的命在我手里,你的一切都在我手里,我掌控着你,我救你,就是为了今天。”他抬手抓住我,“你的命,你说了不算——顾青衣,你是由我说了算的!寻死?做梦!”
决战抬起手来,捏得我下巴生疼:“顾青衣,我告诉你,我警告你。”他一字一句,咬牙切齿:“刚才在外面我还能跟你说话,对你笑,就已经忍得够久了。现在,我一、丝、一、毫的耐心都没有——你最好是听话。”
方才在外面,他言语神色都十分正常——我很清楚,决战表面上越是正常,越是平静,越是对我笑,他事后,就越是生气,越是暴躁,也越是不会放过我。
现在就是决战跟我算账的时候。
“顾青衣,趁着我还能忍住,你马上把刚才的话给我收回去。”决战捏着生死状放到我面前,“把它给我撕了。”
我定定地望着他的眸子,仰着头重复了一遍:“我要跟你决斗。我要跟你打架。我要跟你拼个你死我活。”
决战的眸子里蕴着雷霆般的怒气,他盯着我,把生死状往桌子上一拍,只听见噼啪一阵响声,我低头,眼见着厚重的雕花桌子裂开,碎了,我写的生死状跟着落在地上,决战的宽大的手背上青筋突起,关节分明,他的一只手攥成拳,另一只手指着床榻:“你给我去躺好了,今天夜里,明天,后天,大后天,只要我还生气,都别叫我看见你睁眼,别叫我看见你动,也别让我听见你说一个字。”他抓着我的手臂,双眸深沉,不容我违抗的命令:“过去。”
我这辈子最强硬地时刻到来了,被决战捏着,还敢对他瞪眼。
“你听不听话?”他说话的速度格外慢。
我答:“不听。”
决战盯着我,脸上透出嗜血的寒意,他干脆抓着我的肩,把我彻底锢住,低下头,冷硬凛冽的气息如同狂风把我裹住——
决战仔仔细细地看着我,又仔仔细细地问:“我昨夜问你,是否曾跟旁的男人同床,你说的什么?”
终于来了。
决战要跟我算账了。
我握了握拳,决定豁出去了:“我骗你了。”
他的眸子缩紧,光芒绽出:“你跟周誓中,已经——”
决战吸了一口气,没把后面的话说出来。
我知道他是什么意思。
我点点头,脸上装出平静而不知羞耻的神色来:“对。我们早已经做了夫妻。所以,你留着我没有什么用处了,你救下我也是白费心思——咱们打架吧,那样,你也能名正言顺地掐死我。我死了,挡着你的人就一个不剩了。”
“掐死你?一个不剩?”决战听了我的话,笑了一声,脸上透出寒透心底的失望和痛苦,我在这样的神色中晃了神,忽然再也不忍心伤害他——决战笑着笑着,忽然揪住我,对着外面喊:“备水!”
马上有婢女匆忙地提着水进来,见到决战的脸色,战战兢兢地,决战没等她走近了,就说:“把水放下。”
她放下水,仓皇看我们一眼,马上逃命似的跑出去了。
决战一只手提过水,一只手抓着我,向内室走。进了房,决战放下水桶,一阵天旋地转之后,我感到后背结结实实地在浴桶边上磕了一下,不等我挣扎,决战已经把我扔进浴桶里,按住我的头,接着,哗啦一声。
夹着冰渣子的水浇面而下,我被冰得直打寒颤。
自从练了损派功夫,我就十分惧寒。若是四周闷热,我反倒舒畅。可若是有一丝一毫的冷,都等于杀我。
一时间,我连惊呼声都没能喊出来,四肢百骸都如同被冰封了,寒意直透心底,我明明用力咬紧了后槽牙,却还是听见自己在不停地打牙战。
决战本来死死地按着我,那一桶水浇下来之后,我只用力抱进自己一动不动,过了许久,他的手慢慢松开。
我现在想哭,想喊,想闹,想跳起来跟他打一架。
可是,我冷。
冷。
浴桶里的冰水正浸着我,浑身都湿透了,我觉得自己也变成了一块冰,永远都不会有重新融化的那一天。
我怎么会不知道呢?
