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名:狱霸

第十八章 女监水土与夜半跑马

    第十八章 女监水土与夜半跑马

    转眼到了酷夏。

    不管身边犯人做的案子多么惊天动地,我们跑号大拿也仅仅是听个新鲜,归根结底他们是死是活与我们无关,而此时与我们息息相关、影响我们生活质量的,却是难熬的酷热。

    我刚调入六号时一共只有六个人,加上是冬天,都挤在通铺上正好。而现在陆陆续续增至了八个,因此尽管是跑号大拿,也得有人睡地铺了。

    郜忠祥不堪与斤斤计较喋喋不休的老头们同榻共眠,踊跃要求下地铺睡。

    睡地铺其实在夏天是很凉爽的,但我碍于面子,只能挤在上面。王德智是靠窗的头铺,我挨着靠后的这堵墙,"在家靠房,出门靠墙",这话一点不假,当别人辗转反侧左右都是脚丫时,我却可以侧身面墙,静静地无人打扰,在有限的空间里想象出无限的曼妙。

    和南城巷不同,尚马街的跑号大拿不太认头铺,大家都出份子钱(我是特例,一直没有出过),只是分工不同,不会因为你是王德智,你睡觉的地方就可以宽敞些--在老刘们的喋喋不休之下,大家必须做到一视同仁,在睡觉的空间权上更要保持平等。

    当时号子里的通铺上全是统一买的蓝白格子床单,经过老头们精心计算后,大家达成共识,每人占六格,靠两边墙的各多一格半,这是因为墙边多少有点霉味。于是我在这七格半近六十厘米的宽度上,螺蛳场壳里做道场,阿q式的寻求安慰,很舒服地睡了一年多。

    除了下裁定的当晚,六号晚上也是要封号的。盛夏的夜晚闷热难耐,薄薄的水泥预制板顶把它白天吸收的热量,毫无保留倾泻到我们身上。我头上搭着湿毛巾,怀里抱着个灌满凉水的可乐瓶子降温。俗话说"心静自然凉",我吃饱喝足后,听着收音机心境很是平静,因此还不感觉很热。

    我的睡眠质量总是很好,再热也能睡着,可能是由于年纪小无家室,且案情简单用不着太多考虑吧。而其他人则入睡很晚,天热是一方面,更主要的是睁着眼看天花板考虑案子,考虑自由世界的老婆是否会自由地红杏出墙。

    王德智的老婆很漂亮,而且比他小了二十二岁。他因此总是自嘲,说出去后至少会有一个排的绿帽子在等着他。他有次玩荤段子,在明信片上为他漂亮的老婆赋诗一首:吾亲爱的妻,请保护好汝的逼,经常让人透透,免得生了蛆蛆。

    这个夏天里,医务所的李医生常叫我带几个人去打扫卫生做些杂活。

    李医生虽是医生可也穿警服,三十大几仍单身一人,据说是因为他有严重的洁癖。他也曾交女友无数,但女孩子到他家,进门换鞋不说,坐下后他还老是抹女孩子面前的茶几,女孩子刚出门,他就要把沙发垫子取下来洗。有时和女孩子吃个饭、聊个天、谈个心,他不仅自己的碗筷要用高浓度酒精擦拭,还总强迫女孩子操作。诸如此类的举动多了,女孩子们便对李医生如鬼神敬而远之。

    我一般带九号里两个面白无须的小板油去医务所干活,这俩孩子还算干净利落,不至于让有洁癖的李医生一看就呵斥"邋遢鬼,滚回去"。女监经常带队去的是苏阿姨,一个五十多却手如柔荑、肤如凝脂的女跑号大拿,身后跟着两个同样貌似赏心悦目的小妮子。而在这之前的痛苦记忆是,某天下午,我带人去医务室看病,正好有两个女犯也在。那二位长相实在不敢恭维,更烦躁的是那个年纪奔四、长着一张索菲亚罗兰大嘴的女犯还死死盯着我瞅,眼里好象有钩子,目不转睛兼勾魂夺魄。晕!我本想在桥上看风景,哪知道被桥下的人当风景看了,真是身为男跑号大拿的失败。

    而眼下这俩小妮子就不同了,青春靓丽,明显上档次。

    苏阿姨一天到晚总是挺忙,一般她把小妮子带来后,自己就回监了。大概是吩咐过小妮子不能随便和男犯人搭话吧,她在场时,俩小妮子根本不拿正眼看我们。

    这天,苏阿姨走了,留下的小妮子一个在院子的水池边洗东西,一个在医生办公室里打扫卫生,我带的小板油则在后面收拾库房。我无事可做,便翻了翻书报,可身边就有两个年轻少女,我哪里看得进去?于是溜达到水池不远处偷偷赏景,外面这个妮子,长得大约七十分,可眉毛稍浓,杀气稍重,胖乎乎的身材本来挺可爱,可两只白皙粉嫩的胳膊上,左边纹了柄蛇盘剑,右边纹了个骷髅头,让人扫兴。

    我用本地土话问她:"哎,你因为个甚进来的?"

