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名:猎梦人

第 2 部分阅读

    “万一你洗澡的时候不小心踩上香皂,滑倒了,一头撞到浴缸边缘,砸坏了脑袋怎么办?答应我,洗澡不要太勤,好吗?我不在乎你身上脏。在梦里是闻不到气味的。”

    没人再继续追赶他们了,那迪娅依然踏足油门向前行驶直到出城。“我们成功了。”她向大卫转过身,脸上挂着她那永恒不变的忧伤的微笑。

    “不过是小菜一碟,”年轻人道,“下次必须干得更好。咱们不能老这么继续下去呀。”

    “你别听信上界那些人的煽动。”红棕色头发的女人颇不以为然,“要潜到千米以下,必须保持充沛的体力,太棘手的事儿别去干。瞧,今晚要不是我在……”

    汽车行驶在一片交区的荒地上,远处的地平线清晰地映衬出无数莫可名状的阴影,它们充斥于天地间,仿佛用胶合板剪裁而成的背景。那迪娅刹住车。他们总算躲过了警方的追捕。“若尔果会来接我,”她悄声说道,“就算警察发现了这辆车,也不可能查到我们。这是我今早才偷来的。”

    大卫打开车门,走了下来。他觉得地面实在太松软了,简直跟凝胶差不多。那迪娅飞快地扑到他胸前,嘴凑上去紧贴在他的唇上。她的嘴唇总是滚烫的,带着一股近乎病态的热气,就像某种慢性炎症一般,稍稍有些令人畏惧。大卫把她紧搂在怀中,然而他全身的肌肉越来越瘫软,完全失去了早先有的力量。突然间,他的衣服在身上飘荡起来。他心想,此刻的自己看上去一定像个把爸爸的雨衣拿来穿的小孩,样子怪里怪气。他使劲想挺起胸膛,可他的胸肌已经彻底化为乌有。界面近在咫尺,进程已不可逆转。他明白,如果把手探入口袋找他的那把手枪(大型卡斯-温格勒357,配通风子弹袋,淡蓝色的金属外壳,初速能达到……),掏出来的没准儿会是个不伦不类的玩意儿,滑稽可笑到极点:一把手枪,或是软吸盘枪,跟小孩儿的玩具一样;还可能是剥了一半的香蕉,甚至可能只剩下点沙子,或者是一头虚弱的、奄奄一息的小兽,比如一只没毛的、又瞎又聋的小猫……又瞎又聋。

    “我要飞了,”他气喘吁吁地抓住那迪娅的肩膀,“拉住我!”他的手指虽然陷进了年轻女人肉体的深处,却没遇到任何阻力。他抱住的不过是个幽灵。“别忘了!”那迪娅嘶喊着,她的脸越缩越小,“车祸,还有生病……别在上界待太久啊!”

    他想回答,可来自界面的强大吸附力把他卷入了空中。就在这时,若尔果的摩托车那片郊区荒地上疾驰而来。他闭上眼睛,忐忑不安地等待苏醒。

    〖界面零点,平静的假象〗

    大卫全身裹在被子里,憋闷得厉害。他抽搐了一下,想摆脱这恼人的窒息。他讨厌披着张裹尸布回到现实世界,这让他感觉自己像个被活埋的人,一惊醒便用头狠狠地撞那钉得严严实实的棺材盖子。

    他嘴唇肿胀,脖子上的肌肉痉挛,让他只能像婴儿般嘤嘤啼哭,声音微弱得几乎听不到。他在床中央舞动双臂,蹬脚踢腿,草草比划了一下蛙泳的招式,就像一个遭海难的人正不顾一切地奋力浮出水面。“快游!”脑海深处有个声音在嘶吼着,“再不游你就沉了。”此时,冷汗淋漓的他伸手将被子和枕头一把抓过来揉成一团,随时生怕自己会抽筋。不,他不想被活活淹死,他不想在床垫当中直沉海底,那里深不可测的棉絮如同海水般令他毛骨悚然。

