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名:猎梦人

第 7 部分阅读

    他已经俨然不顾这些,与那迪娅特重逢的欲望实在太炽烈了。他轻轻睁开一线眼皮。幻觉消失了,盛在杯中的唯有冷咖啡而已。地板砖上没有出现丝毫裂缝,更谈不上有什么地下海洋隐匿于此。“太早了,还不到时候。”理智的声音在他耳旁轻诉,“你现在这么虚弱,怎么能又潜下去呢?你还没有恢复体力哪。”然而此时此刻他压根儿不需要谨慎的劝告。他重新站起身来。房间开始摇晃,仿佛在汹涌澎湃的海浪间颠来颠去的船舶。摆放在碗橱和壁炉台上的物品全都在随波起伏。整栋楼房好比一艘巨轮,红砖砌成的船首正迎风出海,破浪前行。大卫能清楚地听见一波波海涛拍打底楼墙壁,发出哗啦哗啦的浪潮声。他知道只要撩开窗帘,便会看到波浪溅起层层白色的泡沫,沿着窗玻璃流淌而下。每每只要出现一连串不知从哪儿来的海的幻觉,那无疑就是潜梦的征兆了。他在房间走廊里行走的时候险些打个趔趄。屋里各处的椅子都掀翻在地,杯碗盘碟在橱柜里晃荡不已,架上的书也纷纷滚落下来。看来他们已经离港了,即将迎战大海的惊涛骇浪。虽然有经验,大卫还是感到一阵轻微的恶心。他步履蹒跚地走向浴室。盥洗池和浴缸的水龙头都开着,喷涌出的是清碧的海水,泡沫飞溅,还有股碘盐的味儿。厕所马桶里边儿有好几条灰不溜秋的鱼在戏水,用它们强壮有力的鳍一遍又一遍地撞击着陶瓷马桶壁。大卫只觉头晕目眩,吓得胃里一阵阵痉挛。此番的幻觉异常强烈,所有幻象都真实得咄咄逼人,几乎看得见、摸得着。这预示着一次令人眩晕的深潜,一旦下去就很可能永远也上不来了。如果他就此沉沉睡去,没准儿会睡上两个星期,或者更长……在没有任何救护措施的情况下,这一卤莽的举动无异于自杀——几天之内他就会因脱水而陷入昏迷。已有不止一个潜梦者因为违背安全规则而丧生了。单枪匹马的潜梦相当于在肚子上绑块石头往井底跳。不行,应该给玛利雅娜打电话,得把她叫过来……毒死那个梦晶。

    他晕头晕脑地朝卧室挪着步子,一进门便扑倒在床上,仿佛一个遭遇海难的落水者牢牢地抓住一艘救生艇。房间好似大船,一波波高达六米的海浪劈面而来,冲上了甲板,把地砖压得粉碎,犹如飞泻的瀑布般轰响震天。碘盐的气息此时已无处不在。被单仿佛也被海水浸过,大卫用手指一捏便发觉上面有些黏糊糊的东西。他竭力回想自己把那几瓶非法购买到手的葡萄糖藏在了哪里。没错!他的确可以自个儿搭建起一台用以输液的粗陋设备,这样就能多活一阵子,但仅凭这些拙劣的措施根本无法抵御深潜带来的危险。这一次,来自深渊的召唤是那样急迫,仿佛冥冥中有个疯狂旋转的大旋涡,正一点一点地吞噬掉整套房间。待会儿等地板一坍塌,他就会坠入湛蓝的海水中,下潜到前所未有的尝试,对此他已经有所预感。他的双脚似乎有好几吨重,会像潜水员系在身上的铅带一般将他拖往海底。他全身都变得沉重而僵硬,一旦没入海中便会丧失韧性,到那时他唯一的选择就是下潜,任凭自己被深海的旋涡所吞没。

