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名:梦中不识路

第壹回

    没有人可以选择时代,安于乱世,最不简单。

    民国九年,秋。

    津北,泸泙湾码头,远航归来的巨轮正抛锚靠岸。泛着金光的残霞将落日的余晖照在船身上,历经海浪侵袭的船身上,投射出点点斑驳。

    约莫过了一刻钟,甲板徐徐放下。初春的天气依旧寒冷,不知从哪里飘来的黄叶,在空中打了几个转,扑落到甲板上。乘客从船舱里陆续走出,将甲板踩得一阵一阵。

    这是从法兰西游回来的船,除却结队的客商之外,还有三两独走的远游客,亦有谈笑着的青年学子勾肩搭背而出。

    阿琅立在车边翘首张望,一时半刻竟然没有认出自家的少爷来。只得铆足了劲地去辨认,才将将后觉原来那成群之中的高挑身影,便是了。

    少爷黑了。阿琅在心中想。

    一身正气打扮的青年剑眉凛冽,目光炯炯。他的头上扣着学生帽,手上提了黄皮箱,脚上是锃亮的皮靴,分外亮眼,已然同身边客商长袍马褂的打扮很不相称。

    候在岸口的各家小厮们在接到少爷小姐们后,欢喜着招呼人上车离去了。

    贺老弟,改日来盛京小聚,我做东。梳着三七油头的青年拍着胸脯说着客套话,继而扭头走进了轿车。

    二少爷总算来了。粗布短打的小厮接过男子手上的棕黄皮箱,点头行礼问好,开车门让少爷上车。

    贺铮廷拍拍少年健硕的臂膀,笑说,阿琅,长个儿不少。

    春去秋来三载,脚踏故土,却比当年离去时的脚步更加沉重。他明白重回故里的深意,是为贺家守一片天地,纵然他心有别念,但这却是他不得不肩负起的使命。

    车子绕过津北闹市,来到僻静的街巷,过了法兰西领事馆,便是贺府。

    津北九省,并潮州、宏川二地,皆是贺家的地界,虽有法佬盘踞,但贺府仍是一方独大,单单贺振荣强硬的做派足以让法佬在津北忌惮非常,进而两强互不相干,执一派牛耳。

    早有家仆立在府门外等候,见到铮廷的车来,急哄哄地跑去迎。

    贺家到了这一代,统共有四个子女,除却长姐铷兰早早出嫁,铮廷出洋深造,便还有铉廷钰兰这对双生子留在津北,读了外洋入资的学堂。如今合家人都巴巴地等着铮廷归家,也好在这乱世之中,得了一家团聚。

    津北贺家,名响中华,是为北华军阀之最强,无可轻撼。如今贺家当家人,便是有赫赫战绩的北军主帅贺振荣,虽已年逾五旬,然英姿不减当年。想津北九省,除却潮州、宏川二地是铮廷谋划打下,其余皆是他布谋攻打,实为猛将一员。

    然贺振荣在外虽威严谨慎,治军独有一方,但若是回到家中脱下一身军装,又是一位体贴的丈夫,慈爱的父亲,如今守一方天地,儿女成群,他自欢喜,说是后福。

    铮廷理好有些褶皱的衣襟,朝府内走去。

    贺府因地处北华,与俄国相近,这贺府便是照着外洋的风格修建,是一座好不气派的小洋楼,通体粉白,层高三楼。

    铮廷踏上楼前的高阶,缓步上楼。来至正厅拜会父母,铮廷又同姊妹兄弟一一问好。母亲双目噙泪,执着二儿子的手低头嘤嘤哭泣,叫铮廷劝阻也不是,不劝也不是,只好叫她哭上一阵,才好算数。