决战知道旁的男人碰过我,一定会觉得我脏的。
连他自己都不舍地碰我,逼自己忍道成亲的时候。
他想要的,是一个冰清玉洁、顺从乖巧的顾青衣。现在,在他眼里,我只是已经跟旁的男人有染的残花败柳。
“顾青衣,起来。”
我抱着自己,蜷在浴桶里,低着头,不停地流泪。
决战提着我的衣裳,语气里都是不耐烦:“起来。”
我被他提着,站起来,浑身虚软的用不上一丝力气,头发湿漉漉地贴在脸上,我打着颤,笑了一声,问他:“嫌弃了吧?不再想着跟我成亲了吧?后悔当初救我了吧?”
决战紧抿着嘴,没有回答。
我抹了把脸,把冷水和热泪都擦去,晃晃荡荡的,扶住浴桶站好了,盯着决战漆黑的眸子,凑近了,把刚才自己问的话统统替他回答了一遍:“倘若你珍惜我,爱我,即便旁人碰了我,你就会觉得我脏、嫌弃我吗?从今往后,你甚至再也不会认真看我一眼了吧?你知道什么是珍惜吗?”我感到自己的心都被豁开,酣畅淋漓的痛苦,如同我就要了结的生命:“明知道你不好,还忘不了,这才是珍惜。无论你杀多少人,无论你做了什么坏事,甚至无论你跟司徒慕之间发生了什么——我都爱你。这才是珍惜。”我看到他脸上的震惊,觉得自己真傻,把伤心事埋在心里,装作不知道多么好?
可我没忍住,对他说出来:“决战,我对你,才是真心地。你待我,不是。”
说完,我抓着浴桶自己爬出来,浑身都冷透了,我发着抖,站不稳,跌了一下,恋人带浴桶都倒了,水流的满地都是,决战也不管我,他直挺挺地站着,洁白的长袍下摆上还残留着水的痕迹,大约是在浇我的时候溅上的。我再没看他,一刻都不想跟他在同一间屋里待下去,就出了房,狠狠关上门。冬夜的冷风如同锋利的剑刃,在我出来的这一刻,让我疼得体无完肤。失望和悲伤从心底漫出来——明明都要死了,为什么还这样让自己受伤害?
夜里的风太冷,我只顾着难过,从房里跑出来,浑身都湿着,连一件厚衣裳都没披——不等跟决战打架,估计我先就自己冻死了。
我又骗决战,这是第几次对他撒谎?
可,不撒谎又能怎么样呢?周誓中先告诉决战我们有了夫妻之实。若是我解释,决战不信我,只会更让人寒心。他若信了我,周誓中就得遭殃。
我只不能对不住周誓中。
更何况,我在周誓中房里住了三个月是真的。即便我们没什么,决战照旧饶不了我。
我在房门口站了一会儿,四周都是黑漆漆的,侍卫见我的样子,欲言又止的,我也不管股,抬脚就往外面走。
一名侍卫上前拦我。
我抬眼,盯着他:“你们主上赶我出来的。”
他看了看我一身的水,衣裳头发一团狼狈,没有人会自己愿意大冬天里这么跑出来的。
侍卫不再拦我了。
寒风扑过来,我发着抖漫无目的地游荡。
那名侍卫大约也不是很放心,在我后面不紧不慢地跟着。
连一名侍卫,都比决战有心。
我知道,从今往后,不管我时好时坏,时冷时热,决战斗不会再放在心上。
我了解他。
决战房里的东西,无论他曾用过多久,之前多么喜欢,一旦这东西有了丝毫的瑕疵,他就会随手丢弃。
对我,他也是一样。
对他而言,现在的我不过是一件有了瑕疵的物件。无论他曾如何珍惜我,喜欢我,那都只因为我是完璧。
待到这完璧不再完好,他怎么还会喜欢?
——可,这样也好。
我们就要决斗,一个好好的顾青衣死在他手中,决战定然愧疚伤心。可若是——
若是他以为我已是残花败柳,对我没了感情,我再出什么事,决战都不会再牵挂。
我也不必担心他会因为我的死而痛苦了。这样离开,我最放心。
这就是我要的结果。
纵使,这结果叫我失望透顶,伤心欲绝。
我在近处走了几步,决战的眼神反复在我眼前闪,叫人万念俱灰,我再没有力气,只能颓然坐在地上。
他看我,如同看一个不值钱的东西。
一个女子,在自己爱恋的人面前,失了名节,她还有什么可活的?
