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名:猎梦人

第 1 部分阅读

    【mhkg7936】整理

    猎梦人塞尔日 布鲁梭罗〖法〗

    目录

    猎梦人-00-〖目录〗

    猎梦人-01-〖深水劫匪〗

    猎梦人-02-〖界面零点,平静的假象〗

    猎梦人-03-〖次日 忧伤的探访〗

    猎梦人-04-〖下午 漫步迷宫〗

    猎梦人-05-〖后几日 梦幻面粉〗

    猎梦人-06-〖没有来信的一天〗

    猎梦人-07-〖光阴荏苒 梦游贼与夜行盗〗

    猎梦人-08-〖福乐广场上的坏消息〗

    猎梦人-09-〖秘密冰葬〗

    猎梦人-10-〖梦的召唤〗

    猎梦人-11-〖重归海底〗

    猎梦人-12-〖远方的面孔〗

    猎梦人-13-〖康斯达特之战〗

    猎梦人-14-〖木筏与水母〗

    猎梦人-15-〖越狱〗

    猎梦人-16-〖流亡〗

    猎梦人-17-〖深海之春〗

    〖深水劫匪〗

    那辆狭长的、光可鉴人的黑色轿车停靠在人行道旁,仿佛一只湿漉漉的巨型橡胶水蛭,紧贴在大楼脚下,吮吸着外墙的血,慢悠悠地将灌注在楼房那粉色大理石中的营养流质喝个精光……这栋房子会因此而枯萎衰败吗?大卫稍稍动弹了一下,想检查金属车门有没有变软。但在最后一刻,他停住了。切不可根据瞬间的印象便陡生幻觉,这是基本规则。如果不顾规则,幻象很快就会根深蒂固,并以惊人的速度疯狂繁殖,好比热带地区的植物,刚被砍断又会重新长出,惨遭砍伐的茎梗断口处汁液仍在流淌,然而一眨眼间便可再获新生……

    这是一辆狭长的、光可鉴人的黑色轿车,像一头埋伏的角鲨。车灯仿佛一双凝固不动、令人心悸的眼睛,镀铬的保险杠像一排巨齿,能将任何猎物嚼得粉碎。随着幻象不断成形,大卫感觉到车身的结构在悄然变化。驾驶室散发出一股鱼腥味,层层鳞片逐渐覆盖了座椅的皮革表面。空气中弥漫着海藻的气息,路边的排水沟里泡沫翻腾……

    “这是稳定性的问题,”那迪娅头也不回地低声说,“你太紧张了。”鱼腥味开始变得臭不可闻。大卫斜靠在车门上。看到汽车的行李箱和侧翼正在蜕变,渐渐呈现出尾鳍的形状。倘若你伸手触碰车身,它的金属外壳上瞬间就会耸起锋利而细密的鳞片。

    “真蠢,”年轻人强迫自己这么想,“这辆车哪像什么鲨鱼,一点儿也不像。”他不得不迅速镇定下来,因为此时连街道的景致也伴随着汽车的变异全然改观了:博物馆雄伟的正门愈发像是海岸的白垩峭壁,而进门旋梯两侧的厚重雕像则越来越形同潜伏的暗礁。澳洲沿着街沟上行,汩汩作响,羞涩地轻舔着两岸低矮的台阶。大卫眨了眨眼,面前的大理石旋梯正缓缓地解体,台阶不断塌陷,变得像沙一般浓稠,随后逐渐融化。满月当空,在苍白的月光照耀下,一片雪白的小沙滩悄然铺开。

    “调整你的稳定度。”那迪娅重复了一遍,嗓音依旧嘶哑,永远都像蒙着一层东西似的。大卫费了好大力气才转过身来。那迪娅将一头红发藏在小流氓式样的鸭舌帽下面,皮夹克衫的领子竖着,一副男孩子的打扮,唯有两片微微撅起、老带着些许倦意的丰唇在不经意间透露了她的性别。“别尽干蠢事,”她气咻咻地嘟囔着,“再过两分钟我可就化身为美人鱼了。哎呀,双脚怎么没感觉了……”她尽力微笑,然而玩笑中却流露出一丝恐惧。她瞥了大卫一眼,目光迷离。“你今晚怎么了?这次行动不是小菜一碟吗?”