    他的眼睑粘住了,仿佛被睫毛缝在了脸颊上似的。他不得不用手指撑开眼睛,但视线依然模糊,唯有透过一层颤悠悠的雾气才能依稀辨出房间的轮廓。墙壁是清一色的蓝,家具和床单也全是蓝色,所有这些都营造出海底世界的氛围,甚至有一刹那,他以为自己依然在下界……他躺在床上,双腿垂了下来,但出于本能还在有气无力地游着。蓝色的被单散发出阵阵汗臭和异味,其他东西也沾染了这股味儿。这是一种难以名状的味道。像电。真够白痴,可这是他唯一能想到的比喻。一股电味。这气味让人联想到铜、臭氧,以及电闪雷鸣。这是个明显的信号,看来已经携带部分财富胜利凯旋了。这回他可是毫不马虎地把在梦幻世界中搞到的战利品带回了现实。他本想欠起身,结果却滚到了一边,脑袋也还晕乎乎的。那玩意儿就在这儿,搁在床尾那一头,囚禁在皱巴巴的被单里,轻轻地抽动着,看不出什么确切的形状。大卫伸手想去摸,可太远够不着。他叹了口气。他很少能看到它们。虽然是他赐给它们生命,可它们却总喜欢躲藏在床单和被子下面,活像一群胆怯的小虫子。它们怕什么呢?难道是光线吗?可是,整个房间,从地面到天花板,不是全都经过他的精心粉刷,变成深蓝色了吗?——连床头柜,甚至衣橱、地毯无一例外也全是蓝的。这里宛如深海洞丨穴,阳光穿过重重帘幕透进来,促使它们慢慢地进化。这份新知催人入眠,它们在那儿应该也挺自在的吧……

    “你醒啦?”玛利雅娜推开门,冷冷地问道,“冰箱差不多空了。”

    跟平素一样,她将一头青丝绾成那种小学女教师所特有的朴实而刻板的发髻,挺直的鼻梁上架着副厚厚的树脂眼镜。她还年轻,要不是因为嘴唇老是抿得紧紧的,跟害怕一不小心吞下什么东西似的,兴许还能算得上漂亮。她走近床边,手里捏着本大部头的小说。大卫注意到她的手指夹在书里以免忘记页数。不,这不是小说,倒更像是本技术专著,或一份临床报告。玛利雅娜从来不看小说。她冲年轻人弯下腰,把食指放在他的静脉处测脉搏。大卫推开了她。“它什么样啊?”他嘴里咕哝着,手指着在床单下挣扎的那个东西,“告诉我,它到底什么样?”

    玛利雅娜不以为然地耸了耸肩,从地上提起了一个金属盒子,这铁盒像是专为运送现金而设计的。一把精巧复杂的锁挂在盒盖上。“告诉我它的样子好不好……”大卫一边恳求,一边再次使劲撑着胳膊肘坐了起来。

    “拜托您,”玛利雅娜生硬地打断了他,“少跟我来年经产妇这一套。程序的第二阶段跟您毫无关系。您知道,潜梦者同他的作品之间不该有任何感情纠葛。闭上眼睛,让我完成该做的事。”她动作娴熟地掀起床单,抓起那东西,把它塞进铁盒,只听拉动枪闩似的咔嚓一声,锁扣关上了。当她松手放下床单时,大卫发现她戴着手术用的橡胶手套。他竖起耳朵,期待捕捉到从箱子里飘出的一声叫喊、一声哭泣,或是一缕游丝般微弱的哀啼,可惜什么也没听见。人家说那东西是哑巴,它既不会说也不会唱,但谁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玛利雅娜在枕边坐下给他听诊。“您出血了,”她草草擦试了一下他的嘴唇和胸脯,语气冷冰冰的,“看来显形是越来越困难了,其实东西倒很小。”

    “它漂亮吗?”大卫扯开污迹斑斑的纱布问道。

    “我没资格评判梦晶的艺术价值,”年轻女人一句话顶了回来,“我只负责工作中与医学相关的部分。您别紧张,放松一下,让我检查您的情况。您醒来的时候感到吃力吗?”