    大卫被晕船折腾得筋疲力尽,大口大口地直喘气。房间里各处的架子上已是空空如也,所有橱柜的门统统敞开着,锅碗盘碟什么的一跃而出,滚落得满地都是,一张张桌子从各个房间的这一头滑到那一头,坚硬的桌脚在打蜡的地板上擦出道道划痕。整栋楼的船首先是像要直坠海底般下沉,继而又陡然上升,好像一个海难中的落水者正拼命浮出水面吸气,免得淹死在大海里。大卫使劲想坐起来。他必须……他必须把装葡萄糖的药瓶挂上支架,将一根根输液管固定在计时器上。等一个吊瓶的药液所剩无几时,计时装置能自动启用另一个瓶子,依次滴完几大瓶葡萄糖。即使将流量调到最小,也顶多能维持三到四天。四天之后他能返回吗?这他可拿不准。潜得越深,上浮所花的时间就越长,这是潜梦的基本规则之一。你会被囚禁在深不可测的海底,那里是一片漆黑的汪洋,是阳光照不到的地方。幽深的海水犹如漫漫长夜将你笼罩,与浅海的湛蓝与柔和相比,深海更厚重,更不羁。企图借助某种机械设备唤醒自己只是白费劲罢了:凭你什么铃啊、钟啊、警报器啊,还有感官兴奋剂之类,无一管用。就算有上千个座钟在潜梦者的床下齐奏合鸣,也无法将其从沉睡中吵醒。大卫有过亲身体验。无论是那种两块铁片中央一根铁棒两头敲的特大闹钟,还是超高分贝、铃声尖锐的电子时钟,都从未成功地穿透梦的坚硬外壳,传到他耳中。潜梦令你遗世孤立,把你裹在一层完全隔音的钢甲里面。假使有人在潜梦者床脚下开炮,一定会在他身上打下烙印,但却休想吓得他睁开眼睛。玛利雅娜曾让大卫接受过各种各样的测试,甚至还在他的手掌上扎满细针,也丝毫没有加快他的上浮进程。潜梦者处于与外界彻底隔绝的状态,精神与肉体剥离,对自己的躯壳完全漠不关心。他的苏醒取决于内存因素,是梦的必然结果。基于这种种原因,在没有救护措施的情况下潜梦是带有自杀性质的。尽管在场的护士不可能身赴梦境寻你,但至少可以给你的身体提供养分,以防全身性脱水。

    大卫从床上滑了下来,朝藏有输液瓶的那个橱柜匍匐而去。他还有力气把它们一一装上吗?海上的风暴会不会掀翻船桅、碰碎瓶子呢?得了吧,这太荒唐了,暴风雨仅仅存在于他的幻想中,不过是他精神骚乱的一种症状罢了。他紧紧按住两只眼球,心跳稍稍放缓了一些,太阳丨穴附近的血压也降低了,血管不再被冲击得嘭嘭直跳。趁此风平浪静的时刻,他安好了金属支架、输液瓶以及配套的输液器。带着一丝焦虑,他怀疑自己能否毫发无伤地顺利完成穿刺,这种操作他向来不怎么在行。房屋颠簸得没那么厉害了,然而海水似乎仍在墙背后和木地板下面啪啪作响,将年轻人关在一间水牢里。他往床中央一坐,冻得肩膀直哆嗦,同时却又大汗淋漓。海水在糊墙纸下发出咕噜咕噜的响声,在位于地毯下方那条左曲右转、没个尽头的排水管道中汩汩流淌。大卫心想,当一艘船的船身被破开无数个窟窿、开始缓缓沉下水面时,那些被困在沉船里的人应该有类似的体验吧。玛利雅娜……他应该把玛利雅娜叫来吗?他怕,他怕在下界等待他的一切,但他更怕沦为大脑瘫痪的清理工。