    "尚孩(伤害)",小野妮果然也是一口本地话,她由于紧张而略显羞涩,头也没敢抬,语气更是先天加后天的生硬。我很遗憾,认为此种语气只宜于单挑或古惑仔群殴时大喊叫喊,绝对不适合**,看来她的长相、谈吐,与她的伤害罪很般配。我因此不再理她,转身离开。

    我来到医生办公室门口,倚在门框上。里面另一个小妮子背对着我在抹柜子,她个子不高,从背后看上去还算凸凹有致,长发松松地绾在脑后。上身是米黄色的半袖衬衫,下身是淡灰的薄运动裤。

    她当然知道有人在门口看她,而且还是一个男犯人,但她没扭头,相反更努力地把胳膊高举着,擦柜子的上部,这样可以使她小巧的胸部更挺拔,腰肢更纤细,臀部更翘,换句话说,她在勾引我。

    我一米八二,身材匀称,上身是雪白的t恤,下面是蓝大裆警裤(老孙赏我的旧货,号子里绝对的稀罕货),脚上的白边鞋也让板油洗得雪白(从管帐后,我连内裤都没有自己洗过),所以说,即使她一会儿扭头看到我,也应该不会失望。

    她半侧身干活时,眼角分明已经在瞟我,但仍假装毫不知情地弯腰擦桌,这让她运动裤包着的臀部更加丰满。作为一个女犯人,一个正常的女人,明知有男人斜倚在门口盯着自己看,这本身就是一种诱惑。而我做为一个正常的男人,看着一个女人假装浑然不知我在窥视,仍忙碌地不断展示自己错落的s曲线,又何尝不是一种荷尔蒙考验。

    我当然知道女监也是有水土的,除了普通的燕飞、肘子、包子外,还有些比较符合女性生理特征的。比如先把肥皂溶于水中,化成浓浓的肥皂水,再把毛巾在里面浸湿后叠成几折,稍拧一下风干,便成了个长约二十厘米、直径约四厘米粗,螺旋状**,周遭全是线茬和线头凝固成鬃毛的一个人造家具,服水土时用这玩意和女板油洞房。还有更直接的,把女板油摁住,拿塑料饭勺代替家具。

    我突然莫名其妙想起了女监的水土,想和她讨论讨论这个话题,先由表及里,再由此及彼。可转念一想,我是小洪,四监高高在上的跑号大拿,万一她是个生瓜旦子,我稍有不轨她便大喊大叫,那我还跑个屁号?理智这时跳出来警告我,不可轻举妄动,最多搭讪搭讪。

    "哎",我轻轻招呼她。

    "干啥?"一听到我叫她,她马上转回身,笑盈盈看着我。她长得还比较入眼,虽然略显稚嫩,但已有了五分妩媚。她半靠半坐在桌子沿,普通话软绵绵的,歪着头,样子很调皮。

    "你因为啥进来的?"我也改成了普通话。

    "知道这干啥呀,反正已经进来了。"她懒洋洋的,似笑非笑。屋里的光线很柔和,她看上去很无邪。

    "你多大了?"我有些困惑,她相貌的娇小与说话的老练形成了较大反差。

    "想知道我多大?知道了你想干啥?"她噗嗤笑了,晃晃悠悠向我走过来,伸出左手撑住我靠的门框,右手叉在腰间。她个子不高,不到一米六吧,与我对视还需仰头。她的腮是粉红的,瞳孔很亮,唇也很红润,虽然没用任何化妆品,但我仍能感觉得到她的体香在逐渐把我包围,在慢慢把我合拢。我虽然能在水土面前不皱眉,此时却意乱情迷,不想离开,在恍惚中期盼着梦境的降临。

    "阿琼,肥妹,干完了没有?"就在这时,大门口突然传来了苏阿姨的喊叫。

    她眼中的火苗倏地熄了,像受惊的小鹿蹿回桌子旁,蹲下来擦拭着,一如低眉顺眼的小媳妇在做家务,没有一丝张扬,没有半点挑逗。我忽然梦醒,也一步跨到院子里,我知道,我们都惹不起办公室墙上的警棍。

    我信步踱了出来,向迎面而来的女跑号大拿打招呼:"苏阿姨好。"

    "嗯,小洪你好",苏阿姨答应一声,进办公室检查去了。这个五十多岁的老太太,是帮厅长老公受贿进来的,来头不小,人在监舍也十分讲究,据说开庭前还专门让家里新买了夏奈尔套装捎进来,且在号子里染了发,我对老人家这种不向逆境低头的精神一直由衷敬佩。

    我叫上俩小板油收工回了四监,事实上白天什么也没发生,但是到了半夜,我却莫名其妙地"跑马"(遗精)了……

    正式管帐后,我见得最多的女性是会计巩姐和出纳小徐。

    巩姐身高和腰围绝对成正比,戴一副茶色近视镜,皮肤倒挺白,但说话从来只从鼻孔里出气,永远盛气凌人,我们暗地里管她叫巩胖。

    巩胖每天把自己裹在警服里,冬天看上去还有些女人样,可夏天一到,就纯粹是一堆肉在移动。她的胸和臀都不小,尤其腰强悍至极,丝毫找不到女性的特征,至于那两条肉腿,简直就如同橼子一样。

