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名:梁衡散文选读

第 7 部分阅读

    在清静的街道上,在鳞次栉比的住宅区,这是一处很不引人注意的房舍。落日的余晖正为它洒上一层淡淡的金黄。我推门进去,正面一个小小的柜台,陈列着说明书、纪念品,门庭很小,窗明几净,散发出一种家庭式的温馨。最引人注目的是墙上的一张马克思像,不是照片,也不是绘画,是一部用《共产党宣言》的文字组成的肖像。连绵不断的英文字母排成长长的线,勾勒出马克思的形象,我们所熟悉的大胡子,宽额头和那深邃的目光。我在这张特殊的肖像前默站了好大一会儿。一个人能用自己驰名世界的著作来标志和勾勒自己的形象,这真是难得的殊荣。

    故居的小楼共分三层,环形,中间有一个小小的天井。一层原是马克思父亲从事律师职业时的办公室,现在做了参观的接待室。二层是马克思出生的地方,现在陈列着各种资料,介绍马克思的生活情况和当时国际共运的背景。三层陈列马克思的著作。其实,马克思出生后在这里只住了一年半,他父亲1818年4月租下这座房子,5月5日马克思出生,第二年10月全家便搬走了。马克思于此地可以说毫无记忆,他以后也许再没有来过。但是后人记住了它。1904年,这座房子被特利尔一位社会民主党人确认为就是马克思的出生地,党组织多次想买下它,限于财力,未能如愿。到1928年才用10万金马克从私人手中买下并进行修复,计划在1931年5月5日开放。但接着政治形势恶化,希特勒上台,1933年5月,房子被没收,并做了法西斯地方组织的党部。直至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社会民主党才重新收回了这座房子,1947年5月5日终于第一次开放。

    世事沧桑,从马克思1818年在这座房子里出生到现在已过了170年,这其间世界变化之大,超过了这之前的1700年。但是世界仍然在马克思的脑海里运行。陈列馆里有一张当年马克思投身工人运动和为研究学问四处奔波的路线图,一条条细线在欧洲大地来回穿梭,织成一张密网。英国伦敦是细线交汇最集中的地方。我目光移驻在这个点上,自然想到那个著名的故事,马克思在大英博物馆读书、写作,时间长了脚下的地板给蹭出了一条浅沟。就像少林寺石板上留下了武僧的脚窝一样,不管是文功还是武功,都是要下工夫的。马克思从一开始就把整个地球,把地球上的经济形态、生产关系、科学技术、人的思维,及这个世界上的哲学等等,全部作了他的研究对象。他要为世界究出个道理,理出个头绪。他是如阿基米德或者像中国的老子那样的哲人。他看到了工人阶级的贫困,但他绝不只是想改变一时一地工人的境况。他不是像欧文那样去搞一个具体的慈善实验,就是巴黎公社,他一开始也不同意。他是要从根本上给这个乱糟糟的世界求一个解法。这座楼里保存最多的资料是马克思的各种手稿和著作的版本。我们最熟悉的当然是《共产党宣言》和《资本论》了。这里有最珍贵的《共产党宣言》第一版。在这之前还没有哪一本书能这样明确地告诉人们换一种活法,能在全世界范围内掀起一场持续百年而不衰的运动。我们只要看一看这橱窗里所陈列的从1848年首次出版以来,各地层出不穷的《宣言》版本,就知道它的生命力。它怎样为世界所接受,又怎样推动着世界。据统计,《宣言》共出版过70多种文字的1000多种版本。它传到中国是1920年,由陈望道先生译出第一个中文本。从此起起落落经历了二千年农民起义的神州大地卷起了一种崭新的风暴,共产主义的风暴。那些在油灯下捧读了麻纸本《宣言》的泥腿子,他们再不准备打倒皇帝做皇帝,而是头戴斗笠,肩扛梭镖,高喊着“全世界无产者联合起来”,呼啸着冲过山林原野。

