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名:梁衡散文选读

第 6 部分阅读

    世界做着最大程度的重新组合,创造一个新的生命。为什么逆境能成大才,就是因为在逆境下你心里想着一个世界,上天却偏要给你另外一个世界。两个世界矛盾斗争的结果你便得到了一个超乎这两个之上的更新的更完美的世界。而顺境下,时时天遂人愿,你心里没有矛盾,没有企盼,没有一个另外的新世界,当然也不会去为之斗争,为之创造,那就只有徒增马齿,虚掷一生了。柳永是经历了宋真宗、仁宗两朝四次大考才中了进士的,这四次共取士916 人,其中绝大多数人都顺顺利利地当了官,有的或许还很显赫,但他们早已被历史忘得干干净净,但柳永至今还享此殊荣。

    呜呼,人生在世,天地公心。人各其志,人各其才,人各其时,人各其用,无大无小,贵贱无分。只要其心不死,才得其用,时不我失,有功于民,就能名垂后世,就不算虚度生命。这就是为什么历史记住了秦皇汉武,也同样记住了柳永。

    第一辑 人人皆可为国王

    说到权力和享受,国王可算是一国之最。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一国之财任其索用,一国之人任其役使。所以古往今来王位就成了人追求的目标,国王生活的样子也成为了一般人追求的最高标准。

    但是不要忘了一名俗话:尺有所短,寸有所长。虽然大有大的好处,但它却不是能占尽全部的风光。就比如,同是长度单位,以“里”去量路程可以,去量房屋之大小则不成;以“尺”去量房间大小可以,去量一本书甚至一张纸的厚薄则难为了它。同是观察工具,望远镜可以观数里、数十里之外,看微生物则不行,这时挥洒自如的是显微镜。所以,就是镜中之最——天文望远镜也决不敢说有了它就不必再有要微镜,而显微镜也不必自卑自弃。以人而论,权大位显,如王如皇者亦有他的局限,比如他就不能享村夫之乐、平民之趣。就如望远镜永远不可能知道微生物王国是什么样子。《红楼梦》里凤姐说得好,“大有大的难处”。而《西游记》里孙悟空就懂得小有小的好处,钻到铁扇公主肚子里去成大事。就是在君主制度的社会里,王位也并不是所有人的选择。明代仁宗皇帝的第六世孙朱载堉,就曾七次上疏,终于辞掉了自己的爵位。他一生潜心研究音乐和数学,他发现的十二平均律传到西方后,对欧洲音乐产生了巨大影响。对量子理论作出贡献的法国人德布罗意也是出身公爵世家,但他不要锦衣美食,终于在科学史上占有一席之地。据说现在的荷兰女王也很为继承人发悉,因为她的三个子女对王位都有不感兴趣。

    在现代社会里,特别是在市场经济的运行规则下,人们的利益取向、价值取向和实现途径都大大多元化了。每一个成功者都可以享受山呼万岁式的崇敬,享受鲜花和红地毯。社会有许许多多的“国王”在各自不同的王国里尽享着自已臣民的膜拜。你看歌星、球星是追星族的国王;作家、画家是他的读者的国王;学者、教授是他学术领域内的国王。幼儿园的阿姨、小学校的教师整天享受着孩子们的拥戴,也俨然如王——孩子王。就是牧羊人,在蓝天白云下长鞭一甩,引吭高歌,也有天地间维我独尊的王感。