    对巩胖她老人家我一向是敬而远之的,但偏偏有人趋之若骛,比如王德智就喜欢她的如橼巨腿和如磨大臀:"你们懂个逑,女人嘛,我有发言权,白天要瘦的,晚上得要胖的!巩胖那才叫肉感呢,要是能和她happy一晚上,我就……"

    王德智说这话时刚洗完澡,**裸如白条鸡,他边说边用手指捏着自己猥琐的中老年家具,把胯往前模拟抽送,"我就一晚不睡地h,h啊h啊h,你不h她我来h……"老家伙兴致所至,还哼起了"十八摸"之类的淫词艳曲。

    大热的天,我们一般中午和晚上各冲一次凉水澡。天凉了之后,就拎壶开水进号子洗,还专门有板油跟我们搓背、按摩,和社会上的洗浴城没区别。此时,郜忠祥一边享受搓背,一边恶心王德智:"你还想透巩胖?就凭你那中老年家具?那还不是火柴棍搅罐头瓶,巩胖还不憋死?"这话恶毒,王德智鼻子都气歪了。

    我也经常参与以巩胖为假想目标的胡谝乱侃,但我从不乱侃出纳小徐。

    小徐年龄与我相差无几,算不上美女但模样很是清纯,她对我总是客客气气的,还坚持让我叫她"小徐"。她从不像巩胖那样盛气凌人,再加上一口软软的普通话和扑闪闪的眼眸,总让我心神荡漾心旷神怡。

    小徐很少到各监走动,总是安静地坐在财务室。卖货前做帐事情多,她因此常把我叫去帮忙。她的办公桌总是收拾得整洁利落,不像对面巩胖的桌子上永远乱糟糟地堆着帐本、书,甚至一小堆瓜子、啃了一半的苹果。

    小徐总是让我吃些她认为是好吃的东西,殊不知我的熊掌怎么也剥不开南瓜子的壳,而话梅又让我酸得满眼生泪,然而盛情难却,我只好以对付水土的毅力,吃着她硬分给我的半袋话梅。

    小徐很善良,欲言又止几次后,试探着问起我的案子。我大致说了说,她安慰我说没事的,还举例说前两年黑道老大汪阳的一个手下持枪去党某(也是本地黑道一小有名气的人物)家闹事,党某剁死他后自首,在尚马街住了一年多,后判了正当防卫,三年缓五年,回家了。她说我的事比党某的案子还小,所以判不了多少。

    我很感激这个单纯的小妮子,虽然我知道党某能判缓刑回家,私下一定做了大量艰苦细致的工作,而我显然没有那个能力,因此也不会有那么好的运气。

    和所有的女生一样,小徐也很爱美,买了新衣服后总是找借口把我叫过去,名为帮她干活实为服装展示。她不爱穿警服,衣服基本上都是素雅的,干净明快,一股阳光的味道。小徐身材并不太好,胸和臀都略小,缺少成熟女性的韵味,但在我的眼里,她清纯如仙子,就如杨过眼中的小龙女,容不得半点亵渎,她的一举一动,轻颦低语,总是让我感到由衷亲切。

    她唯一一次穿警服是在仲夏的某天,橄榄绿的半袖上衣,露出纤细白皙的双臂,墨绿色的裙子,下面是曲线柔美的小腿,脚踝很细,这让我面红耳赤一通乱想,因为王德智说过女人脚脖子细那儿就紧。她柔若无骨的小手叉在腰间,倒也有几分飒爽英姿。她轻盈地转了个圈,突然伸手拉了拉我的胳膊,笑着问道:"我穿警服好看吗?"

    我像被电击一般猛地缩回了手,低头不敢与她对视。我汗流浃背手足无措,我不是傻子,深知女为悦已者容的道理。只是,可爱的小徐,善良的小徐,单纯的小徐,请不要相信公主与囚徒的童话,王洛宾与女警的传奇也仅仅只是传奇。我还是个未决犯,是个阴霾笼罩着前途不知出路在何方的重案犯,尽管我真想由衷地说,"小徐你穿什么都好看",但我绝对不敢这么说!

    在这一刻,我突然想起了"三句话"--"这是什么地方""你是什么人""你来这里做什么";想起了王德智说过的长痛不如短痛、短痛不如不痛、如果不能不痛,那就索性以短痛代替长痛;想起了总在关键时刻跳出来告诫我的那个噩梦……

    小徐见我好大一会儿低头不语,迷惑地问:"哎,咋了你?"

    我迅速按规则挺胸立正:"报告徐干事,我没事。"

    小徐虽然社会经验少,却绝对冰雪聪明,我对她称谓的突然改变,让她的面部表情依次出现了诧异、疑惑、伤害、绝望、最后是轻蔑……

    亲爱的小徐啊,你轻蔑就轻蔑吧,不是我胆小,不是我逃避,只因我们实在不是一路人! 万能的耶稣基督、如来佛祖、安拉真主,"其实小徐你真的穿什么都好看,你在我心里就像仙女一样高雅纯洁"--请诸神赐我力量给我勇气,让我把这句肺腑之言呐喊出来吧!