    “没有,”大卫开始撒谎,“上浮不比平常更困难。”玛利雅娜厌恶地咬紧了嘴唇,她憎恨深潜员的那些行话,什么上浮啊、减压啊、深潜啊、,诸如此类的字眼只会惹她冒火。她开始以她那细小而硬朗的字迹一一记录病人的血压和脉搏,以及他的种种反应。医疗记录卡上方写道:

    大卫?萨雷拉。灵媒外质成型后可持久存活。诞生日期……

    为了等到他愿意下决心走出梦境,进行所谓的“上浮”,她已经在房里熬过多少天了?每次大卫一决定下潜,她便拎着行李和自己的专用雨衣从天而降,在现场安营扎寨。哦!对这个仔细上过蜡的黑色小行李箱,大卫别提有多讨厌了。这是牧师的箱子,是身着便服的修女的箱子。他很清楚玛利雅娜怕屋里的东西不干净,于是把一套床单被单都捎了过来。她带着那老旧的旅行小挂钟——多半是从某个外省的姨妈那里继承来的——以及必要的洗漱用品,还有装在绣花布袋里的一双小拖鞋来到这里,屁股尖挨着椅子坐下来,拿她专用的餐具吃饭,用刻有她姓名首写字母的银质无脚杯饮酒。大卫实在难以想象她在客房睡觉的情形:在决定上床睡觉之前,她会花上一小时绕床一圈,检查枕头褶皱里爬来爬去的细菌吗?在他这个职业潜梦者丧失知觉的那段时间里,她满可以在老房子里随心所欲地来回走动,打开抽屉,翻阅信件,端详照片。她大概已经暗地里完成了搜查,多半还颇为细心地戴着外科手术用的橡胶手套,是怕吵醒在架子上昏睡的细菌么?

    大卫开始照例以沉闷的语调陈述他梦境中的起伏波折,玛利雅娜则在她惯用的报告纸上作着记录。他心不在焉地讲着。年轻女人的工作服稍稍敞开,大卫猜想她身穿宽大丑陋的套衫,下面则是一条破旧的灰裙子。他才刚说出十来个词,她便极不痛快地咂了咂舌头,截断他的话。

    “我早跟您说过不要在我面前用这套行话,”她讲话时拿铅笔尖戳着本子,像存心要刺痛它一样,“什么协调丸、现实粉,这些东西统统不存在,全是您的无意识捏造的,是些象征性的警示信号。您自个明白其实您并未吞服过任何药片。您得试着在脑子里牢牢记住:在‘下界’发生的一切毫无现实存在的可能性。根本就没有什么下界。千万不要拿这些幻象当真,不然您会得精神分裂症的。追捕您的警察不过是您心存负咎的表现。至于这个……那迪娅,恰恰相反,象征着您内心的负面冲动,她充当坏榜样,怂恿您作恶。在您的想象中,您手下有一个团伙,而她是这个团伙的头目,有时甚至能指挥您,而您并没不乐意。这是因为,在不得不听命于她的同时,您觉得自己从日常的道德义务中解脱了出来。从某种程度上讲,她在您眼皮底下为您洗刷了罪名,从此以后您就只是个无须承担责任的任务执行者了。”

    “可是那迪娅她……”大卫想抗议。

    “够了!”玛利雅娜嘘了一声,再次戳了下笔记本的背面,“您要再这样下去,最终会分不清楚梦境与现实的,在一些老深潜员身上就有这种症状。”你们自己人内部管这叫‘深潜病’,瞧,你们的行话我还是懂的。您可得当心了大卫,我再重复一遍:没有什么下界。这出持枪抢劫的戏不外乎是场仪式,为的是帮您更好地完成任务,是一道令你集中精力的魔咒。有的潜梦者想象自己加入了一场狩猎远征,途中会捕猎一头奇兽;另有一些人则在幻想中攀登一座尚无人涉足的山峰,企图在峰顶发现一种不为人知的矿石。我可以没完没了地列举下去。还有人甚至乘火箭穿越太空,降落到某个陌生的行星上。所有这些幻觉都直接源于一种幼稚的意象,切记不要看重它们。”

