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鹏飞最后卖的关子又惹得大家笑不拢嘴。每个人仿佛都看到了无数的钞票,无数的鲜花,无数的奖杯在自己的面前飞舞——在坐的每一个人,都将是这个项目的参与者,都将是伟大历史的见证者!
但没人知道这项计划的核心内容——大家只是知道,眼科病房里这个叫做李元斌的患者将接受一项特殊的治疗——“视杯再造”——更准确地说,是视网膜干细胞的移植手术。
每一个在座的眼科医生都明白——正常成|人的视网膜均由分化好的细胞组成。而最原始的,具有高度分化作用的视网膜干细胞只存在于人的胚眼——当人的胚胎发育到第六周时,神经外胚叶细胞发育而来的视杯就会分化出视网膜的色素上皮层,开始产生黑色素。到胚胎的第2月末,由视杯分化而来的视网膜神经感觉层已能发育到眼球赤道部附近。到了胚胎发育的第8个月时,视网膜各层就基本形成了。
这项手术的关键——是要能取得有较强分化能力的视网膜干细胞。而正常人的视杯显然是不存在干细胞的。那么,就只能从人的胚胎提取——但由于异体移植的强烈免疫排斥反应与基因调控技术的不成熟——人的视网膜干细胞移植术在国际上还是一块空白!
视杯再造——简直就是再造一双眼睛!视网膜干细胞移植——简直就是给全世界盲人移植无限的光明与希望![·电子书下载乐园—qisuu]
这样造福全人类的伟大医学工程怎么能不激动人心呢?!每个人都知道,任鹏飞已经取得了“视杯再造”的核心技术——尽管他密而不喧,甚为低调——但也许,他是要等到8月份的论文登上《science》的时候,才会来个一鸣惊人吧!
没有谁怀疑任鹏飞——这个留美回来的医学天才!更何况,他背后还有国外的技术支持——那个频频被他提到过的赖特——据说更是一位杰出的外国眼科专家。
“大家……还有什么问题吗?”任鹏飞的脸上挂着标准的职业性微笑,“有什么问题可以尽管提!”
没有人说话。还能有什么问题呢?每一个步骤与细节——任鹏飞都做了认真的调查与安排。至于核心技术问题——大家都很知趣地回避了!
“ok!散会吧……预定手术时间不变!各就各位,战斗即将打响!胜利就在前方!”任鹏飞右手猛地一挥,会议室里响起了经久不息的掌声。
回到办公室,任鹏飞似乎还沉浸在刚才的兴奋中。他在房间内走来走去,琢磨着还有哪些可能遗漏的地方。通过半掩的房门,他能看到斜对面的病房里——李元斌正安静地半靠在床头。
看上去一切都好极了——任鹏飞的嘴角浮出一丝微笑。他踱到门边,再次看了李元斌一眼,然后轻轻闩上了门并反锁上。
“hi,赖特,一切都照计划进行了。很顺利!他的体质完全可以胜任!”任鹏飞拿着听筒,声音压得很低。
电话那端传来带有金属色彩的女高音,“oh,areyouready?”
“ofurse,你尽可以放心,”任鹏飞的口气里稍带着不满,“我完全按照预定计划在执行。指导手册的每一个步骤我都认真地执行了。”
“我们的小天使情况怎样?”
“非常好,出奇地好。上帝见到他也会微笑的——如果没有那双该死的眼睛!”
“ok!itrtyoualways,youcanbeg!”金属女高音说。
“是!遵照您的安排——已进入倒计时了!会有好消息的!”
“goodck!todayisagift!”
“goodck!toorrowisystery!我们将改写历史!”任鹏飞的英文说得倍儿溜。
“toorrow?wecallitpresenttoo!”