    他慢吞吞地宽衣解带,像动物蜕去残皮一般扯下身上的旧衣服。他双手颤抖着撕开了装有输液针头和透明的小针管的无菌药袋。输液的计时装置真的调准了吗?他的目光变得模糊起来,只觉盘上的数字在一排按钮周围狂舞乱跳。他动作迅速地挂好了输液管,接上输液器,接着将针头戳进肘窝。钻心的疼痛霎时袭来,他仰面躺在床上,感到阵阵恶心。视觉敏锐度在逐秒下降,房间仿佛正在陷入夜色。仅凭这个迹象,他便明白自己已经陷入了梦境。“这简直是发疯,”他绝望地鼓起最后一股劲,心里念叨着,“我应该通知玛利雅娜,我还能站起来,抓起电话……”然而,事实上他不愿这么做,因为等待他的是一次美妙绝伦的潜梦,他预感到自己将潜入万顷汪洋的幽幽深水中,巡游海底世界,踏上他过去从未涉足的神秘之地,除了索莱尔?马于斯,还没有任何一个人去过的地方。怀着满腹辛酸,怀着对肢体毁伤的恐惧,以及对被害死的梦晶的哀恸,他将像块落水的石头一样直沉海底,犹如佩带铅块或铜块的潜水员一般避开深蓝的海波,让闪闪发光的头盔在伸手不见五指的深海中划出一串串气泡形成的尾流,发出嗡嗡的鸣响。“我来了!”大卫一边想,一边闭上双眼。他颈下的枕头传来流水汩汩的声音,被单上溅起的泡沫轻轻拍打着他的腰部。他沉入了海中,再也没有什么能把他留在水面。

    顷刻间,蓝色主宰了一切。

    〖重归海底〗

    若尔果的那几辆摩托车在昏暗的修理车间里显得锃亮异常,它们的排气消音器都直竖着,仿佛一尊尊镀铬的奇特雕塑。这缕亮光刺痛了大卫微睁的双眼,他感到全身无力,一点儿也不想动弹。他怕一旦撑着胳膊肘坐起来,就会发现自己遍体鳞伤,血淋淋的骨头戳破皮肤暴露在外。他就像是刚端上桌的餐后甜食,应该先冷一冷,这样才能更浓稠。他安静地趴着,以为自己如果坐起来,身上的器官准会像熟透的果子那样纷纷掉落,乱糟糟地堆在地上,凑成一幕恶心而恐怖的景象。是啊,他必须再等一等,等身上的肌肉变结实,身体内部的骨缝和关节变硬朗了再说。目前他觉得自己全身都软塌塌的,脆弱而不稳固。一系列莫名其妙的恐惧攫住了他;怕抓东西的时候手指掉下来,怕脚放在地上时脚指头散落一地,怕刚准备讲话牙齿就被自己吞进了喉咙……

    他俯卧在那迪娅身旁。由于头转向了另一边,他看不见年轻女人的脸庞,但他知道那就是她。在一个土黄丨色雪尼尔绒线制的仿军用睡袋里,两具汗湿的裸体如藤蔓紧紧缠绕在一起。他的手在轻轻挪动,来回摩挲着一抹微微翘起的圆弧,那是她的臀部。他俩刚做完爱吗?他总是醒得太晚,而且一做完便把两人欢爱的场景忘得一干二净。这一记忆的空白令他懊恼不已。不过他会不会是在那迪娅熟睡之时,从她的汗毛里显形的呢?他实在记不大清了。车库里漆黑一片,润滑剂和汽油的味道在风中飘散。大卫抬起胳膊,瞅了一眼戴在手腕上的深度表,当他辨认出上面显示的数据是20000米时,浑身不由得战栗起来。太深了!他简直是跌入了无底深渊。这里的水压一定很吓人,至于上浮,那可就遥遥无期了。然而,与那迪娅的亲密接触驱散了他所有的恐惧。他本想转过身去搂住她,但有股神秘的力量命令他钻出睡袋,巡视四周。这其实是一种古老的生存本能,容不得骄奢yin乐。他万分谨慎地坐起来,担心身体随时都会裂成碎片掉落满地。现在出去为时尚早,他还没有完全恢复成形。弄不好要掉一只胳膊、一条腿……他把手搭在那迪娅肩上,只觉那肌肤如丝般细腻柔滑,然而却不同于人类的皮肤,摸上去手感特别怪异,让人不禁联想到橡胶……当然,是一种活的橡胶。这似乎很荒谬,但的的确确就是他指尖的感觉。那迪娅的头发近乎于人造皮毛。大卫自己也无法解释上述的悖论,他只是看到这些现象感到惊愕罢了。尽管如此,由于无须承受女性生理病痛的折磨,这位年轻的女贼看上去比陆地上的女人长得要结实些。大卫用食指轻轻滑过她肩膀的线条,接着手指继续向下探去,移到胸脯,最后一路溜上了她的丨乳丨头。那迪娅正在酣睡。她做梦吗?不,不可能,在下界做梦是一种罕见的疾病。大卫蹑手蹑脚地爬出了睡袋。他一点儿也不觉得冷。仰头一看手腕上的深度表,只见猩红色的数字光标如同报警信号一般闪烁着。他沿着摩托车中间的过道向前迈了几步。若尔果睡得远远的,蜷缩在一张带油污的绒毯里面。与他们重逢的模式向来都固定不变,仿佛自始至终都遵循着某个只字未改的剧本:在这片万物沉睡、悄无声息的世界里,大卫总是头一个苏醒,他每次都会奔向窗户,期待能凑巧撞见一条孤零零地倚着路灯撒尿的狗,一只划过天空的晨鸟,只可惜什么也没有……所有一切都凝滞了,狗,鸟,还有路灯。仿佛在他离开期间,万物都停止了运转,好比公园里金色顶篷下的旋转木马,因久置不用而蒙满灰尘,轮轴也逐渐被斑斑的锈迹所侵蚀;又好比无人光临的杂耍游乐场,最后以关门而告终。只有等大卫出现,将所有彩灯和电路一一打开,游乐场才能从麻痹状态中艰难地慢慢清醒过来,发出嘎吱嘎吱的响声。年轻人一直走到车库门口。他光着身子却一点不冷。在这里他的身躯更伟岸,浑身坚实的肌肉如同磐石一般岿然不动。他环顾了一下四周,这片郊区荒地的景色一览无余。周遭的景物都显得很平板,楼房、起重机、废弃的水库等等全像是由一个蹩脚的装潢师画在布上的,构成了一幅两堆的画面。也许这个问题到了白天就会顺利解决吧。