    "洪路柏,你给我滚回号子去!"

    我没盼来诸神,却听见小徐在呐喊,这一刻,我美妙的夏天结束了……

    中秋一过,我的案子终于有了新动静--律师接见。

    父亲为我换了律师,一个五十多岁的女士。按她的指示,我写了一份情深意切的发言稿,背得滚瓜烂熟,还在办公室演练了多次。

    两天后,庭审开始。

    公诉词写得像散文,公诉人浑厚的男中音可以和里的赵老师媲美:"这,是一场悲剧!风华正茂的八个大学生,一死一伤,一人站在被告席上……我们在谴责犯罪的同时,也要呼唤整个社会提高对道德的关注……"

    原告律师:"站在我们面前被告席上的,是一个穷凶极恶的暴徒!死者身上,伤口多达十四处,罪行令人发指……严惩凶手!以平民愤……"说这话的,竟然是天平律师事务所主任康大律师,也是我原来的律师,现在反戈一击,成了原告律师!康大律师口才真不是盖的,慷慨激昂煽动性极强,连我自己听了都觉得自己是个暴徒,是个不折不扣的杀人狂魔。

    我的辩护律师:"我为我的当事人做无罪辩护……何为打架?双方都是积极进攻;而何为防卫?一方积极进攻,另一方被动防守……何为过当?适当与过当的度是什么?在当时的情况下,我的当事人猝然间遭受多人围攻,逃跑未果,受到一拥而上的暴力殴打时,用水果刀自卫。他当时才十七岁,还是个孩子,请问,一个孩子在此危急情况下自卫,叫他如何去把握这个度?……死者在受蒙蔽下,为了所谓江湖义气,积极参与对我的当事人的行凶,本身就负有很大责任……所以我认为,我的当事人的行为完全符合正当防卫的条件……"

    审判长敲了几下法槌,"现在休庭,改日宣判。"

    回到尚马街,王德智问我:"小洪,你觉得能判个甚?"

    我说:"要是以故意伤害判,十年以下,我就不上诉,立马卷铺盖去劳改队。要是以防卫过当定罪判,就算十五年我也没话说。"

    大约一星期后,我的判决书下来了--

    定性:仍为故意伤害;自首情节:未予以认定;未成年:认定了;刑期:十年。

    民事赔偿部分:我家赔一万,学校赔一万。

    好在十年并未超出我心理承受能力底线,另外民事赔偿部分也确实不多,因此当送判决书的审判长问我上不上诉时,我一时拿不定主意,只好回答:"我可以考虑一下吗?"

    没想到下午律师就来接见我了,说我家里已得知这个结果,并交给我一份已打印好的上诉状,让我回去后签上名,让干部们按正常程序交给法院。

    判决下来了,上诉状也交上去了,我又开始了兢兢业业的跑号,不过心态已有所不同,熬一天算一天,哪天裁定下来,马上卷铺盖去劳改队。

    彤云密布,朔风渐起,我在尚马街迎来了第三个元旦。

    九号进了个叫佟威的杀人犯,脑子里缺根筋。刚进来背监规时,他认真研究了一会,突然转身一本正经告诉头铺:"这监规写得好,说得对,就和我爸说的一样。"

    众人先是愕然,继而哄堂大笑。此后,大家发现如果某句话、某个观点在佟威看来很正确很重要,这傻小子就会毫不犹豫抬出他的口头禅,"和我爸说的一样"。

    佟威给号子带来了太多的快乐,大家平日里尽情地拿他取笑逗乐,他却丝毫感觉不到很多问题是对他的侮辱,仍一本正经地有问必答,比如头铺曾经很猥琐的问他:"你爸妈睡觉时哪个睡上面啊?"

    这傻小子先是张了张嘴,根本不明白这里的"睡觉"是什么意思,想想后还很认真回答道:"我下次问了我爸爸后,一定告诉你。"

    不过他已经没有下次了,法院很快下达了死刑判决。大家一方面觉得他杀人后没有做精神鉴定,这么快就下了判,多少有点冤;另一方面又觉得这傻小子毙了好,留着对社会对家庭始终是个累赘,早死早托生。

    而接下来,雷人的事情发生了,佟威收到家里送进来的"上路"新衣服时,突然冒出一句极富哲理的话:"别看我过几天就要走了,可我在前面等着你们一个个都来!"这狗透的王八蛋,嘴真是他妈的逼嘴!号子里的人一个个汗毛直竖,恨不得马上化身为行刑法警,一枪毙了这傻小子。

    这傻小子下判后没两天,律师例行接见,回来时我手头正好有事,于是一迭声催他快点回号子:"透你妈快点,老子给你砸的脚镣又不重,快点快点!"当时我心里还在想,就你这种案子还接见个屁,反正马上要"打靶"了。

    我推开九号的号门,再次催佟威快点进去:"真你妈的能磨蹭!"