我叹口气,记起以前,我总是与决战待在处的时候,父亲把我叫到他的房里,郑重对我说:“毕竟与周家有了婚约,你又是女儿人家,总这样下去跟旁的男子混在一起,名节可怎么办?”
我一心一意地想着决战,哪里关顾那些事:“江湖儿女,不拘小节。况且,毁了名节更好,周家受不了,自然就跟咱们退婚了。”
父亲嫌我太不懂事:“纵是他们退了婚,天底下哪个男人能再要一个失了名节的女子?你日后如何是好?”
现在想起父亲生气的样子来,才知道他当初劝我的一番苦心。我忍不住哭了一声,低低地喊:“父亲,可叫你料中了,我失了名节,没人要了。”
说完,又觉得自己可笑。
我身上的伤已经养好了,打斗时跟决战刀光剑影一阵子过去,命都没了,还管什么名节呢?
对。打斗。
我要跟他决一死战。
看现在的情形,决战时不会同意的,只能我想办法。
我要逼着他跟我动手。
我挣扎着站起身来,转过身想往回走,却见决战就站在我身后,他一言不发,身影融在清冷的夜色中,一张脸仿佛隔着冰寒的雾,我看不清。
我马上低头吧自己脸上的泪擦了。
月光很亮,正是半夜,他低头望着我,神色不明。
我想开口说话,张了张嘴,没等发出声来,就被决战抓住,他的手心几乎是烫,力道大的吓人,我用力挣,决战也不管,拖着我就向房里走。
进了房门,决战把我往床榻上一扔:“你躺好。”
我被他摔了一下,爬起来,往另一端挪了挪。
里着他远,总归是好事。
他警告我,声音低沉冷冽:“这几天,你组号安分一些。”
我侧过头,看着黑漆漆的窗外。
“我可以实话告诉你,顾青衣。近来我会很忙,顾不上你,你尽可以闹腾。但是,到了年后,咱们清算旧账的时候,你不会很好过。”
我想开口,决战双眼微微一眯,忽然问:“你还记得我的话吗?”
这句话可当真叫人结舌了。
他说的话那么多,我怎么知道他是在问哪句?
他冷笑了一声,接着咬着牙对我重复他当年警告我的话:“你捅了天都好,但是,若你做了什么害的我失去你的事,将来,你可承担不了后果。”决战顿了顿,眼中冷光一闪,“私下里对别的男人以身相许——顾青衣,你觉得,我会用什么法子报复?”
“报复吧。”我笑了一声,“咱们打架,你可以顺手杀了我。杀了我之后,还不解恨,你可以鞭尸,鞭尸还不解恨,挫骨扬灰,把我扔到水里漂了。”
我咬着牙说完,想到他杀了我之后痛心疾首的样子,心中顿时快意,感到自己仿佛出了一口气。
我知道自己是犯傻。
报复他,却是用自己的命。
可除了自己的命,我又有什么把柄?
决战沉默片刻,他忽然过来,捏着我的手腕猛地把我提起来,我被拉得一个趔趄,撞到他怀里,我挣扎,双手都被决战抓着,他死死盯着我:“你再说一遍。”
既然他都生气了,我自然听话:“我说,你可以杀了我,鞭尸,挫骨扬灰。我总会让你杀了我的。我总会。”
“你敢,”决战神色之间已是疯狂,“顾青衣,你、敢。”
“决战,”我被他捏得生疼,还装出一副英姿飒爽的样子来,“你能抢走我的一切,凭借的,不过是我爱你至深。”
他抓着我的手陡然一松,脸上的神色也略有松动。
我笑得开怀:“但是,我唯独抢不回我的命。我死了,对你的爱也就灭了,那个时候,顾青衣就解脱了。我告诉你,不人不鬼的活着,对自己的杀父灭门仇人心怀爱恋,我早就腻了!听见没有,我活腻了!你不跟我打架,你不跟我打架我也会自杀!”