    事物总是有两方面,有所不为才能有所为;失之东隅,收之桑榆;塞翁失马,焉知非福。每个人只要努力都能得到一种王者的回报。当一个人壮志难酬或怀才不遇时,这大约是人生最低潮最无奈的吧。但就是在这种状态下,他仍然会有追随者,仍然可以反败为王。北宋时的柳永,宋仁宗不喜欢他,几次考试不第连个做臣子的资格也拿不到,他只好去当“民”,而且是个落魄之民。但是在歌馆妓楼、勾栏瓦肆这个王国里他是国王,是个词王。歌妓和市民这些歌者听者就是他的臣民,诚心诚意地拥戴他。他在艺术王国里与金銮殿上的皇帝分庭抗礼,互不相干。“凡有井水处都有柳词”,你看他这个王国有多大。林则徐因主张禁烟被清政府贬到新疆伊犁。但就是这样一个“钦犯”,沿途官民却拜迎宾馆,泪洒长亭,赠衣赠食,送马送车,纷纷争睹尊容。到住地后人们又去慰问,去求字。以至于待写的宣纸堆积如山。他比皇帝登朝上殿还忙。在人格王国里林则徐被推举为王。以他们这样身处逆境,生存空间已经很小的人都可为王,正常生活中更是人人可以为王。只是我们不必介意这王国的大小,王位的长久。我看过一场演唱会,那歌手也没有什么名,现在人们也早忘了他,但当时着实有王者风光,台下的女孩子毫不羞涩地高喊“我爱你”,演唱结束,有简短采访谈话,歌迷就冲到台上要签名,要拥抱,他迅即在工作人员护送下退场,那些不得一吻吾王的女孩子就去吻他刚坐过的椅子。我就想,这哪里是“王”,简直是个教皇了。一次爬香山,在山脚下草地旁一位年轻人用草编成蚂蚱、小鹿之类的小动物,插满一担,惹得小孩子和家长围成几层厚厚的圆圈,倒有拥兵自重的威风。等到登上半山时,又见许多人挤在一起围观什么,分开人群一看,一个老者在玩三节棍,他两手各持一节细棍,将那第三节不停地上下翻挑,做出各种花样,人们越是喝采他越是得意,这时连头上山坡处也满是看热闹的人,他于紧张操作之余还肯分出眼睛的余光留心周围的反应,尽情享受投向他惊奇的目光,甚是得意。在这个山坡上临时组建的三节棒小王国里,他就是国王。

    国王的精神享受有三,一是有成就感;二是有自由度;三是有追随。只要作到这三点,不管你是白金汉宫里的英国女王,还是拉着小提琴的街头艺术家,在精神上都己得到了一样的满足。做到这一点并不难,只要诚实、勤奋就行。因为你虽没有王业之成,大小总有事业之成;虽没有权的自由,但有身心的自由;虽没有臣民追随,但一定有朋友,有人缘,也可能还有崇拜者,“天下谁人不识君”。所以人人皆可为国王,谁也不用自卑,谁也不要骄傲。

    第一辑 武夷山——我的读后感

    名山也已登过不少;但当我有缘作武夷之游时,却惊奇地发现这次却不劳攀援之苦,只要躺在竹筏上默读两岸的群山就行。只这一点就足够迷人了。

    山村码头,长虹卧波的石桥下一条碧绿的溪水缓缓飘来。两岸群山将自己突兀的峰岩或郁葱的披发投入清澈的溪中。我们跳上一条竹筏,船工长篙一点,悠悠然滑向平如镜面的河心。河并不宽,一般也就三五十米,两旁山上的草木与崖上的石刻全看得清;水并不深,大都一篙见底,清得连水草石砾都看得分明;流也不急,长十四公里,落差才十五米,可任筏子自己随便去漂。只是弯子很多,可谓九曲十八弯。但这正是她的妙处,在有限的空间里增加了许多的容量,溪流围着山前山后地转,两岸的层峦叠嶂就争着显示自己的妩媚。

    我半躺在筏上的竹椅里,微醉似地看两边的景色,听筏下汩汩的水声。耳边是船工喃喃的解说,这石、那峰、天王、玉女,还有河边的“神龟出水”,山坡上的“童子观音”。山水毕竟是无言之物,一般人耐不得这种寂寞,总要附会出一些故事来说。我却静静地读着这幅大水墨。