    大卫阖上眼。这些没完没了的劝诫让他烦透了。每次回到现实他都得忍受这一套,而且每次玛利雅娜都以呵责的口气滔滔不绝地说个不停,像个正在冲着低能学生发话的小学女教员,一副厌倦不堪的神情。尽管如此,这套喋喋不休、一成不变的说教并没能在他的意识里削弱下界的现实性。玛利雅娜她从没潜入过那个梦幻世界,怎么能如此武断呢?大卫唇边还残留着那迪娅的味道,她双颊上的点点雀斑也清晰地印在他的脑海里。他怎么可能凭空捏造这一细节呢?她是跟他同伙的女伴,那迪娅的夹克衫在左肩的位置有一条没缝好的缝,若尔果的摩托车一直都是那辆,油箱塞子是从一辆旧劳斯莱斯车上拧下来的……普通的梦在细节上不可能保持这样的一贯性。如果仅仅是个梦,那迪娅可能忽而是金发,忽而是褐发。在历险的途中,她可能会更名变姓,改头换面,她可能同时是好几个女人,她……至于玛利雅娜,她尽可以继续恶狠狠地戳她的笔记本,她永远也不会懂得这两种梦在本质上的区别,正是梦的这层……皮肤……使得潜梦者的梦与普通人的梦有天壤之别。玛利雅娜跟其他普通人一样,稀里糊涂地做梦;而他,大卫,则神游他乡,来到一条神秘的边界线,从带蒺藜的铁丝网下钻了过去,由此进入了一个仅为极少数天赋异禀之人所知的国度。

    “你根本没听我在讲话,”玛利雅娜注意到了这点,“大卫,你简直在浪费我的时间。我已经在这里足足待了五天,为的是等你从昏迷中苏醒过来,你以为这是很舒服的差事吗?”

    “我们为这次行动准备了很长时间,”年轻人辩解道,“那迪娅必须先确定珠宝商的作息时间才能……”

    “天哪!你是故意的还是想怎样?你这算是挑衅,是不是?你想把我逼疯吗?根本没有什么所谓的‘行动’、‘珠宝商’。全是无稽之谈,是站不住脚的幻象。”

    大卫放弃了争论。一味坚持多半无济于事,心理医师助理往往有精神分裂癖,她们满嘴都是诸如“丧失现实概念”、“强迫性梦样谵妄”之类的套话。如果你不想被关进诊室输液、忍受头部电疗的话,就不要引起她们的疑心。

    “我刚才在开玩笑。”年轻人谨慎地道了歉。玛利雅娜向他投来一道狐疑的目光。她那件医师工作服的反面沾上了几滴番茄酱。整整五天,他一直在深沉的梦境中漂移,在这期间她做了什么?他试着去想象:在这套他父母去世后留下的大而无当的房子里,她迈着碎步,沿着迂回曲折的过道小心翼翼地走上楼梯。这是一栋古老的建筑,室内潮湿的空气使木窗鼓胀起来,根本无法打开。从街道飘上来的一氧化碳久而久之结成了一团团棉絮般的灰尘,覆盖在玻璃上,以至只能透进来几缕稀疏的阳光。屋内散发出一股由灰尘和变质的油脂混合而成的浓重的霉味,大卫对此早已习以为常。半明半暗的光线并不碍事,至少对他的职业而言光线无足轻重。他在房里的所有东西上都刷了一层蓝色油漆,包括大书柜的隔板、笔挺的旧钢琴、亨利二世式样的碗橱,甚至还有过道的地板,因为没铺地毯,木板条赤裸裸地暴露在外面。这是一套水族馆式的公寓房。当然,各间屋子都显得古里古怪、扭曲变形,很难在里面布置家具,过高的天花板使它们看上去就像经过拙劣改造的走廊。但尽管如此,这毕竟是自己的领地,他还是爱它的。在这五天里,玛利雅娜肯定穿过一个个房间四处巡游,两片薄薄的嘴唇始终绷得紧紧的。照她评判,这房子的室内装修一定毫无品位,收藏品也十分幼稚。瞧这一摞傻不拉叽的间谍杂志,居然还用纱纸精心包裹得好好的,真是细致到家了,让人还以为是什么会值钱的玩意儿呢!