    展开在他眼前的是一片冲积平原,他向前迈了三步,以使自己相信这风景确是立体纵深的,而并非只是一幅单调的绘画。他本想伸出手来测一测自己与地平线之间的距离,但一阵突然袭来的恐惧令他打消了这一念头。那栋楼房还在施工,约摸有两百米高,万一自己的手指一下子撞到它的正面可怎么办?

    他仰起头,端详着悬在他头顶、一动不动的云彩。那上头就没有一只鸟吗?一只怪诞地凝固在空中、就像被大头针钉在蓝天上的鸟?

    他眉头深锁。这时,天上的云彩开始缓缓飘移,鸟儿也振翅欲飞。整个世界呈现出艰难的复苏迹象,仿佛一台庞大的机器在启动之时迸发出一连串噼啪的爆音。那团云忽走忽停鸟儿也一颠一颠地飞,它们的动作看上去像是在由一套运转不灵的机器设备操控着。梦幻之地恢复了它徐缓的转动,再过一分钟风就会吹起来,到时小草不但身板儿挺直了,僵硬的身体也能还原当初的柔韧。大卫眼睛眨了又眨,看到的景物重又变得有棱有角,荒地在不断延伸,地平线也渐行渐远。刚才那种突兀之感消失了。刚才他仿佛伫立在博物馆的画廊里,鼻子距离一巨幅油画仅几厘米,现在这种令人不舒服的幻觉消失了。画面就在他眼下越变越深,为他的进入大开方便之门。他咽了口唾液,只觉耳鼓膜隐隐作痛,只要稍稍一动血液就在太阳丨穴里左冲右突,害得他头疼不已。太深了,这一次他潜得太深了。梦幻的世界能顶住深海强大的压力吗?他觉得肩膀沉得要命,好像有人挥着一把看不见的榔头,存心要把他敲进地里。他又望了一眼深度表,上面的数字还在一闪一闪地跳动。天啊!他就像从外星球扔下的铁砧一般直沉海底。过去他还从未想过能实现如此创举。索莱尔?马于斯比其他任何人都潜得更深,他是否也曾极度沉醉其中呢?

