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名:狱霸

第十九章 金圃山

    第十九章 金圃山

    东大岭砖场在省劳改局的序列编号内为第十三劳改支队,是全省惟一的犯人入监队(中转站)所在地,除了自身的砖场收容一部分犯人外,主要负责向其他劳改支队分配犯人。警笛呼啸,警车向东走了约三小时后,雪过天晴,我们来到了这里。一样的岗楼,一样的大兵一样的81式自动步枪,惟一不同的是枪上的刺刀--尚马街的是匕首式的,东大岭的是圆锥式的,当然捅起人来真正要命的是圆锥式,道理很简单,就像箭很容易射穿人,而剑相对很难刺穿人一样。

    我们全体押下警车,各自抱着铺盖卷,报数进入大黑铁门后,面前又出现了一个大院子。带队的干部吼了一声:"小卫,老米,收人!"

    "哎!"院子里应声跑出两个戴帽子穿深灰色中山装式囚服的大拿,一高壮一矮小,笑呵呵和干部打招呼:"路干事,辛苦辛苦!"

    路干事点了点头,向我们一摆手,"进去吧",转身走了。我们一行人便理所当然打算鱼贯进入院门。

    "嗵!"矮个子突然飞起一脚,正踹在刚跨入院门的第一个新犯人的肚子上,"透你妈,住号子住傻咧?报数也不懂!?"

    人在屋檐下,我们只得乖乖报数进了院门。靠墙立正后,高个子开始人五人六训话:"这里,是东大岭入监队!你们到了这里,就得给老子规规矩矩呆着直到走!哪个想闹事别怪老子没警告过,东大岭入监队每年转走几千犯人,老子甚的人没见过?"

    矮个子接过话茬嚷了一嗓子:"现在把铺盖放下打开,把里面的东西全抖出来!"

    两人骂骂咧咧来到我身边,扫了一眼散落的十多本英文书,自然发现了书本下那条软包中华烟,当时就傻了,能不傻吗?当大拿的抽三五、红塔山是家常便饭,可见到整条整条软包中华的机会还真不多。

    矮个子拿起了软包中华,我也猛一伸手,抓住了香烟的另一头。矮个子楞了楞,抬头盯一眼高大魁悟的我,我不动声色,继续冷漠平静地注视他。

    两人对峙了三五秒,时间仿佛凝固了,就在这时,似曾相识的声音传来,"小卫,把那个人分到我们号",我抬起头,发现居然是郜忠祥站在三号监舍的门口!

    郜忠祥应该也是属于集训期间的新犯人,但他却穿着中山装式的囚服外套,戴着挺括端正的帽子。我耳边又浮现出他在尚马街时夸下的海口,"东大岭那就是咱家,想去哪去哪,想咋混咋混!"看他眼下这身打扮,听他和这个叫小卫的大拿说话的口气,我完全有理由相信,他到东大岭只有短短几天,便已确定了大拿地位。

    "哪个?这个?哦,没问题!" 小卫顺着郜忠祥手指的方向确认了我,原本暴戾的眼神顿时柔和了不少,"你,到小胳膊的号子吧。"

    我冲着郜忠祥笑笑,顺手撕开那条软包中华烟,抽出一盒拍到小卫手上,"拿着,兄弟",不等他答腔,抱着铺盖卷进了三号。刚迈进号门,就见郜忠祥用健全的右手"哗"地把二铺的褥子撩起扔到了后面,指着空出来的位子:"先放到这儿吧。"

    我哈哈大笑,把铺盖往炕上一扔,抱着郜忠祥的脑壳猛晃,接着一把将他的帽子拽下来扣在自己头上,可惜太小了,只得给他扣回去,又摸了摸他的中山装式囚服:"不错呀,还是毛料的"。

    "可不是,在外面买进来的料子,从缝纫组叫了个人过来给我量身订做的。哎哎哎,你别乱摸咧!今天早上刚换上的,别给我摸脏喽。"郜忠祥用左臂下半截空荡荡的袖管夸张地拍打着我的手。

    "滚**远点!"我一把将他推倒在炕上,摆出要剥他衣服的架势,"你找人给我也做一套,不然我就穿你的,我不嫌小!"