    三楼的第22展室是专门收藏和展出《资本论》的。最珍贵的版本是《资本论》第一卷的平装本。《资本论》是一本最彻底地教人认识社会的巨著,全书160万字,马克思为它耗费了40年的心血,为了写作,前后研究书籍达1500种。在这之前谁也没有像他这样讲清资本和劳动的关系。恩格斯在马克思的墓前说,马克思一生有两大发现,一是发现物质生产是精神活动的基础,二是发现了资本主义的生产规律。这本书不只是教人认清剥削,消灭剥削,它还教人认识生产力和生产关系,组织经济,发展经济。甚至它的光焰逼得资本家也不得不学《资本论》,不得不承认劳资对立,设法缓和矛盾。《资本论》是一个海,人类社会的全部知识,经过了在历史河床上的长途奔流,又经过了在各种学科山林间的吸收过滤,最后都汇到了马克思的脑海里来,汇到了这本大书里来。我看着这些发黄的卷了边的著作,和各种文字的密密麻麻的手稿,看着墙上大段的书摘,还有规格大小不一,出版时间地点不同的各种版本,一种神圣的感觉爬上心头。我仿佛是从大海里游上来,长途跋涉,溯流而上来到青藏高原,来到了长江、大河的源头,这时水流不多,一条条亮晶晶的水线划过亘古高原,清流漫淌,纯净透明,整个世界静悄悄的,头上是举手可触的蓝天白云。夕阳从天井里折射进来,给室内镀上了一层灿烂的金黄。

    150年前马克思宣布了“共产主义幽灵”的出现,欧洲一切反动势力真是茫茫然,吓得手忙脚乱。150年后,当我站在特利尔这座小房子里时,西方人已经不怕马克思了,这窗户外面就是资本主义世界。这个世界完整地保存了这座房子,还在它的旁边开辟了马克思纪念图书馆。在对马克思主义的幽灵经过了那个“神圣的围剿”后,现在已不得不承认它的存在,并认真地从中汲取着养分。1983年马克思逝世100周年时,当时的西德曾专门发行832万枚铸有马克思头像的硬币,其中35万枚专供收藏。而在此前,西德马克上只铸历届总统的头像。联邦政府国务秘书就此事在议会答辩说:“马克思的政治观点在西方虽有争论,但他无疑是一位重要的学者,应该受到人民的尊敬。”牛津大学希腊文教授休*劳力埃德琼斯说:“现有的大量文献,包括一部分很有价值的,都是在马克思主义的基础上产生的。不仅在历史、政治、经济和社会各门学科中,而且在美学和文学批评领域中,马克思主义都是每个有常识的读者必须与之打交道的一种学说。”他们就像一位输在对方剑下的武士,恭手垂剑,平心静气地讨教技艺。

    从留言簿上看,来这里参观最多的是中国人。马克思主义于中国有太多太多的悲欢。这个幽灵在中国一登陆,旧中国的一切反动势力立即学着欧洲的样子“对这个幽灵进行神圣的围剿”。就是共产党内,在经历了十月革命一声炮响送来马克思主义的一刹兴奋之后,接着便有无穷的磨难。这个幽灵一入国门,围绕着怎样接纳它,运用它,便开始了痛苦的争论。幽灵是万灵之药,是看不见的,是来自遥远欧洲的提示,是冥冥中的规定,是马克思的在天之灵。中国这个封建文化深厚,崇神拜上,习惯一统的国度,总是喜欢有一个权威来简化行动的程序,省却思考的痛苦。中国历次农民起义总要先托出一个神来。陈胜吴广起义托狐仙传话,刘邦起义假斩蛇树威,直到洪秀全创拜上帝会自称上帝的代言人。总之,要从幽冥之处借来一个威严的声音,才好统一行动。于是传播共产主义幽灵的书一到中国,便立即有了革命的“本本主义”,这种借天上的声音来指导地上的革命所造成的悲剧,择其大者有两次。一次是土地革命时期,王明的“左”倾路线,导致根据地和红军损失殆尽。是毛泽东摈弃了洋本本,包括摒弃了共产国际派来的那个马克思的老乡,军事指挥官李德,而只用其神,只用其魂。他不要德国的、欧洲的外壳,他用中国语言,甚至还带点湖南口音大声说:打得赢就打,打不赢就走,农村包围城市。一下就讲清了中国革命的战略问题。幽灵才真的显灵了,革命重又“六盘山上高峰,红旗漫卷西风”。第二次是建国后,对生产关系的错误估计导致了大跃进、公社化对生产力的破坏,直至全面崩溃的“文化大革命”。是邓小平再次摈弃了洋本本,他再一次甩开强加给共产主义幽灵的沉重的外壳,用中国语言,甚至还有点四川口音说了一声:不管白猫黑猫,抓住老鼠就是好猫。并大胆问了一句“什么是社会主义?”一下子就使中国这个老大社会主义跳出了共产主义的狂想,跳出了红色纯正的封闭。