“你自杀一个我看看。”决战松开我,随手就把腰间的剑抽出来,锋利的剑刃发出呼啸的鸣声,“来,你抹脖子试试。咱们试试,是你死的彻底,还是我救得利索。”
我看着那把剑。
我父亲的剑。
在此刻,父亲死时的脸,忽然出现在我面前。鲜血映衬着漫天火光,我感到无以复加的冷。
我想把它拿过来,或许,这上面,还沾着爹爹的气息,也说不定。或许,我还能再感受道爹爹一次,也说不定。
可是,我不敢拿。
我害怕爹爹怪我。
我还爱着害死他的人,他一定不会原谅我。
“拿着。”决战抓着我的手,把剑塞到我手里,“来,自杀一遍,我看看。”
我呆呆地看着剑柄。
上面挂着的穗头,还是我做的。那是多久以前?早在爹爹还没把剑传给决战的时候,我为了做这个小玩意,没少费工夫。道如今,它都还在。
它还在,我爹爹却不在了。
我爹爹却不在了。
红色的穗头如同火焰,烧得我整个心口都是火辣辣的疼痛——
“不敢吗?”决战的脸上带着轻蔑,“看到剑刃就发抖的人,还口口声声喊着自杀?还要跟我过招?”
冷战脸上的表情刺痛了我。
他把剑收回去,就要往外走,我听到自己的声音,冰冷如同燃尽的死灰:“我不过是一颗任你掌控的棋子,是不是?你总是能操控我,是不是?”
决战顿住脚步,但那语气像是嘲笑:“我的棋子?操控你?”他转过身:“能操控你,所以把你操控道别人的床上去了?”
我心口一窒。
“你大概不知道,我不大喜欢别人碰我的东西,不管是扔掉还是留着,都得由我做主。”他不再理会我,转过身,“虽然别人碰了你,我想叫你活着,你就还不能死。”决战一顿,“我还没折磨够你,休想死。”
我记得他推开门,离开了。
万籁俱寂,我连哭都哭不出来。
16
腊月二十三是个好日子,小年。这天夜里我醒的时候,外面正喧嚣。年关将至,山庄里的人少不得聚在一起找乐子。
我在房里翻了一圈,都没有找到一把剑,心里怀念周誓中当年给我的那把。其实,有没有剑,对我而言,却别也不是很大。我不过就是为了有个兵器壮胆子,顺便在众人面前装出侠女的气势来罢了。
我在房里翻腾半天,稍微尖利一些能用作伤人的东西,只找到了一支簪子。我很犹豫,不知道要不要用它,因为这玩意儿来头不小。
它是决战从山庄外面给我带回来地。自打娘亲留下的青玉簪子被决战夺了去,我就没个能用的物件,为了要回来,我时不时的在决战耳边念叨,他开始的几天还勉强忍者听,到了后来,大约也是受不了了。适逢爹爹遣他出门,决战就带了这个东西回来。他给我的时候恶狠狠的,生硬的塞到我手里,咬着牙说:“以后别跟我再提簪子的事儿。”
我是时候才听三师兄说,决战跑去买这样东西,为难的不轻。想也是,坊间盛传他神龙见首不见尾,大魔头忽然跑到女子扎堆的地方挑一支簪子,英名大约尽毁。
我拿着簪子掂量来掂量去,实在舍不得,可今夜有宾客,在武林人士面前逼着决战动手是最好的机会了。如果我不尽快动手,拖拉下去,没人能过好日子。犹豫片刻,我还是把它按在自己脖子上推开了房门。
院子里领头的侍卫没料到我这副架势走出来。
我做事,没旁的好处,叫几个人跌掉下巴,还是可以的。
我把簪子握得紧了些,严肃而凌厉的盯着那侍卫喊:“你们主上,似乎不大想让我死。但是,如果你们不配合我,我就把这簪子扎到脖子里,懂了?”
那侍卫抽出剑来,横到我面前,挡住我:“请您当心,若有任何要求,树下都会通知主上。”
我作高深状淡然一笑:“那很好。不要派人给他传话,不要背着我搞什么小动作。你亲自,在我面前带路,我要见他。”
这侍卫既然是奉命看守园子,必然是得到了什么交代。现在我大半夜跑出来闹腾,他那神色很是为难,我接着就在自己脖子上扎了一下,他看到,顿时慌了,安抚我道:“请您不要轻举妄动——属下,”他看了一眼有鼓乐声的方向,似乎是下了下决心,才转过头来,对我说:“属下听命。”
说完,他转身,慢慢带着我往外走。两旁驻守的人都像是要冲过来制住我,领头的人抬手示意了一下,他们马上又退了一步,只是在后面谨慎的跟着。
鼓乐声越来越大,我们在接近大办宴席的院子。
是决战之前的住处。
侍卫的身影很高大,足足把我挡住了。我们进来,并没有引起很多人注意。宴会上歌舞交映,武林各路人士的谈笑声和着飘渺的曲子,杂乱却又出奇的和谐。
——这些人之中,可是有周誓中吧?
