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比南澄会讨父母欢心,抱着话筒聊起来滔滔不绝。两分钟后那边好像换成了安萍接电话,母子俩聊得越加热切。
南澄捧着热茶走到阳台,远处积雪的屋顶在黑暗中泛着隐隐的白光,温暖的万家灯火下是千万种相同的幸福与不同的痛苦。
客厅传来春晚主持人朗声报春联的声音,南澈在尖叫安萍给他买到了限量版的nike球鞋,只有南澄这一方是安静的,像一朵在寒冬悄然开放的花朵,没有人注意它的灿烂或者枯萎。
可是她一点都不介意。
倒计时的时候顾怀南给她打了电话,南澄抬头望着星空,听着青春年少时用尽力气深爱的少年重回她的身旁,突然觉得真的没什么好计较的。
爸爸的身体慢慢好起来了,安萍对美国的陪护生活适应良好,也乐在其中,至于南澈,虽然十四岁那年遇到那样可怕的事情,但他天性乐观、健忘,没有丝毫扭捏地长成善良、贪玩的青年。
南澄想,生活也算待她不薄,属于她的运势来得有些晚,但终究还是来了一小心翼翼踩着薄冰的少女在二十四岁的尾声突然松了心,甚至暗想之后的生活是否就如开了一个好头的音乐篇章如此有条不紊地演奏下去。
她没有猜错这故事的开始,但阳关大道的尽头,死神握着镰刀在对她模糊地微笑,命运总喜欢在人最欢欣鼓舞时给她措手不及的致命打击。
南澄后来想,有些人是不是真的那么不受上天待见,就算只在地上捡到一颗别人丢掉的糖,也会被人硬生生夺走。
新年长假后重新适应工作的节奏是一件颇费心力的事,南澄好不容易熬到周末可以睡懒觉,可清晨五点就被急促的电话铃吵醒。
南澈应该翻了个身用被子蒙住了头,他是不会去接电话的,南澄也想如法炮制,可是那打电话的人好像就是要和她对抗到底。
电话铃在寂静的客厅里响了足有八九声,她没有办法,穿着睡衣、拖鞋,倒在沙发上接起电话:“喂?”
电话那头别别扭扭的中文让南澄一下子清醒过来。
“对不起,我刚才没有听清,能否请您再说一遍?”
“南小姐,我们非常遗憾地通知您,您的父亲南宇先生、母亲安萍女士,在曼哈顿这里的时间,下午五点二十三分左右,在中心公园的意外枪击事件中丧生……”
南澄只觉得“嗡”的一声,脑海里好像有什么东西炸开了,四溅的血浆泼在她的视网膜上,让她看什么都觉得是血红的一片。
她手脚僵硬地在沙发上以同一个姿势坐了三分钟,电话还握在手里,那头早没了声音,发出单调的“嘟嘟”声。
温热的泪滴一颗接一颗地流下来,顺着她的脸颊与下巴落在她胸口裸露的皮肤上,潮湿而黏腻。
南澄突然发疯般尖叫起来:“南澈,南澈!”
没见上最后一面,也没有中国式的告别仪式,南澄和南澈从遥远的大洋彼岸只各抱回一罐骨灰。下飞机时两姐弟白衣素脸,眼眸红肿,早已不知哭过多少次。
南澄对那段时光没有过多记忆,只知道顾怀南时刻陪伴在她左右,打点了一切。
在深夜的异国酒店房间里,南澄坐在窗台边与夜色融为一体,顾怀南坐在她对面,一言不发地陪着她,除非她想说话。
南澄问:“是谁杀死了爸爸和妈妈?”
顾怀南答:“一个黑人,单亲的孤儿,在附近超市做收银员。”南澄又问:“他为什么要杀死他们?”