    忽然,从天空传来撕裂的声响,顿时吓得他直哆嗦。苍穹所承受的压力差不多已濒临断裂点。整个梦幻世界不过是一艘一路下沉、越潜越深的潜水艇,深海巨大无比的压力开始慢慢挤扁它厚厚的钢板,固定一块块装甲析的螺钉原本便很容易松动,这下更是难以支撑。

    天空乃至云团都被压得叽嘎叽嘎响,仿佛金属被狠狠地折弯时发出的哀鸣。大卫望着天空仔细观察了一番,只见乌云滚滚,显然平原上必将降下一场瓢泼大雨。他极力控制住自己的想象。既然恐惧会直接影响梦幻世界的有机结构,还是尽量保持镇静、克服恐怖心理为好。

    他回到车库里,点燃混杂在工作台上一大堆工具中间的露营炉,准备煮点咖啡。现在起风了,他这才感到一丝凉意。他坐了下来,等待锅里的水烧开。大门敞开着,周围的景致尽入眼底。只见一栋栋楼房两侧的轮廓很古怪地向外鼓出,顶部却有些扁平,仿佛有什么东西压在房屋顶层,令隔墙的平行度产生了偏差。压力,又是压力在作祟。正是因为不堪压力的“重负”,物体才会走样,显得矮胖而臃肿。正是在这无形压力的不断捶打下,那些路灯和树木才会变得弓腰驼背。突然,一条体型扁长的狗从两栖汽车中间跳了出来,它那畸形的身材引起了大卫的注意。它的身体被挤压得活像一个由四只小爪子载着到处跑的毛茸茸的立方体。毋庸置疑,它目前的躯体准是压缩造成的,由于无法协调地伸开四肢,因此只能缩成一团,简直就像一个黏土未干的小泥人儿,大概是塑造模型的师傅捏出它来以后横竖都不满意,于是索性一拳将其砸扁。大卫吸了一口气,目不转睛地盯着那条狗。过了一会儿,他觉得它的身体似乎舒展了许多,并逐渐恢复了自然的比例。瞧,它头上的耳朵竖起来了,腿也伸长了……年轻人见状有些不悦,舌头咂得啧啧响。他预感到要想减轻深度的影响,自己还有很多工作要做。甚至连地平线也呈现出夸张的弧形,看上去怪里怪气。这些都让人看着很不痛快。他又一次抬头审视天空。还好,至少鸟儿们飞得还算正常,一朵朵云也不再像急刹车时的火车车厢那样磕磕碰碰地前进了。

    他自认为已经充分布置好一切,这下可以唤醒自己的同伴了。他端起平底锅,将滚烫的开水徐徐注入装满咖啡的滤纸兜。说真的,他特别害怕一抬头便见到从睡袋里钻出来的是一个身材四四方方、双腿扭歪、丨乳丨房线条刚硬的那迪娅。他还从未带他们来到如此深邃莫测的海底,这片供伟大的猎梦人纵横驰骋的猎场。他们受得了这一次的深潜吗?咖啡的香浓气味弥漫在空气中,将汽油味儿完全盖住了。先是那迪娅蠕动了一下,紧接着是若尔果。看得出他们醒得非常痛苦,动作也相当机械和生硬。每当他们刚醒过来的时候,简直让人觉得他们有必要重新学习站立、行走和说话,跟初生的婴儿一样,但又必须在短短几分钟之内学成。虽说耗时不长,但对大卫来说却煞是费力,每次他都感觉在自己眼前晃动的是两个纸的糊的假人,要不就是被切除了脑叶的低能儿。他决定先去穿衣服,留下这杯飘香四溢的咖啡作为信号。他的衣服全都随手乱扔在那口他从不离身的金属手提箱上面。他双膝跪地,娴熟地打开挂在箱子上的扣环。这口外覆钢甲的箱子里装有各式各样的药物,所有药管均用皮带圈牢牢地绑着,整整齐齐地排放在一块黑橡胶板上,颇似形状怪异的弹药,其中包括协调丸、理智丸、逻辑片以及真实性矫正片。尤其值得一提的是,还有一整套用于即刻改变事件色彩的五花八门的速效调色粉:什么现实粉、讽刺粉、搞笑粉、间离粉等等,只要撒一点在手背上,吸入鼻腔,便能在瞬间淡化一起严重事件的悲剧色彩。这些化学药剂如果运用得当,可以在历险途中助你一臂之力,延缓噩梦的形成并避免其必然后果,即弹回现实。