眼前忽而浮现出他的样子来,俊朗的一张脸,眉目间永远都含着笑意,他如风一般叫人无法琢磨,夜如风一般温柔缭绕。
我意识到自己出了神,马上把心思敛回来,继续专心致志的拿簪子抵在自己脖子上。
侍卫对着前面行礼:“主上……”
我听到决战问:“那边出什么事了?”
他的声音也不是很高,在周围人的谈笑声里,不算突兀。我们站的地方暗一些,没有被人注意到。
我听到决战问话,就从侍卫身后走出来,握着簪子的手有些发抖。双腿也很有些不听使唤。
这里该有不少英雄豪杰,我少不了要在临死前丢人了。
攒了攒力,我正预备着中气十足地震天吼一声“决战贼人”,这口气刚提起来,还不等我开口,先就听见了一个熟悉的声音:“青衣?”
我那口气顿时卡在喉咙里,憋得眼眶都酸了。
是周誓中。
他在喊我。
他站起身时,灯火照的他四周亮如白昼,在那片光晕之中,我能万分清晰的看到周誓中的脸。
他的手抬起来,似乎是要安抚我:“你把手里的东西放下——你这是要做什么?”
周誓中看我的眼神,又是担心,又是疑惑。
好像,从我们相遇开始,我就在不停的欺骗他,哄他。瞒着他练了损派功夫,每天胡扯混日子,从来没有正经。
这是最后了。最后,我想对他说句正经的话,想嘱托他在日后没有我的日子里过的比有我还要欢快千百倍,想鼓励他继续花心来惩罚我一直以来的辜负和逃避。
可是,我还是骗了他:“以后有的是时间跟你解释。”
没有以后,也没有时间。
说完,我再也不敢看周誓中一眼,转过身来,三师兄僵立着,四师兄端着酒杯,决战好端端坐在那里,脸上似笑非笑的看着我——或许,神色之中还含着一抹嘲弄和轻蔑。他的样子,让我觉得,这一切他都早已预料到,并且成竹在胸。
决战永远都是能掌握我的。因为他拥有我的心意。
我紧紧盯着他,说话时用力用的自己都要发抖:“我练成了父亲留下的秘籍,咱们决一死战吧。”
周围的宾客顿时安静下来,鼓乐声仍旧响着,却只显得四周异常寂静。
决战甚至连动都没动,他脸上的神色都不曾变过一分,简直就像他安排了一场戏,现在唱到了最好的时候,他看得正高兴。还不等决战这边答复我,周誓中就跑出来添乱,他吼我的声音可真是雷霆万钧:“顾青衣你疯了吗?!”
我尽量叫自己笑得自然些,从容对周誓中道:“姑奶奶当年在你那里练了足足三个月的武功,就是为了今天。你不要添乱。”
决战端起自己面前的茶盏,浅浅的尝了一口。
周誓中听了这番话,当即就要跑过来,他撞到了矮几,上面的盘盘碗碗顿时叮当响成一片。周誓中动作上慌慌张张的,表面上却装作还不动声色,边跟我罗嗦着:“咱们不是合计着年关成亲吗?我此行就是提亲来了。”
他这个人,平素里跟我笑闹也便算了,在这种人命关天丢人现眼的时候,还满嘴的胡说八道。
都什么年月了,还成亲?
我一心想着跟决战打架,首要的大事就是把周誓中撇清,不把他牵涉进来,我干脆对周誓中编:“少罗嗦。我被旁的男人糟蹋了,别娶我。”
这话纯是我福至心灵。既然决战能因为我跟旁的男人同床共枕而对我断情决议,那周誓中听了这话,肯定也不再说要跟我成亲的鬼话了。
我打的小算盘不错。
听了我这番话的人一片哗然。大约很少有女子当着众人的面说自己被糟蹋了的事,更何况这女子还是故意撒谎给自己抹黑。
周誓中隔着众人,还要往我这里走,万一待会儿我跟决战打起来,周誓中怕是要受伤。我赶忙威胁他:“退回去!再过来我把自己了结了!”
他马上停住脚步,眉眼间终于泄出?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