    这两边的山美得自在,当她不披绿裳时,硬是赤裸得一丝不挂,本是红色的岩石经多年的氧化镀上了一层铁黑,水冲过后又留下许多白痕,再湿了她当初隆起时的皱褶,自然得可爱,或蹲或立,你会联想到静卧的雄狮,将飞的雄鹰或纯真的顽童,憨厚的老农,全无一点尘俗的浸染。但大多数山还是茂林修竹,藤垂草掩,又显出另一番神韵。筏子拐过一两道弯,河就渐行渐窄,山也更逼近水面,氤氲葱郁,山顶的竹子青竿秀枝,成一座绿色的天门阵,直排上云天,而半山上的松杉又密密匝匝地挤下来。偶有一枝斜伸到水面,那便是姜子牙无声的垂竿。浓密的草窝里会突然冒出一树芭蕉,阔大的叶片拥着一束明艳的鲜花,仿佛遗世独立的空谷佳人。河没有浪,山没有声,只有夹岸迷蒙的绿雾轻轻地涌动。水中起伏不尽的山影早已让细密的水波谱成一首清亮的渔歌,和着微风在竹篙的轻拨慢拢中飘动。这时山的形已不复存在,你的耳目也已不起作用,如朱自清在《荷塘月色》中仿佛听到了“梵婀铃上奏着的名曲”,我这时也只凭感觉来捕捉这山的旋律了。

    这条曲曲弯弯的溪水美得纯真,是上游五十平方公里的群山中,滴滴雨露轻落在叶上草上,渗入根下土中,然后,沙滤石挤,再溢出涓涓细流,又由无数细流汇成这能漂筏行船的大河。所以这水就轻软得可爱。没有凶险的水涡,没有震山的吼声,只是悄悄地流,静静地淌,逢山转身回秋眸,遇滩蹑足曳翠裙。每当筏子转过一个急弯时,迎面就会扑来一股爽人的绿风,这时我就将身子压得更低些,顺着河谷看出去,追视这幅无尽的流锦,一时如离尘出世,不知何往。在这种人仙参半的境界中,我细品着溪水的清、凉、静、柔,几时享受过这样的温存与妩媚呢?回想与水的相交相识,那南海的狂涛,那天池的冰冷,黄河壶口的“虎啸”,长江三峡的“龙吟”,今天我才找到水之初的原质原貌,原来她“最是那一低头的温柔,不胜凉风的娇羞”。在世间一切自然美的形式中,怕只有山才这样的磅礴逶迤,怕只有水才这样的尽情尽性,怕也只有武夷山水才会这样的相间相错,相环相绕,相厮相守地美在一起,美得难解难分,教你难以名状,难以着墨。我才信山水也是如情人,如名曲,可以让人销魂铄骨的。一处美的山水就是一个暂栖身心的港湾,王维有他的辋川山庄,苏东坡有他的大江赤壁,朱自清有他的月下荷塘,夏丏尊有他的白马湖,今天我也找到了自己的武夷九曲溪。

    筏过五曲溪时,崖上有“五曲幼溪津”几个大字,那幼字的“力”故意写得不出头。原来这幼溪是一个明代人,名陈省,字幼溪,在朝里做官出不了头,便归隐此地来研究《易经》。石上还刻有他发牢骚的诗。细看两岸石壁,又有许许多多的古人题刻,我也渐渐在这幅山水画中读出了许多人物。那个曾带义兵归南宋,“而今识尽愁滋味,欲说还休”的词人辛弃疾,那个“但悲不见九州同”的诗人陆游,那个理学大师朱熹,都曾长期赋闲于此,并留下笔墨。还有那个一代名将戚继光,石壁上也留着他的铮铮诗句:“一剑横空星斗寒,甫随平虏复征蛮。他年觅取封侯印,愿向君王换此山。”这是些什么样的人啊,他们是从刀光剑影中杀出来的英雄,是从书山墨海中走过来的哲人,他们每个人的胸中都有一座起伏的山,都有一片激荡的海。可是当他们带着人世的激动,风尘仆仆地走来时,面对这高邈恬静的武夷,便立即神宁气平,束手恭立了。