    "你又不在这里留,你老爹肯定要把你往老家那边转的"。

    听他这样一说,我心里隐隐犯愁。我老家在金城炀县,金城有个金圃山劳改队(金圃山煤矿),我知道父亲正在那里忙活,在全力以赴求爷爷告奶奶跑关系。我如果能顺利分到金圃山,自然什么都不用说,可万一要是关系不到位,我被留到这里服刑,或者把我分到更恐怖的鹰营煤矿挖煤,那要再混起来可就难了。

    "想甚也没逑用,人的命,天注定,先在这里住着吧。"郜忠祥混社会时我才摘下红领巾,眼神自然犀利,当即就察觉出我在瞎想。

    他脱鞋上炕,左臂有残疾的小胳膊支着墙,用健全的右手帮我把褥子铺好,"这里每天三顿饭,早上你就凑和着吃点大灶,我要睡到十点,不吃早饭。中饭、晚饭伙房会给我做好后送过来,我已经通知他们做双份了,你就和我一起吃。"

    号子里吃饭是第一要紧的事,我很感激郜忠祥,他清楚我在尚马街跑号时的尴尬处境,此时不显山不露水先替我考虑到了伙食问题,让我心头一热。

    正闲谝着,有个戴帽子的服刑犯送来了午饭,小铁皮桶里盛的是满满一桶刀削面,肉丝、虾仁、木耳、青椒炒刀削面,还卧着两个黄灿灿的荷包蛋。

    我先尝了一筷子刀削面,味道确实不错,毕竟术业有专攻,这里是入监队生活科专门的犯人大师傅做饭,明显比尚马街王德智做的要香。我又尝了一只虾仁,竟然是活虾现剥的!

    此时正是开春时节,各地建筑工地一派红火,东大岭的砖也就供不应求,导致"毛驴队"里拉板车的劳力不够,得从入监队抽人,这一切都由小卫和老米主持。

    因为郜忠祥天大的面子,小卫和老米始终没有抽我去拉板车,我也就没能亲眼目睹传说中"毛驴队"从巨坑下蜿蜒而上的壮观场面;没能亲眼目睹"空车飞满车跑"到底是怎样气壮山河;更不能一睹戴红袖章、持长木棍的放小哨者的威严,以及悠闲自在坐在凉棚下品茶抽烟的大值星、大统计们的尊容。

    没看见火热的劳动场面,电视我倒是天天看。每天晚饭后,我们人手一个小板凳,统一排队去电视房。郜忠祥不排队也不需要板凳,他叫板油在电视房正中摆三张大靠背椅,一张坐,一张搁脚,还有一张放茶缸、香烟、打火机。

    这天下午,老米把我叫到他的监舍里,热情招呼我坐下:"小洪,这几天还适应吧?"

    我赶忙回答:"不错不错,多亏米哥你照顾"。

    其实他把我往无人处一叫,话一出口,我就心知肚明,这小子只怕想"瓦"我什么东西。

    果然,"呵呵,小洪,和你商量个事,我的羊毛衫穿了好几年了……"

    "米哥",我打断他的话,"我这件是羊毛的,你不嫌弃就穿了吧"。

    说着,我当即解开棉衣,把身上的羊毛衫脱了下来。我是明白人,跟他硬顶郜忠祥会难堪,反正要挨一刀,索性自己把脖子洗干净。

    "哎呀哎呀,你这是……"老米搓着手,一副受之有愧,却之不恭的样子,"那你把我这件穿上吧,以后有啥事尽管说,只要米哥在,绝对没问题!"