    当我们这几年逐渐追上了发展着的世界时,回头一看,不禁一身冷汗,一阵后怕,马克思当年批评大清帝国说:一个人口几乎占人类三分之一的大帝国,不顾时势,安于现状,人为地隔绝于世,并因此竭力以天朝尽善尽美的幻想自欺。这样一个帝国注定最后要在一场殊死的决斗中被打垮。如果我们还是那样封闭下去,将要重蹈大清帝国的覆辙。

    读了几十年马克思的书,走了几十年曲曲折折的路,难得有缘,来到马克思最初降临人间的地方,观看这些最早出现在人世的福音珍本。但这时我已不像当年在课堂里捧读时那样,面前一片空白。心中的思考有如眼前这些藏书一样的沉重。我注视着墙上用《宣言》文字组成的马克思肖像,他像佛光中的佛祖一样,忽然清晰,又忽然模糊。一会儿浮现出来的是马克思的形象,他的宽额头大胡子,一会儿人不见了,只是一行行的字母,字里行间是百年工运的洪流和席卷全球的商业大潮。我想,我们还是不了解马克思,许多年来我们对他若即若离,似懂非懂。这几年,我们也曾急切地追问:资本主义为什么腐而不朽,打而不倒呢?这个幽灵为什么不灵了呢?但是就在这个房间里,打开这尘封色褪的书稿,马克思老人早在1859年就指出:无论哪一个社会形态,在它所容纳的全部生产力发挥出来以前,是决不会灭亡的。而新的更高的生产关系,在它的物质存在条件在旧社会的胞胎里成熟以前,是决不会出现的。过去我们也曾认真地对照马克思的书,计算过雇几个工人就算是资本主义,数过农民家养几只鸡,就算是资本主义。但是我们又忽略了,仍然在这些书稿里,马克思面对人们急切地询问他社会主义的步骤时说:现在提出这个问题是虚无缥缈的。恩格斯说得更明白:我们不打算把什么最终规律强加给人类。关于未来社会组织方面的详细情况和预定看法吗?您在我这里连它们的影子也找不到。马克思是一个伟大的思想家,而我们却硬要把他降低为一个行动家。共产主义既然是一个“幽灵”就幽深莫测,它是一种思想而不是一个方案。可是我们急于对号入座,急于过渡,硬要马克思给我们说下个长短,强捉住幽灵要现灵。现在回想我们的心急和天真实在让人脸红,这就像一个刚会走路说话的毛孩子嚷嚷着说:“我要成家娶媳妇。”马克思老人慈祥地摸着他的头说:“孩子,你先得吃饭,先得长大。”

    到一个半世纪后,中国共产党在北京召开十五大,认真地总结本世纪以来的经验教训,指出党决不能提什么超越现阶段的任务和政策,社会主义初级阶段的历史进程至少需要100年。这就是历史唯物主义。中国俗话讲:日久见人心。心者思想也。常人之心,年月可现;哲人之心,世纪方知。马克思实在是太高深博大了,在过去的岁月里,无论是东方的还是西方的学者,无论是资本主义的还是社会主义的实践者,其实都才刚刚从皮毛上理解了他的一小部分,便就立即或好或恶地注入感情,生吞活剥地付之行动。他们经过许多跌跌撞撞、磕磕碰碰之后,再又来到他的肖像前,他的故居,他的墓旁,他的著作里重新认识马克思。