    年轻人动了动舌头,却吐不出一个字。一旦汽车变为鲨鱼,他俩将身陷鱼腹,难保不会溶化于胃液中,沦为这头肉食动物的美餐。“一辆汽车,”他机械地念叨着,“不过是辆汽车。”为了说服自己,他甚至开始复述说明书上所列的技术参数:市内及公路行驶油耗,最高时速,还有……

    蓦地,所有鳞片都退缩回去,行李箱也由鱼鳍状恢复到原貌——呈现在眼前的是一辆汽车,一辆很棒的低身旧跑车,如风驰电掣般驶过路面时,动作像进攻的鲨鱼一样流畅自如……不!怎么又来了!

    他再度将注意力投向街道,夜深人静,马路上冷冷清清。博物馆门前的雕像在道旁站岗,这些哨兵显然遭到了疲惫的侵蚀,早已凝固为化石。博物馆的外墙由白色大理石砌成,这使路灯的光芒更显得刺眼。珠宝店位于广场的另一侧,小店豪华富丽,橱窗玻璃厚达几厘米,足以抵御任何爆炸。大卫把手伸进皮外套的口袋,掏出一块上过浆的大手帕,擦了擦潮湿的掌心,几个数字在不断闪烁着:深度/1000米。一千米够了,看来此次行动极有胜算。如他所料,他大概不能潜得更深,至少今晚不行,因为他太轻,跃入水中时用力不够,所以脚尖没有穿上铅鞋般的坠感,而唯有伴随这种感觉才能潜入令人眩晕的神秘海渊。不过,一千米也算不错了。他不由自主地靠向挡风玻璃眺望天空,满以为能从那儿看见气泡冉冉升起。

    “你还去吗?”那迪娅忧心忡忡地问道。他点了点头。深度表显示的数据已是998米,这意味着他开始上浮了。事不宜迟,得立即动手。“快吃一粒协调丸。”年轻女人一边建议,一边伸手递给他一支灰色的,没有任何标识的铜皮药管。大卫拨出塞子,一枚蓝色药片落入掌心。他吞下药片。“记住,”那迪娅柔声告诫,“不能超过三粒。”

    他并未回答,服药计量他很清楚。他吸了口气,拿起后座上的金属手提箱开门而出。他不是从什么大鱼的嘴里出来的,因为汽车早已恢复原貌。当那迪娅溜到方向盘一旁时,正横穿过广场的大卫,使劲用鞋扣击地面,期望听到清脆响亮的咔哒声。可这声音转瞬即逝,暴露出他周遭的世界是何等脆弱——这是上浮的直接后果,随着他逐渐接近界面,声响会越来越模糊,花瓶会悄无声息地摔碎,就连最可怖的爆炸也不过声如喷嚏……他不无担忧地瞅了眼深度表:997米。上浮虽慢,却已无可挽回。他明显地感觉到了深潜时的各种症状:小腿神经紧张;由于眼球过于干涩,上下眼睑只能痛苦的触碰;双手潮漉漉的,想拿到被子表面擦一擦……

    铁制的鞋掌敲打着路面,发出的却像远处摇铃传来的依稀回音。他心里一度冒出个念头,想挥拳猛击金属手提箱中央鼓起的部分,但最后他还是放弃了,并非怕惹人注意,而是因为怕听到的仅仅是一种含讥带讽、扰人心神的微弱声响。他又一次抬起头,凝望天空,凝望界面……明月高悬,皎洁的银盘在夜幕中勾勒得格外清晰。有一次,他在离月亮不远的地方发现了一艘抛锚船舶的外壳……还有鱼,鱼群在他头顶、在楼房和烟囱之间游弋。

    真不该想这些事情,这只会令上浮加速。他朝珠宝店迈出了坚定的一步,只见黑暗中,橱窗里的珠宝散发出青绿的光芒。珍珠、皇冠陈列在防弹玻璃板后,看上去仿佛深陷在淤泥之中。大卫眨了眨眼。不,那不是淤泥,而是垫子,绿色天鹅绒垫子。不管怎样,服下的协调丸很快便会起作用,要行动就必须抓住这转瞬即逝的良机。他向通往闸室的那道门走去。

