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变成隐身人,消失得无影无踪。你到底在想什么?”
“我的身体,”他老老实实地答道,“我把它留在了上界,无人照料。这种情况还是破天荒头一遭,你明白吗?没人知道我在这儿,我自己又无法确定离开了多长时间。万一它出什么事……”
那迪娅皱了皱眉头。的确,目前还无人懂得上界与下界的时间换算方法。在梦幻世界里,光阴的流逝不是连贯的,而是跳跃式的。动作时而会无休止地延长,就像电影里的慢镜头一样,时而又仿佛是用快进拍成的,所有情节都匆匆忙忙一笔带过,对白也变成了一阵叽叽喳喳的鸟叫,让人摸不着头脑。大卫寻思着在梦里支配时间流动的标准是不是纯主观的,也就是说大脑会自动缩短痛苦而无聊的时段,并将无数个快乐的片刻时光延长并搅和在一起,使其成为一种浓稠的糖浆,牢牢地把人粘住。当然,这些都只不过是空泛的设想,但他知道梦中的一小时绝不等同于现实世界的一小时,要是探究换算的比率,那可太复杂了。“我不能不担心啊,因为这里的一小时相当于上界的差不多一天。”他笨拙地向那迪娅解释着,“上界的人看法正好相反,但是他们错了。”
“这很正常嘛,”年轻女人说,“你在咱们这儿过得很充实,在上界的生活却单调沉闷,微不足道。怪不得梦里的一分钟能抵得上真实世界里的好多时间呢。”
“是啊,”大卫承认道,“不过此刻我的身体被孤零零地留在那里。等输液瓶里的葡萄糖一滴完,它就会慢慢死去。”
“甭太为它操心了,”那迪娅没好气地说,“不就是一具躯壳吗?你的精神在这里,又不在上界。”
“可是如果我的肉身消亡了,”大卫结结巴巴道,“我们还能继续存活下去吗?我的意思是说:就像植物离不开——离不开花盆里的土一样,我们是不是——也需要这具肉身呢?”
“不不,”那迪娅连忙反对道,“这不过是迷信罢了。我们的自在是完全独立的。假如你的肉体真的死了,那你就永远和我们生活在一起吧,这样你就不用再跟个商业推销员似的过着双重生活,一会儿在本地,一会儿又远在天涯海角……”
她柔和的语气中掺着一丝嗔怪,似乎怀疑大卫在现实世界有什么隐秘的生活,令他乐此不疲,难以割舍;似乎她听得耳朵都要起茧的那具身体只是他想溜掉的一个借口。像商业推销员似的生活?那迪娅方才的那番责怪依稀唤起了他心中一些尘封往事,一些与天涯海角有关的模糊的印象……算了,他懒得再琢磨。但那个植物的隐喻依然在他脑中挥之不去。他的身体好比梦幻世界赖以生存的沃土,一旦这抔土化为齑粉,他们将必死无疑。肉体的干燥肯定会导致梦境的坏死,因为这两者本来就是唇齿相依、唇亡齿寒的关系。倘若他无法上浮,身体会成什么样?万一它拔腿溜掉了吗?“先是天空黯淡下来,”他猜想着,“接着太阳会渐渐冷却。万物都将褪为透明,如同一群晶莹的水母,你想伸手去抓它们,却与它们失之交臂。”
“别再自寻烦恼啦,”那迪娅火了,“会招来噩梦的。你是不是存心要让计划全盘砸锅啊?”
他慌忙保证自己绝无那种想法,然后径直走到窗边,向外张望了一会儿,确保整个世界依然稳固,没有出现大灾难的苗头。除了压力造成的轮廓变形,他没发现任何不对劲的地方,但他心里还是捏了把汗。他不愿因为自己同时活在现实中而跟那迪娅争吵不休,他曾不厌其烦地向她解释那种生活是多么的枯燥乏味,可她仍旧念念不忘那几个跟他有来往的女子。“这个玛利雅娜,”她忿忿然道,“我肯定她爱上你了。她对你简直就像个奶妈。还有那个跟你上过床的安东琳娜……”
“可这不算数,”他轻声抱怨道:“上界的那个我既卑微又丑陋。你根本就不可能认得我,因为无论身体还是面容都与在这里的截然不同。你没有任何理由为了我这种平凡的小人物吃醋。总之,活在现实中的是另一个人,一个可怜的家伙。”
“我相信是你言过其辞了,”那迪娅咕哝道,“你上浮之后也不至于衰到那步田地吧。再说,你还带去了那么多金银珠宝。像你这么阔绰的男人,难道会没有女人主动投怀送抱么?”