听筒里发出沙沙的混合着各种奇怪杂音的轻笑。任鹏飞用另一只手掂起桌上的眼球模型,放在眼前缓缓旋转着,也会意地笑起来
第十章秘信
一连几天,李元斌都惊魂未定。无论何时睡眠,他总是会梦见地下长长的走廊、高大的冰柜、还有一具又一具丑陋不堪、全身肿胀、飘散着阵阵异味的尸体……甚至[奇·书·网-整理'提供],他会梦见自己躺在那些大抽屉里面。而旁边站着的,正是挖去了双眼,眼窝里血肉模糊的女尸。
然后,他会大汗淋漓地惊醒过来,疯了一般把灯全部打开。
已经住院近十天了。李元斌觉得自己像是钻进了危机四伏的陷井--或是说,由于医院里特殊的环境与单调孤单的生活,让他变得过于敏感和神经质?思来想去,他还是一点头绪也没有。
至少,从表面看来--围绕在他身边的一切都正常而顺利。任鹏飞已经确定了手术时间。再过六天,他将被推进手术室,他的眼睛或许就能获得新生。
各种检查近来非常的频繁。抽血、查尿几乎是每天一次。用药却不多,总是上午一瓶,下午一瓶--都是500毫升的葡萄糖瓶子静滴。李元斌看过吊瓶上的标签,好像多是些抗生素、肌苷、维生素一类的支持性药物。李元斌心里也清楚,自己的病基本无药可治。现在的治疗不过是在为六天后的手术做准备。
他把晚上睡眠不好的情况告诉了每天早晨都要来例行查房的主治医师韩虹--当然,他没有详述梦境中的太平间。只是含糊地描述恶梦如何地多,如何地容易惊醒,白天头脑如何地昏沉。韩虹当时微笑着说:”我请示一下任主任吧……看能否用些镇静安定类药物。阳光男孩儿--你现在可是我们的重点保护对象呵!不能随便吃药的!”
”阳光男孩”是韩虹给李元斌取的所谓昵称--这个还算好的。李元斌如果知道那帮医生护士在背后都叫他”小天使”的话,不知会不会肉麻到呕吐?
然后那天上午韩虹又到李元斌的病房来了一趟。带来的消息是每天的静滴里面都会加上适量的镇静剂。然后还告诉他,任鹏飞让他未做治疗时不妨到下面的花园里转转,调节调节心情。
后面的话倒是让李元斌心里一动。每天呆在这个病房里,都快把他郁闷死了。
于是当天下午输完液,穿着白底蓝条纹病号服的李元斌就迫不急待地冲下了七楼。
晴空万里。远处游离着几缕漫不经心的白云。天气让人慵懒而舒适。
已近立夏,每天的气温可着劲儿地往上蹿。住院部大楼后面的花园里莺飞草长,生机勃勃--和楼里的景象简直有天壤之别。
李元斌站在花园一角,首先闭眼来了几口深呼吸。似乎要一口气呼出这几天来的压抑与烦恼。在黑暗中,他能闻到浓郁的花香,听到蜜蜂的嗡嗡声。在一刹那,他真的进入了物我两忘的境界--生命是多么美好呵!如果没有沉重的生存压力,李元斌真愿意一直沉浸在这样美好的体验之中!
他恋恋不舍地睁开了眼睛。阳光炫得他有点晕乎乎的,像是醉酒的感觉。眩晕中,他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不远处。那个女孩子!樱园里遇见过的女孩子又出现了!
此时的她与李元斌相隔了几条灌木丛侧身站着。装束还是一身白--不过上衣已经换成了短袖,露出白皙的胳膊。站了一小会儿,她在花丛中缓缓地前行。再往后探望--李元斌发现了那位”美人痣”--看样子颇像她的保姆。两人相隔着七八米的距离。
这个女孩儿看上去一点儿也不像病人--至少没穿像李元斌身上这样的病号服!但她又为什么总在在医院里出现与游荡?
李元斌呆呆地看着她。看着她在花丛中宛若轻盈起舞的白色蝴蝶。此人和此景构成了十分和偕的图画。
李元斌不知这只谜一样的白蝴蝶究竟从何而来,又将飞向何处。而他和她的相逢,又会在下一次的什么时候呢--也许永远都没有机会了吧!李元斌知道,如果手术失败,他将沉入万劫不复的黑暗。他在樱园里,在这花园里所见的一切都只能成为回忆的碎片!
所以,他要抓住这不多的机会。
因为隔得远,女孩儿又一直没有正对着他。李元斌最想看的那双眼睛总是看不着--心里这么想着,他的脚步也就顺势迅速移动着--向着女孩儿的方向!
李元斌有些兴奋!他的额头在微微冒着汗!没一会儿,李元斌过亭台,穿草坪,绕小径--逐渐接近了她!
她的眼睛在李元斌面前清晰起来!还是那么明亮,还是那么清澈,李元斌甚至能感觉到她一定会有翘翘的长长的睫毛……可下一步该怎么办呢?李元斌犹豫了。他的双手插在裤兜里,手心早已是汗津津的一片!