    大卫轻轻抚摸着这些药管:有了它们,哪里还用得着什么又吵又麻烦的武器呢?他只消懂得在合适的时机吞服正确的药片就行了。

    等他穿好衣服以后,发现那迪娅和若尔果正面对面地分坐在工作台两边,一言不发地喝着咖啡。他俩的眼神有些迷茫,端起杯子摸索了好一阵才凑到嘴边,除了这些细节之外,一切都挺正常,而且他们的身体看起来也一点没有走样。大卫走到桌子尽头坐下来,注视着他们俩。其实,他对他们两人一无所知。这个那迪娅究竟是谁?这个若尔果又是谁?他绞尽脑汁在记忆中搜寻有关他俩的过去和童年的蛛丝马迹,却始终一无所获……倘若真如玛利雅娜所说——他们二人纯属虚构,是他凭空捏造的——那他岂不是理应洞晓藏在他们内心深处最隐蔽角落的那些秘密吗?而且他理应像小说家那样拥有一双参透一切、能将笔下人物一眼望穿,令其无可遁形的慧眼才对呀!既是如此,那迪娅和若尔果又为何在他面前如同晦暗而沉默的影子一般神秘莫测呢?

    “他们根本不存在。”这话玛利雅娜不知重复了多少遍,“他们不过是您的自我映像罢了,好比象征性的木偶,每一个都代表了您的某种冲动、某种倾向或是某种情绪,总之是您个性的某个侧面。他们没有厚度,因为他们并没有真正活在世上。”对她的这番高论,大卫一向难以苟同。人家那迪娅实实在在地活着。他确信现在梦幻世界已经开始重新运转了,那迪娅的肌肤看上去不再像橡胶,而是变成了真实而温热的肉体。此时此刻,他甚至能清晰地看见她臂膀雪白的皮肤下微微凸起的淡青色血管。

    “这回我们要来个大手笔。”他清了清嗓子,接着大声宣布,“珠宝店什么的就免了,我们要弄个大件,一幅价值连城的名画。”

    奇怪,他心里压根儿没这么想呀,怎么这番话竟不自觉地脱口而出,并马上传到他同伴那里去了呢?这个计划他自己一秒钟前还全不知情,到底是从哪里冒出来的?那迪娅和若尔果朝他转过身来,两人都紧蹙着眉头。“你肯定我们干得下来?”那迪娅忧心忡忡地说,“博物馆跟珠宝店可不是一码事儿。”

    “你不觉得这个计划太冒险了吗?”若尔果也在一旁边帮腔,“怎么说我们也不过是一帮小窃贼,干吗要硬充老大啊?我们搞到的东西还不够你用吗?你这就把上回那堆钻石换的钱都花光啦?”

    大卫满脸无奈地耸了耸肩。老早就跟他们解释过,从珠宝店抢来的战利品一旦被带到现实世界就无法维持原状了,但他们俩始终理解不了,还一味相信出自梦幻世界的钻石能在眨眼间变成真钻石呢。唉,真是枉费唇舌。当时他向他们承认,偷来的珠宝现形之后不过是些让人赏心悦目的廉价小摆设,他俩居然哈哈大笑,一口咬定他在逗他们开心。于是他不敢再争执下去,深怕贬低自己在他们眼中的形象。身为堂堂匪帮之首,在现实世界却只是一个手头拮据的普通艺术工作者,他岂能心甘情愿?而他们还满以为他终日混迹于豪华饭店和赌场,过着纸醉金迷的生活呢。

    “我的信誉遭到了质疑,”他编了个谎,“必须完成一个大手笔才能彻底翻身。因为上回我带去的那袋钻石是假的。”

    那迪娅打了一个嗝,胸部起伏不已——大卫顿时嗅到了从她身上飘出的龙涎香,那是她的汗味儿。既然她开始出汗,说明她已完全成形,不再是橡胶和尼龙的混合物,而是还原成了鲜活的血肉之躯。不清楚她的身世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再说,你对身边的人又真正了解多少呢?在日常生活中,大卫就时时感觉到自己是在跟一帮没半点人性的机器人打交道。

    “博物馆可不是闹着玩儿的,”若尔果嘟囔道,“你想拿走什么东西?”