他越是如实罗列自己日常生活的种种细节,她越是一口咬定他信口开河。拉倒吧!他最后干脆加上一句,说上界的生活也不是那么索然无味的!两人翻来覆去的争论令大卫很不舒服,他巴不得像摁住快进键看完一部电影里冗长拖沓的情节那样,将这一段也“快进式”地跳过去。然而每当他意欲介入之时,场景的节奏反而会放慢下来,客观上加剧了他俩的争吵。最根本的问题依然是他离开现实世界后逝去的时间。自从他昏迷在床、输液针头戳进肘窝以来,究竟过了几天了?“你老是想找借口重新跑掉,”那迪娅嗔怨道,“你人到了这儿,却还惦记着缺了你上界会发生什么事。假如你真心爱我们,就该对你的身体满不在乎才是。”
也许她说得对,但他实在是欲罢不能。为了弄清现实与梦幻的时间兑换比率,他总是算得晕头转向,得出一个不变结果,即:现实中的钞票到了这里便无甚价值了,更令人恼火的是,它们就像是香蕉共和国(译者注:指表面民主、实质受控于几家农业大公司的国家。)发行的花花绿绿的钞票,摸上去厚墩墩的一大叠,其实顶多只能买回一小盒火柴。
当天晚上,那迪娅缩在睡袋里,凑到他耳边消声说:“你索性潜逃吧!他们不可能到这里来找你。我们的地盘他们是进不来的,他们没办法逼你回去!”大卫用吻封住她的口,不让她说下去。他感觉她的双唇比一个真正的女人更加火热,于是伏在她身上,准备与她纵情欢爱。
〖康斯达特之战〗
他正想伏在年轻女人身上同他zuo爱,恍然间却意识到他们已不再置身于睡袋中,而是挪到了一辆停靠在博物馆门前广场的汽车里。毕竟,时间的伸缩在梦中是很稀松平常的事儿。可每次碰上这种事,大卫都会感到自己仿佛被困于垂直落下的电梯内,胃里不停地翻转抽搐,前后持续几分钟之久。他用一只手暗中检查了一下自己是否衣衫整齐。那迪娅正专心致志地开车,似乎压根儿没注意到时间的收缩。大卫瞥了一眼后视镜,只见泽尼奥和若尔果正端坐在后面,一言不发,双目呆直。他们的相貌有些模糊难辨,就像电影中大多数配角一样,外形不尽如人意。若是对他们不加留意,这两张面孔定会湮没于人海中,仅仅显露出构成五官的模模糊糊的几个洞和几条线,其余便没什么个性化特征了。大卫眯缝起双眼,想看得清楚些。平时他也没怎么特别留意若尔果,只当他是个脾气和善的傻孩子。
“药吃了吗?”那迪娅紧张地问。大卫本能地打开放在他膝盖上的金属手提箱,掏出几管药片,拔开塞子。“注意动作的协调,”那迪娅再三叮嘱道,“千万要保持冷静。你知道在我们这儿是如何陈列一幅画作的,跟你们上界的观念是两码事。总之千万要沉着镇定,不能操之过急。”
大卫倒了一点间离粉在手背上。其实,最着急的莫过于定好药粉的剂量。“我用了核辐射栓!”
