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回到堂屋,看见屋里都是姓王的,不知道二大娘和老妈是不是故意留空间给他们。大爷倚在钢丝床上,二大爷和小姑坐在奶奶之前睡过的木板床,其他长辈围着茶几坐着,茶几上摆着几盘白天见过的凉菜,小辈们挨着各自父母站着。氛围似乎挺轻松,不时还能听到大姑和老爸的笑声,好像在说他们六个小时候的趣事。没来由的,看着屋里的人,感觉真的很舒服。
小姑看到我来了,拉我坐在她身旁,摸着我的胳膊,感慨着:“哎呀,老幺辛苦了!能疼奶奶里,这奶一走,难过毁咯不!”小姑话音刚落,大家似乎都开始安慰起我来,“就是,老幺最疼她奶奶了!”“奶奶病先,老幺一直陪咯拉呱!”“老幺今天都没大说话难受里!”……忽然觉得很愧疚,最不辛苦的反而是我,长辈们接待亲友来吊唁、配合大佬知的行动;爱丽嫂子才是最辛苦的,整个丧事都是她在东奔西走、忙前忙后,作为唯一的孙媳妇,话虽不多,却一直在张罗着;比我小一辈的大帅都一直在跪棚,虽然这是他重孙子的使命。可我干了啥?同样都是奶奶的子子孙孙,我一天都活在自己营造的哀伤中,连为奶奶尽孝的最后一件事都没有帮任何一点忙,整天就在怨天尤人,在回忆的脑海里不断谴责其他人,现在看来真是可笑至极。
“其实,奶走咯,对她是一种解脱,对嫩爸爸,也是解脱了!”不知小姑是因为担心我听不懂她那带着外乡口音的普通话,还是因为想把这句话敲进我心里,小姑说的很慢,慢得我把每一个字都听懂了,也把每一个字都记在了心上。
这句话在我脑海里过了很多遍。是啊,奶奶解脱了。我们常被各种文章问“活着的意义”,对于奶奶来讲,为什么活着,为了看到子孙满堂还是为了吃到肥肉,这半年多奶奶都没有捞到。一天二十四小时奶奶睡二十三个半,到后来几天吃不进东西,就靠吊营养水续命,瘦了几十斤,哪怕经常给她翻身,脚上仍起了大片泡。其实奶奶这样活着就是受罪,而我们自私地渴望她活着,不理她三番四次说起的迁坟头,用自以为孝顺地方式照顾着她,总认为她是我们王家的主心骨,是六家人联系的纽带,是每一个人的精神支柱。想起奶奶以前开玩笑地说“老活着干啥”,似乎后来我们认为奶奶享福地几十年,实际上奶奶是为了她这些孩子们活着。奶奶遗容特别好看,是因为解脱了吗?
但老爸是真的解脱了。都说久病床前无孝子,奶奶卧床多久,老爸就这么坚持了多久,无论农村的冬天有多冷、夏天究竟有多热,老爸周六上午查完房,下午包足够二大爷家吃一个礼拜的包子,周日早上再去医院看一眼,然后带着包子和午饭食材坐车去小张楼,给奶奶穿衣、喂奶奶吃饭、帮奶奶洗脚,很多时候小辈不在,就剩二大爷和二大娘,老爸伺候着奶奶、做着饭、给邻居看病,就没有一天中断过。五六十岁的人了,每次从老家回来都要不吃饭先睡上几个小时,若不是老爸结婚晚,现在也能抱上孙子了。以后不用再每周往老家赶,是轻松多了,但会不会觉得空落落的、会不会不知道干些什么?
我原本担心的树倒猢狲散,看现在昏黄灯光下,虽然奶奶不在,但王家人还在,几天的繁忙与痛苦,并没有因为夜色的到来而加重,反而因为事情的圆满结束而释怀。以前的我一定对奶奶离去后大家的笑声所愤怒,现在真的理解他们的心情,我想奶奶应该可以放心,她的孩子们不会因为她的离开而断了联系。毕竟血缘,真的很神奇!
小张楼的大喇叭突然“嗞”了几下,特别地道、纯正的乡音响了起来:“喂,喂,呼,喂。喔,好。各位乡邻,今天王事主家里滴事儿那,大家都知道了,也都纷纷前来帮忙。呐,为了感谢大家,王事主摆了宴席,邀请大家前去。白管有空没空,上那坐坐,吃两口,也算全了人家里心意。呐,王事主请咱庄上人都去啊,白管帮没帮忙里,带咯嫩孩子都去。吃罢还有戏看来!我再说一遍哈……”
一听就知道是老爸的手笔,小张楼的人不多,除去在外打工的,剩下的人都来也得办十桌了。
现在不像老爸小时候,姊妹多,饭又少,听奶奶说老爸小时候的愿望是当老师,我问过老爸,他说他上学的时候吃的都是棒子面、杂面,而老师有白馍馍吃,那时候老爸能吃上白馒头一定开心死了。现在小康社会,生活水平好了,吃的是五花八门,以前过年才能吃顿饺子,现在随时都能吃饺子,还是全肉的。所以当我看到门口那十张桌子几乎坐满了人还是很感动的,毕竟不是所有免费的晚餐大家都愿意吃的。也就是说,小张楼的人几乎都来了,这么给面子的事情,王家人都高兴坏了。
大爷站在中间桌子旁,拿起一杯酒,嘴咧到后脑勺般对大家说:“感谢,大家能来给我们老王家捧场,感谢,大家这几天里帮助,希望大家今天晚上能吃好喝好,这一杯酒我敬大家,我不能喝酒,我让俺家老三替我喝!”说罢手往右一送,要递给旁边的老爸。
老爸也是不能喝酒的,有些场合顶多一二两,我们这的风气就流行劝酒,小辈给长辈端酒是不好不喝的,大家都知道老爸不喝酒,也都意思一下,让老爸抿一口。有些领导、商人出差总喜欢让老爸随行,图个心里踏实。有的不熟的就开始劝酒,老爸喝到量就不会再喝,劝多了他会真生气的,他总说“喝醉了咋看病”。所以当大爷说完让老爸替他喝酒时,我下意识站了起来,心想我老爸也不能喝酒呢。
而当我看到老爸爽快地接过酒杯,一个猛子喝干之后还笑眯眯地,我也释然了。这是我见过老爸喝酒喝地最开心的一次,那是他大哥,大哥当着相里相亲的面让他喝酒,他高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