顾怀南便答:“他不幸福,发泄自己的愤怒,想和这个世界一起完蛋。”
南澄“咯咯”地笑起来,笑声凄厉而短促,她睁着猫一样天真哀伤的眼睛说:“这个世界是不会完蛋的,完蛋的只有他自己,还有无辜被他伤害的人。”顿了一顿,她突然又躺在窗台上,将头轻轻搁在顾怀南的膝头,闭上眼睛说,“他们去了,我却还没有去……为什么我总是见不到他们的最后一面,是不是我太不乖,所以一直被惩罚?”徐明美,南宇,安萍,每一个都一样,消失得仓促,让她一点准备都没有。
他温柔宽厚的手掌覆盖在她酸涩疼痛的眼睛上,像是能融化她眼底郁结不散的伤痛。顾怀南柔声说:“不是你的错,只是天生缘浅。”
南澄还是不甘心:“为什么只有我是这样?大多数人至少有双亲疼爱……为什么我一直没有?就算有,也总是很快就没有了……”
顾怀南低头亲吻她的额头,因他不知如何回答,只能缄默。
南澄如溺水之人抓住浮木般箍住顾怀南的脖子,脸庞埋在他的颈窝里,用力嗅他身上的气味,像一只流浪许久的小狗重新找回主人。
“我只有你了。”她说,“他们一个个走了,南澈会有他的妻子和孩子,那我,真的就只有你了。你不要离开我,我再也不能经受一次离别了。”
顾怀南的身体有些僵硬,而后缓缓拢住南澄的身体,搂她入怀,像抱着一个小小的孩子。
心底有个小小的声音,在轻轻叹气。
南澈一蹶不振,他办完休学后也没有回家,只给南澄发了条短信,说是将他毕业后的“间隔年”计划提前,短期内不会再回沪城了,让她不用担心。
南澄怎么可能不担心?但她打遍了他所有同学、老师的电话,找不到一点线索,而每天回家后家里静得能听到楼上邻居的炒菜声,孤独总像潮水一样汹涌翻腾。
顾怀南这段时间又忙极了,关于政府将出台房地产限制令的传言甚嚣尘上,而顾氏又刚刚以高价拿了三块地,他不敢掉以轻心,连续加班已经有一个月了。
他常常在凌晨时分才给南澄发一个短信,如果她刚巧醒着,就带着早饭去看看她,如果没有回复,就开车回家洗个热水澡,换身衣服继续回公司。
但南澄通常是醒着的。顾怀南以为她是为了他二十四小时开机,被他的短信吵醒,心里隐隐有歉疚。他不知道的是,自南宇和安萍出事后,南澄常常整夜整夜睡不着,一闭上眼就如被人掐住了脖子般喘不过气来。
因为她的任性和固执,徐明美孤独病死在陌生的床上,临终都未曾听到她叫她一声“妈妈”。而南宇和安萍呢?是她坚持要他们去美国做康复治疗的,如果不是她,他们又怎么会在曼哈顿遇到枪击案?
南澄在这种愧疚和自责中浮浮沉沉,几欲窒息。实在熬不住的时候,她就给苡米打电话,让她陪她说会儿话,或者干脆让苡米来陪她睡。
那天半夜,南澄再次失眠,她忍不住给苡米电话:“你能来陪陪我吗?”