若尔果得意扬扬地吹嘘道,“我现在精神好得不得了——”
“现在深度多少?”那迪娅冷不丁地问了句,也不顾打断了他的话。
“还是两万米,”大卫喃喃道,“还算稳定。”
他回想起上次自己被幻觉所摆布,险些让汽车化身为鲨鱼。今晚应该不会发生这种事。这回他很有把握。药粉已经麻醉了他的鼻孔,在他眉心留下了一个凉凉的斑点。“大师,这次就全看您的了。”那迪娅一边对泽尼奥说,一边打开车门。他们下了车,依次走上洁白的广场。夜色浓重,没有半点星光,仿佛一堵厚厚的墙,压抑而沉闷。没有什么磷光闪闪的鱼穿越天际。见周遭事物都显得真实自然,大卫心里感到踏实了不少。看来,一切还尽在掌握之中。“别太担心,”那迪娅对他低声道,“如果你过多干涉,泽尼奥的法术就会失灵。像他这样的人,只能在梦幻氛围中大显身手。”
她的意见一向有理有据,于是大卫略微放松了一下注意力。矗立在他们面前的是如同嵌凿在白色大理石峭壁上的博物馆正门,一座座威严庄重的雕像环绕四周。他们沿着高高的台阶拾级而上,迈向入口的大门。支撑扶梯两侧栏杆的石狮子依然了无生气,和现实世界中的石狮一样。奇怪的是,大卫对此漠不关心,似乎这一切都与己无关。药粉已经贯穿了他身体的所有神经,平息了他以往常有的焦虑感。
“喏,这就是第一个电子眼。”泽尼奥指着墙上凸起的一个类似摄像头的东西,口中咕哝道,“展厅的入口都在它的视野范围内。任谁跨过房门,它都能立即察觉并发出警报。我这就让它睡去。你们堵住耳朵,免得听到我念咒。”那迪娅从口袋里摸出一个小盒子,将里面的蜡丸分发给大家。泽尼奥一步步向那监视器靠近,同时万分小心地避开它的视线。大家见他嘴唇轻轻龛动,便知他已经在施加催眠暗示了。这一过程持续了相当长时间,接下来,电子眼开始不停地眨巴,发出低沉的呜咽,随后只听“嘎吱”一声响,金属眼睑耷拉下来,与此同时,铁栅栏也自动开启。大卫立刻摘下塞在耳朵里的蜡丸。“行啦,”泽尼奥悄声道,“它睡着了,在梦里它会以为自己一直监视着门口,而且一切正常。千万记住,它的昏迷时间不会超过半小时。只要你们在它醒来之前离开,它就什么也记不起来,自然也就不可能留下对你们不利的证据了。”大卫点了点头,推门而入。四周一片寂静,只有他的脚步声在玻璃大厅里回荡。各个展厅都灯火通明,但却冷冷清清。大卫有些被震住了。“咱们别磨蹭了,”那迪娅一边催促,一边按下手中的秒表,“大师,麻烦您再将主画廊的最后三只电子眼催眠,然后照我们事先的约定,您自己先走,不用等我们,好吗?”老头子欣然领命,毫不犹豫地向位于博物馆底层的长长的画廊走去。若尔果肩上斜挎着工具袋,在一旁急得直跺脚。那迪娅手搭在大卫的胳膊上,捏了下他的二头肌。“你好好记着,”她一字一顿地强调,“在我们这里,一幅画指的并非涂在画布上的颜料。待会儿你要是看到了什么,尽量别大惊小怪。你一惊慌失措,整个梦幻世界都会动荡不稳,噩梦就会随之降临到我们头上。”这时泽尼奥在大厅远处的另一头,挥臂示意他们前进。第二只电子眼也睡着了,金属眼睑低垂着。大卫试图确定那幅画在博物馆内部的方位。在他的印象中,应该沿着一条一眼望不到头的打蜡走廊一直走到末端,那幅画应该就挂在一间没有任何其他出口的展厅的死角里。但他脑子里却昏昏沉沉的。不知不觉中,那迪娅成了队伍的领头人。