    想来比其他物品更令玛利雅娜错愕不已的是大卫的书柜。。一层层隔板已经被沉甸甸的书籍压弯了,上头放满了自大卫识字起就令他痴迷的书刊。这些书刊全按年份分卷成册,不是依照出版先后顺序,而是根据他发现这些作品的日期来排列。每一排书的上方都有一张图钉揿住的小标签,贴在五十厘米长的隔板上,上面清楚地标明每个年龄段:八岁……十岁……在十二岁这一排开始出现了成套的侦探小说,这些书的封面出奇地花里胡哨,书里的女郎袒肩露臂,挑逗地撇着嘴,一只手夹根香烟,另一只捏着把手枪。后来,这些美式黑色罗曼蒂克小说中的侦探渐渐显得陈旧落伍,最终被间谍所取代。间谍是科技时代的头一批冒险家,他们不会自大到以为单枪匹马就能克服千难万险。作为犯罪高手,他们往往扮成商店推销员、家电代理商走遍全球。口袋、鞋、帽子、领带里塞满了鱼雷发射笔、喷焊笔、发报笔……他们的牙缝里藏着毒药,挖空的脚后跟里藏着炸弹,假肢里藏着反坦克火箭筒。他们身上的所有东西都具有欺骗性。隐匿在皮鞋里的发报机能与美国总统取得联系,经过x光处理的一副眼镜能赋予它的主人穿墙透视的能力……大卫曾经沉迷于这个虚拟的世界,对他的梦而言,这是美妙的源泉。这些薄薄的小说书页均由再生纸制成,只要一暴露在阳光下就会明显泛黄。每当他轻抚残破的书角时,便仿佛看到了十二岁那年的自己,当时的他在客厅地板上缩成一团,背靠一把椅子,高高的椅背好比一堵城墙,将他与现实世界分隔开来。他爱不释手地捧着本小说,掌心微微有些潮湿,陶醉在一个绰号“终结者”、代号bz-99的间谍的无数次历险中,那一刻这名间谍正登机前往香港,身边还有一名亚洲女子相伴,那女人眼角上斜,一脸狡狯。尽管事隔多年,这把椅子始终没挪动过。在他待过的那个阴暗角落,地毯上有一块一直黏糊糊的痕迹,上面残留着已经深深嵌入织物的蛋糕碎屑,以及汽水打翻后弄出的一摊摊污渍。大卫存心避开房间的这一旮旯,甚至刻意要求自己不去看椅子后面。有什么东西在阻止他这么做,一种四处扩散、不可思议的焦虑……是恐惧……也许是害怕同自己面对面的那种恐惧。或者他害怕看到一个老小子,一个自己的分身。那个小子摆脱了时间的流逝,始终在那里,作为他生命的秘密过客,永远不知疲倦地沉浸在小说之中。

    看到这一大堆通俗文学作品,玛利雅娜一定会毫不客气地批评一通。画这些小说封面的小工甚至只需把廉价的颜料挤在纸上就行了。他们弄出来的女人一个个丨乳丨峰高耸,形同炮弹。但是,她怎么可能理解这其中的把戏?

    也许她真以为自己是为病人好才进行搜查吗?还是仅仅为了收集“证明材料”呢?他想象着她一举一动:她打开抽屉,呼吸有些急促,身体裹在窄小的羊毛衫里,因为兴奋而一阵阵地冒汗。她那指甲明显啃过的手指伸进装信的盒子,抓起几本相册。她在收集资料……纯属例行公事的一次简单调查,不带任何私人色彩。

    大卫十二岁的时候曾经用鞋盒剪下的纸板做了好几张间谍证,她碰过它们吗?有个地下组织是他上初一那年成立的,他还拿红笔亲手写下了组织密码呢,不知她看到了没有?还有血腥杀手俱乐部……俱乐部三名成员都有自己的代码和密码,经过精心编码,任何专家也无法破译。肯定的,玛利雅娜一定发掘出了他的这些陈旧的令人心碎的记忆。瞧这几份不知哪位共和国总统颁发的特工证,里面还有几个拼写错误。面对这些稚气的玩意儿,她丝毫不为所动,只是不屑地略微抽搐了一下她那两片难看的薄嘴唇,心里想着,男孩子在十二岁的时候简直傻得够呛,比起一些女孩子……