    “一幅长三米、宽两米的油画,”他听见自己在回答,“《康斯达特之战》。”说着,便将一本莫名其妙出现在他手中的绘画作品目录推到他俩面前,于是他们三人便俯下身头挨头地仔细看那幅画的照片。“我这是怎么了?”大卫不解地想道,“莫非疯了么?一定是潜入深处导致的过度兴奋。到了20000米以下,人就开始变得狂妄自大,索莱尔?马于斯不就这样么?满嘴都是他那些白皮兽,传说中的动物、独脚兽,还有喜马拉雅山的雪人。”

    一阵恐惧突然向他袭来。与此同时,天空就像汽车车身遭到重压一般发出一声呻吟。压力。强大的压力无处不在,死死摁住了云团和车库的房顶。就连从炉子里窜出的火苗形状都扁得出奇。这时,他眼前又再度浮现出那艘被深海碾碎的潜艇。只见它如同啤酒罐一样弯折卷曲,船身的外层钢板在恐怖的吱嘎声中逐渐皱缩成了一团。万一茫茫大海像座山一样劈头盖脸压过来,一心将梦幻世界轧得粉碎,那可如何是好?

    天空不似平常那般蔚蓝,可想而知,在它那层脆弱的薄膜后面是一大片深海,幽暗阴沉透不进任何光线,因而深海底下的鱼总是仓促而盲目地四处游弋。大卫紧闭双眼。他能运用第六感探测出可能存在的裂缝并将其堵住吗?那迪娅和若尔果在说话,但他听不见他们的声音。只见两人眼中流露出热切的目光,嘴角挂着贪婪的微笑,好像他们完全依靠大卫的存在维持生命似的,不但要饱饮他体内的鲜血,还要窃取他身上一块一块的肉,好让自己更丰满结实。“一帮吸血鬼。”年轻人心想,不由得绷紧了身子,总算强行把瞬间泛起的恶心感压了下去。假如有天他一不小心滞留在这梦幻的深渊,他那两个亲密的伙伴会不会禁不住诱惑吃掉他,牺牲他来保全自己呢?哦不,他准是吓昏头了,那迪娅和若尔果没什么可怕的。

    然而,他们的眼睛很像输液针头……

    他浑身抖了抖,将深水的幻影一扫而光。那迪娅在逐一分析此次行动可能遇到的种种难题,大卫的思绪却飘出了车库,直飞苍穹。他非要弄个明白,浮在那几片云朵之间的究竟是只鸟,还是条裂缝?他乘风巡视整个世界,就像一个提着灯的水手,挨个察看所有货舱,确保船体没有漏水的缝隙。别看他人坐在桌旁画着图纸,制定精确的时间表,与此同时,另一个他却跑遍了全世界,探查天穹是否完好,品尝池水是否变味,只为证实海水尚未渗入梦境内部。这种情况时有发生,事物往往一分为二,时间也伸缩自如,一连串事件的主线外很可能枝蔓丛生,即使发现自己眨眼间就从清晨跳进了夜晚也不足为奇。总之,这里一切的动作规律都迥异于上面的那个现实世界。

    “这次行动确实风险太大,”那迪娅喃喃地说,“你知不知道博物馆内的每个角落都在电子眼的监控之下,一旦它捕捉到闪过的身影,就会立刻启动警报器?这些电子眼一刻不停地在每一个展厅扫来扫去,哪怕是三十米外的耗子也躲不掉。”

    大卫点了点头。他恍然间意识到,原来这一大篇话竟直接出自他小时候读过的一本侦探小说,他本以为自己早把故事的情节忘得一干二净了。他刚刚提到过的那幅画的名字,即《康斯达特之战》,也是来源于这本书,他几乎可以下此断言。

    “我们必须聘请一位专家,”那迪娅一本正经地讲道,“唯有泽尼奥医师能制伏电子眼。此人是催眠大师,在他的摆布下,那些电子眼只看得见他事先安排好的东西。”