    从故居出来,天已擦黑。特利尔很小,只有10万人口,却是德国一个古老的城市。街上灯火辉煌,我们找了一家很有现代味道的旅馆,便匆匆住下了。如今我从东半球飞到西半球,就像唐僧非得要到释迦牟尼的老家去一趟不可,跋涉万里,终于还了这个愿。我带着圣地给我的兴奋和沉思慢慢进入梦乡。第二天早晨一醒来,满屋阳光。推开窗户,惊奇地发现街对面竟是一座古罗马的城堡,一座完整的城门和向两边少许延展的残墙,距今已2400年。城堡全由桌子大小的石块砌成,石面长满绿苔,石缝间也已长出了手臂粗的小树。就像一位已经石化了的罗马老人,好一派幽远的苍凉,我感觉到了历史的灵魂。而越过城堡的垛口向南望去,还有一座尖顶的古教堂,据说也已经1400年。沉重的红墙,窄窄的窗口,里面安置着主的灵魂。城堡和教堂只隔几条街,历史却跋涉了1000年,到它再走进我们住的这座旅馆,又用了500年。咫尺方寸地,岁月两千年啊。我注视着这个宁静的历史的港湾,不禁想到,凡先驱者的思想,总是要留给我们一段长时间的理解和等待。就在离特利尔不远的乌尔姆还诞生了德国的另一个大哲人爱因斯坦,他的相对论发表之初,据说全欧洲只有八个人懂,到40年后第一颗原子弹爆炸,人们才信服了他。而就是现在许多人对其深奥也还是似懂非懂。我又想起一件事。也是马克思的老乡,天文学家开普勒经过16年的呕心沥血,终于发现了行星运行规律,他欣喜若狂,在实验笔记上大书道:大事告成,书已写出,可能当代就有人读它,也可能后世才有人读它,甚至可能要等一个世纪才有读者,就像上帝等了6000年才有信奉者一样,这我就管不着了。

    思想家只管想,具体该怎么做,是我们这些后人的事。既然是灵魂,它就该有不同的躯壳,它就会有永远的生命。

    第二辑 晋祠

    出太原西南行五十里,有一座山名悬瓮。山上原有巨石,如瓮倒悬。山脚有泉水涌出,就是有名的晋水。在这山下水旁,参天古木中林立着百余座殿、堂、楼、阁、亭、台、桥、榭。绿水碧波绕回廊而鸣奏,红墙黄瓦随树影而闪烁,悠久的历史文物与优美的自然风景,浑然一体,这就是古晋名胜晋祠。

    西周时,年幼的成王姬诵即位,一日与其弟姬虞在院中玩耍,随手拾起一片落地的桐叶,剪成玉圭形,说:“把这个圭给你,封你为唐国诸侯。”天子无戏言,于是其弟长大后便来到当时的唐国,即现在的山西作了诸侯。《史记》称此为“剪桐封弟”。姬虞后来兴修水利,唐国人民安居乐业。后其子继位,因境内有晋水,便改唐国为晋国。人们缅怀姬虞的功绩,便在这悬瓮山下修一所祠堂来祀奉他,后人称为晋祠。

    晋祠之美,在山美、树美、水美。

    这里的山,巍巍的如一道屏障,长长的又如伸开的两臂,将这处秀丽的古迹拥在怀中。春日黄花满山,径幽而香远;秋来,草木郁郁,天高而水清,无论何时拾级登山,探古洞,访亭阁,都情悦神爽。古祠设在这绵绵的苍山中,恰如淑女半遮琵琶,娇羞迷人。