    他的旧玩具的墓地呢?就是过去装利口酒的橱柜,他在上面悬了一把从普里苏尼克商场买来的挂锁,而玛利雅娜多半熟谙运用仿制的钥匙开锁的整套手法。在医院里应该有人发给他们入室盗窃的工具,开锁钩便是全副装备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当然还包括听诊器和一些杂七杂八的镇静剂。他每醒来一次,都会发现自己对这个年轻女人的憎恨又增添了几分。他讨厌她的坚定不移,还有她的发髻。他很肯定她只常洗脸和手,很少洗澡,因为她身上老有股味儿,毛衣下面不时飘出一阵阵汗臭。当她不在自己病人的空屋子里驻扎的时候,会住哪儿呢?可能没别的地方。她没有属于自己的房子,永远居无定所,总是从一栋楼奔波到另一栋楼,在这里暂住一周,接着又去那边待上三天。她的所有家当就是这口已经磨损的、精心上过蜡的手提箱。大卫想象她在箱子里睡着,合上自己头上方的盖子,像个小姑娘似的吮吸自己的大拇指。其实,他跟她并没有太大的不同……正因如此他才恨她。

    他不愿让她凑近那个旧玩具的墓丨穴,在成套的廉价工具堆里乱翻。星形佩饰外层的镀金已经脱落,显得暗淡远光;印第安人短刀的弹簧刀片已经锈迹斑斑,每次按回刀柄都嘎吱嘎吱的,让人对它不再抱有幻想。

    “您又咳血了,”在灯光下检查他口腔的玛利雅娜说道,“得做一次纤维内窥镜检查。”

    “对潜梦者来说,这是常有的事儿。”大卫反驳道,“您也是知道的。这说明梦晶的质地不错,仅此而已。”

    玛利雅娜不以为然地耸了耸肩,在本子上飞快地记下些东西。“您可能需要歇息一阵。”她说,“照我看来,您陷入梦境太深。您拒绝接受梦里的那迪娅只是母亲形象的替代品这一事实。您所用的术语暴露出您已经难以自拔。就拿‘潜梦’来讲,您在这片水的世界成为了一名潜水员,您怎么会看不出这其中含有胎儿世界最普遍的构成部分?您的梦表露出了您内心一种典型的子宫内返祖的欲望。您应该学会将所有这一切看成是梦,是您的无意识投射出的幻象,只要您一睁眼它们便烟消云散。不要学那些老深潜员,他们以为即使自己不在的时候,梦境中的人也会继续在‘下界’生存,并且对他们念念不忘。喏,这是我在你的书架上找到的……”

    她挥动着一本边角破损的间谍小说,是尖叫猫出版社出的,封面上的女郎头戴一顶小流氓式样的鸭舌帽,显得甚是怪异,正手持武器从一辆车身光可鉴人的加长型黑轿车里冲出来。“她搜过了!她搜过了!她亲口承认了!”大卫心中顿时升起近乎不正常的狂喜,压根儿没注意封面上画的是什么。

    “得了吧!”玛利雅娜尖着嗓子叫道,盛怒之下,她的声音变得尤为刺耳,“甭骗人了。看这个女的……她跟你向我描述的那个那迪娅完全一个样。她们都戴鸭舌帽,都是红棕色的头发……”

    “她们一点儿也不像,”大卫反驳说,“那迪娅比她漂亮多了。”

    玛利雅娜鄙夷地将小说扔到一边,站了起来,颧骨上泛起两块红斑。

    “天哪!”她尖声说,“简直没法再跟您合作下去了。您以为在这里等您睁开眼睛对我来说很好玩吗?这套房子够阴森的……连窗户都开不了!还有这蓝色!到处都是一片蓝!我觉得自己就像困在一艘搁浅的潜艇里一样。干吗让房间完全隔音?在这里甚至听不到街道的半点动静。有的时候,只要能让我听到邻居抽水马桶的声音,我什么都愿意给!你家里既没电视,也没收音机,就唯有这些荒唐的小说,甚至根本谈不上有真正意义上的藏书……唉呀!我……”