苡米刚结束与同事的聚会回到家,声音里还有未散的欢愉,想也未想就答应:“十五分钟后就到——你乖乖洗白白了,在床上等大爷吧,嘻嘻。”
南澄笑着挂上电话,她们两个谁也没想到,那十五分钟竟然会变得那样长,长到足以改变她们之后的人生走向。
从十二点等到凌晨一点,南澄左等右等,就是不见苡米。她打她电话能打通,但就是没人接。
那重复又单调的“嘟嘟”声让南澄心慌意乱。又过了半个小时,还是没见苡米,电话也没有人接,南澄确定她是出了意外,颤抖着手给顾怀南打电话,他的电话也没人接。她又拨了温瑞言的号码,当对方带着睡意发出“喂”的声音时,南澄一下子就哭了出来。
“瑞言,瑞言,我找不到苡米了……她好像出事了……我好怕啊……”她抱着电话哇哇大哭,像个脆弱无比的孩子。
“南澄你在家是吗?你先别急。我马上就过来。”
温瑞言的声音好像有一种安定人心的力量,挂上电话后,南澄稳了稳心神,换了衣服,洗了脸,坐在沙发上等他。
温瑞言到得很快,应该是飞车过来。他看到南澄的时候神情凝重,叫她跟他下楼。
在停车场看到那辆簇新的红色雪佛兰时,南澄的脑中发出此起彼伏的蜂鸣声,让她头痛欲裂。
车门是开的,可是却不见人影,断裂的安全带垂在椅侧。
“这是苡米的车啊,那苡米呢?苡米人呢?”她失控地大叫起来,眼神失焦,脸色苍白如纸。
“南澄你冷静点。”温瑞言抓着南澄的手臂,顿了顿才道,“苡米可能失踪了,我们报警。”
南澄双腿一软,整个人瘫在温瑞言的臂弯里。
深夜的110报警台很容易就打通了,接线员的声音永远那么平静从容,无论他听到怎样的报警讯息,好像早已看透这世界的悲欢离合。
南澄在家里枯坐到黎明,直到天空泛起了青黛色,微微的光线勾勒出附近楼宇的刚直线条。温瑞言打了好几个电话,终于有警察赶来勘察现场和问话。
南澄跟着他们下楼时,在车库入口的花坛边看到了苡米熟悉的身影。她穿着白色丝质衬衫,黑色西裤,尖头高跟鞋,抱着肩膀走过来。
似乎是因为看到了他们,所以撇过头摸了摸头发,然后重新望向他们。
“我没事。”她说。
可是谁都看得出她有事。
发丝凌乱,眼睛红肿,脸色差得呈现一种诡异的青白色,越发显得眼底的血丝狰狞万分。
南澄冲过去抱住她,一遍一遍地说:“回头就好。回来就好。”
苡米垂着头,把脸靠在南澄的肩膀上,这个时候她最不想看到的人就是温瑞言。
苡米在南澄家睡了几个小时,然后独自去警局协助调查,并主动要求销案。
“只是丢了一条项链、一只名牌包和几千块现金,找不到就算了。”这样的理由连警局的人都将信将疑,何况南澄。
可是她不敢问,更不敢哭,唯一能做的事就是让苡米搬到她家,请了长假和她一直待在一起。
原本是她要苡米陪着她,想沾染一点她的快乐和开朗,到如今却变成她小心翼翼地守着苡米,怕她出什么意外。
自南宇意外去世后,环绕不去的内疚感再次占据心头,她憎恨给周围的人带去灾祸的自己。
苡米没有请假,照常上班下班,只是对着南澄为她做的满桌的菜,有时吃着吃着就突然落下泪来。
更多时候的夜晚,她只是一个人坐在阳台的躺椅上,一支接一支地抽烟,并不说话,像陷入一场无边无际的冥思中。
如果可以选择,她或许永远都不想渡到冥思之海的彼岸,永远都不想醒过来。
苡米曾经是那么开朗爱笑的女生,她的沉默让南澄酸楚万分,可是又不敢询问她缘由。其实不问她多少也知道,一定是她失踪的那几个小时里发生了非常非常可怕的事情——如果只是丢了财物那么简单,以苡米大大咧咧的性格必定是狠狠咒骂几句,然后抛诸脑后。
她曾经说过,钱财乃身外之物,放在身边多少也不觉得开心,只有变成了心爱之物才有意义嘛。所以她对自己和对朋友都是极为大方的,怎么可能为了价值一两万的损失痛苦至今?