    大卫从未听说过这个泽尼奥,不由得喜出望外。这难道不是梦幻世界独立性的又一明证吗?这些人物不是他虚构的,他们与他毫无牵连,而且拥有自己的生活,根本无须依靠他……

    “那就找泽尼奥吧。”他说道。记得小时候每次读到讲筹备持枪抢劫的章节时他都特别来劲儿。他尤其喜欢书里列举的形形色色的器材、图纸、特殊服装,以及在行动中屡立奇功的那些精灵古怪的工具。而现在的他已经变得深藏不露,与现实脱节,连生命的乐趣都被剥夺了。他凝视着那迪娅,突然间恨不得随手抓起一根别针,在她的一边丨乳丨房上猛扎一上,为的是看她流血……更确切的说是为了证实她能出血。看来,玛利雅娜灌输的毒素还残留在他身上,无论他怎样堵住耳朵,她那套该死的言论仍然在他脑海中闪现,就像一种不停对人施加心理暗示的病毒,将来恐怕还会妨碍他的行动。不对!那迪娅不是简单的符号,若尔果也不是。他们绝非傀儡,亦非随风飘逝的一纸剪影。他们是真实存在的。那迪娅面带倦容,汗味扑鼻,而若尔果身上则透出阵阵油污味儿。

    蓦然间,年轻女人一把逮住了他的手腕。她瞟了眼深度表上的数字,顿时惊得双目圆睁。

    “你疯了,”她喘了口气,说道,“从来没有人潜到这么深的地方,我们的装备根本不足以在深海展开行动。你想让大家白白送死么?”

    “我们干得越麻利,上浮的速度就越快。”大卫沉吟道,“我知道,这会危及所有人的生命安全,可如果我无功而返的话,今后连潜梦的机会都没有了。你们明白吗?这是我的最后一次机会。我必须证明给他们看,我和索莱尔?马于斯一样出色。我要是再两手空空地上浮,他们就会对你们狠下毒手,到那时必定天塌地裂,屋毁人亡,而你们很快会蜕变成瓷质的肿瘤,沉积在我的大脑中,久而久之让我觉得又聋又哑又傻。”

    他一口气说完这一大通后便默不作声。不一会儿,他觉出那迪娅的手轻柔地搭在自己的手上。她的手是那样湿润,就像一只真正的女人的手。

    〖远方的面孔〗

    第二天他们前去拜访泽尼奥。这家伙矮个头,整个人缩在一件黑外套里,一顶过大的帽子戴到齐眉。灰色的山羊胡子和铁边大圆框眼镜遮住了他脸上其余的部位。他说起话来夹杂着浓重的俄国口音,自称有能耐将屏幕、摄像头或是电子眼的任何东西催眠。他还当众现场演示,让一台正在播出一部伤感连续剧的便携式电视机即刻进入休眠状态。只听他口中念念有词,似是某种怪异的咒语,接下来电视里出现的居然是电话黄页的前三百个号码!趁单位名称和数字在屏幕上滚动跳跃的时候,他以威严的声调讲道:“当然,睡眠持续的时间长短取决于设备的质量。设备越先进,它受控制的时限就越短。电视机比较容易被催眠,而博物馆的监视系统可就顽固得多了。我可以让电子眼睡着,指示它们眼前的展厅全是空荡荡的,但这一催眠暗示只在半小时内有效。监视系统的电子线路会逐渐醒来,意识到真正发生的事情,如果那时你们还留在现场,系统就会发出警报,我也就爱莫能助了……”

    第二天(或是几分钟后)他们前去拜访泽尼奥。这家伙矮个头,整个人缩在一件黑色外套里,头戴……不对,他们前去拜访泽尼奥是在……最让大卫头痛的就是推算梦里的时间,因为大多数情节都不是直线展开,其间会冒出不少突兀的空白。他经常在跟人讨论或会面到一半的时候清醒过来,仿佛一个刚刚从窗户上摔下来的梦游者,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两层楼之间的夹层上。

    “你好像心不在焉似的,”那迪娅提醒他道,“有时候我甚至觉得你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