    人在世上待久了,难免有这样那样的烦恼和这样那样的重负。为解脱这一切,历来的办法有二:一是皈依宗教,向内心去求平衡;二是到自然中去寻找回归。苏东坡是最通此道的,所以他既当居士,又寻山访水。但是能如消磁除尘那样,使人立即净化,霎时回归的山水又有几许?苏子月下的赤壁,毕竟是月色朦胧又加了几分醉意,何如眼前这朗朗晴空下,山清水幽,渔歌筏影,实实在在的仙境呢?如果一处山水能以自己的神韵净化人的灵魂,安定人的心绪,启示人生的哲理,使人升华,教人回归,能纯得使人起宗教式的向往,又美得叫人生热恋似的追求,这山就有足够的魅力了,就是人间的天国仙境。我登泰山时,曾感到山水对人的激励,登峨眉时,曾感到山水给人的欢娱,而今我在武夷的怀抱里,立即感到一种伟大的安详,朴素的平静,如桑拿浴后的轻松,如静坐功后的空灵。这种感觉怕只有印度教徒在恒河里洗澡,佛教徒在五台山朝拜时才会有的。我没有宗教的体验,却真正接受了一次自然对人的洗礼。武夷一小游,退却十年愁。对青山明镜,你会由衷地默念:什么都抛掉,重新生活一回吧。难怪这山上专有一处名“换骨岩”呢。

    我正庆幸自己在默读中悟出了一点道理,突然眼前一亮,竹筏已漂出九曲溪,水面顿宽,一汪碧绿。回头一望,亭亭玉女峰正在晚照中梳妆,船工还在继续着他那说不完的故事。

    第一辑 享受人生

    “享受”这个词,在很长一段时间和大部分时候是被当作贬义词使用的。随着年纪增长,阅历增多,才知道这种理解未免狭窄。人来到世界上,美好的生命只有一次,而且内容无限,你就是抓紧享用也只能仅得其中的一部分。老作家孙犁见几个年轻人在泰山极顶,不欣赏这泰山风光,却围坐在一块巨石上,大打扑克。他感叹到:扑克何处不能打?这泰山风光却能享受几回?你看,这不是享受吗?这里没有剥削,没有欺诈,大大方方,自自然然。取之不尽,其乐融融。

    上面只是随举一例,其实享受自然只是人生一部分。生命中值得享受的东西还有很多很多。比如享受知识,读书学习;享受艺术,听音乐、赏诗文、观演出;享受刺激,探险、登山、看竞技比赛;享受感情,亲情、友情、爱情;享受成功,奖励、鲜花、掌声;享受环境,浴新鲜空气、赏满眼绿色;享受安宁,心平气和,自我平衡;享受休闲,散步、谈天、度假;享受精神,信仰、理想、宗教,等等。还可以举出许多许多,这都是自然赋予我们,让我们尽情选择享用的。一次朋友谈天,有人说,独身或僧尼无爱无伴,少了多少享受?马上有人反驳道:这也是一种享受,享受孤独。生命原来是这样地多层次、多角度。生命之花原来是靠这许多的享受来供养的。试想一个在鲜花掌声中受勋的人,和点一支烟来过瘾的人,这是两种多么悬殊的享受。但是只要可能,不同的人接受同一种享受时又是多么的平等。朱自清说:“老于抽烟的人,一叼上烟,真能悠然遐想。他霎时间是个自由自在的身子,无论他是靠在沙发上的绅士,还是蹲在台阶上的瓦匠。”但事实上许多人一辈子也没有能够享受到生活的全部内容或主要的内容。就像我们住进一家五星级的大酒店,除了睡觉,其他的健身、娱乐、美容、商务等设施都没有享用。又像不少人对计算机的使用,只不过是将它当成了一部打字机。生命是博大丰富的,可享受的东西无穷之多。生命又是很短暂的,许多有意义的东西稍纵即逝。我们对享受的理解,既不该狭窄,更不该冷漠。