就这么看着吗?就这么错过吗?这已经是第三次的相逢了--但也许是最后一次吧!
李元斌第一次体验到了什么叫做心动--因为,他的心跳早已开始莫名其妙地加速!这是和任雪菲和任何女孩子在一起都没有过的感觉!
此刻,他就站在女孩儿的正前方。她还在缓缓前行,他们之间的距离越来越短。
李元斌觉得她的定力未免太强了一点--对迎面的他竟然不动声色!她的脸上挂着淡淡的微笑--唉!就像她从出生开始就仅有这一种表情!
李元斌想,无论我长得像人像鬼--可她这么近地看到我,总该有点反映吧?!
见鬼--李元斌情不自禁地咕哝了一句。不会又是一个装纯装酷装老大的吧?!医科大里面可有不少女孩儿就是那么”自我包装”成不阴不阳不伦不类的。
但愿,但愿她不是。
女孩儿像感觉到了什么--把脚步停了下来。他们的距离只有两米!
李元斌慌忙侧了侧身让道。但一声”你好”却同时脱口而出。
周围好安静!出奇地安静!李元斌满脸绯红--不知是太热,还是由于紧张!
”你……好!”女孩儿说得很慢。两个字中间有着明显的停顿。
”我看见过你几次,真的。你在住院吗?”李元斌争分夺秒,把话说得飞快。
”你……刚说的……重复……好吗?”女孩儿似乎对声调有些拿捏不准,连语法也不对头,像是个刚学汉语的外国人--也许,她有着语言上的障碍与发音方面的疾病吧。
李元斌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我是问,你在这里,住院吗?你是病人吗?”这次他的语速放得很慢。
女孩儿还是微笑着点了点头,”ha-yi”,她说。
李元斌听得眼都直了。”哈伊?”--这不是日语里的”是”吗?难道她是日语系的学生?和我玩儿对话练习?真够调皮的--李元斌知道医科大附近倒是有一所民办的外国语学院。
心下琢磨着,李元斌的嘴里没停,”你来多久了?病得严重吗?”
女孩儿抬起右手,竖起了三根手指晃晃。然后抿嘴笑了笑。
”三年?”
女孩儿摇摇头。
”三个月?”
这次她点了点头。然后她的手指向了自己的眼睛。
这时李元斌才恍然大悟--原来她是盲人!他觉得自己太笨太粗心了!其实早该看出来的--那么安静的眼神,那么安静的神情--这个世界上只有盲人才会这样!
可她还是很漂亮!她的眼睛看不出一点瞎的痕迹!
”对,对不起。我不知道……”李元斌喃喃地说着。”你在哪儿住院呢?”他继续好奇地问。
”一,一样……和你,”女孩儿边说边往前走了一小步。
李元斌惊讶得张大了嘴巴。片刻后才回过神来,”你是说,眼科病区?”
女孩儿笑着点了点头。突然她双臂下垂,双手环抱,身体下倾,”hai!wa-da-si-wa千叶美惠desu,ha-zi-i-a-si-te,do-zo,yo-do-si-ku!”