    这里的树,以古老苍劲见长。有两棵老树,一曰周柏,一曰唐槐。那周柏,树干劲直,树皮皱裂,冠顶挑着几根青青的疏枝,偃卧于石阶旁,宛如老者说古;那唐槐,腰粗三围,苍枝屈虬,老干上却发出一簇簇柔条,绿叶如盖,微风拂动,一派鹤发童颜的仙人风度。其余水边殿外的松、柏、槐、柳,无不显出沧桑几经的风骨,人游其间,总有一种缅古思昔的肃然之情。也有造型奇特的,如圣母殿前的左扭柏,拔地而起,直冲云霄,它的树皮却一齐向左边拧去;一圈一圈,丝纹不乱,像地下旋起了一股烟,又似天上垂下了一根绳。其余有的偃如老妪负水,有的挺如壮士托天,不一而足。祠在古木的荫护下,显得分外幽静、典雅。

    这里的水,多、清、静、柔。在园内信步,那里一泓深潭,这里一条小渠。桥下有河,亭中有井,路边有溪,石间有细流脉脉,如线如缕;林中有碧波闪闪,如锦如缎。这么多的水,又不知是从哪里冒出的,叮叮咚咚,只闻佩环齐鸣,却找不到一处泉眼,原来不是藏在殿下,就是隐于亭后。更可爱的是水清得让人叫绝。无论多深的渠、潭、井,只要光线好,游鱼、碎石,丝纹可见。而水势又不大,清清的波,将长长的草蔓拉成一缕缕的丝,铺在河底,挂在岸边,合着那些金鱼、青苔、玉栏倒影,织成了一条条的大飘带,穿亭绕榭,冉冉不绝。当年李白至此,曾赞叹道:“晋祠流水如碧玉,百尺清潭泻翠娥。”你沿着水去赏那亭台楼阁,时常会发出这样的自问:怕这几百间建筑都是在水上漂着的吧!

    然而,最美的还是祖先留给我们的古代文化,这里保存着我国古建筑的“三绝”。

    一是圣母殿。这是全祠的主殿,是为虞侯的母亲邑姜所修的。建于宋天圣年间,重修于宋崇宁元年(1102年),距今已有八百八十年。殿外有一周围廊,是我国古建筑中现在能找到的最早实例。殿内宽七间、深六间,极宽敞,却无一根柱子。原来屋架全靠墙外回廊上的木柱支撑。廊柱略向内倾,四角高挑,形成飞檐。屋顶黄绿琉璃瓦相扣,远看飞阁流丹,气势雄伟。殿堂内宋代泥塑的圣母及四十二尊侍女,是我国现存宋塑中的珍品。她们或梳妆、洒扫,或奏乐、歌舞,形态各异。人物形体丰满俊俏,面貌清秀圆润,眼神专注,衣纹流畅,匠心之巧,绝非一般。

    二是殿前柱上的木雕盘龙。这是我国现存最早的盘龙殿柱。雕于宋元?二年(1087年)。八条龙各抱定一根大柱,怒目利爪,周身风从云生,一派生气。距今虽近千年,仍鳞片层层,须根根,不能不叫人叹服木质之好与工艺之精。

    三是殿前的鱼沼飞梁,这是一个方形的荷花鱼沼,却在沼上架了一个十字形的飞梁,下由三十四根八角形的石柱支撑,桥面东西宽阔,南北翼如。桥边栏杆、望柱都形制奇特,人行桥上,随意左右,如泛舟水面,再加上鱼跃清波,荷红映日,真乐而忘归。这种突破一字桥形的十字飞梁,在我国现存的古建筑中是仅有的一例。

    以圣母殿为主的建筑群还包括献殿、牌坊、钟鼓楼、金人台、水镜台等,都造型古朴优美,用工精巧。全祠除这组建筑之外,还有朝阳洞、三台阁、关帝庙、文昌宫、胜瀛楼、景清门等,都依山傍水,因势砌屋,或架于碧波之上,或藏于浓荫之中,揉造化与人工一体。就是园中的许多小品,也极具匠心。比如这假山上本有一挂细泉垂下,而山下却立了一个汉白玉的石雕小和尚,光光的脑门,笑眯眯的眼神,双手齐肩,托着一个石碗,那水正注在碗中,又溅到脚下的潭里,却总不能满碗。和尚就这样,一天一天,傻呵呵地站着。还有清清的小溪旁,突然跑来一只石雕大虎,两只前爪抓着水边的石块,引颈探腰,嘴唇刚好埋入水面,那气势好像要一吸百川。你顺着山脚,傍着水滨去寻吧。真让你访不胜访,虽几游而不能尽兴。历代文人墨客都看中了这个好地方,至今山径石壁,廊前石碑上,还留着不少名人题咏。有些词工句丽,书法精湛,更为湖光山色平添了许多风韵。