    当然,那种剥削、占有、挥霍式的享受,是最低级而不入流的。我们这里讨论的是全面的享受,他实际是对生命的认识、开发和利用。要达此点,先得有两个条件,一是勇气,就是对生活的勇气,鲁迅所谓直面人生,古人所谓舍我其谁,现在的流行歌曲唱的:潇洒走一回,痛快活一场。对生命没有充满信心的人,不热爱生活的人,是不可能享受到生命之果的。望高峰而却步就看不到极顶的风光。将出海而又收帆,就体会不到惊涛骇浪。二是创造。生命之身是父母所赠予的,而生命的意义却全靠后天的开发。可以说,你有多少创造,就有多少享受。马克思、毛泽东、邓小平、哥白尼和牛顿、爱因斯坦都分别创造了一个新学说,并因这个新学说开辟了一个新领域、一片新世界。因此,他们生命中就有了一种特别的滋味,就多了一份特殊的享受,我们这些常人是无论如何难以看到的。这么说来“享受生命”这句话又是多么沉重,就像说“我要登上珠穆朗玛峰”,不是随便哪个人都敢开口说出的 ,但这种高峰的风光毕竟有人能享受到,它确实是我们生命的一部分。爱因斯坦、达尔文、爱迪生、开普勒等人,他们的伟大发现完成时,都说过类似的话:现在生与死对我都已无所谓了。因为他们都已享受到了生命中最成功、最华彩的段落。就是那些壮志未酬、行将赴死的勇士,如布鲁诺、文天祥、项羽、谭嗣同、林觉民等,也是一种对生命成功的享受。当常人将父母给予的血肉之躯用来做衣食之享时,他们却将生命的炸弹做最后一掷,爆出无限的光热,通过凤凰涅,得到了永生。他们不但生时享受事业之乐,理想之乐,身后还永享历史之功和人格之尊。

    本来,追求物质的进步和精神的自由,或曰两个文明,就是人类生存奋斗的最基本目标。列宁曾将共产主义形象地比喻为苏维埃加电器化;战争时期,战士们在战壕里憧憬的美好生活就是“楼上楼下,电灯电话”。我们不是苦行僧,我们的许多劳动、斗争、牺牲,就是为了能在行动之后享受这幸福的结果。但幸福又是个动态的东西,如想要独立高峰,就只有一座接一座去攀登,才能一次又一次地享受。可是我们常犯的错误是,当登临一个山顶时,除了擦汗、喘气,却常忽略了这山的美丽,忘记了脚下的林海,悬崖上的鲜花,还有天边的流云。这种享受若不经意便稍纵即逝,若再无追求,也就再没有新的享有。人生之中从最基本的吃饭穿衣,到无尽的物质和精神享受,这是一个多大的库藏,多么宽广的领域,你一方面可以最大限度地去开发、创造和丰富,另一方面又可以尽情地去利用、索取和享受。一个真正懂得享受生命的人,不但将造物者给他的一切都能尽情享受个够,他还进一步享受着自己的创造,更还有少数杰出人物又能跨越时空永享历史的光荣。

    但是请别忘记,造物者同时又制定了一条铁的规律,生命只有一次,并且时间有限。所以我们对生命的享受不会那么从容,也不会没完没了。生命是一根甘蔗,甜甜的,吃一口就少一节。让我们好好地珍惜它,细细地品味它,尽情地享受它。

    第二辑 追寻那遥远的美丽

    快20年了,总有一个强烈的向往,到青海去一趟。这不只是因为小学地理上就学到的柴达木、青海湖的神秘,也不只是因为近年来西北开发的热闹。另有一个埋藏于心底的秘密,是因为一首歌。那首《在那遥远的地方》,还有它的作者,像一个幽灵似的王洛宾。

    大概是上天有意折磨,我几乎走遍了神州的每一个省,每一处名山大川,就是青海远不可及,机不可得。直到去年,才有缘去朝圣。当汽车翻过日月山口的一刹间,我像一条终于跳过龙门的鲤鱼。山下是一马平川,绿草如烟,起起伏伏地一直漫到天边,我不由想起了“天似穹庐,笼盖四野”的古老民歌。远处有一汪明亮的水,那就是青海湖,是配来映照这蓝天白云的镜子。