这套礼仪吓了李元斌一跳。这可是第一次遇见女孩儿给他躬鞠。
李元斌不好意思地后退了半步,忙说:”你,你真的来自日本?我只听懂了你说,千,千叶美,美什么来着?啊……对不起,对不起,”李元斌语无论次声音发紧,他对日语真的是一窍不通。
女孩儿直起身,”千叶美惠……我的。刚才是说,见面的……第一次……多关照……请你……”
虽然主谓宾全乱套了,但李元斌还是飞快地把这个句子重新在脑海里组合了一遍。”我的,明白了。你是说……你叫千叶美惠,初次见面,请多关照吧?!”李元斌说完吐了吐舌头,满头是汗。
”ha-yi!”女孩儿笑起来,露出整齐洁白的牙齿。
”我叫李元斌。来自中国广东。初次见面,请多关照!”李元斌干脆也照葫芦画瓢来了一个深鞠躬。等他再扬起脑袋,才想起对面的她是看不见的--李元斌不由地暗笑自己又冒了一次傻气。
”元斌君……请多关照!”她又来了一次鞠躬。
李元斌叫苦不迭。怎么日本人的礼数这么多啊!条件反射一样,他也弯了弯腰,”不客气,没关系……”
天呐!我都说了些什么啊?!李元斌的表情哭笑不得。
女孩儿抬脚前行,似乎无意再逗留下去。
李元斌忙说:”我,我也在眼科病区住院呢……”但千叶美惠已经从他身边擦肩而过了,然后在两步开外的地方她停下来,回头冲着他笑了笑,再次微微鞠躬后,转身离去。
在他们刚才说话的当儿,”美人痣”一直在七八米远外的地方等着。警惕的眼光一直紧随着李元斌。这会儿她也跟着千叶美惠,目不斜视地从他身旁走过了……
李元斌看着她们消失在一棵玉兰树下,不知拐向了何处。然后他找了个长椅坐下来。举头向上,他又想起了千叶美惠的眼睛--她的眼睛就和此时的天空一样,清亮而透明……
但愿,还能再次遇见她--李元斌暗暗祈祷。当他再次闭上眼,黑暗中浮现出的--仍旧是刚才邂逅的一幕!她说的每一句话,还有她的每一个笑容,每一下鞠躬,每一次回头……李元斌一直在花园里呆了两个多小时。因为快到开饭的时间了,他才恋恋不舍地起身离去。
天色一点点暗下来。远处晚霞似火,和城市的灯光交相辉映--”whatawonderfulday!”趴在阳台上的李元斌感慨万千。
突然,传来急促的脚步,然后是门栓扭动的声音。
李元斌猛地回头--从门缝里伸进来的是沈子寒有些焦虑有些惊恐的脸!
看看室内没人,沈子寒一个箭步冲进来,”过来,斌仔!”他的口气紧张而急促。
李元斌悻悻地从阳台上回到病房,恼火这东北大傻来得真不是时候。
”我……我今儿收到了一封信!”沈子寒手忙脚乱地在身上摸索着,”呶,在这儿!”他从夹克衫衬里的口袋掏出一个白色的信封。
李元斌接过来,看见信封的正面有邮戳--显而易见信是直接寄给沈子寒的。信封上的收信人地址和姓名都是打印出来的黑色三号宋体字。封口已经撕开,里面仅有一张a4大小的复印纸--和信封一样,信中的文字也都是打印出来的。
字并不多。只有两行。全部是血红色的四号行楷体。
如果你还想继续过平静的生活,如果你还想继续读完你的大学,那就请你闭嘴和住手!如果你不想和我一样的话……记住!没有第二次警告!!!
太平间5-07
”太平间……5-07?”李元斌喃喃自语。
”笨啊!你忘了吗?那具无眼女尸就是在,在那儿!”沈子寒白了李元斌一眼,”5号冰柜的7号抽屉!”
清醒的记忆再次在李元斌脑海里苏醒。冷汗刷地一下从脊背蹿出来。
”斌仔,你说说这是怎么回事儿?奶奶的当时那屋里不就我们两人吗?谁他妈还知道我们动了5-07?!”
”不……还有人,肯定有人!”李元斌目光呆呆地,”我记得。当时,当时停电时……有一双手突然搭在了我手背上!好可怕啊!”
”神经病啊你?”沈子寒一把夺过信,”奶奶的!那是俺的手。俺还说怎么摸到你爪子上去了。”
”你确定吗?你摸到的是我的手?”李元斌直勾勾地瞪着沈子寒。
”嘿嘿……俺可是不怕鬼不信鬼的……我,我确定!”沈子寒边说边四下张望着,似乎是有意想回避开李元斌的眼睛。
”能把信寄给你的人,说明对你很熟悉……但,听说鬼是无所不能的……”李元斌若有所思地分析道。
屋内的光线暗下来。一阵凉嗖嗖的晚风穿堂而过,李元斌猛地哆嗦了一下,仿佛能感觉就在不远的地方--一双带着红血丝的眼睛已经死死地盯住了他们……第十一章倾心连着好几天都是艳阳天。这在多雨的南方并不多见。
李元斌几乎每天下午输完液后都要到花园里溜上一圈儿。不过已经两天了,他没再看见那个叫千叶美惠的女孩儿!每次不得不回病房的时候,李元斌的表情都像没了魂儿一样。连护士们都很奇怪--他们的”小天使”下去时还兴高采烈的,怎么一回来就蔫儿拉叭叽的……
李元斌明白,再过三天他就要进手术室了--估计之后的好几个月他都下不了那幢大楼。他希望能再见上她一面。哪怕,只是一面呢?!