    这晋祠从周唐叔虞到任立国后自然又演过许多典故。当年李世民就从这里起兵反隋,得了天下。宋太宗赵光义,曾于太平兴国四年(公元979年)在这里消灭了北汉政权,从而结束了中国历史上五代十国的分裂局面。一九五九年陈毅同志游晋祠时兴叹道:“周柏唐槐宋献殿,金元明清题咏遍。世民立碑颂统一,光义于此灭北汉。”

    晋祠就是这样,以她优美的身躯来护着这些珍贵的历史文化。她,真不愧为我国锦绣河山中一颗璀璨的明珠。

    第二辑 壶口瀑布

    壶口在晋陕两省的边境上,我曾两次到过那里。

    第一次是雨季,临出发时有人告诫:“这个时节看壶口最危险,千万不要到河滩里去,赶巧上游下雨,一个洪峰下来,根本来不及上岸。”雨季的壶口很危险,果然,车还在半山腰就听见涛声隐隐如雷,河谷里雾气弥漫,我们大着胆子下到滩里,那河就像一锅正沸着的水。壶口瀑布不是从高处落下,让人们仰视垂空的水幕,而是由平地向更低的沟里跌去,人们只能俯视被急急吸去的水流。其时,正式雨季,那沟已被灌得浪沫横溢,但上面的水还是一股劲地冲进去,冲进去……我在雾中想寻找想象中的飞瀑,但水浸沟岸,雾罩乱石,除了扑面而来的水汽,震耳欲聋的涛声,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听不见,只有一个可怕的警觉:仿佛突然就要出现一个洪峰将我吞没。于是,只急慌慌地扫了几眼,我便匆匆逃离,到了岸上回望那团白烟,心还在不住地跳……

    第二次我专选了个枯水季节。春寒刚过,山还未青,谷底显得异常开阔。我们从从容容地下到沟底,这时的黄河像是一张极大的石床,上面铺了一层软软的细沙,踏上去坚实而又松软。我一直走到河心,原来河心还有一条河,是突然凹下去的一条深沟,当地人叫“龙槽”,槽头入水处深不可测,这便是“壶口”。我倚在一块大石头上向上游看去,这龙槽顶着宽宽的河面,正好形成一个丁字。河水从五百米宽的河道上排排涌来,其势如千军万马,互相挤着、撞着,推推搡搡,前呼后拥,撞向石壁,排排黄浪霎时碎成堆堆白雪。山是青冷的灰,天是寂寂的蓝,宇宙间仿佛只有这水的存在。当河水正这般畅畅快快地驰骋着时,突然脚下出现一条四十多米宽的深沟,它们还来不及想一下,便一齐跌了进去,更涌、更挤、更急。沟底飞转着一个个漩涡,当地人说,曾有一头黑猪掉进去,再漂上来时,浑身的毛竟被拔得一根不剩。我听了不觉打了一个寒噤。