    佟威"哗啦哗啦"拖着脚镣迈进号门后,我冲他屁股又是一脚:"讨吃鬼!"他居然回头瞪我,我当即恼了,于是冲上去赏了他两嘴巴。

    一般来说,跑号大拿无论打谁几下踹谁几脚,被打的哪怕是死刑犯,也只能心里恨得咬牙,脸上还得堆着笑。再把话说回来,其实这种打或踹本身并没有敌意,也不是很疼,更多是大拿大油对板油的一种心理优势的体现,彼此都已经习惯了。

    造成这种现状最重要的一个原因是尚马街的死刑犯太多了,物稀才会为贵,在尚马街有几个不是时刻准备送命的?尚马街不会因为某人砸了脚镣、戴了土铐,就会受到特别优待,而死刑犯也不敢因为自己是临死之人,就可以不顾一切为所欲为,一句话--拥有了镣铐不等于拥有了地位。

    而我跑号以来,扪心自问还是很有爱心的,与各号的关系一向都比较融洽,对死刑犯提出的,诸如想喝点开水、想去医务室看个病开些药之类的要求,总是尽量予以满足。这天之所以踹了佟威一脚,一是因为急着去办事;二是这傻小子太不招人喜欢。况且我是跑号大拿,骂了你踹了你又怎么样?老子哪天不骂人不踹人?

    对于佟威来说,我事后揣测,可能是他被律师接见没听到好消息(也不可能有好消息),一路上悲愤万分,想想自己年纪轻轻还没结婚,眼看就要被"打靶",真是不甘心!而我背后踹的这一脚,更让他怒火万丈,认为自己一进号子就是板油,受尽了欺负吃尽了苦头,现在已是临死之人还要挨踹,自尊心还要受到伤害,实在无法忍受!于是,他向老田点了炮。

    我不知道佟威是什么时候向老田点炮的,因为此后我没有开过九号的号门,也没见干事找过他谈话,所以我有充分的理由认为是有人传了话,最有可能的是胡敬茂,因为他太想管帐了!

    胡敬茂,汕头人,因倒卖伪钞入狱,有钱得一塌糊涂。当时一百块钱足够买好多方便面和罐头,而胡敬茂见了困难户总是"给你一百""也给你一百"--不是耍派头做秀,是真有钱,是发自内心地没把一百块当钱,这种有钱的程度远远超过了以前五号的富豪杨东北。

    对于有钱的人犯来说,案发地离家乡越远越好,这是因为要是离家乡近且案子大,你给关系户送礼人家不一定敢收。而胡敬茂案发地在本市,他的兄弟们从汕头赶来给关系户送钱,关系户自然敢于笑纳,因为这件案子过后,他们这辈子都可能见不着胡敬茂了,况且人家辛辛苦苦千里迢迢来送钱,不收下哪里好意思让人家再跑第二趟。

    胡敬茂入监仅两个月,就搬入六号晋升为跑号大拿。要说他还真是一个积极追求进步的人,身处逆境仍不甘堕落,不轻言放弃,努力想挤入上层社会。他这种精神当然值得我学习,但他的目的却深深影响到了我的利益,因为他想管帐。

    而王德智深知,如果他身边的我换成了炙手可热的新贵胡敬茂,会是什么结果?但尽管这样,他仍无能为力,而连他都无能为力,我自然无可奈何,只能在毫不知情的情况下,默默等待不可知的未来。

    下午四点左右,老田叫我去办公室。

    我进了门,见老田坐在桌子后,黑着脸抽烟,心里"咯噔"一声,感觉有些不妙。

    老田先叫我关门,这才发问:"上午你打佟威了?"

    我的脑子在电光火石间转了几圈,回忆了一遍上午的事情经过,并对老田问话的用意做了初步分析,迅速得出了一个错误的应对措施。

    "没有呀。"我装糊涂。

    "人家说你打了,到底打了没有?" 老田有点火了。

    "真的没有,就是送他回号子,他老磨蹭,我就推了他一把。"我还在抵赖。

    "说你打了你就打了,还不承认?"老田言毕站起身,绕过桌子,走到我面前。

    "啪!"一个大耳光,狠狠抽到我的左脸上,老田动手了!

    我小时候屁股上挨过父母的打,手心被老师用尺子打过,进了号子也服过水土,但从没人打过我的脸,而且一般来说,管教干事也极少动手打人,一是有纪律约束;二是犯不着;三是如果还要亲自动手打人,那管理水平也太低了。可现在,老田的大耳光就这样无情地抽过来,一个接一个,左右开弓!

    老田之前是部队转业军官,手掌又厚又硬,耳光力度之大,早在尚马街名声响亮,被尊称为"军用耳光"。他第一记耳光,就打得我耳朵嗡嗡直响,眼前金星乱冒,眼镜也掉了。

    古话说"骂人不揭短,打人不打脸",可即便这样我被老田极不尊重地扇来扇去,我还得对他感激涕零感恩戴德,为什么?因为他是把我叫进办公室里抽耳光,而不是喝令我顶在南墙上,已经是相当给我面子了。

    "啪!啪!啪!"老田仿佛上了瘾,大耳光抽起来没完没了。看这架势,今天我是栽了,挨顿打还不要紧,如果打完后他叫我卷铺盖滚回号子那就亏大了!我浑身冷汗直冒,恨自己为什么要踹佟威那一脚,真是一失足成千古恨!