就在他和她分手的第三天,她终于出现了!当李元斌看见她的时候,她正站在花园的喷水池边。在天女散花般的水柱旁,有一弯浅浅的彩虹,还有她如花的笑靥。
她笑起来真的很天真很好看。李元斌觉得上天应该给她一双会飞的翅膀,也许就可以弥补她失明的遗憾吧!
李元斌悄悄走过去,轻轻地说了一声:”o-gan-ki-de-su-ka(你好吗)?”
她转过头来,惊愕地望着李元斌:”元斌君吗?日语?你会?”
李元斌不好意思地笑了。这是昨晚他用手机短信请教北京二外的同学后现学的一句。没想今天就派上用场了。”对不起啊,是朋友教我的!我,我只会这一句!”
她突然呵呵地笑出了声,”hon-do(真的吗)?元斌君爱学习的,是吧?”她那双眼睛总是那么平静--看不出喜怒哀乐。这让李元斌突然感到了一阵难过。
”对不起啊!打扰你了!你在听水声吗?”李元斌又向千叶美惠靠近了一点。
”嗯……水声……真的好好听哦……元斌君,也爱水的吗?”
”嗯,我,我还行吧……中国有句话,叫做仁者乐山,智者乐水。就是说,聪明的有智慧的人都会喜欢水。”
”元斌君,你的学问,好多。好好听的句子……水,温柔,洁净,我好想,好想见见水啊!”千叶美惠浅浅地笑着自言自语。
李元斌愣了一下,他没想到她竟然连水也没见过--难道,她是先天失明吗?
”你从没见到过水吗?”这句话从李元斌嘴里脱口而出。
她点了点头,”从没……一出生,就在黑暗里呵我……我还想,看看阳光的颜色,水的颜色,天空的颜色……元斌君,它们一定,一定很漂亮吧?!”她的话说得很慢,带着些暇想,带着些憧憬。或许,也是在考虑语法和用词上的正确吧。至少,这句话算让李元斌听明白了。
李元斌想起了去年下雪时,他和严浩他们挤在阳台上的情景。那是他生平第一次看见下雪,真的好激动。所以,他能理解此刻千叶美惠的心情。
可他不知道该怎么去回应她的话。他该怎么去描述阳光的颜色、水的颜色,还有天空的颜色呢?那一会儿功夫里--李元斌只恨自己词汇贫乏,当时若是学文科该多好啊!也许就有华丽的词藻来让这个先天失明的姑娘感受到大自然的美好吧。
沉默了好久,李元斌低声说:”你想它们是什么颜色,就会是什么颜色。真正的色彩,是靠心去感悟的啊。”
”元斌君,听说天空是蓝色的啊……蓝色是什么颜色呢?蓝色?!……”千叶美惠仰着头,脚尖踮起,眼睛里充满了无限的向往。
李元斌愣愣地看着她的眼睛,那双忽闪忽闪的眼睛让他无比地心痛。他也许是不幸的,但眼前的这个女孩儿……难道不比他要不幸一百倍一千倍吗?先天性失明的痛苦,是连正常人根本无法体会到的吧--李元斌默默地想着,然后也闭上了眼睛,像她一样抬起头。
黑暗中,他渴望能感知到蓝色究竟是什么颜色--然后用准确的语言向千叶美惠描述。但他绝望了!除了眼前的黑暗,还是黑暗--没有了蓝色,又怎么会有天空呢?没有了七彩,又怎么会有阳光呢?没有了透明,又怎么会有水滴呢?
不知怎么的,李元斌突然想哭。为她,也为自己!
原来,一个人处在黑暗中--竟是比死亡更可怕的事情!至少,死亡只是消逝!而黑暗,却是漫长的清醒的死亡!