南澄试图约温瑞言一起出来,三个人看看电影或者喝咖啡、玩桌游——她想也许让苡米心动不已的w先生可以驱散她心头的阴霾。
可苡米反应激烈,她甚至指着南澄的鼻子冷笑说:“南澄,你这是在可怜我还是嘲讽我?我不想再见温瑞言,你不要多事,不然我可能真的会恨你。”她打包搬回了自己的公寓,并且保证说,“我真的没事,你不用这么守着我,我不会自杀的——事情还没坏到那种地步呢。”
南澄拉住她的包包不肯放,害怕她走了就再也不想见她了。
“让我一个人静一静吧。”苡米垂着脸说,“南澄,谁都有想躲起来独自舔伤口的时候,谁都有觉得整座城市都在眼前坍塌掉的时候,再体贴的安慰都是无用的。”
你的人生中无比重要的事,对于别人来说仅仅是报纸上豆腐干大小的一条新闻,对于这个世界来说,它甚至连沧海一粟都不如。而无论发生了什么,日子永远按着它自己的步调,不紧不慢地过着。
在这个春天快要结束的时候,南澄终于又接到久违了的苡米的电话,她在那头语气轻快地说:“你还记得山口吗?”
“山口?”南澄很快就想起他的样子:平头,一字眉,单眼皮,不笑时有点凶,笑起来时又露出一口乱牙,有一种小狗般的天真。当然印象最深的是,他像是苡米的圣诞老人,她想要的,只要他有,就愿意全部给予。
“我们拿证了,下个月我就去日本了。”
南澄震惊得说不出话来。
“是很突然,可是你知道,其实一年之前我们就可能结婚的。”苡米说,“兜兜转转了一圈,他还未婚,我还未嫁,心里也依然有彼此……”
“不是这样的,苡米……”南澄握着手机,突然哭了出来,“对不起,都是因为我,都是因为我你才会遇到那样的意外,才会这么突然就要嫁给山口……苡米对不起。”
她好像永远在给人道歉,她好像总是对不起她至亲至爱的人。南澄这么小心谨慎、力求稳妥,可是不知道为什么,还是一次次把事情弄得糟糕。
“南澄。”苡米在电话那头轻声唤她的名字,就像很多年前在城南高中的那两棵樱花树下,女生靠着树下的长椅半梦半醒,苡米悄悄走过去叫她的名字,将她唤醒。
“你不用觉得对不起我。”苡米的语气,像一个暮气重重的老人般,“南澄啊,这可能都是命。”
第十二回 你是魔鬼中的天使,所以送我心碎的方式
暮春时分的沪嘉高中是沪城最美丽宁静的一个角落,而最让人向往的是,它那里有永远不老的青春,永远不变的青涩少年。
南澄和苡米坐在操场边的看台上,风吹起她们柔软的发丝,薄薄的衣衫贴紧身体。山口拿着单反相机在追着一个蹒跚学步的小女孩拍照。
南澄坚持要见苡米一面,在她离开沪城之前,她们便约在了高中校园,因为苡米想让山口给她在高中校园拍些照片留念。
“你说可笑不可笑,在这里本该最青春洋溢的三年,却是我人生里最灰头土脸的三年,我都不敢翻看以前的照片。”苡米托着下巴笑着说。
“你只是胖了点,并不丑,其实是很可爱的。”南澄至今仍记得那时她肉嘟嘟的脸,真如羊脂玉一般白皙细腻。
“那又怎么样?事实就是那三年我没有人爱,和男生称兄道弟,每个都夸我性格好,可是没有一个肯追我。”苡迷扭头看着南澄说,“你不知道吧,那时候我是暗恋安栋的,而他对我显然也有好感,但掩藏得你们谁都看不出来——因为他觉得喜欢我是件挺耻辱的事情。”“一个在感情上明明也有点喜欢你的人,在理智上却以喜欢你为耻,南澄,你知道那是种怎样抓心挠肺的感觉吗?……我本来以为这就是最糟糕的事了,没想到啊,更糟糕的事情,原来都还在等着我。”南澄心里觉得非常难过,可是不知道要说什么。
苡米又自顾自地说下去:“我有时候在想,是不是因为我一直嫉妒你,所以上天给我这些惩罚?”