    我的脑壳被打成了拨浪鼓,但我不能讨饶--混起来就要有摔下去的准备;打了人就要有挨打的准备;跑了号就要有滚回去的准备。整个监区静悄悄的,相信各号都能听得到办公室里传来的响亮耳光,以及老田的咆哮:"不承认?叫你不承认!"

    终于,老田停止了他的军用耳光,扇了好大一会,他应该累了。

    我一直在心里默数着,一共是四十八个大耳光。

    就在这时,孙干事突然推门走了进来,"好大的动静,全监都听见了呢",顿了顿,看一眼我,"小洪,犯了错误不可怕,只要勇于承认,积极改正。"

    老田看看孙干事,也楞了楞,一时没出声。我却在心里对孙干事山呼万岁,多谢您为我解围,多谢您给我台阶下!我马上接过话茬:"田主监,孙干事,我错了,以后再也不敢了,一定改。"

    "我今天就是打了你!就是要让你长点记性!"老田梗着脖子,再次看了看孙干事,"嘿嘿"冷笑一声,这笑声很刺耳很诡异,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他下一句不会是"给老子卷铺盖滚回号子去"吧?

    又是可亲可敬的孙干事,他不接老田挑衅的眼神,及时插话:"好了,你先回去吧,以后注意着点。"

    我连忙低着头退出了办公室。

    我一进厨房,王德智就关切地问:"怎么样,没事吧?"

    我笑着摇摇头:"逑事没有。"

    他察看了一下我脸上的伤:"先用凉水敷一敷吧。"

    我拧开水管,掬起凉水一捧捧扑到脸上,稍微冷却后,脸上的麻木逐渐消失,灼热的痛感弥漫了整个面部。我抬起头,镜中的脸已经成了猪头,黑紫,肿胀,惨不忍睹。

    王德智详细问了我田、孙二人的口气和态度,沉吟片刻:"不对啊,这老孙打岔打得有玄机。算了,你该干甚还干甚,该咋干还咋干,不要躲,也不要和任何人再提这件事。"

    我依计而行。当我扬着一张黑紫的脸在四监推车打饭、开门放茅时;当我依然如故进出办公室端茶送水、扫地铺床时;当我一如往常找人犯谈话、主持卖货时。我该笑还笑,该骂还骂(只是不再随便动手打人)。随着我的脸一天天恢复原样,老田始终没要我"滚回号子里去",我悬在嗓子眼的心也慢慢放下了。

    其他干事见我的模样后,总是先向王德智打听事情的来龙去脉。

    我不知道王德智是怎样汇报的,只知道几位干事或明或暗都向我表示了关心,尤其是孙干事,嘘寒问暖,还特别去取了半瓶红花油给我揉脸。

    此事逐渐平息后,我抚摸着仍隐隐作痛的腮,回想起老田的咆哮和漫天飞舞的四十八个军用耳光,进行了深刻反省--

    一、这事不怪佟威,不怪胡敬茂,甚至老田也没错,完全是由于我的得意忘形造成的。这顿打在某种程度上是好事,因为它在我犯的错并不足以使我滚回号子以前发生,警示我此后无论何时何地,都应提高警惕,如履薄冰,谨慎做人,做一个夹起尾巴的犯人。

    二、挨打之后,王德智的面授机宜相当英明。只有这样,才不会在我心慌意乱的情况下再惹出其他事端,才不会给别人落井下石的可乘之机。以后再遇到类似紧急情况,同样要冷静面对,要"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绝不能慌了手脚。

    三、自己现在是下判快走之人,遇到有钱有势想管帐的竞争对手,应该主动示弱服软,要在适当的时间、适当的地点流露给对手"我马上就要走,我一走当然就是你管帐"的信息。

    ……

    耳光事件在我和王德智刻意的漠视中,似乎很快被大家淡忘了,甚至于后来我和胡敬茂的关系还处理得相当融洽--我告诫自己,比赛中对手肯定是全力出招的,这本身无可厚非,而搏弈之间实力的较量,更不应引起彼此的仇视。于是,胡敬茂一如既往开朗健谈,每天谝着港味普通话给我们讲奇闻趣事,而我也一如既往听得津津有味。

    老田见我如此老成,颇有点欣赏,特意找我谈了一次话,暗示只要我平稳交接,他就再也不会找我的茬。

    至于"导火索"或者说是"炮灰"佟威,我后来懒得搭理他,倒是九号的头铺为了替我出气,三天两头刁难他,直到他被拖出去"打靶"。

    只是,我有一点怎么也没想明白,孙干事为什么会在老田打我的时候闯进去?这明显犯忌啊,仅仅是为了给我解围吗?我真有这么大面子吗?