“可这次行动明明是我策划的!”他不禁大为错愕。只见她一身黑色皮衣,步伐坚定,面无表情,毫不轻举妄动。“全弄好啦,”泽尼奥回到他们身边,宣布道,“它们都在昏睡。不过你们一定要随时留心秒表上显示的时间。我在车里等你们。”他踮着脚尖,一溜烟跑掉了,好像地板会烫坏他的鞋底似的,给人的感觉是他急不可耐地要逃离这天罗地网。那迪娅对他丝毫没有兴趣,立马从口袋里掏出一张地图,在上面辨认方向。“这条画廊长一百五十米,”她沉着地说,“《康斯达特之战》位于画廊最尽头。看来咱们得横穿全馆。”
他们上路了,途中格外小心,尽力避免疾走猛跑。只要有车辆从广场上穿过,他们就停下脚步。地板被鞋后跟踩得吧嗒吧嗒直响,令人心惊胆战。大卫暗自担心这嘈杂声会吵醒馆内的监视器。“这可是一幅名画,”有个来自他内心深处的声音在他耳际萦绕着,“绝对是旷世杰作、无价之宝,跟你以往所窃之物完全不可同日而语。《康斯达特之战》对你而言无异于索莱尔?马于斯的白皮兽,是一件巨作……堪与队列在福乐广场上的那尊功勋卓著的梦晶相媲美。只要将它带回现实,你就能一夜成名。”他摸了摸脸颊,皮肤干干的,还好,没冒汗。多亏有间离粉,恐惧才被化为一种迫不及待地好奇,感觉痒痒的,不胜惬意。
终于抵达画廊尽头。那幅作品镶嵌在沉重的金色画框里,宽阔、凝固,仿佛一栋楼房的正面。这是一幅典型的十八世纪风格的巨幅油画,画面栩栩如生地展现了混乱不堪的战争场面:人群扰攘,战马奔腾,骑兵、步兵混杂交错,枪弹如雨,炮火冲天,硝烟弥漫。在浓重的烟幕掩盖下,各方部队都在频繁调动,画上成千上万个小人儿东奔西跑,左冲右突,死的死,伤的伤,每个人的形象无不精细入微、如真似幻,连他们头戴的两角帽、身着的军服和军服上的徽章都画得一丝不苟。每个士兵的面容都特色鲜明,不与其他人雷同,每张脸也神情各异:有的恐惧,有的愤怒,有的怯懦,有的疲惫,有的绝望。画家那叹为观止的高超技艺在这幅作品中达到了炉火纯青的境界。黑衣军团和红衣军团之间展开了一声激烈而残酷的战役,在隆隆的炮火声中,泥泞的平原被烧成了一片荒凉的焦土,满目疮痍。明晃晃的军刀和长矛亮得刺眼。一支骑兵部队从山丘上冲下来,扬起漫天沙土,一发发炮弹呼啸着划破长空,飞速砸向敌方战马,眨眼间那些骑兵便铁甲粉碎,肢残头断,鲜血狂喷。巨大的喧嚣声震得大卫昏头昏脑,眼冒金星。
三人顿时感到呼吸急促,心慌气短。那幅画好比通向另一个世界的窗口,又像是一口深井,从里面窜出一股股劲风,几乎将他们掀翻在地。画框似乎变成了摇摇晃晃的石井栏,人根本不敢倚靠在上面,怕它突然坍塌。大卫慢慢地跪下来,心中暗暗祈祷地板千万不要在他膝盖接触到木板条的那一刹那裂开。若尔果解开了他的布袋,掏出一个硕大的医药箱,将里面的小药瓶、安瓿以及注射器一一摆放在地上。画上到底有多少人?大卫心神不安地猜度着。有几头动物?几百……还是成千上万?他恍然间意识到自己的的确确太过于雄心勃勃了。就算他们三人一齐上阵,也很难在二十分钟之内搞定。那迪娅拿起一支注射器,针头刺入药瓶的橡胶封口。若尔果手里紧握一大瓶盛满表皮麻醉剂的喷雾器,准备喷洒在画上,使其表皮进入浅麻醉状态。不过,吐出的细密水珠多半会被笼罩在战场上空的层层迷雾截住。“你确定你想继续?”