“你嫉妒我?”她惊讶。
“看我掩藏得多好。”苡米眯着眼睛笑起来,卷曲柔软的发丝被风吹得扬起来,她的侧脸充满风情又美丽,“年少时嫉妒你被全校最英俊的男孩子深爱,年长后嫉妒你情路顺畅,就算走不到最后,你也是他们毕生挚爱——不像我,永远是别人生命里的过客。”
“苡米,我从不知道原来你这样想。”南澄愕然,“我以为只有我一个人在羡慕别人,尤其是你,因为你身上有我所没有的潇洒和乐观,你看起来永远那么快乐洒脱,从不在乎别人的目光,你有你自己的人生观和价值观,你是真正为自己而活的人,而我却无法免俗……我不知道,原来在我羡慕你的时候,你也在羡慕着我。”
“不是羡慕,是嫉妒。”苡米固执地纠正南澄,“高中的时候,有一段时间你因为被司徒美娜捉弄,心情很差。顾怀南曾经私下找我,让我多陪陪你,多照顾你。虽然他不提醒我也会这么做,因为你是我最好的朋友,可是你不知道我那时心里多委屈……为什么没有人看到我的辛苦呢?为什么我们两个人,必须是我照顾你、关心你,难道我就不会难过、伤心的吗?就因为我那时候是个胖子吗?后来我交那么多男朋友,和无数人恋爱,就是想证明我也是有人爱的,有非常非常大的魅力……我也真的那么觉得了,可是到最后又怎样呢?有无数人爱,都不及你爱的一人真心待你。”
“苡米你这么说,对我、对山口、对你自己,都不公平。”
“是啊,山口爱我,可能比我曾经想象的还要多许多……可是遗憾的是我没有像他爱我那么爱他,不过也许这才是我决定要嫁给他的真正原因。”
“温瑞言呢?他怎么办?”南澄问。
“他从来都不属于我。”苡米望着南澄,神情哀伤,“他心里没有我,以前没有,以后更不会有。他是谦谦君子,而我不是他的窈窕淑女。”
“这不像你,苡米,你是斗志满满的女战士。”
苡米垂下脸,有些疲倦:“女战士也总有累的时候……现在我就累了,不想那么努力地去争取、去钻营那些需要很辛苦才能得到的爱了。”
“你记得我出事的那天早上吗?你们在车库入口遇到我,我抬头看向你们的时候,你像个疯婆子,应该是为我担心了一夜,而温瑞言注意的人却是你。我不知道你有没有发现,温瑞言对你,很克制,但他心里是有你的。”
南澄僵坐在那里,她想要反驳,却无从开口,过了许久才道:“我不知道你的感觉是不是对的,可我,并没有对他特别。”
“不重要了,你和温瑞言,或者其他的谁和温瑞言,都不重要了。我已丧失了参赛资格。”
“根本就没有什么比赛,又哪来的参赛资格?”南澄试图说服苡米,她艰难地组织语言,“我不知道你到底怎么想的,可是如果你真如之前说的那般对瑞言砰然心动,你就不该这个时候和山口去日本。你怎么就知道他最后不会爱上你呢?你怎么就知道?”