    黄河在这里由宽而窄,由高到低,只见那平坦如席的大水像是被一个无形的大洞吸着,顿然拢成一束,向龙槽里隆隆冲去,先跌在石上,翻个身再跌下去,三跌、四跌,一川大水硬是这样被跌得粉碎,碎成点,碎成雾。从沟底升起一道彩虹,横跨龙槽,穿过雾霭,消失在远山青色的背景中。当然这么窄的壶口一时容不下这么多的水,于是洪流便向两边涌去,沿着龙槽的边沿轰然而下,平平的,大大的,浑厚庄重如一卷飞毯从空抖落。不,简直如一卷钢板出轧,的确有那种凝重,那种猛烈。尽管这样,壶口还是不能尽收这一川黄浪,于是又有一些各自夺路而走的,乘隙而进的,折返迂回的,它们在龙槽两边的滩壁上散开来,或钻石觅缝,汩汩如泉;或淌过石板,潺潺成溪;或被夹在石间,哀哀打漩。还有那顺壁挂下的,亮晶晶的如丝如缕……而这一切都隐在湿漉漉的水雾中,罩在七色彩虹中,像一曲交响乐,一幅写意画。我突然陷入沉思,眼前这个小小的壶口,怎么一下子集纳了海、河、瀑、泉、雾所有水的形态,兼容了喜、怒、哀、怨、愁,人的各种感情。造物者难道是要在这壶口中浓缩一个世界吗?

    看罢水,我再细观察脚下的石。这些如钢似铁的顽物竟被水凿得窟窟窍窍,如蜂窝杂陈,更有一些地方被旋出一个个光溜溜的大坑,而整个龙槽就是这样被水齐齐地切下去,切出一道深沟。人常以柔情比水,但至柔至和的水一旦被压迫竟会这样怒不可遏。原来这柔和之中只有宽厚绝无软弱,当她忍耐到一定程度时就会以力相较,奋力抗争。据徐霞客游记中所载,当年壶口的位置还在这下游一千五百米处。你看,日夜不止,这柔和的水硬将铁硬的石一寸寸地剁去。

    黄河博大宽厚,柔中有刚;挟而不服,压而不弯;不平则呼,遇强则抗,死地必生,勇往直前。正像一个人,经了许多磨难便有了自己的个性;黄河被两岸的山,地下的石逼得忽上忽下,忽左忽右时,也就铸成了自己伟大的性格。这伟大只在冲过壶口的一刹那才闪现出来被我们看见。

    第二辑 岳飞

    24个循环往复的季节里,有你恒温的季节。一身盔甲,令所有的对手溃不成军。但,你挡得住前面的攻打,却经不起背后的谋杀。

    一块中原大地般宽厚的脊背,针针见血负起母亲的叮咛与沉雄的神州。“精忠报国”——可报国路,让昏君奸臣弄得曲曲折折,坑坑洼洼,险象环生。你忠于谁,谁就决定你的生死。朝赐你财物,午赐你宅院,暮赐你美女的人,说不定何时便赐你一死。可你忙于出征,忙于布阵,忙于厮杀,便不曾留心,天子的夸奖,是一种带回钩的暗器;你醉心于把战表化作捷报,更不曾注意,金銮殿不露声色的檐角,已勾勒出风波亭的雏形……

    阴谋出笼,出皇城,12道金牌,12个夜叉——将忠良捉拿。昨天的猎人,今天的猎物——你角色的转移过于险陡,连看惯沉浮的黄河,事先都毫无预感。手上铐子,身上枷子,最重的驮在背上——那母亲的至嘱,如今成了要命包袱;不归路上,那竖着的性命同一柄横着的利刃勃然相遇。你才知晓《满江红》的写作,是从小校场熟悉的枪尖上起笔,而在一块陌生的磨石上结束的。

    亭间是佞贼一个人的狞笑,亭外是满天下无数人的痛哭。屠刀下落,宏文顿成断章!被喷染的夕阳,涂制页页血帆;浪踉跄,船蹀躞,黄河顿抽一口气,刹那改道……

    滚烫的座右铭,一下子变成了冰凉的墓志铭,幸亏那识字也识大体的岳母先行一步,否则她这白发人该怎个哭祭黑发的儿郎?“精忠报国”的每个字,都该活上100年,1000年,10000年。可这区区39度春秋,已蓦为构思之外的残简。