那迪娅倾身凑近那幅画,挥动着注射器问道,“大卫?现在逃走还来得及,我们可以忘掉这一切……任务实在太艰巨了,我们干起来太吃力,最后一定不会有好果子吃的。”这番话与大卫的想法不谋而合,但他却竭尽全力压制住恐惧,灌好一支注射器,然后向那幅画的右下角靠拢。那里有一匹战马中弹跌倒,将背上横舞马刀的骑兵甩翻在地。从整幅作品来看,这一部分画得相当出彩。只见马蹄过处扬起滚滚尘土,漫天灰云中浮现出一个个酷似幽灵的人影,那骑兵的护胸甲上布满黑洞,洞口噗噗地直冒鲜血,这表明子弹刚钻进他的胸膛便爆炸开花,不等触地他就会断气身亡。战马四周的步兵都放下了刺刀,闭着眼仓皇逃散。事实上,画中的所有人物都双目微闭。在平原上掀起这场伟大战役的敌对双方其实全是一群梦游者,他们在沉睡中照样奋勇厮杀。大卫弯下腰,仔细寻找着那几个将军。他们通常会站在山顶,居高临下俯视杀气腾腾的战场。他们同样陷入了酣睡,但仍旧脚踩马镫,假装在密切注视山下的战况。他们的坐骑也睡得正香,以马所特有的方式站着打盹儿……它们仿佛中了魔咒一般,时间在那一刻骤然凝滞,跟《睡美人》中与公主一同沉睡的城堡居民一样失去知觉、不省人事。那迪娅对此却毫无惊讶之色。她靠在装饰华丽的画框上,已经在一匹马的大腿上扎了针,将几滴镇静剂注入画中。“下手轻着点,”她低声说,“千万别弄醒他们。多加小心,有雾,局部麻醉的时候不容易找到正确的位置。”
“可是……”大卫吞吞吐吐道,“你也看见了,他们都在睡……真是不可思议,他们居然闭着眼睛打仗。要凑近了看才能发现。肯定是幅寓意画,你说呢?”
“你在瞎扯些什么呀?”那迪娅不耐烦地说,“他们眼睛闭着,那是因为到了晚上睡觉的时间,仅此而已。在我们这里,画跟人一样需要睡眠。要是我们白天来,就会看见他们睁着眼……他们自然也能看见你。废话少说,还不快给他们打针……如果不把画中人统统麻醉,我们哪怕稍稍挪动一下那幅画,他们也会突然惊醒。”
她说话的时候也没停下手来,娴熟地操纵着注射器,仿佛一只贪婪的昆虫,锋利的螫针毫不留情地刺进和拔出一个个对手的身体。她将针头依次扎进马的臀部和男人们的肩膀,动作干净利落,一次注射几乎是眨眼间就完成了。若尔果依样画葫芦,下手的对象则是位于画作另一半的敌方军队。那一排排正在冲锋陷阵的骑兵都是被他麻醉的。等注射器一空,他立即将针头刺入药瓶的橡胶瓶塞,重新抽满一针管药液。如此循环往复,一刻不停。
“他们睡得不深,”那迪娅悄声嘀咕着,额上渗出了一滴晶亮的汗珠,“这幅画已经很旧了,睡眠本来就少,加上作品的边框得了风湿,动弹不得,将身上的疼痛传染给了画,如此一来,它随时都可能恢复知觉,让人弄醒之后必定恼羞成怒。这会带来什么样的麻烦,你应该想象得到吧……”
大卫脑中一片空白,吓得呆若木鸡,夹着针管的手指不听使唤地颤抖起来。最后,他终于下定决心,给一匹举足腾跃的马注射药剂,内心却止不止不住地默念:“这简直是发疯,发疯,纯粹是发疯!”
针头扎入一块柔韧厚实、类似横纹肌的肌肉时,他差点儿叫出声来。他觉得自己好像在给一匹真正的马打针,一匹两维平面、高度不超过一分米的有血有肉的(?)马。“快点!”那迪娅喘着气催促道,“再快点!”她说得对。干吗大惊小怪、浪费时间呢?这里是梦幻世界,一切都有可能发生。一切的一切!