“是我自己觉得自己配不起他,就算他喜欢我也一样。”苡米打断南澄,她望着远处对她微笑的山口,举起手挥了挥,山口朝她们走来。
“南澄,你不会以为那天我在你家楼下‘遇劫’真的只有被抢劫那么简单吧?不过你不用内疚,并不是你的错,是我之前和那个台湾男朋友见他的客户时得罪了人……”
山口已经近到或许会听到她们的对话了,苡米停下来,对他露出最甜美的笑容。
“哈尼,帮我和南澄在樱花树下拍张合照吧。”
苡米牵着南澄的手,走到教学楼前那两棵相依相偎的樱花树下。因为时近暮春,樱花落了大半,它已过了最美的花期,剩下的夹杂在绿意葱茏的枝叶间,风吹过的时候纷纷扬扬地落下来。
南澄侧脸望着苡米,眼角眉梢都是淡淡的离愁;而苡米则望着镜头,笑得芬芳甜美,她们拉着手,好像友情从未走散。
山口按下快门,时光定格在两个女生最美的年华。
“最美的年华不是应该是十六七岁的时候吗?”山口赞美她们的时候,苡米笑着问。
“不,女生的十五岁到三十五岁,各个年龄有各个年龄美的光景,而我觉得二十五岁左右的女生最美。”山口用生硬的中文说,“一朵樱花,从开放到凋谢大约是七天,整棵樱花树从开花到全谢只有短短十六天左右,它边开边谢。就像美丽的女人,每一年都有不一样的美丽,新的美丽长出来,旧的美丽就死去了。很可惜,很灿烂,很决绝。”他顿了顿又微笑道:“你们,还没到最美的时候,但已经非常非常美了。”
苡米伸出手臂拥抱山口,亲吻他的脸颊,用甜腻的嗓音说:“哈尼,你的赞美让我心花怒放。”
“什么是‘现华怒放’?”
“‘心花’,心像花一样开了,意思是非常非常开心、喜悦。”苡米一定会幸福的吧,无论在哪里,和哪一个男人在一起,以她的智慧和阅历,总能将所有人和事处理得好好的。
幸福是一种能力,而苡米,她是拥有这种能力的人吧。
在分别的路口,苡米说:“你还记得你放在我包里的那只便笺饼吗?在我最难过的那段时间,我突然看到那只已经坏掉的饼,看到饼里的便笺,上面写着‘我想要看见你种的蔷薇,而不是一束枯萎殆尽的花蕊’。只是一句没头没尾的歌词吧,但又觉得,好像还真说对了什么。”
南澄在晚风里撇过头,抹了抹眼角。
苡米主动牵住她的手,在她耳边轻声说:“我嫉妒你,可是我也爱你……别因为我的事责怪自己……南澄,我会想你的,有空来日本看我。”
压抑了许久的情绪,在这一刻突然决堤,大颗大颗的泪水滚落南澄的脸颊。
山口无措地问:“发生什么了?”
南澄摇摇头笑着说:“没有什么……你一定要好好对苡米,她是我这生最重要、最重要的朋友。”
“真矫情。”苡米嘴上这么说,可是却也忍不住背过身擦泪。
苡米始终都未提起那日离奇失踪几个小时内发生的事,但南澄很快透过顾怀南知道了些许细节。
某个台湾老板和顾氏有生意上的往来,顾怀南和他应酬过几回。有一次他喝嗨了,有点得意忘形,炫耀般地与当时在座的男人们分享他手机里拷贝的照片和视频。
顾怀南一开始没有细看,直到发现有一部分照片明显是被迫拍摄,而照片里女生的脸和苡米有八九分相似。
“雷老板还玩霸王硬上弓啊?以你今天的身份地位,什么女人得不到手?”他不动声色地问。
“哼,这个臭三八不识抬举!当初我摆生日宴,看得起她让她给我唱首歌,她不愿意,我就叫人给她几分颜色看看!……哗,你还别说,她的身材还真是正点……”年过四十的雷诺人老心不老,轻浮入骨。
顾怀南没有复述太多雷诺详细描述当时情形的下流话语给南澄听,只是安慰道:“我问过了,只有些模糊的照片,幸好没有视频,据说她也没有遭受侵犯,只被非礼和拍照。”
“什么叫幸好、只被?”南澄恨得咬牙切齿,“这种下贱的人根本就不应该存活在这个世界上。”她只要一想起苡米可能受过的侮辱,便浑身汗毛倒竖,一阵阵发冷。
“不能让苡米就这么白白吃了亏……”南澄喃喃自语,然后转向顾怀南,“你可不可以不要和他们做生意了?或者,就像电视剧里演的那样,在商场上打败他,让他再无立足之地……”
“南澄!”顾怀南忍不住唤醒她的异想天开,“你以为事情那么简单?雷诺身后水太深了,和他合作对我们双方都是有百利而无一害的事,而一旦和他关系搞僵,牵动的可不止他这一条关系链。”
“我不管!”南澄甚少这般任性,但因为事关苡米,她真的恨极。“别胡闹。”顾怀南还是好脾气地哄着她,“我答应你,会找个时机向他要来所有底片,并请他删除所有拷贝,不让苡米有把柄在他们手上。”
“那她就这样白白吃了亏吗?就因为他钱多势盛?”南澄仍是不甘心,“呵,有钱真是好,什么都摆得平……”
“那你想我怎么样?”