    她跑出房间,把自己关在浴室里,而大卫没有任何挽留她的举动。有那么一瞬间,他企图利用她不在场的机会打开放在床脚的那个金属盒子,可转念一想那盒子肯定是用密码锁锁上的,于是打消了这上念头。“下界”的锁只要让他碰一碰,不出一分钟就会乖乖打开,而此时此地,他不再拥有这一特异功能,从他睁开双眼那刻起它便消失了。

    玛利雅娜回来了,脸上湿淋淋的。

    “我要您接受一次全面体检,”她像是在宣布一项制裁,“明天你就去工艺美术医疗中心。必须抓紧时间。我可不是开玩笑。如果你还这么顽固的话,博物馆方面肯定会处分你,很可能收回你作为艺术工作者的证件。”

    说完,她连声招乎也不打便离开了房间。大卫听见她扣上她的小皮箱,嘴里嘟囔着令人费解的字眼。她再露面的时候身披一件已经磨旧的蓝色外套,显得耸肩缩颈,临走之前她就像没收小孩玩具似的一把抓起那个铁盒,转身而去。

    “收音机我会买,”当她走出楼梯平台时大卫冲她喊道,“特意为您准备的。”

    他又躺了下来,心里老记挂着玛利雅娜拿走的那个铁盒子,此时她应该正急匆匆地将它送往现代艺术博物馆的储藏室。他不知道自己这一加造出了什么东西,是个小玩意儿吗?他带回来的总是些无甚价值的、用来装点搁物架或是壁炉台上的小摆设。他的那些作品顶多也就在电视里亮亮相,从来没有醒目地陈列在博物馆,或是大收藏家挂有警示牌的地下室里。他的个人档案将他归为“通俗”雕塑家,一名“大众”艺术家。他真不知道这是好事还是坏事,因为据说那些有作品在富丽堂皇的艺术品陈列廊展出的知名潜梦者通常会承受巨大的痛苦,其中有些人甚至英年早逝。

    大卫慢腾腾地坐起来,很小心地把脚放在地毯上。潜梦结束后,上界的东西、现实中的一切事物在他看来都太过物质化,让人受不了。地毯就像砂纸般刺激他的脚掌,丝绸晨衣仿佛厚厚的水泥涂层压在他肩上。连剃须露都能擦伤他的脸颊。而在下界,所有的东西都是那么稀薄,那么柔软……他犹豫着要不要进浴室。他差不多可以肯定冲淋浴感觉会像是淋酸雨,至于冰箱里装的食物——姑且认为里面还有东西——对他而言,味道多半如同加了沥青的一铲沙砾。还是算了吧。

    他懒洋洋地穿上衣服,就像一个刚动过手术的病人,担心动作太急会撕裂缝合的伤口。他觉得自己虚弱无力,毕竟接连五天没有进食了。尽管玛利雅娜给他输了葡萄糖,但这根本填不饱他的胃。他决定去“潜梦人咖啡馆”看看,这是一家仅为业内人士服务的机构,潜梦者在重新适应粗糙的现实环境期间可以在里面喝牛奶、吃香草冰激凌。那是一间低矮的小厅,一些有意中伤它的人称其为“壕坑”。它犹如一汪水池,泛出淡蓝色的微光。人人都在窃窃私语,并不介意被听见。同行之间以这种方式进行交流,他们一遍又一遍地重述梦境里的遭遇,描述时一副心醉神迷的样子,在半睡半醒中嘟哝着。好比蒸桑拿一般,大家都一个劲地冒汗,想让梦化成汗珠一滴不剩地流出来,以便重新适应正常的生活。这里相当于减压室,在一段时间内保护他们不用直面可怕的曝光。潜梦者们刚起床就会直奔这个咖啡馆,厚厚的呢绒大衣裹在身上,一副大墨镜遮住双眼,活像摸索前行的盲人。一到这儿,他们就往胃里狂灌石榴汁奶、加蜂蜜的奶油、巧克力慕丝,还有香草粥……