    通常顾客在被允许跨入店铺之前,都得在闸室停留一阵。一进入这狭窄的小房间,就会有一名观相师透过玻璃将你从头至脚打量一番,根据预先制定的各项指标判别你的“财富表征”。如果你穿一双高档皮鞋,可却令人遗憾地有些太新,那仅凭这一点人家就能将你拒之店外;同样,如果你佩戴的珠宝或钻石成色不足,你也注定会吃闭门粒?u馐保?慊崽?酵u?惶ㄐ±┮羝鞑シ诺纳?鳎骸昂鼙?福?壬???谀?笕氡镜辏?∥颐俏薹ㄌ峁┠??苤Ц兜纳唐贰!笔芰苏夥?呷瑁?悴坏貌换伊锪锏卮咏锹淅锉磺宄?龀。?虻阑馗??拖翊咏】祷?逯信懦龅哪岩韵??牟性?谎??br />

    大卫在口袋里搜寻着那把有着复杂锯齿的粗大钥匙,用来打开第一道门锁。当初他们没费多少工夫就把它搞到手了,因为跨过闸室的门槛并不等于进入店铺——而一旦步入闸室,便开始动真格的了。他将钥匙伸进星形的锁孔,只听“叮当”一声平滑的脆响,一束微光照亮了锃亮的金属框架。大卫伸手推门,他的指纹印在门玻璃上,呈现出一张张微笑的小面孔,就像一幅幅非常贴近他相貌的漫画。每一根手指的指尖仿佛都在扮演橡皮图章的角色,它们的任务就是给行政文件盖章。他望着自己的右手,一番辨认后,发现食指指端有幅凹版画,原原本本地展示出他的肖像,这幅版画占据了指纹所在的那块皮肤。他耸了耸肩,心想这没什么大不了,只是自己内心负罪感最朴素的流露罢了——即使在接下来的几分钟内,额上渗出的汗珠会晶亮如雨,就像两个月前的那次一样,他也绝不能就此罢手。一切都在他意料之中。记得上次潜入时,他的手指所碰之处也留下了黑色的墨迹——他自己的姓名和地址。他一走进闸室,大门便向他自动关闭,这时只要出半点差错,他就会被囚禁于此,插翅难逃,因为闸室另有一项功用,那就是截断劫匪的退路。这间由牢不可破的铁笼形成的囚室,隐隐透出令人厌恶的监狱味道。

    大卫手持同一把钥匙撬开左面墙壁上那块显眼的标牌,暴露在他眼前的是一块磨砂玻璃和一个即刻变亮的瞄准孔。他知道这是两个用于识别掌肌和视网膜的超敏感探测器,程序编制完毕后就能辨认出店主的右手和左眼。只要发现外来者与预制图样不符,店里装配的所有报警器就会立即启动,并在胆敢靠近探测器的入侵者面前锁死闸室的大门。大卫将金属手提箱放在地上,松开锁扣,掀开盖子。关键时刻到了,他不得不压制着内心的厌恶感,打开血迹斑斑的毛巾,里面包着从珠宝店店主身上砍下的一只手。那迪娅干得相当漂亮,将她当年担任军队护士的本领展现得淋漓尽致。她是从手腕处下刀的,没有借助截肢锯就顺利完成了关节离断,而那把锯子她一直好好地放在箱里。“这样倒好些,”她总是念叨,“可以给他留下比较干净的残肢,免得今后受骨痛的折磨。”如果有时间的话,出于职业道德她可能还会为受害者缝合断手呢,大卫对这点深信不疑。至于他,他从来不在手术现场旁观。他会溜到隔壁房间,点燃一支雪茄,尽力不去注意手术器具发出的金属碰撞声。那迪娅总是在给病人实施麻醉后做手术……她身穿白大褂,仿佛是在某家医院里郑重其事地操刀,手法灵巧得令人咋舌,速度之快抵得上两三个持证上岗的外科医生一齐上阵。她工作起来滴汗不出,而大卫哪怕听到解剖刀敲击不锈钢盆边的声音也会冒出一身冷汗……