    转眼又快过年了。年底腊月根,我总是很忙,因为这时节总是有大量的人犯亲属来送东西,来往帐上打钱。

    我和王德智仍旧忙碌着截留中意的东西--号子里称之为"瓦","瓦"的本意是笊篱捞面。我们先在办公室暗着"瓦"掉一部分,之后还可以明着进号子再"瓦"一次。其实也不是我们贪心不足,而是人犯们一定要送给我俩,说过年了,这穿的用的,里里外外都应该换新的啊。于是这个号送日用品,那个号送衣裤,至于吃的东西那就更多了。我俩只好通通笑纳,其实人犯们的目的很简单,就是想在买货时多买几条烟。这得有劳我得去财务室疏通。

    小徐的目光已经很少与我对视,话语间少了娇嗔,多了些公事公办的官腔,但在进烟的数量上,小徐还是很满足我的要求,基本上我说要多少她就会给多少。

    谢谢你小徐,我在心里默默对她说,我可能卖不了几次货了,过完这个春节就会离开尚马街去劳改队服刑。保重,善良的好姑娘,祝你幸福!

    郜忠祥也下判了,只判了四年,他倒卖的可是案值八百万的假烟啊,真是讨了大便宜!可他照样上诉,嫌判得重了,也在等裁定,每天嘻嘻哈哈玩世不恭,还抽神秘入境的**片。几天后,他的裁定下来了:维持原判。他于是乐呵呵地提前去了东大岭入监队。

    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腊月二十这天,王德智也突然取保候审了!

    这消息来得太突然,连他自己事先都不知道。家里只托人告诉他,快有结果了,案子跑得不错。他还以为怎么也要过了年吧,没想到会在年根底把自己放出去,他欣喜若狂,孩子似的雀跃欢呼,所有个人物品全都不要了,和我们一一拥抱道别后,潇洒走出。

    离别总是伤感的,望着王德智匆匆远去的背影,我不由得浮想联翩,想起了我们同在五号时嬉笑嗔骂的快乐时光;想起了春雨中我们一起顶在南墙上挨罚;想起了他总是偷偷拿出出高二女儿的照片仔细端详;想起了我刚调入六号后他对我的照顾;想起了他炒菜、我帮厨,做好饭后先让我在厨房里偷偷吃一碗荤菜;想起了我们一起快乐的跑号、快乐的大肆"瓦"东西……

    王德智,我的良师益友,我的忘年交,祝你健康快乐,永远不要再踏进尚马街半步!

    大年三十下午,大兵是要例行入监查号的,但我一点也不着急,因为当跑号大拿这么久了,我不仅同四监的六位干事关系非常融洽,还和房顶巡逻的大兵们也混得很熟,平时他们抽的三五、万宝路香烟,他们军犬吃的火腿肠、肉包子,基本都是我友情提供。墙上当值的大兵会告诉我大概几点才查到四监,而我只需提前半个小时,拎了篮子,挨号让头铺把他们的违禁品交到我这里,包括指甲刀、半导体、电动剃须刀等等,至于现金,有信得过我的就交由我代为保管,认为和我关系不铁的就自己想办法,毕竟炕洞里可以大有作为。

    我把满满一篮违禁品放到我的库房,门一锁,钥匙往干部办公室一挂,静候大兵们检查。 不大一会,涌进来七八个大兵,带队的仍是个小个子上尉,我与他热情洋溢地握手,互相拜年后,我躲进六号,他则率领兄弟们仔细将各号彻底翻一遍,当然平安无事。

    大兵们走了,过年的气氛刹那间降临到了四监每个号子里。我拎着篮子,把各号的违禁品一一递回去。一边递着,一边还得不时仰起头,和房顶上的大兵闲谝几句。

    各号子里人声鼎沸,因为是寒冬,每扇窗户都闭得很紧,所以即使里面很吵,声音传到外面也不大。透过玻璃,我看到有打扑克的,有下象棋的,有弹脑门的,死刑犯们也乐滋滋参与其中,镣铐发出悦耳的"叮当"声。

    我在四监院子里徘徊,从东头到西头,再从西头到东头。我踱进干部办公室,抚摸着这一年多来我每天都要收拾的床铺被褥;抚摸着脸盆、毛巾、脸盆架;抚摸着桌椅板凳、墙上的警棍;抚摸着我详细登记每个新收人犯基本情况的硬皮本……

    这些都是我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点点滴滴,转眼我就要离它们远去,我的嗓子眼有点堵,脑海里乱七八糟的。

    我推开办公室向外的那扇门,整个尚马街静悄悄的,偶尔传来的"叮当"的镣铐声,也破坏不了这安静祥和的气氛。墙上大兵溜达过来,枪尖刺刀一闪一闪,竟然也有些喜庆色彩。

    "小洪,一个人在这想啥呢,想家了吧?"大兵友善的语调让我浑身暖阳阳的。

    "没啥事,就站一会,过年好啊!"我向大兵拱了拱手,他也呵呵笑着回了句"过年好",吹着口哨离开了,口袋里的半导体里传来孟庭苇欢快的歌声,"羞答答的玫瑰静悄悄地开,慢慢地同时凋零同时盛开,爱情的手啊抚过她的等待,我在暗暗惆怅,竟不曾将她轻轻摘……"歌声中,我把目光投向了远方,想起了娇小的小徐,想起了温柔的杨梅,想起了我曾经的她……

