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名:一世浮生两世安

番外 往事前尘,梦兮魂兮

    北境苦寒,常年都是大雪漫漫,萧萧寒风刮过,像冰冷锋刀。

    军营里生了火,有些许将士聚在那里,煮着热水热饭。他远离众人,寻了处僻静地处坐下,旋开皮袋银钮,烈酒入喉,有了热意,才觉爽快。

    不日便是庸关之战,是决战,是萧氏王朝和匈奴人的决战,也是他和匈奴将军赫巴鲁的决战。

    五岁那年,他父亲命丧北境沙场,死于赫巴鲁的刀下,此役,是国恨,也是家仇。

    可他还有忧,忧的是家中那个日日翘首盼他归家的侄儿,若他死,她可怎么办。

    “一笑万古春,一啼万古愁。”

    他闻声回首,却见宋邺自身后走近,紧挨着他坐下,那是他的生死兄弟,沙场之上,彼此救过彼此多少次,早已掰算不清。

    他轻声一笑,不解他的话。

    “坊间都传,林淮之侄,明眸皓齿,倾国倾城,笑,则万古而春,啼,则万古而愁。”宋邺笑呵呵的把话说完,接着就收到林淮一记不耐的目光,他很识相的迅速揭过,知他甚是看重这个小侄女儿,容不得旁人议论分毫。

    年前九月,她城门相送,他便知道会有些麻烦,如今,竟从京中传至了北境,声名太盛,于她而言,并非好事。

    宋邺想了想,还是拿胳膊肘撞撞他的胳膊:“你那个小侄女儿,如今也是谈婚论嫁的年纪,你这个做叔叔的,怎么就不见操心?”

    他的意图太明显,林淮一眼就看穿,只不耐烦的翻他一眼:“我们家的事,要你管。”

    “你若肯将她嫁我,那就要我管。”

    这话说的更直白了,林淮轻嗤一声,倒是笑了,只看着这个觊觎林晗的好兄弟,更直白:“她怕是看不上你。”

    宋邺倒不以为意:“有你在这里比着,她自然看不上我,可那又能如何,她能嫁你吗?”

    他垂眸,手里只来回摩挲着盛着烈酒的皮袋,这世间知他身世的,怕是只有他们叔侄二人。

    可他在朝为官,终究顶着名分……

    他尚且记得林家落难之时,兄长竟要将她活活掐死,为的,也是给她一个解脱。可他却舍不得,她才不过六岁。

    当时兄长声嘶力竭,说她此生,或勾栏瓦舍,苦楚一生,或流徙千里,终活不得。

    可纵使如此,他还是舍不得,终觉自己能护她周全。

    彼时他掩了她的耳朵,信誓旦旦:“若是勾栏瓦舍,我会替她赎身,娶她,若是流徙千里,我会伴她身旁,陪她。”

    兄长闻言却哭出了声,只说一句:“你这又是何必?”

    他生父乃是功勋将臣,若他道出实情,的确能得自在,可林氏于他,是十年养育之恩。

    ……

    初到边城那年,她便是一场大病。

    她自幼长于江南水乡,自然受不得这边城苦寒,病势之凶,几乎丧命,又因流徒身份,缺医少药,缺食少穿,不过好在,她活了过来,还能甜甜的唤他一句“小叔叔”。

    边城日子苦,他却不能让她一直这般的苦,也不能让林氏之冤永远陈埋边城,更不能让父亲骨魂永远游荡北境。

    十七岁那年,北境边乱,大量屯兵,流徙之人自然成为一大来源,他便是其中一员。

    或幸,或不幸,或舍,或不舍,这些都由不得他。

    当年,她才八岁,他还记得临行之际,实在担心她的安危,不得已竟走了那样一步。

    在那之前,他从未想过,有朝一日,自己也要迫不得已出卖色相,好央了人能偶尔看顾她。

    虽上不得台面,也不够光明磊落,他却从未后悔。

    战场厮杀,尸堆成山,血流成河,他也是因得那份牵挂,才能撑下。

    ……

    庸关大捷,赫巴鲁身死,他也受了重伤,军医建议静养,他却实在等不及见她,只奏呈陛下,二月归朝。

    为的是赶上初七,她的生辰。

    可临到京城,竟遇上刺杀。朝中自有人看不惯他,他心知肚明,只是新伤叠旧伤,他就不敢再去见她,面见圣上后,随口诌了个谎子,便回了城外西郊大营,也好静卧养伤。

    只是,他没想到,他没去见她,她却来了。

    府里来人报信时,她已经快到西郊大营,他只能匆匆穿衣束发,让人揭帘散去屋内药味,又焚了香,甚至为了掩饰,只留了帐内两盏灯烛,只盼她今日能粗心大意些,发现不了这些异常。

    小女儿的心思,总是能瞧出来。尤其他从戎多年,擅察人心。

    那份叔侄情谊是何时变了味道,他也辨不分明,或许是他每每归家时,看到那墙上一道道记日子用的划痕,又或者是,些许时候,自己望着她的背影,偶尔的失神。

    那夜,他让营中备了酒菜,本想和她好好过个生辰,奈何身上伤痛,最后实在熬忍不住,半哄半骗着灌了她几杯烈酒。

    他自己酒品好,醉了只睡,便想当然的以为诸人皆如此。本以为能将她灌醉哄睡,却没成想给自己惹了更大麻烦。

    醉了的林晗,只哭,嚷着要喝水,他便起身给她倒水,一杯又一杯,好不容易安稳些,他打算将她抱去床上睡,奈何起身之时,却被她死死拽住领角,再也不肯放开。

    掰她的手指,她便哭,大颗大颗的泪珠顺着眼角流,他便心疼,最后无奈,只好放任。可他背上有伤,躺也躺不得,只好侧着身子,卧在她的身边,看她抽噎着哭,他便疑她真醉假醉。

    可真醉如何,假醉如何,她不肯放,他又如何挣开?