    大卫不怎么喜欢跟其他潜梦者来往。他老早便发现,这个闭塞的圈子里根本没有真正的对话。每个人都在自言自语,对周遭发生的事漠不关心;每个人都陶醉在自己说话的声音里,陷入自我催眠、孤芳自赏的状态,以至头晕目眩。他们喋喋不休地吹嘘自己最近一次的深潜和他们在下界创造的奇迹。除非是刚刚完成了一次艰险的远征,他绝不会贸然走进“潜梦者咖啡馆”……既然确有其事,就不用再胡编乱造了。虽然刚才他还在玛利雅娜面前夸耀过,可他并不抱什么幻想,因为这次行动说实话并不成功。要不是有那迪娅帮忙,他多半会被困在那家珠宝店里,老老实实等着束手就擒。到现在他还心有余悸,想到这个胃里便一阵翻腾。他责怪自己走得太仓促,把那迪娅扔在郊区的荒地上,没能亲眼看着她和若尔果一道离开。别看那男孩子满脸尽是天花留下的瘢痕,玩起摩托车特技可是无一不通。此刻他们在干什么?折回藏身地点了吗?他们的大本营是一个过去生产赛璐珞玩偶的旧作坊。那迪娅肯定一边紧张不安地抽着烟,一边望着天,盼望大卫在空中显形。她一支接一支地吸烟,不一会儿就舌头麻木、满嘴臭味;而若尔果则在摆弄他的一辆摩托车——塞满车间的十二辆摩托之一,他总能不断发明新型的碳氢燃料、功能强大的液压系统,还有……没的说,多好的一帮人。他们是值得信赖的伙伴。他在陆地上绝对不可能结识这样的朋友。

    “你觉得他什么时候才会回来?”那迪娅已经第十遍发问了,“上界好像很危险。”她胳膊肘拄在窗台上,旁边有一箱他们预先准备好的手榴弹,以防警察的突袭。

    “你那摩托还要多久才能弄好?”她问若尔果,“检查一下机关枪的弹匣,好像要卡住的样子。”

    “这是因为你连发射击的时间太长。”男孩咕哝道,“我跟你说过的,应该均匀地短点射,不然金属容易受热变形。”

    是啊,这是一支很棒的队伍,曾经屡创佳绩。哦!别看它现在没什么名气,以后迟早会出名。正是他,大卫,有一天放出话来:“我们不屑于小打小闹,要搞就搞大蛋糕。”后来,那些小流氓一看到电视里的警匪片就把这句经典名言挂在嘴边,他们这个团伙的知名度也由此提升了一步。

    大卫穿得特别厚实,就像要过冬似的,可就在快迈出蓝色房间的门槛时却停了下来。他真的想出门吗?玛利雅娜说过冰箱已经空了,现在他既然返回了地上,就得重新开始吃喝拉撒……奇怪的是是,下界的人从来不去想这些事,而他们的身体并不差,这说明人只要有一点毅力就能摆脱坏习惯。或者是因为他们没多少时间关注自己的健康……并为此烦恼。在这里,说到底,撒尿和拉屎还是挺占时间的。从某种意义上讲,这是一项仪式,一场隐秘的小弥撒。

    他一只手紧紧抓住扶手走下楼梯。是的,他曾在玛利雅娜面前夸下海口,可事实上这次行动只能算差强人意,而且要不是有那迪娅……然而,在玛利雅娜面前提这些毫无用处,更何况她根本算不上一名真正的心理医师,只不过是现代艺术博物馆聘用的专业护士而已。她也尝试着钻研书本,但始终瞒不了人。她缺乏信仰,以后也绝不可能有。她永远也无法理解深潜是怎么回事。“关于深潜你谈得太多,”她曾说道,“上浮却说得不够,而博物馆最关心的恰恰是上浮。只有上浮才能证明您的著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