“我不知道你能做什么,怀南,我只是想那个姓雷的垮掉,不管用什么方法,我要他垮掉。”南澄说,“苡米只是不肯为他唱歌,59贰他就可以这样对她,不知道他还用相同的方法对待过多少女性……他应该被所有人唾弃,他不应该活在这个世界上。如果你不方便动手,我会用我的方式去达成。”因为年少时差点被尊敬的数学老师欺辱,南澄比任何人都清楚遭受侵犯时无力挣扎的绝望心情,所以愈加心疼苡米。
顾怀南理解她的愤怒,却无法理解她一定要以卵击石、置对方于死地的想法:“南澄你冷静一些,这一点也不像你。连苡米自己都没有再深究这件事,而是选择了远嫁日本,你这么追根究底有意思吗?何况你无权无势一个小记者,能做什么?”
“我是无权无势,”顾怀南的话提醒了南澄,“但我至少是个记者。他一定做过很多见不得光的事,我可以查他,然后将他曝光……”她陷入一种不可理喻的疯狂中,冷静与理智消失殆尽。
“幼稚!”顾怀南怒不可遏地将南澄摔在沙发上,然后脸孔逼近她的脸孔,双手撑在她脑侧,将她禁锢在他的双臂和胸怀之间。
“我劝你不要轻举妄动,不然到时可能连我都保不了你。”
“我不要你保我。”南澄笑起来,“怀南,你好好地做你顾家的大少爷吧。”话语里讥讽之意显而易见。
顾怀南从未见过南澄如此刻薄的模样,他眼底的愤怒逐渐被冰封般的冷漠取代。
他站直身体,冷笑一声,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南澄的家。
是因为她,苡米才会在回到家后又驱车出门,然后在南家楼下的车库发生意外——所以为她讨回公道,南澄自觉责无旁贷。她必须做些什么,才能让心里的内疚和自责稍稍安息,不至于将她的身心折磨至崩溃。
南澄通过朋友,在黑市上买了窃听工具、望远镜、隐蔽式相机等工具,又租了一辆小型面包车,开始跟踪雷诺。
几天下来,南澄大约掌握了雷诺的日常作息与出入轨迹。他大约每日十一点左右从他在沪城的别墅出来,十二时左右吃午餐,有时与合作伙伴或者朋友,有时是和女人;下午如果没事就会回公司,但总有一帮人等着和他见面;六点吃晚饭,通常是在酒店的大包间;九点左右从酒店换到夜店或者私人会所,不到凌晨两三点,很少见他回家。
他有妻室在台湾,但在沪城也从不寂寞,身边的美女如云,连最近正当红的新闻主播也是他的席间常客。
但最让南澄惊讶的是,她在高倍望远镜里最常看到的一张女人的脸孔她竟然认得——是司徒美娜。并且显然她才是雷诺真正的情妇,其他大多数只是贪图新鲜,来来去去,有些只出现过一次就再不相见。
这世界竟如此之小,南澄没想到那次在白天鹅宾馆“捉奸”之后,她再一次看到司徒美娜竟然会是以这样的方式。
南澄跟踪雷诺的第七天,在摩天大楼顶楼观光餐厅里,她看到了和雷诺会面的顾怀南。这也是他们大吵之后的第一次“相见”。