    那快四四方方的磨砂玻璃闪耀着眩目的白光,这意味着必须尽快完成身份鉴定程序的第一阶段。假如过了三十秒钟,手还没放上玻璃表面的话,总报警器就会拉响。大卫好不容易战胜了厌恶感,抓起那只手黏糊糊的残端,将手掌紧贴在读取器上。断手撞在玻璃上,声音软塌塌的,犹如一只撞上窗户的鸟。机器在存储数据时发出嗡嗡的鸣响,紧接着视网膜鉴定瞄准孔开始闪烁,显得极不耐烦。那迪娅在一小时之前小心翼翼地摘除了店主的左眼,将它保存在一个短颈瓶底部,此时大卫用空着的另一只手拔掉瓶塞。他暗自咒骂。冻胶状的眼球滑落到他的指尖。他不敢挤压它,怕它突然爆裂。倘若操作稍有失误,他就会沦为囚徒,只能在闸室里坐以待毙,乖乖等候警察的到来。他一边在心里默默读秒,一边费力地捉住剜下的眼球,将它缓缓举起,直到镜头的高度。他知道让这东西朝正确的方向,更何况那迪娅曾不厌其烦地叫他多次重复这一动作,还把器官后部的基准点也指给他看过,以防他颠倒方位,可当他将眼球放置在黑橡胶制的瞄准孔中央时,手指还是止不住地颤抖。机器又开始低低呜咽,接着液压活塞发出“咝”的一声,店门打开了。

    大卫收起用过的器官,把它们搁在箱底一块脏兮兮的手巾上,步入店铺。他感到双腿乏力,举步维艰,此时的他只想灌一杯洒下肚,甚至不惜付出任何代价。这次开门的行动进展顺利,可谓天衣无缝,没出任何纰漏。欣喜之际,他全然忘记了查看深度表。在药片的作用下,他的嘴唇浮肿起来,舌头下面也变得麻木了。为了检验药效,他拿起粗大的钥匙,对着首饰陈列盒上的玻璃一阵猛敲。这一次震动发出清脆的当当声,既没有变弱,也没有颤抖。有时声音会像运转太慢的磁带一样,没完没了地拖着颤音,通常说来,这表明情况不妙。他又敲了下玻璃,“叮咚!”这干净利落的响声令他陶醉,证明他周边的世界是多么牢不可破。他横穿过店铺,根本没看那些陈列的珠宝。他要找的是藏在保险箱底部、不为买家所知的东西。这同样是一条必须无条件遵守的基本规则。

    保险箱是一口粗笨老旧、箱门中央带一个大旋钮的黑箱子。总是这口箱子。店铺可以改换,但箱子从来不变。这讨厌的立方体敲起来闷声不响,凭你用什么起重机,也休想把它提起来或是挪动一厘米。真是一口堪称典范的保险箱……穿过几个展厅之后,他来到一扇门前,门上的铜牌写着“内部重地”。用刚才的钥匙就能使门转动。门开了,映入眼帘的是一间客厅,房里挂着沉重的红色帷幔,四处堆满青铜器和雕塑。保险箱占据了房间的最隐蔽处,犹如一扇厚重的黑门,守护着某个戒备森严的城堡。大卫从自己的箱子里取出听诊器,放在箱门上倾听。从旋钮里传出的轻微爆音一经窃听器便增大了许多。大卫聚精会神地听着那“嗞嗞”的响声,像音乐家一样细心地捕捉每个音符。突然,一些不合时宜的画面浮现在他脑际,他想象自己正在一间医务室里,脑袋贴着一个肥胖症病人的腹部。保险箱像是在回应他的幻想似的,猛地打了个嗝,害得听诊器的膜片痛苦地颤抖了好一阵。“够了。”大卫心想,似乎单凭这句天真的魔咒,一切都会恢复正常。然而这时,一颗硕大肥胖的心脏开始在箱门下跳动,它发出可怖、骇人的巨响,完全掩盖了旋钮叮叮当当的声音。接着,听见保险箱开始说:33……33……33……节奏像时钟一样机械而规律,永不休止。大卫从耳朵里拔下听诊器,又吞了一粒协调丸。他浑身汗涔涔的,腋窝里的汗珠一串接一串地淌个不停。