莫名的恐惧充斥着他的心胸--李元斌赶紧把眼睛睁开。他扭头向千叶美惠望去--她还是微昂着头。还是带着浅浅的微笑。还是一样平和明亮的目光。
她为什么总是笑呢?她不害怕吗?她不绝望吗?李元斌困惑了。
”啊!元斌君……我看到了……天空的颜色……好漂亮哦……”千叶美惠突然轻声地兴奋地叫起来。
李元斌不解地望着她,不明白她是怎样”看”到的。不明白她怎的会如此高兴。
”元斌君,先背首诗给你吧……刚学会的,别笑我!”她的脸微微红了,然后用不太准确的声调开始了背诵,”世界上,最宽广的是海洋……比海洋更宽广的,是天空……”
”比天空更宽广的,是人的心灵。”李元斌轻声地与她合完了最后一句。”这是雨果的诗,”李元斌轻声说。他高中时就读过了,也很喜欢诗里的意境。
”维克多·雨果!”她附合着,”《巴黎圣母院》的,我也喜欢。所以,天空的颜色,一定就是心灵的颜色吧。”
”嗯,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天空。因为每个人都有不同的心灵。”李元斌觉得千叶美惠的话很有哲理。这样的对话如果发生在他和任雪菲之间--天呐!除非太阳从西方出来。而且还得被奚落成”脑壳长包”!
”元斌君说的,很对啊!当我心情的……好时,我的天空就很好看。当我心情的不好时,我的天空就很难过。”
李元斌会意地笑了一下。尽管他觉得把”天空”与”难过”结合在一起的用法不太合乎语法与逻辑--但他能理解一个先天失明的人,是无法用颜色来描述自然的。
蒙蒙的水雾喷洒在他们的脸上和身上,沁凉沁凉。千叶美惠不再说话,而是含笑地面向轰轰作响的喷泉。
”你为什么要从日本到中国来?”李元斌的话在舌头上转了好几圈儿才慢慢滚出来。他对这个女孩儿太好奇了。
”我的,不是日本人……国籍,我的,是美国……母亲的,日本人……外祖母的,意大利人……外祖父的,日本人,”她说着说着停下来,卟哧一声笑出来,”明白的吗?元斌君。但我在日本长大。”
李元斌在脑海里盘算了半天,才算搞明白,”你,你说你的意大利外祖母和日本外祖父生下了你的母亲,系吧?!然后,你在美国出生,这样就有了美国国籍。但你在日本长大,所以你才说日语。好复杂啊!对不对呢?”
千叶美惠羞赧地一笑。又朝李元斌飞快地点了点头。
李元斌瞥了一下她的眼睛,难怪那眼睛里有点忧郁的浅蓝--原来,她还算是混血儿呵!”可系,可系你怎么会来中国呢?”李元斌问。
她的脸突然变得凝重起来。然后轻轻叹了口气,”只是来治病,就来中国啊。”
那么,她的父亲呢?她为什么没有提到她的父亲呢--李元斌暗自揣摩着。难道她也来自一个单亲家庭吗?如果是这样,李元斌想还是不要多问的好。
”元斌君,我可以纠正你的一个错误吗?”她向他扬起了脸。
李元斌愣了,瞪大了眼睛说:”错误?当然。你说啊……”
”汉语表示肯定要说'是',而不会说”系”啊。你也用词错误啦!”
”啊?这系方言啊。中国的广东话都系这样。系我的舌头拐不过弯啦!”李元斌本想解释,没想这解释里面仍旧用了三个'系'。搞得他一时满脸通红--幸亏她看不到。
千叶美惠静静地听着。然后呵呵笑着拍起了手,”我的,明白了。就像日语里的'谢谢'啊--在京都大家说a-re-ga-do,可在大阪就是o-ki-ni呀!李元斌觉得这个女孩儿真是天生冰雪聪明。”你,很爱樱花吗?我第一次见你,就系在我们学校的樱园里哦!”
千叶美惠转过头,对着李元斌眨了眨眼睛,”是的。原来,你就是那个……偷偷拍照片的男孩子吧?!”
李元斌的笑容一下子凝固了。嘴也张成了半圆。”你,你怎么知道是我拍照啊?”
千叶美惠用手捂着嘴笑起来,”这是个秘密,元斌君。不过可以告诉你啦。因为光感,我的还有。元斌君一定用了闪光灯吧!距离那么近,所以我知道啊!”
”不过,也有可能是别的男生啊……”李元斌喃喃地说。
”元斌君,因为没有视力的,我们盲人。其他的感觉系统--就会比正常人的发达哦!相信吗?”
”比如直觉?第六感?或是读心术?所以,你知道是我?!”李元斌也笑了。
”元斌君……好幽默!”千叶美惠的脸微微地有些红了。但那有着两朵红晕的脸看上去更加娇媚更加可爱。
二人又从喷泉处移开,边走边聊。虽然两人间还有着几十公分的间距--遇到下台阶,要拐弯的地方,李元斌也会自然地伸出手扶一下她的胳膊。不知不觉,时间已过去了两个多小时。李元斌正意犹未尽--一直跟在他们身后不远的”美人痣”走上前来,低声地说:”小姐,时候不早了。该走了。”
千叶美惠顺从地点点头,然后向李元斌微微欠身,”元斌君,sa-yo-na-ra!”