    玉梅。贺振荣上前安慰爱妻,拿绢帕拭去她脸上的泪花,说,莫再感伤,老二既然回来,不兴哭的。

    贺夫人对着铮廷说,本说是走两年,你如何要多留一年,叫我这为娘的,好生记挂。

    他何故未早归,因了是想在对的时间对的地点,再遇上一个人,那里没有战火,有的是满目云彩烟霞。

    铮廷虽说生长在北方,却一分不少地得来了母亲南方独有的细致婉约之面貌,生得风度翩翩,儒雅文质。

    贺家的男人倒个个皆如这般的,许是多受了贺夫人的教养,他们是身着军装显刚起,换上常服显雅气。

    未等铮廷回明母亲,铉廷笑呵呵地上前搭住兄长的肩膀,揶揄说,哥,怕是哪位西洋美人儿牵住了你的心肠,拽得你迟迟不肯归。

    去。铮廷扇去铉廷的长臂,又说,是等着我回来同你打一架罢。

    被我说中还不肯认,阿娘您看哥那样。铉廷偷乐地说。

    哥只管照着他打就是,铉廷哪里能打得过。钰兰上前抱住哥哥的手臂,撒娇说。

    叫谁名呢,你得叫三哥。铉廷拧着钰兰的小耳朵,又说,没大没小,学堂里的洋老师把你教坏哩。

    钰兰拍开铉廷的手,往铮廷身后躲,委屈说,谁叫你个头比我大先钻出阿娘肚皮呢,如若不然,可得我是姐呢。

    贺家上下向来偏疼最年幼的钰兰,贺夫人怪嗔说,同彦,就数你没个正经,你哥可是定了亲的人。

    阿娘,如今早已改朝换代了,不兴您那一套。钰兰撅着小嘴,又说,哥啊,得找个自己中意的。

    有你什么事儿。铮廷朝着小妹吐舌嬉笑,说,人都没长呢,成天竟瞎闹哄。

    铉廷!钰兰气得猛跺脚,双手叉腰,腮帮子鼓鼓的,向贺振荣撒娇,说,阿爸,您瞧他成天只知道训我,自个儿也不管管自个儿的事呢。

    贺振荣最受用女儿撒娇,连连呵斥铉廷,说,有这等闲情与妹妹在这个犟嘴,如何不上军中做个参谋去。

    铉廷一听这话,立时便蔫了,忙说,可别介啊,我这刚休假出来,正赶上哥回来,便让哥接管一阵罢,我保证再不欺负小妹了。只是他虽这般做了保证,等过去几日这话就又不算数了,该是要欺负的他是一样都不会落下。

    你这机灵劲,就会使唤人。贺夫人拧着铉廷胳膊,拽着铮廷的说,佯怒说,卓承回来是要在家陪一阵我的。

    阿娘这心偏的哟。铉廷在自己的左右胸膛上比划几下,惹得满厅的人都哄堂大笑,好不热闹。

    贺夫人拉着铮廷往沙发上坐下,贺大帅并大姐铷兰,三子铉廷,小女钰兰一齐落座。女佣端来清茶点心,大家慢吃点心,互相说道起话来。

    卓承啊,如今你二十有二,为娘想着早时替你结下的婚事。贺夫人语气温婉地说。

    铮廷听了这话,捧着茶碗的手一僵,将脸隐在茶盖后面,小啜一口,并不接话。

    贺夫人见状,复说,你杏姨的女娃,短你二年,这女孩儿啊我是一直记着的,喜欢得紧。

    阿娘,儿子并未考量过婚事,将将回,尚未成大业。铮廷放下茶盏,说道。

    贺家已然富甲一方,你阿爸打下来的江山,换你们两兄弟守着就是。贺夫人有些气急。

    铮廷沉下脸,忽而起身,说,津北九省,潮州宏川,贺家难道便于北华之地便足够了么,如今外洋人虎视眈眈,东夷人亦胃口洞开,西边有梁家蠢蠢欲动,江南方家屡屡生事,还有赤军骚动,如此多事之年,阿娘觉得儿子该如何替阿爸守。

    铮廷连日奔波身体已经很是疲乏,他不欲再做争辩,陷在婚事的就纠葛里,说到一声,儿子先行回屋去了。

    贺振荣对着夫人摆摆手示意她暂缓行事,不必着急这一时半刻。贺夫人虽然心急火燎,但亦没得法子,遂命长女前去劝慰,好再拿个主意。

    卓承。铷兰跟着铮廷进屋,笑意盈盈。

    姐,因了我,到让你和姐夫老远跑一趟,本不用如此操劳。铮廷把长姐迎到沙发上落座,他一向最敬重铷兰,不止因为长姐如母,更因为姐姐自小就对他极为疼爱,教导有方。铷兰足足长了铮廷十岁,在母亲的熏陶下,她很是大方得体淑婉气质,虽然受的是封建旧礼教,但贺家是新派,铷兰也算是在新旧并存的环境下长大,嫁到x家以后她更是勤俭持家,很受丈夫疼爱,日子过得也算舒坦。

    有三年未见了罢,姐也想你的甚,将将你姐夫北上托阿爸办事,凑巧赶上你回来。铷兰笑着说。

    嗯。铮廷自然知道铷兰为何而来,说,姐不必来托阿娘的话,婚事尚早。

    卓承,你是要推这婚期倒是无妨的,那女孩如今尚在法兰西未归,还是可以登上一阵子的。铷兰解释说。

    是么。铮廷点点头。

    但是,婚事是万万不可退的,那是阿娘一早结下的。铷兰蹙眉说。

    阿娘记着这桩婚事,一准他家不作数了呢。铮廷接过阿琅递来的茶水,润一润口,说,而且也没说指给哪个儿子。

    铷兰明白弟弟言中之意,同彦那会儿子可还没生呢。

    那,女孩生了?铮廷不慌不忙的问,见到铷兰摇了摇头,铮廷就说,如此不才是指腹为婚呢。

    明了给你的。铷兰笑弟弟的淘气。

    铮廷将茶盏中的茶水一饮而尽,茶是陈年旧茶,在泡开后微微有些发涩,他指着不远处的酒台,对阿琅说,将洋酒取来。

    铷兰肩弟弟这般执拗且没有被说动的样子,就说,都是在法兰西游学过的,不愁你没话可说。

    既然姐说她如今人尚在法兰西,那便等她回了,见了面,再说后话罢。铮廷也不想再驳斥长姐的好意相劝,只得含糊的先答应着。

    铷兰轻叹一口气,说,那你且好生歇着吧。铷兰扶着贴身丫头的手,摇着步子出门去了。离开前,她情绪万千地回头看着略显疲惫地弟弟,复见他坐姿散漫两眼放空之样,心中不免感伤疼惜,然生在贺家,家族命运终归是无法逃开的,不论是铮廷,抑或是铉廷,肩上即将背负的担子,都实在太多太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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