“一次不要灌太多,这种催眠剂药性很烈的。”年轻女人再次叮嘱,“对马用两滴,对人只要一滴就足够了。你可别搞错,弄不好会毒死他们的。他们一死身体就会腐烂,在作品表面形成一块块黑斑。随着尸体的分解氧化,这些画布上的黑斑会演变为黑洞。要真成了这样,这幅画可就一文不值了。”
大卫只觉得心脏狂跳不止,太阳丨穴附近的血管胀得像要爆裂开来。他脑海里飞快地闪过一个画中人死去的情景:先是颜色逐渐消褪,接着,慢慢发酵的颜料表面会布满一层小泡泡,涂在油画表面的清漆上随后就将冒出一簇簇霉菌。这些可恶的病原菌犹如聚积在病树脚下一般,在画上大肆漫延扩散,到最后,残留在画布那一角上的就只是一个人形的黑洞了……
他忙不迭地打针、打针,恨不能像两个同伴那样手脚利索、驾轻就熟。突然间,一股愧疚感在他心中油然而生。是他将他们卷进了这个疯狂的旋涡,他滥用了自己的权力。他们对他言听计从,像奴隶一般逆来顺受、毫无怨言,像这些士兵一样将无条件地服从看作至高无上的荣誉。想到这里,他不由自主地走神了,在一匹马身上扎针时一不小心下手太重,马的眼睛“唰”地睁开,画面上闪过一道白光,吓得大卫连退数步,汗毛直竖、冷汗直流,不过此时那马早已阖上了眼皮。
“还剩十分钟。”那迪娅的声音近乎失真。那幅画下方的地板上堆满了空药瓶。若尔果口中正骂骂咧咧,刚才他的针头居然在一个骑兵的护胸甲上折断了。大卫已经看不清自己的动作,他只顾拼命地刺,拼命地扎,机械地抽拉着针筒在画上乱戳一气。动物用两滴,人用一滴……他仍在竭力控制剂量。但画上的人和马多不胜数,还不算那些瘫倒在泥浆中、双手握着断刀死去的战士,以及中弹身亡的马匹。连死人和死马也得麻醉吗?他实在没勇气拿这些愚蠢的问题打扰那迪娅,为防万一,画上的活人死人、活马死马他一个不漏,统统注射。眼前的画面越来越模糊,他只能依稀分辨出那些扭作一团的身着军装的小人儿,还有那些年迈体衰的梦游者,他们甚至在夜间都不肯坐下来休息一下,要么挥舞刺刀,要么高举马刀,正欲杀个痛快,不料动作永远凝固在那一瞬间。那迪娅继续用低哑的声音告诉他事关油画命运的一些古怪规则:“如果看见一匹马或者一个人倒下了,那就证明注射的剂量太大。他(它)倒不一定会死,不过就算他逃过此劫,也难保不会偏离原先的位置。你明白我的意思吧:只要有一个人,哪怕只有一个人变换了位置,这幅画就不再是当初的那幅了。到时候我们弄到手的只不过是一幅赝品。只要有一个士兵擅离岗位,为了贪图睡觉舒服而蹲进战壕,《康斯达特之战》就与印在画册和馆藏作品名录中的那幅画不尽相符了。你该清楚我要你怎么做了吧:拔出针头的时候务必确保没有一个士兵倒在地上,假如出现这种情况,你可以用食指尖由下到上地捋一捋画布,迫使他们重新站起来。这一招很管用,他们都会自动恢复原来的姿势。”忽然间,大卫觉得脑袋里一阵轰鸣,手心里满是冷汗。他知道间离粉已经失效了,必须停下来再吞一枚药片。但他一方面不敢打乱大家的步调,另一方面又担心噩梦降临,让这次行动全盘砸锅。不行,停下来服药太奢侈了。这是他生平头一次做出如此壮举,迄今为止,他不过是个不起眼的小强盗,时不时地抢劫附近街区的商铺和珠宝店。而这幅画则完全是另一码事,它保准能幻化成一件辉煌卓越的艺术品,其威力绝不亚于索莱尔?马于斯的那件杰作。这次他带回现实的将不再是注定熬不过检疫隔离期的小玩意儿。说不定他们还找不到足够大的箱子来迎接他的梦晶呢,届时博物馆方面将不得不采取非常措施,火速派出所有专家赶赴现场……玛利雅娜多半会立刻收场她那套振振有词的说教,转身离开,钻回她那口模范寄宿生的大箱子里睡上一觉。这下子,再也没有人胆敢置疑他的老化。与他从睡梦深处抢来的光芒四射的战利品相比,福乐广场上的那尊巨型雕塑将像一束凋谢的雏菊般黯然失色。