这句李元斌听懂了,但看到”美人痣”在身边,不好意思再多说什么。只能悻悻地举起手说:”再见!”
独自悻悻地回到病房,吃完营养食堂为他订制的晚餐,李元斌倒床上闭起了眼睛。脑海里,浮现出的是刚才千叶美惠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动作。而给他印象最深的,还是那双眼睛--一双仅留存有光感的大眼睛--难怪她的眼神从不会变化,难怪从她的眼睛里看不出喜怒哀乐。所以她的眼睛才会澄澈沉静得像一泓秋水。
不知不觉,他睡着了……自从住院后,好久都没有睡过这么香这么沉了。梦中,他又来到了楼下的花园,他看到了经过治疗后恢复光明的千叶美惠。他和她牵手走过草地,踏过小径……阳光洒在她的眸子里,化成点点碎的金箔,如宝石镶嵌在她深遂的瞳孔里--那两只幽黑的瞳孔向他默默地靠近,占据了她全部的视线!
眼睛!眼睛?李元斌一个激凌醒过来。下意识地扭头向大玻璃窗那边瞅过去……
玻璃窗外,真的有两只眼睛!眼白还布着点点血丝,瞳孔还带着点血红的眼睛--正死死地盯着他!而比眼睛更让他感到惊惧的是--那张白脸也紧紧贴在玻璃窗上,甚至看得到白脸周围凌乱的灰褐色发丝--只是没有表情!可没有表情却比任何表情都更让人心颤!那眼睛当然是白脸的眼睛--透着几分凶残,渗着几分邪气!
寒意嗖地从脚心一直蹿到头顶!李元斌连话也说不出来,全身都僵挺在床上--他真的连坐起来的力气、喊出来的勇气都没有了。他一时都分不清这究竟是梦境还是真实!
也不知过了多长时间,白脸又自动消逝了。窗外只有走廊晦暗的灯光。
李元斌模模糊糊地感觉到--难道自己刚才的意识被什么给控制住了吗?那感觉有点像刚刚跑完了3000米--累得直不起腰说不出话来!他不得不继续在病床上躺了一会儿,才大汗淋漓地慢慢坐起来。
他从床下摸索出那两张纸条。他知道有个声音还在告诉自己:第三张纸条!正在不远处等着他……
像鬼使神差一般,李元斌下床看门,然后缓缓地向走廊尽头的安全通道移动……四周飘浮着难闻的来苏水儿的刺鼻气味,这气味倒是让李元斌清醒了不少--不是梦境?对!不是梦境!
吱呀一声转开木门,李元斌的目光自然地落向了地面,落向了墙角。一切像是早有安排--第三张纸条又出现了!夜的寒风从窗外猛吹进来,李元斌的全身不由得抖索起来。他弯腰把纸条拾了起来。那上面还是两个歪歪扭扭的字--”鬼路”!
李元斌默默抬起头,看着远处靛蓝的天空下那起伏的山脉--他突然对眼前的治疗和求生的欲望感到了无比的厌倦。一个大胆的决定在他心里冒出来--终止治疗!
他决定,明天一早任鹏飞查房时,他就要把这个想法告诉他。然后就顺其自然吧--成为瞎子也没什么。如果这是命中注定的话!他手中的三张纸条都像在暗示了什么--但究竟是什么,他也说不清楚。只有莫名的深深的恐惧已经塞满了他18岁的心脏。
第十二章恨海
任鹏飞直勾勾地瞪着低头坐在床上的李元斌——一秒钟!两秒钟!三秒钟!然后双手插进白大褂宽大的口袋里,目光也随之温和了下来。
他还是个孩子!孩子从来对游戏规则不会放在心上——任鹏飞心里明白,还不值得为这件事恼羞成怒——尽管,对李元斌刚才要求出院的一通申诉……他有点吃惊!但也仅有那么一点而已!只要可爱的“小天使”还没有安上翅膀,他又怎么可能扑腾出上帝的目光呢?