    这里的草不像新疆的草场那样高大茂密,也不像内蒙古的草场那样在风沙中透出顽强,它细密而柔软,伏在地上,如毯如毡,将大地包裹得密密实实,不见黄沙不见土,除了水就是浓浓的绿。而这绿底子上又不时钻出一束束金色的柴胡和白绒绒的香茅草,远望金银相错,如繁星在空。这真是金银一般的草场。当年26岁的王洛宾云游到这里,只因那个17岁的卓玛姑娘用鞭子轻轻地抽了他一下,含羞拍马远去,他就痴望着天边那一团火苗似的红裙,脑际闪过一个美丽的旋律——在那遥远的地方。

    卓玛确有其人,是一个牧主的女儿,当时王洛宾在草原上采风,无意间捕捉到这个美丽的倩影,这倩影绕心三日,挥之不去,终于幻化为一首美丽的歌,就永远定格在世界文化史上。试想,王洛宾生活在大都市北平,走过全国许多地方,天下何处无美人,何独于此生灵感?是这绿油油的草,草地上的金花银花,草香花香,还有这湖水,这牧歌,这山风,这牛羊,万种风物万般情全在美人一鞭中。卓玛一辈子也没有想到她那轻轻的一鞭会抽出一首世界名曲。

    当后人听着这首歌时,总想为它注释一个具体的爱情故事,殊不知这里不但没有具体的爱,就是在作者的实际生活中也永没有找到过歌唱中的甜蜜。王洛宾好像生来就赋有一种使命,总是去追寻美丽。美丽的旋律,美丽的女人,还有美丽的情感。王洛宾是美令智昏,乐令智昏,他认为生活甚至生命就是美丽的音乐。他一入社会就直取美的内核,而不知这核外还有许多坚硬的甚至丑陋的外壳。所以他一生屡屡受挫,直到1982年69岁时,才正式平反,恢复正常人的生活;1992年79岁时,中央电视台首次向社会介绍他的作品。这时,全社会才知道那许多传唱了半个世纪的名曲原来就是出自这个白胡子老头。国内许多媒体,还有香港、新加坡纷纷为他举办各种晚会。我曾看过一次盛大的演出,在名曲《掀起你的盖头来》的伴奏下,两位漂亮的姑娘牵着一位遮着红盖头的“新娘”慢慢踱到舞台中央,她们突然揭去“新娘”的盖头,水银灯下站着一个老人,精神矍铄,满面红光。他那把特别醒目的胡须银白如雪,而手里捏着的盖头殷红似血。全场响起有节奏的掌声。人们唱着他的歌,许多观众的眼眶里已噙满泪花。这时,离他的生命终点只剩下两三年的时间。

    王洛宾的生命是以歌为主线的,信仰、工作,甚至生活中的衣食住行都成了歌的附属,就像一棵树干上的柔枝绿叶。1937年,他到西北,这本是一次采风,但他被那里的民歌所迷,就留下不走了。他在马步芳和共产党的军队里都服过役,为马步芳写过歌,也为王震将军的词配过曲。他只知音乐而不知其余。甚至他已成了一名解放军的军人,却忽发奇想要回北京,就不辞而别。正当他在北京的课堂上兴奋地教学生唱歌时,西北来人将这个开小差的逃兵捉拿归案。我们现在读这段史料真叫人哭笑不得,甚至在劳改服刑时他宁可用维持生命的一个小窝头,去换取人家唱一曲民间小调。他也曾灰心过,有一次他仰望厚墙上的铁窗,抛上一根绳,挽成一个黑洞似的套圈,就要通向另一个世界时,一声悠扬的牧歌,轻轻地飘过铁窗,他分明看到了铁窗外的白云红日,嗅到了原野上湿润的草香。他终于没有舍得钻进那个死亡隧道,三两下扯掉了死神递过来的接引之绳。音乐,民间音乐才真正是他生命的守护神。我们至今不知道这是哪一位牧人的哪一首无名的歌,这也是一根“卓玛的鞭子”,又一回轻轻地抽在了王洛宾的心上。这一鞭,为我们抽回来一只会唱歌的老山羊,一个伟大的音乐家。