    大卫想起上衣口袋里放了一袋现实粉。他可以把药粉撒在办公室的玻璃托盘里,用鼻子吸入,只要一眨眼工夫就成,不过,尽管现实粉能阻止梦境衍生物的蔓延,却会加速上浮,这是一个不容忽视的副作用。他摸了摸药粉袋,犹豫不决。服用过多的现实粉会使他脱离目前完成撬锁任务的大好环境,他可不想这样。最好还是将精力集中到既定目标上,在干扰心智的幻象衍生物中杀出一条路来。

    他的注意力回到保险箱上,又开始了听诊。透过听诊器敏感的鼓膜传出了近似胃囊咕噜噜的声音,他竖起了耳朵,尽力捕捉旋钮转动时发出的微弱声响。咔嚓……咔嚓……啪……箱闩念念有词。“你没戏啦!”齿轮齐声回答。“收起你的假首饰滚蛋吧!”铁甲也在帮腔。它们有节奏地唱着,并创造无穷的变化来点缀单调的歌词,歌声和谐地交织融汇在一起,犹如一出留有怪诞金属余味的歌剧。旋钮发出的每一声脆响都是一个崭新的音符,整个钢铁合唱团都会随声附和。大卫退缩了,脸上汗渍斑斑。他掏出那块上过浆的手帕擦了擦额头和手掌。突然,从办公室传来“嘎吱”一声响,他猛地转过身来,心里忐忑不安。结果发现店主的那只手从手提箱里逃了出来。只见它握着一只钢笔,在家具表面的吸墨纸上来回攀爬,写出几个歪歪扭扭的大字:可怜的朋友,今晚您休想得逞。趁警察还没包围我的店,快滚吧……剜下的那只眼眼浮在空中,审视着满屋的青铜器和雕像,它不时俯冲下来,静静地悬在账本上空,仿佛一架造型独特的直升机。大卫的前额紧贴着保险箱冰冷的铁门。他不能退却,这不过是小菜一碟,那迪娅是这么说的。况且,两手空空地回去也万万行不通,这几周以来,他已经三次潜入梦境却一无所获。如果老这么背运的话,人家很快就会谴责他没本事。人们甚至可能声称他能力尽失。“我正在上浮。”他心想,一阵恐惧渗入他的骨髓。“是的,没错,我们在上升,”那只断手在吸墨纸上狂走疾书,“六层:女士内衣、丝织品……七层:儿童用品……”大卫发疯似的紧紧抓住旋钮。保险箱门高声地喘着粗气。“您的手冻麻木了,医生!”锁孔在冷笑。“我不够沉,”年轻人绝望地想着,“我正飞速地上浮,有种脚不沾地的感觉。口袋里满是气泡。”仿佛与最后这一闪念遥相响应似的,一只沉甸甸的晶质墨水瓶从办公室上升起,在书本和挂钟间缓慢飘移。这一失重现象意味着他所在的这片区域正逐渐丧失其原始密度。周遭的物体变得像混凝纸浆做的一样空心易碎。紧接着,一本全皮面精装的大部头书籍也腾空而起,与墨水瓶会合。保险箱内部的组件却悄无声息。大卫轻抚着箱门,感觉金属的构造同样也发生了变化,令人联想到介于陶土和灰泥之间的某种物质。“机不可失,”年轻人给自己下令,“你他妈的在等什么呢?”他攥紧了拳头,肘向后收,随即使出浑身力气冲保险箱一顿猛击,活像一个誓将巨人拉下马的侏儒。孰料在他的重拳之下,铁制的箱门居然如同贝壳般不堪一击,只听“噼啪”一声响,箱门被砸破了!他一个趔趄倒在铁柜上,连胳膊带肩膀全栽进了箱子里。他的手指在几层隔板间乱抓一气,打翻了好几个装满示雕琢的零散宝石的袋子,弄得嘎吱嘎吱响。每次抢劫他都会碰上袋子,心理学家说这不是好事。外形经过加工的东西更值钱些,而袋子则表明虏获的物品价值不高——虽说如此,他还是将其席卷而去。