这还仅仅是个开始。停下来的可能意味着什么?李元斌可以不知道,他任鹏飞怎能不知道?有些责任,是他任大主任也背负不起的。他必须帮助这个什么也不懂的大男孩儿抹去那些可笑的率性而为的想法。
想到这里——任鹏飞挥挥手,示意所有跟随查房的医生都退出去。
室内空旷起来。任鹏飞踱到李元斌的背后,病床的另一侧。缓缓地说:“小李同学。立人之本,要讲诚信二字。保证书还有必要再让你过目一次吗?”
“可,可系,保证书没有说我不能自愿退出这个计划啊?!”李元斌咕哝着顶了一句,“我,我有些害怕!”
任鹏飞从鼻孔里轻轻地哼了一声,又重新踱回到李元斌的面前。“好!说得很好!退出……也不是不可以。前期的治疗,前期的科研,前期的准备——我们就算白干吧。好不好?白干!”任鹏飞的眼睛都要戳到李元斌的鼻梁上了,“但是,你总得把前期治疗的费用交清吧……昨天护士长初步算了算,各类检查费、药费、床位费、护理费都接近了一万块钱。还不算,专门为你的治疗从德国订购的仪器设备——进口的一根导管少说也得两万来块吧!还不算,前期我们做各种培养、实验、远程会诊等等等等的费用!”任鹏飞说得很慢,说得漫不经心,但又显得意味深长。
李元斌惊呆了。他结结巴巴地说:“不……不是说一切都免费吗?”
任鹏飞摊出一只手掌到他眼前,“是吗?你也记得我说过?有条子吗?有证据吗?有我的签字吗?”
李元斌的脸涨得通红。任鹏飞这种带有讽刺性的口吻,显然是针对他刚才顶嘴说的话。
任鹏飞又倒背着双手踱到大玻璃前,背对着李元斌说:“小李同学。我们还算是同行吧!应该很好沟通!做事总得先做人!嗯哼?!中国老话讲‘你不仁,我不义’——你要做小人,那么我……怎么可以继续做君子呢?无缘无故地退出耗费了我们大量心血的计划,并且计划的保密性也将因为你的退出不复存在——你怎么可以这么不懂事?!”任鹏飞的口气突然变得严厉起来。
沉默片刻。任鹏飞猛地转过身,紧盯着李元斌,“这不是你一个人的事!小伙子!不要把我们的好心当成了驴肝肺!你来这儿,是治病的,不是来耍把戏给我们看的!”接着他扭身拉开了病房的门,一只脚跨出去时,他回过头,几乎是一字一顿地说:“好、自、为、之!”
门被咣地关上了。李元斌的心也随着一震!然后下坠,无止境地下坠!
李元斌不可能知道,就在门关上的一瞬——任鹏飞也做出了一个决定——提前实施手术!对任鹏飞来说,周密的准备早已做好,只欠东风——一个order了就是。所以回到主任办公室后,他拔通了赖特的电话,汇报了刚才发生的事情。
赖特——那个金属音色的女高音在电话里赞许了任鹏飞的决定。“中国人讲夜长梦多,按你的决定去做吧,任!”
原本要后天进行的手术被提前到了明天!
李元斌被叮嘱全天不能离开病房。床头的牌子也换成了“一级护理”。韩虹还告诉他,过了晚八点,就不允许再进食。
一切都显得紧张而忙碌。韩虹在上午十点拿来了一张表格递给他,“谈话记录。要你签字的。看看吧。”
李元斌接过来,上面密密地写着几条:
病人:李元斌性别:男血型:o型
病床:1—a1住院号:169933年龄:18岁
疾病名称:原发性视网膜色素变性
本病目前以普通药物与手术、其他替代疗法尚无彻底治愈可能。但研究表明:干细胞移植疗法效果较优,故决定为患者施行视网膜干细胞移植术。术前、术中及术后均有可能出现下列情况,特向患者及家属说明:
1、目前医学上异体胚胎干细胞移植属前沿高端技术,发展并不成熟。手术有可能导致因所移植细胞无法正常分化、视网膜彻底摘除后出现完全失明。
2、目前医学上免疫问题未获彻底解决,即使移植上干细胞,亦可能因排斥反应失去移植物功能。
3、术中可能出现麻醉意外,周围神经损伤,吻合血管出血或血栓形成及各种并发症,必要时还要再次手术,乃至包括全眼摘除。
4、术中需输血,可能导致血源性疾病感染。术后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