哎唷!针头突然在一柄刺刀的刀身上打了滑,狠狠扎进一名满面灰黑的旗手的胸膛。大卫迟疑了一秒才稳住针筒,他分明看见那小人儿双眼蓦地睁开,眸子里迸射出凶光。“还剩五分钟。”那迪娅宣布道,她胸前的体恤被汗浸得湿了一大块。若尔果脸上像浇了油一般汗光淋漓。“赶快把画取下来,快。”年轻女人发号施令,“趁电子眼还没醒,我们刚好可以掐着时间冲出去。”
大卫掏出一张刀片,紧贴着边框切割画面。那迪娅也跟着动手。不料涂在画面上的清漆竟很牢固,他们折腾了好一阵才划破。“大卫!”那迪娅累得气喘吁吁,“对面壁橱里放着把梯子,我们要爬上去才能割开画的顶部。”
大卫浑身一抖,立刻扔下注射器,转身面向壁橱,谁知这家伙居然往后一跳,仿佛一头性情乖戾的野兽,不容任何人靠近。这可不是个好兆头。眼前这些被扭曲的景象预示着一个新的噩梦正在酝酿。他的神经开始像高压电线短路一般噼啪作响,迫不得已,他伸出一只滚烫的手找出药粉,慌乱地在手背上倒了点间离粉,匆匆吸入。一股炽热的灼痛感瞬间充斥鼻腔,像火烧一样在大脑中蔓延,仿佛一根鱼叉,直直地插进他的头部。过了一会儿。壁橱的门终于乖乖地向他靠近了。他打开门,拖出一个窗户擦洗工专用的矮凳。之后的几秒钟他有些迷糊,待到又睁开眼时,只见那迪娅和若尔果正将那巨大的画布摆在地上。“得把它卷起来才行,”年轻女人解释道,“就跟裹地毯差不多。”大卫禁不住哈哈大笑起来,觉得这个比方滑稽透顶。
“你眼看又要上浮了,”那迪娅厉声道 ,“控制住自己,你想就这样被拽走吗?”
她说得对,大卫此时也比方才冷静了许多。奇怪的是,才不过一眨眼工夫,这幅画似乎已经变得面目可憎,毫无意趣。大卫暗自怀疑,真有必要拿走它吗?
那迪娅和若尔果肩上各扛画轴的一端,沿着长长的画廊大步向出口走去。“两分钟。”年轻女人的声音发颤。见她神色如此惶恐,大卫有些摸不着头脑。两分钟之内能办妥不少事情呀,比方说……这里他们跑起来了,把地板踩得乱颤,整栋楼里回荡着类似千军万马厮杀时的呐喊声。那迪娅凝视着监视门口的那只电子眼,发现它的金属眼睑正缓缓地抬起来,“吱嘎吱嘎”的摩擦声响个不停。他们拼命地冲向出口,不料却被门槛绊了个踉跄,摔了个倒栽葱,骨碌碌地从入口的旋梯上滚了下去,四仰八叉地躺在博物馆门前广场的台阶上。就在这时,只听“啪”的一声,电子眼骤然掀起了防护眼睑,一下子从昏迷中清醒,即刻间恢复了监视功能。“搞定了!”若尔果欣喜若狂。那迪娅竖起食指放在唇边,示意他闭嘴。那幅画轴也随他们滚落下来,摊开在广场中央,犹如一张流光溢彩的镶丝边的地毯。一场雷阵雨过后(几时下的雨?大卫没有一点印象),水洼中的雨水在画上汇成了一汩汩细流,闪耀着虹彩般的光芒。年轻人本想知道画面会不会因沾了水而受损,但嘴里却说不出一个字来。夜晚的寒风袭来,他冻得牙齿格格作响,这才意识到身上的衣服早就汗湿得可以绞出水来了。潮湿的空气无情地侵蚀着他的神经,抵消了间离粉的药效;大卫跳下台阶,动作迟缓而浓重,双脚落地时头颅里隐隐作痛。他蹒跚着向前挪动脚步,身子一摇一晃,竭力保持平衡;而那迪娅和若尔果则在一旁抢救湿透的画布。若尔果没能及时将画从水洼中捞起来,那迪娅按捺不停,压低嗓门不停地责骂他。“你冷静点!”大卫上前劝道,“颜料上有清漆,应该不会轻易褪色吧!”