    他的心脏狂跳不止。左臂的血管疼痛难忍,一粒偏偏生在手腕脉搏处的顽固水疱随着脉动一起一伏。他靠着办公桌大口喘气。在梦魇面前他必须保持冷静,否则无论处于哪个减压阶段,他都将被逐出梦境。他调节了一下自己的呼吸。一旦向梦魇屈服,极度的焦虑便会导致猝醒——那是因为他的意识要设法逃离这些骇人的景象,仓惶回到现实。倘若不小心,他就会跃上空中,从衣服和鞋子里挣脱出来;他会撞裂天花板,仿佛箭芒横钻黏土块般穿越一栋栋大楼……他曾有过一两次这样的经历,真是刻骨铭心的惨痛记忆啊。当时,他忽然感觉自己变成了大炮飞人,朝一些最可怕的障碍物猛冲过去:什么墙壁、地板、天花板、屋顶,还有梁柱……每一次他都深信,再来一次撞击自己的头颅准会爆炸,虽说这种事并未发生,但穿过几栋黏糊糊的大楼这一体验本身就十足令人憎厌。当梦骤然停止时,一切事物的结构都会松散下来,最硬的那些物质蜕变为灵媒外质(灵媒在通灵的恍惚状态中产生的一种黏性体外物质。——译者注),其稠度近似于肉冻或是生鸡蛋的蛋清。如果不得不从这片肮脏的地方开辟出一条路来,为了有助于上升,身体姿势要保持流线型,而且尤其要紧闭双唇,以免误吞下正在腐烂的梦形成的冻胶状物质。

    梦魇往往丝毫不考虑任务的紧迫需要就把你驱出梦境,以猝然的方式让你摆脱刺激,导致你最终两手空空。每当出现这种情形,由于上升速度太快,你根本没办法牢牢抓住战利品。在压力冲击下,成袋的宝石、一沓沓钞票,还有一件件首饰注定会挣脱你的怀抱,消失无踪。你的衣服裂成丝丝缕缕,饱受折磨的关节甚至令你产生被五马分尸的惨痛幻觉……继而你将感到水流在身体上的摩擦,起初像柔丝掠过般惬意,但随着速度加快,你会越来越痛苦不堪。最后,你全身绯红地从沉睡中醒来,好像让砂纸磨过似的,一片片肉裸露在外,上面还留有摩擦后出现的几大块红斑。

    大卫迫使自己尽可能缓慢地呼吸。他一面紧紧搂住装满钻石的口袋,一面在黑暗中摸索了一阵,从药管里又倒出一粒协调丸来,三粒,已经达到最大剂量了。一旦过量,他可能遭遇深潜员行话中常提到的“灌铅效应”。这是一种极度的重力,使一切动作都变得迟缓,还会令你不得不盘算成千上万次才敢稍有举动。起初大卫曾经犯过一两次这样的错误,结果强迫性的测算癖使他完全陷入了瘫痪状态。刚坐上椅子,一种狂热的欲望便在瞬间攫住了他,逼着他马不停蹄地测算座垫对其身体重量的阻力,紧接着他得确立支配他从椅子走到门口这一直线运动的方程式。随后,他又开始如痴如狂地计算自己的手指对每平方厘米的瓷片所施加的压力。最后他彻底沉溺于估量房间的周长、体积及其材料强度。就在醒来的瞬间,他还正投入新一轮的运算呢:准备尽量精准地算出需要几年、或者几个世纪的雨水侵蚀,墙壁才会磨损得跟香烟纸一样薄……头脑“灌铅”是很恐怖的事。这一心理诱惑会将你掷入数学公式和方程式的无底深渊。三粒,确实不能再多了,除非你想让自己的大脑变成一台着魔的袖珍电子计算器。

    他的心跳差不多算正常。裂开的保险箱没再出声,唯有砍下的那只手还在吸墨纸上继续蹦嘣跳跳。忽然,它朝大卫猛扑过来,想抓住他的脸,看那架势还想剜他的眼。年轻人挥臂将其赶走,从办公室夺路而逃,等快到闸室的时候才想起他还得利用这些残余器官来打开防弹铁门。他用目光搜寻着藏有透视读取器的金属箱所在的位置。如果想从珠宝店脱身,就得重施确保他潜入店内的那套伎俩——正因为如此,他需要从被麻醉的珠宝商身上切除的那些器官。他脑海中猛地闪现出一幅画面:珠宝商仰头倒在钉了皮的理发椅上(这不过是富人一时的心血来潮),胳膊奇怪地短了一截,上面盖着块毛巾,眼眶里纱布做的止血板球就像一个放错了地方的塞子……“他没什么感觉,”那迪娅说过,“我留下了服药说明书,等他醒来就能看到,另外还有一管止痛片。”可此刻那只手在哪儿?还有眼睛呢?