    为了寻找那种遥远的感觉,我们进入金银滩后选了一块最典型的草场,大家席地而坐,在初秋的艳阳中享受这草与花的温软。不知为什么,一坐到这草毯上,就人人想唱歌。我说,只许唱民歌,要原汁原味的。当地的同志说,那就只有唱情歌。青海的《花儿》简直就是一座民歌库,分许多“令”(曲牌),但内容几乎清一色歌唱爱情。一人当即唱道:

    尕妹送哥石头坡,

    石头坡上石头多。

    不小心拐了妹的脚,

    这么大的冤枉对谁说。

    这是少女心中的甜蜜。又一人唱道:

    黄河沿上牛吃水,

    牛影子倒在水里。

    我端起饭碗想起你,

    面条捞不到嘴里。

    这是阿哥对尕妹急不可耐的思念。又一人唱道:

    菜花儿黄了,

    风吹到山那边去了。

    这两天把你想死了,

    不知道你到哪儿去了。

    黄河里的水干了,

    河里的鱼娃见了。

    不见的阿哥又见了,

    心里的疙瘩又散了。

    一个多情少女正为爱情所折磨,忽而愁云满面,忽而眉开眼笑。秦时明月汉时关。卓玛的草原,卓玛的牛羊,卓玛的歌声就在我的眼前。现在我才明白,我像王洛宾一样鬼使神差般来到这里,是这遥远的地方仍然保存着的清纯和美丽。64年前,王洛宾发现了它,64年后它仍然这样保存完好,像一块闪着荧光不停放射着能量的元素;像一座巍然耸立,为大地输送着溶溶丨乳丨汁的雪山。青海湖边向来是传说中仙乐缈缈西王母仙居的地方,现在看来这传说其实是人们对这块圣洁大地的歌颂和留恋,就像西方人心中的香格里拉。

    我耳听笔录,尽情地享受着这一份纯真。

    我们盘坐草地,手持鲜花,遥对湖山,放浪形骸,击节高唱,不觉红日压山。当我记了一本子,灌了满脑子,准备踏上归途时,突然想到一个问题,怎么这么多歌声里倾诉的全是一种急切的盼望、憧憬,甚至是望而不得的忧伤,为什么就没有一首来歌唱爱情结果之后的甜蜜呢?

    晚上青海湖边淅淅沥沥下起当年的第一场秋雨。我独卧旅舍,静对孤灯,仔细地翻阅着有关王洛宾的资料,咀嚼着他甜蜜的歌和他那并不甜蜜的爱。

    闯入王洛宾一生的有四个女人。第一位是他最初的恋人罗珊,俩人都是洋学生。一开始,他们从北平出来,卿卿我我,甜甜蜜蜜,但一经风雨就时聚时散,若即若离,最终没能结合。王洛宾承认她很美,但又感到抓不住,或者不愿抓牢。他成家后,剪掉了贴在日记本上的罗珊的玉照,但随即又写上“缺难补”三个字。可想他心中是怎样的剪不断,理还乱。直到1946年王洛宾已是妻儿满堂,还为罗珊写了一首歌:

    你是我黑夜的太阳,

    永远看不到你的光亮。

    偶尔有些微光呃,

    也是我自己的想象。

    你是我梦中的海棠,

    永远吻不到我的唇上。

    偶尔有些微香呃,

    也是我自己的想象。

    你是我自杀的刺刀,

    永远插不进我的胸膛。

    偶尔有些微疼呃,

    也是我自己的想象。

    你是我灵魂的翅膀,

    永远飘不到天上。

    偶尔有些微风呃,

    也是我自己的想象。

    意大利名曲《我的太阳》中的那位女郎是一个灿烂的太阳,而王洛宾的这个太阳却朦朦胧胧只是偶尔有些微光,有时又变成了梦中的海棠。留在心中的只是飘忽不定,彩色肥皂泡似的想象。