两人聊到朋友圈的一个趣闻,雷诺抚掌大笑,顾怀南也显得极为愉快——坐在角落偷窥的南澄心里略略不快。
司徒美娜是在他们午餐的中途出现的,豹纹框的茶色墨镜,正红色紧身连衣裙,白得似会反光的细嫩肌肤衬上复古红唇,美色艳人。葱白手指先在雷诺的肩膀上停留,然后顺着手臂滑下来,姿态优雅地在他身边落座,得体地和顾怀南打了招呼。
南澄没想到还会有人来,她坐的角落刚好面对司徒美娜的位置,不由拉了拉椅子重新调整位置。
午餐快结束时,雷诺去了一趟厕所,他经过南澄这边时,女生竖起报纸遮住了大半脸孔。而等她再回过头时,看到司徒美娜斜倾着身体靠向顾怀南,胸口大片的肌肤因为前倾的姿势而暴露在她面前的男人眼底,她眼底盈盈的笑意里藏着罂粟花一般的诱惑。
“……你和南澄,最近还好吗?”
南澄奇怪司徒美娜突然提到自己的名字,调整了耳机屏息静听。
“这不关你的事。”顾怀南说。
“怎么就不关我的事了?怀南你可不要过河拆桥啊。”司徒美娜故作伤心状,“我为了你,可是奋不顾‘身’,像沈洛那种货色,正常情况下我连看都不会看一眼。”
“我那时并没有叫你亲自上场……何况我给你的报酬也不薄了。”“是不薄。”司徒美娜坐直身体,声音里的甜腻骤然抽离,“我只是讨厌你打发我,就像打发一个妓女。”
顾怀南顿了顿,才开口道:“美娜,是你自己选择了现在这种生活方式。”
“是我自己选的,我没怪过你。”司徒美娜说,“我只是有些恨你,恨——我怎么作践自己,你一丁点都不在意。”
“我们已经不是十六七岁的小男孩和小女孩了,司徒。”顾怀南说,“我们都要为自己的行为负责。你若觉得高兴,大可以像现在这样生活,你若觉得过够了这种生活,也可以离开,如果你需要帮助,我一定不推脱,但别说为了我而做了什么,我不需要。”
“是吗?真的不需要吗?那改天约南澄……”笑意盈盈的尾音,终结在对面男人冰冷的眼神里。
“不准找南澄——若是你敢让她知道我们之间的约定,我不会放过你。”
“顾怀南,相似的话你六七年前就说过了。”而司徒美娜已不再是那个听到顾怀南威胁,就害怕他再也不理她的骄纵少女了。
雷诺回来,两人停止对话,气氛又融洽起来。
只有南澄全身冰冷,握着咖啡杯的手不停颤抖,报纸被揉皱了大片。
刚才顾怀南与司徒美娜的对话在她脑海中像无数个小小的炸弹,四处飞蹿和碰撞,刺目的火花和灼热的温度让她几乎无法集中精神理清其中的头绪。
顾怀南竟然和司徒美娜有私下约定,而那个约定又似与沈洛相关……南澄像在酷热的午后被一盆冷水从头浇到尾,她突然清醒过来。
南澄喝完那杯苦涩至极的冷咖啡,待顾怀南他们结账离开了足有十五分钟之后,她才结账下楼。雷诺已经离开了窃听器可以收讯的范围,耳机里只有细碎的杂音。
南澄收拾东西下楼,在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