    就在这时,忽然纷纷扬扬卷下一天大雪来,恰好似玉龙鳞甲舞,长空白絮飞。

    我冒雪回到四监院子,像在自己领地上巡视的狼王一般转悠着,从各个号子热气模糊的玻璃窗里看进去,光头蹿动,人声鼎沸。恍惚间,我想起了南城巷,想起了我刚入监的那一夜,那时的我看到号子里的光头真是惊恐万分,而现在看到这些光头,却让我倍感欣慰,就像目睹着自己的兄弟,我突然笑了--我无力改变环境,但我很好地适应了环境。

    我踏雪进了库房,开了灯,这是我的工作间、办公室,墙边堆满了成箱的方便面和大量的袋装食品,摆放着开启铁皮罐头的改锥、手钳、刨刃等工具,土炕上整齐码放着好几箱水果、牛肉、午餐肉罐头,这是我的办公桌,我在上面记帐做报表,或随手写些文字以消磨时间排遣孤独。炕角则堆满了我"瓦"下来的明信片、香皂、牙膏、衣裤等等,可惜啊,这些东西我只能带很少的一部分去劳改队,我突然顿悟了"世人都晓神仙好,只有金银忘不了!终朝只恨聚无多,及到多时眼闭了";突然明白了"赤条条来,赤条条去"的佛家箴言是很有道理的。

    我打开院墙顶头的大库房门,大库房里灯光微弱,但没有了以前的阴森恐怖。这个大库房早已被我在有限的空间里收拾得井井有条(只是后面小山一样的遗物太占地方,又不能扔)。脚镣按轻重整齐悬挂在墙上,地上铆钉、铁砧、斫斧等也摆放有序。我不相信唯心的说法,说哪条脚镣吸了多少人的血,我坚信它们仅仅是专政的工具而已,我对使用了一年多的它们还是怀有一定感情的,我的指尖从它们身上一一掠过,感觉钢铁的冰凉、坚硬与厚重。

    除夕之夜,我就这样在四监的雪地里踯蹰了很久。

    初一到初五,四监每天上午饺子下午肉菜,可这些好吃食已经引不起我太多的兴趣。

    初六早上,我为老田端来漱口杯、洗脸水,洗漱完后,一向不苟言笑的他突然笑呵呵地对我说道:"小洪啊,还真有点舍不得你走咧。"

    我也笑着回答:"田主监,其实谁都能干好的。"

    老田说:"你脑子活,手脚麻利,卖货记帐就不说了,光服务干部这方面,真是考虑得周到咧。"

    我笑着端起脸盆:"田主监,您客气,只要用心,谁都能干好的。"

    老田叹了口气:"什么都不说了,小洪啊,铁打的营盘流水的犯人,生离死别咱们见得多了,我也知道你的案子多少是有点冤情的,一句话,这辈子你再也别踏进尚马街半步了!"

    我眼角一热,端着脸盆欲快步走出办公室,老田却又叫住了我,犹豫再三,终于开口:"小洪啊,我要和你道个歉,上次不该打你,还打得那么狠。不过,呵呵,一来我出发点真是为你好,我怕你当惯了大拿,去入监队后沉不下去;二来我也挨了罚,过完初八,你要管老孙叫主监了,我被免了……"

    我瞠目结舌,他下面的话什么都没有听进去,我顿时明白了"耳光事件"整个过程中,孙干事及时出现、事后给我红花油揉伤口、嘘寒问暖,这些偶然背后的必然……

    正月十六,大雪再次漫天飞舞,省高级人民法院终于对我的上诉下达了裁定:驳回上诉,维持原判。

    和我预料中的一样。我把失落深埋心底,脸上堆出半真半假的兴奋和期待:十年,透他妈的也不算重!况且终于可以去劳改队了,终于可以挣分减刑了!

    我换上了臃肿不堪的灰色棉衣棉裤囚服,很有礼貌的向新任主监老孙、已经转正的小刘干事表示感谢,向接替我的新任管帐大拿胡敬茂移交了钥匙和帐本。后者表现得很伤感,在帮我收拾铺盖时,硬往里塞了一条软包的中华香烟,以及五百块钱。

    在老孙的默许下,我最后一次在四监院子里走过,跟每个号子的头铺以及所有的人犯一一拥抱握手。

    我抱起铺盖卷,踏着皑皑白雪,报数出了二道门,再报数出了大铁门。我猛然回首,看着熟悉的尚马街,心中蓦然升起无名的伤感--

    永别了,尚马街!

    永别了,呆了近三年的四监!

    再见了,各位板油、头铺、大拿、跑号!

    警车呼啸,载着我们一行七八个已决犯驶离尚马街,离市区越来越远。我明白,乱花渐欲迷人眼般的大雪中,前方目的地是东大岭入监队;我也明白,未来近七年的劳改生涯中,等待我的将会是什么;我更明白,狼行千里吃肉,狗行千里吃屎,我不是一条狗,而是一匹尖牙利爪的狼……</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