    大卫往回走了几步。那只断手正像一头怒冲冲的野兽般抓扯着吸墨纸,扬起一团粉色的灰尘。那只眼睛则高悬空中,在吊灯的水晶坠子之间飘荡。“给我过来!”年轻人傻乎乎地下令,向前迈了一步。话音刚落,断手便从办公桌上一跃而起,连跑带跳地躲进了五斗橱。大卫试着爬上椅子去逮眼睛,可那家伙却紧贴着天花板飞,偏偏让人够不着。年轻人重试了一次,但椅子腿突然变软了,椅子在他身体的重压下轰然坍塌,把他抛到地上。他的颈背撞上了办公桌的一角,不过却没有任何痛感,因为此时连家具的硬度也已经与松糕无异。解体正不断加剧,他看了下深度表,荧光刻度盘上显示的深度为500米。他无论如何都得冲出去,这是一项无法逃避的任务。如果醒来时还没来得及脱身的话,战利品将离他而去,他只能一无所获地浮出水面。就在这时,他背后的玻璃橱窗被人狠砸了几下,震颤起来。他不胜烦躁地转过身:原来是那迪娅在用双拳敲打硬邦邦的玻璃,想引起他的注意。“我没法出来,”他很夸张地扯动着嘴,以便她能通过口形猜到他的话,“我把手和眼睛弄丢了。”年轻女人撮拢嘴唇,在玻璃上呵着气,反写了一行字。她颠倒了若干字母,然而大卫很快破译出了意思:对你已经无所谓了。梦在崩塌。你能出来。你比我强。

    大卫本能地摸了下自己。她说得没错,潜梦者的密度总是比他所在的梦境要大一些。别看当梦境状态良好时,这点差别起不了什么作用,可一旦崩溃的时刻降临,便能利用这一优势。

    “你能行的,”那迪娅在橱窗另一边嘶喊,“你比眼前的障碍物坚实!快!”

    大卫匆匆摆出架势,准备一头撞上玻璃墙。可万一受伤呢?恐惧令他刹时停住了。有一瞬间,他眼前浮现出一幕惨象:脸被玻璃碎片划破,颈动脉也被切断。不,他过不去,那些碎片像尖刀一般锋利,就这样冲过去无异于飞蛾扑火、自寻死路。他……

    突然,报警器的一声长啸吓得他魂飞魄散。一定是珠宝商的手把它摁响的。有一个按钮藏在抽屉深处,直接连通最近的警察局,要报警只需按一下那个钮就行。警报器“哞哞”地叫着,像一头倍受折磨的奶牛,或是一艘起航的船舶。大卫闭上双眼。他又一次感到了大海的气息,脚陷在松软的沙滩里,手里捏了一把卵石……不!什么乱七八糟的,不是卵石,是天然宝石。是未经雕琢的钻石。

    那迪娅疯狂地用拳头砸着橱窗,把他带回现实。年轻女人丨乳丨白色的脸颊上汗光点点,一绺红棕色的头发从鸭舌帽下钻了出来,仿佛一道划过额头的血痕。大卫后退两步,估量这橱窗以及门梃能有多坚硬。乍一看,这一切都像铜墙铁壁,甚至一辆全速驶来的卡车也别想撞出半条缝隙。可这不过是幻象罢了,此刻距离界面已经很近,要论物质性,梦幻世界根本无法与做梦者抗衡。只要猛地一冲橱窗就会破裂,跟刚刚爆开的那个保险箱没什么两样……话是这么说,但他服用了协调丸。在药力作用下,防弹玻璃的硬度不会增强吗?那样的话,他岂不是要迎险而上?那迪娅仍在叫喊着,而他满耳朵里都是报警器的嘈杂声,全然听她不见。他伸脚冲沙发狠踢过去,结果沙发像水母一样收缩了一下。陈列的珠宝焕发着油光,那些珍珠犹如一块块榛子大的黄油,因禁不住酷热而溶化。这一次不能再拖了。大卫把装宝石的几个口袋搂在怀中,绷紧全身肌肉,一头扎进橱窗,从一排首饰盒上空滑翔而过。在现实生活中,即使他真能完成这项壮举,恐怕日后也得接受运动功能治疗;然而在梦境里,他很少会体力不支。他的身体好比一台运转良好、忠心耿耿的机器,几乎总是值得依赖……