    上次这么近的打量这张脸,还是她年幼之时,她生的面孔小小,是标致的美人脸,有挺翘的鼻梁,小鹿似的眼睛,面颊有两个小小的酒窝,一笑,便是醉人。

    他正看得出神,她却迷迷蒙蒙的睁开了眼睛。四目相对,他是短暂的愣怔,她却已经往前凑了凑,贴上他的脸颊,转而便是轻轻一吻。

    女孩子的唇,软而温润,他知她是真的醉了,所以才如此毫不掩饰的放肆行为,手勾上他的脖子,脸也埋进他的颈窝,靠近他的怀里,有温热的气息扑在耳畔,扰乱的是他的心神。

    林晗啊林晗,你小叔叔可是个血气方刚的男人……

    怀里是少女柔若无骨的身躯,眼下是她玲珑小巧的雪耳和白皙秀颀的玉颈,几乎将他喉咙里的水分悉数抽干殆尽。

    他无法,饶是她不乐意,他也不得不拨开她的手臂,匆匆去帐外吹冷风定神。

    ……

    次日临近天明,她尚且熟睡未醒,他便偷偷将备好的礼物搁到她的床头。虽说昨日已送了一份入府,但到底是些俗物,怕是讨不得她欢心。

    九连环,九连环,生生世世皆牵绊。

    只是落款的时候,他却犯了难,林淮,小叔叔,二者之间,如何来写?

    好似素日里掠地攻城,都没有这般的难。

    他思量许久,最后落笔,还是三个字觉得稳妥一些。

    ……

    她睡到晌午,他便在偏帐里躲到晌午,一是伤痛倦怠,二是怕自己分神。但见她乘车归去,心中却是别有一番滋味,涩涩,瑟瑟……

    如此忍耐了大半个时辰,还是不曾宁心,索性直接命人备马,管他什么叔侄名分。

    ……

    三山寺,姻缘寺,千里姻缘牵一线,携手白头共百年。

    他便是在那里看见的她的车驾。

    随行的人禀报,说她入寺烧香去了。

    他平素里不信这个,但说到姻缘,他倒想进去瞧一眼。可这一瞧,便瞧见她挂签在姻缘树上,手里还捏了根红绳,双手合十许过愿后,便要往外走。

    他只好出来,在寺外佯做等候,顺带打趣着她,看她匆匆忙忙将红绳藏起,还要嘴硬。

    他饶有兴致,随口胡诌几句,勾起她的醋意,得意满满。

    ……

    时年四月,陛下巡视西郊大营,与他闲谈之中,字字句句,意思分明。

    竟是要迎她入宫,册她为后。

    他乍闻此言,骤然心惊。

    陛下城府极深,纵然年轻,行事却老辣,朝堂之上,纵横捭阖,左右逢源,是以狠人。

    功高震主,又无牵绊于皇室,坊间流言早已是四起纷飞,损的是皇家威仪,伤的是君王颜面。

    陛下信他,却容不得。

    故而,他只有两条路走,或娶公主入府,或嫁林晗入宫。

    当然,若依君王之意,两者皆为,是为上上之选。

    他是头一次思绪如此纷乱。

    林晗曾问他,家、国、天下,于他而言,是什么?

    彼时他答,责任。

    她便垂眸,没有再说。但他知道,她还想问起江南。

    ……

    那夜,他连夜赶回。

    为的是问她一句,可愿同归?

    他心中知晓,为他之安好,她必然愿嫁君王。

    可他早已无家,她才是家。

    若她离去,他该当如何?

    也是那夜,他才知晓,为她,他早可以抛却国与天下,什么富贵王权,更是不在话下。

    只要她应允,他愿递呈辞官,同她归乡。

    ……

    可惜的是,彼时他只当君王不过是顾及颜面,收拢臣权,千算万算,却略了一个“情”字。

    他要带她走,陛下必然不愿。

    故而,有了西羌之乱。

    西羌乱的太蹊跷,平的太容易,他早已隐隐不安,待到察觉,为时已晚。

    京中密信,说的是他拥兵自立,意图谋反。接着他收到的,便是君王之信,寥寥几笔,只说他的祖籍生辰。

    是了,程淮所为,与林氏何干?

    君王有意保她,只要他拿性命来换。

    ……

    曾有人谏,他大可自立为君,挥师长安,那必然又是一番江山。

    可他不愿。

    生若浮萍,孤苦伶仃,只她,是他唯一的牵挂,舍不得,弃不下。

    是劫是缘,浮生皆嘘叹。

    犹记她言,一念为君好,一世因君安,莫空欢。

    垂首看姻缘,红绳系腕,相思扣,皆牵绊。

    ……

    因缘际会,三世流转。

    那年,细雨满天,醉里江南,青石小巷油纸伞。

    你不知,我在轮回的道路上走了多少年,只为今生,与你遇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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