“你不懂!”年轻女人尖声道,“画上的士兵会被冷水泼醒的!真该死!这跟拿水桶往他们脸上倒水有什么区别!?”
大卫一听便急了,虽然拿不准自己是否听懂了这一新理论,他还是抓起画布的一角,试着把它从地上提起来。出人意料的是,这东西居然死沉死沉的。接下来的事不难猜到,麻烦来了……霎那间,画面上浮现出无数个小白点。那是眼睛,成千上万双相继睁开的眼睛,马和战士们的眼睛。他们齐刷刷的目光猛地穿透了污渍斑斑的清漆,将画面的晦暗之色一扫而光。
“该死的冷水,”那迪娅上气不接下气,“他妈的!他妈的!他妈的!催眠药的效果就这么全给毁掉了,这下他们马上就会发火。看来这幅画我们是没法搬进汽车了。”
大卫觉得噩梦的利爪已经嵌入了他的肩膀,他预感到大事不妙。眼看即将大功告成……距离汽车不过五十米,难道他们注定要功亏一篑吗?大卫想用指甲戳那画布,但这无异于张开手去抓一个插满银针的针垫,何况他的手指刚刚被集结在画框附近步兵手中的刺刀扎破了。画中早已人声鼎沸,嘈杂的喧闹声赫然入耳,画面仿佛一具在冷风中哆哆嗦嗦的活生生的肉体,吹得皮都起皱了。“快闪开!”那迪娅叫道,把他使劲往后一拽,“危险!他们就要反击了!”但大卫仍然死死抓住赃物,无论如何也不肯放手。冷不防一颗微型炮弹飞过来,击破了他的上衣,从他耳边咝咝地呼啸而过,他这才突然理解了年轻女人的警告。画上总共有数千门大炮,这发炮弹不知是从哪儿发射出来的,跟手枪子弹差不多大小——威力大得可以让他的脑袋开花。“走吧,”那迪娅扯着他的衣袖央求道,“已经全完了。我们根本没办法再接近它。这些名作都经过防破坏处理,遇到袭击或是抢劫时有能力自卫……它会朝所有晃动的东西开枪,一听见巨响,警察就会不请自来。快跟我走,行动失败了,咱们逃吧!”
大卫怔怔地立在那儿,头几乎要缩进肩膀里。此刻的广场上炮声隆隆,回音震耳,让人误以为行刑队特意挑选了博物馆正门作为处决场地。画面中的炮口直指那些雕像和柱廊,炮弹带着呜呜的风声四处乱飞,爆炸声此起彼伏,画布上陡然升起浓浓的火药味。他跟两个伙伴一起趴在台阶上,头也不敢抬一下。“噩梦终于来了,”他心想,“可事情本来似乎在向好的方向发展呀。”为什么广场上会冒出这一摊摊水洼呢?难道神不知鬼不觉地就下雨了吗?……或者会不会是因为天穹顶不住水压,让海水渗进了梦幻世界?
若尔果匍匐着朝汽车的方向努力爬去,泽尼奥医师则在车内冲他们做了个表示遗憾的手势。凄厉的警笛声从街道尽头传来,一闪一亮的警灯渐渐由远及近……大卫重新站起来,咬紧牙关,最后一次向那幅画伸出手,绝望地比划了一下。“呯!”一颗炮弹擦破他的眉弓,顿时血流满面。“我们总有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