    就在他的头颅撞上玻璃表面的那一瞬间,防弹橱窗爆裂了。玻璃碎片谈不上锋利,如同瀑布般泻在人行道上,悄然无声。大卫一直滚到那迪娅跟前,头发上沾了一层晶状粉屑。他吐出满嘴的玻璃渣,发现口里残留着薄荷的余味,也许因为那玻璃是绿色的缘故。

    那迪娅搀扶他站起来,一把将他拉进汽车。他几乎感觉不到年轻女人的手放在他的臂肌上。他心里想的是汽车能否承受他的体重,他们会不会一屁股坐在马路上。由于周遭物体的密度跟自己相去甚远,什么事都有可能发生。“你动作慢腾腾的,”那迪娅抱怨道,“是不是把药丸全吃了?”“——是的。”他一面承认,一面小心翼翼地坐上客座。

    每次逃跑都由那迪娅开车,鉴于处于苏醒阶段的潜梦者身体密度太大,他深怕一弯手指就会把档把捏变形。

    就在年轻女人点火启动汽车时,从街道另一端冒出了旋闪的红色警灯。“是警察!”她的声音近乎失真。大卫在座椅上蜷缩成一团,丝毫不敢轻举妄动,唯恐汽车轮胎爆裂。值得庆幸的是,这辆车还能坚持,车上的金属尚未现出预示即将猝醒的明胶状。

    “他们咬住咱们了。”那迪娅开车扎进一条窄巷,发动机转速一路飙升。每逢转弯轮胎都会软塌一次,而车内则弥漫着一股烧焦的橡胶味道。

    “时间紧了点,”红棕色头发的女人喃喃道,“看你在那儿磨磨蹭蹭,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我担心得要死。要是我陪着你去就好了。”

    “那可不行,你不是不知道,”大卫一只手搁在她的大腿上,轻声答道,“行动程序是不容更改的。我只能单干。”

    “就是因为这样事情才越来越难办。你的负罪感加深了。其实你心里隐隐地希望失败,希望两手空空地回来。”

    “不,不是的。”

    “得了吧!”

    后面有人冲他们开枪。密集的子弹呼啸着飞过来,仿佛倾盆泻下的冰雹一般狠狠砸在身上。

    “没事的,”那迪娅松了口气,“这里到底有多深?”

    “200米。”大卫答道。眼看就要梦醒了。

    “在上界你可得小心哪,”年轻女人在他耳旁轻声叮咛,“我是说在现实世界。在这儿你总能安然脱身,可是在那边……每次你离开我都担惊受怕的。你什么时候再下来呢?”

    “不知道。如果我身体状态好的话,一周内吧。”

    “这么久。你不在的时候我老是不停地想,想上界会有多少危险在等着你:什么疾病、事故,还有撞翻人的汽车。那个世界看上去好可怕。”

    “的确很可怕。”大卫表示赞同。突然,一阵弹雨袭来,挡风玻璃顿时碎片横飞。那迪娅用一只手打开手套盒,掏出藏在里面的手榴弹,用牙咬掉保险销,从敞开的车窗掷了出去。

    “我最怕的就是生病。”她接上刚才的话头,“有种病……你怎么称呼来着?是流感吧?”

    手榴弹爆炸了,警车被整个掀了起来,然后重重跌落在地,最后横在路中央,在熊熊火光中喷射出滚滚浓烟。

    “流感没什么大不了。”大卫纠正道,“除非人上了年纪,你不用担心这个。”

    他从她肩上望过去,只见那几个警察正费尽力气地挣扎着从烧得面目全非的车里爬出来。他们疯狂地挥舞双臂,在漆黑的夜里奔跑,活像团团烈焰,唯有嘴巴显得跟黑洞一样。

    “就算待在家里你也有可能送命。”那迪娅接着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