    第二位便是那个轻轻抽了他一鞭的卓玛,他们相处只有三天,王洛宾就为她写了那首著名的歌。回眸一笑甜彻心,瞬间美好成永远。卓玛不但是他的太阳,还是他的月亮。她那粉红的笑脸好像红太阳,她那美丽动人的眼睛好像晚上明媚的月亮。为了那“一鞭情”,他甚至愿意变作一只小羊,永远跟在她的身旁。但是也只跟了三天,此情此景就成了遥远的回忆。

    第三位是他的正式妻子,比他小16岁的黄静,结婚后六年就不幸去世。

    第四位,是他晚年出名后,前来寻找他的台湾女作家三毛。三毛的性格是有点执着和颠狂的。他们相处了一段后三毛突然离去,当时在社会上曾引起一阵轰动,一阵猜测。我们现在看到的是王洛宾在三毛去世之后为她写的一首歌《等待》:

    你曾在橄榄树下等待又等待,

    我在遥远的地方徘徊再徘徊。

    人生本是一场迷藏的梦,

    为把遗憾赎回来,

    每当月圆时,

    我对着那橄榄树独自膜拜。

    你永远不再来,我永远在等待,

    越等待,我心中越爱。

    四个人中,只有黄静与他实实在在地结合,但他却偏偏为三个遥远处的人儿各写了一首动情的歌。

    第二天我们驰车续行。雨还在下,飘飘洒洒,若有若无,草地被洗得油光嫩绿。我透过车窗看远处的草原全然是一个童话世界。雨雾中不时闪出一条条金色的飘带,那是黄花盛开的油菜;一方方红的积木,那是牧民的新居;还有许多白色的大蘑菇,那是毡房。这一切都被洇浸得如水彩、如倒影,如童年记忆中的炊烟,如黄昏古寺里的钟声。我一次次地抬头远望,一次次地捕捉那似有似无的蜃楼。脑际又隐隐闪过五彩的鲜花、美妙的歌声还有卓玛的羊群。

    我突然想到这自然世界和人的内心世界在审美上是多么相通。你看遥远的东西是美丽的,因为长距离为人们留下了想象的空间,如悠悠的远山,如沉沉的夜空;朦胧的东西是美丽的,因为它舍去了事物粗糙的外形而抽象出一个美的轮廓,如月光下的凤尾竹,如灯影中的美人;短暂的东西是美丽的,因为它只截取最美的一瞬,如盛开的鲜花,如偶然的邂逅;逝去的东西也是美丽的,因为它留给我们永不能再的惆怅,也就有了永远的回味,如童年的欢乐,如初恋的心跳,如破灭的理想。王洛宾真不愧为音乐大师,对于天地间和人心深处的美丽,“提笔撮其神,一曲皆留住”。他偶至一个遥远的地方轻轻哼出一首歌,一下子就幻化成一个叫我们永远无法逃脱的光环,美似穹庐,直到永远。

    ⊙━ 读书新体验 精彩看得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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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辑 特利尔的幽灵

    《共产党宣言》的第一句话就是:“一个幽灵,共产主义的幽灵,在欧洲游荡。”我不知道德文的原意,中文翻译时为什么用了这个词。中国人的习惯,幽灵者,幽远神秘,缥缈不定,威力无穷。看不见,摸不着,似有似无,信又不信,几分敬重里掺着几分恐惧,冥冥中看不清底细,却又摆不脱对它的依赖。大概这就是幽灵。

    或许就是这幽灵的魅力,我一到德国就急着去看马克思的故居。马克思出生在德国西南部的特利尔小城。那天匆匆赶到时已近黄昏,我们在一条小巷里找到了一座灰色的小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