    你850年前的一腔热血化作历史的一把冷汗。莫须有的罪名早奇冤#涵让你满怀抱负,浑身功夫,却赶上了一个有重病却无良药的时代。宫殿里,龙案后昏庸的半径,量得出民间黑暗的周长。这绝对是悲剧的情节:善良遇上恶毒依旧善良,恶毒遇上善良益发恶毒。

    黄河中反射出的万束光线,犹如乱箭穿心……你曾在营中挥毫:“还我河山。”你向侵略者讨要的,首先便是“河”,在你心中,是否“河”比“山”重?黄河途经你故乡时咳嗽一声,于是,河南之河让汤阴泡汤。你入世之初乘坐的那个木盆,竟成了命运之船。你生于“黄泛”,死于“风波”,你的一生都同“水”相关。

    有幽幽二胡曲起自夜的遥深处,像怨妇哭诉,一路哽咽,凄凄楚楚,但符合国情,民乐《江河水》遂成名曲……岳王坟前,秦桧跪着,膝盖可曾酸痛?他可曾理会春夏秋冬男女老少的斥骂?而你睡着,西湖梦柳浪闻莺,可有八千里路芳草鲜花?

    肯于为良知执言的,只有暴死的良知;能够给邪恶张目的,还是活着的邪恶。莫以为前朝才有怪胎,罪恶并非偶然的宫外孕。

    我总梦见影影绰绰的亭上,有蚊虫剔牙,有苍蝇打嗝。醒来不由惊问:风波亭在哪?它是一颗悬于神州大梁的苦胆,让有志有为的卧薪者品尝,明目明心,以认清忠奸。

    看历史要细心,看现实要耐心。同为军人,29岁的项羽自杀了,38岁的岳飞被杀了。岳元帅,请原谅我高攀,我与你都有为诗之好,而且我们的理想也大致相同。概括起来就是你说过的那五个字:“收拾旧山河!”被别人侵占和被自己污染的山河,都须重新整理。

    哦!你名字的背面是民族的疮疤,你名字的正面是历史的勋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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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辑 杏花村访酒

    一般的可游之处,大约有两类。一是风景特殊的好,悦目赏心,怡人情怀;二是古迹名胜,可惊可叹,长人见识。当我去过我国著名的汾酒产地山西杏花村后,真不知道,该怎样来将它归类。

    说是村,并名以“杏花”,其实现在这里是一个大型的国家名酒厂。历史上这里确曾杏林千亩,繁花如云的,直到现在也保持着历史古韵及风格,但凡来晋之人,无不尽力设法去游一次。这魅力实在是因为它那骄傲的产品——汾酒。游人之意并不在山水之间,而在酒。

    来参观的人,最少安排两个节目,一是喝酒,二是看酒。先品其味,再看它的由来。餐厅是蛮别致的。墙上挂着名人字画,最醒目的是郭沫若手书的那着“杏花村里酒如泉”诗。墙脚有一个酒柜,内有两个坛子,分别装着“汾酒”和“竹叶青”。服务员按照一般酒馆的做法,打开坛子盖,将酒灌入瓶,再由瓶斟入杯。当液面停止了波动,你看杯中的汾酒,纯净透明,就像刚才并没有注入什么。竹叶表呢?则呈一点淡淡的黄丨色,令人想起春天里新柳的鹅黄,不觉间,一阵清香,已渐渐地,像一层看不见的薄雾漫过桌面,扑入你的胸怀,钻进你的衣袖。人们这时并不要靠眼鼻,而是全身无处不感觉到它的美了。主人举杯,我试酌一口,唇初沾而馨绵,口将咽又生甜,味柔和隽远。客人都笑了,脸上泛出甜甜的酒窝。但人们并没有大声赞美,只是微笑着颔首,仿佛怕喧声破坏了这酒的恬静。原来我国的名酒有五个香型:浓,酱,清,米,复合。这汾酒是清香型的代表。它不求那浓那烈;只要这纯、这真。其他酒如艳丽少妇,浓妆重抹,这汾酒呢,则如窈窕淑女,淡梳轻妆。大约正是因为这纯,才使它成为名酒之祖。

    据史料记载,贵州的“茅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