    他脱下他的旧羊毛衫递给我,忽然想起郜忠祥在罩我,便不放心的补了一句:"你别和小胳膊说这事啊。"

    "不会的,米哥你放心,这点东西算个逑。"我扣好棉衣转身走了,心里尽管有点不舒服,但还是想得通,这有啥啊,既然有我"瓦"别人东西的时候,就得做好被别人"瓦"的心理准备。

    没想到郜忠祥却很在意这事,虽然我在他面前尽量回避,还把棉衣扣子扣得严严实实,但眼尖的他第二天就发现了:"哎,你的羊毛衫咋不一样了?让谁给'瓦'了?是老米还是小卫?老子找他去!"

    说着穿鞋准备出门,我忙一把拦住他:"别别,这算个逑的事?是昨天我主动和老米换的。"

    郜忠祥很恼火,他认为我是他的人,老米敢"瓦"我的东西,就是不把他放在眼里,于是脸一沉:"小洪,我是那种熬胶胶不粘、做醋醋不酸、拉车没膀子、唱歌没嗓子、打架没胆子的人吗?你刚说的是什么话?你要是想跟着别人混,那我就管不着了!"

    我有些恼火他这冷嘲热讽的腔调,但他是在袒护我,于是仗着曾经深厚的同"号"之谊,也嚷嚷道:"你说的才是**话!你觉得我有你耍得大吗?为了一个破羊毛衫何必兴师动众?况且那羊毛衫也是我'瓦'了别人的嘛。"

    郜忠祥听我这么说,只好借坡下驴,不过还是气鼓鼓的,躺到炕上抽**片去了。

    和尚马街比起来,东大岭要自由得多,开个玩笑说,只要你耍得足够大,除了军火,其他东西基本上想要啥就有啥,吃的喝的就不用说了,连**片都不算紧俏货--有什么啊,人家脑子有病,需要吃这种药,况且还有医生开的方子呢。至于有些关系户犯人想看点a片,这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住了好几年毛都住白了,让人家过过干瘾也属于人道主义,免得他们出去后"家具"不能用。

    偶尔也会有个别跑号大拿提出弄个"米"(**女)玩玩,也可以商量,东大岭监区外面的工地拉不齐,豁口的最外边有一排供干部们临时监督、休息的平房,欲火焚心的大拿们瞅个没人的机会,从外面叫个"米"(别穿花衣服,简单掩饰一下头发即可),钻进小平房里放上几炮,也不算太出格的事。

    东大岭离河东街不远,这里靠近郊区火车站,欲盖弥彰的"米"店不少。不过话说回来,尽管有极个别干部学猫头鹰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这样弄"米",风险多少还是有一点,抓住了搞不好会加刑,到时候大家脸上都不好看。于是到了后来,东大岭很人道主义地开通了亲情电话、设立了亲情监舍,一级从宽的红牌犯人不仅可以打电话,还可以在亲情监舍里和老婆过夜。很多大拿们"亲情"完后,因为太过劳作,早上出来时总是全身发软腿打颤。当然,亲情监舍是名正言顺的搞法,如果想吃口新鲜菜也很方便,叫个"米"过来,把关系填成"配偶",就可以进去"配"了,谁会管逑你真假?

    还有耍得更大的超级大拿,好另外一口,于是身边都有俊俏的"瓜蛋"(年轻后生,娈童),就像社会上老板身边带着小蜜一样,超级大拿到其他中队办事,或逢年过节到哪里走动时,总带着"瓜蛋",不仅可以随时供自己打一针"人霉素",更重要的是这是身份象征。

    郜忠祥毫无疑问属于超级大拿,经常来看望他的人主要有两拨。外的,包括他的爸爸、妈妈、爷爷、奶奶、姥爷、姥姥以及无比多的姑、姨、舅等等,都涌来探视这可怜的孩子现在是不是瘦了,有没有被人欺负。内的,包括东大岭各大队、中队的大拿们,他们主要是崇拜郜忠祥的姐夫、威振三晋大地的黑道魁首林二伟,因此慕名而来巴结他的小舅子。

    郜忠祥对于后者这种只拜观音不拜神的做法很是不满,因为他总吹嘘自己也是当地香烟市场的一霸,且自珍自爱自强,白手打天下,根本不依靠他姐夫。但大拿们都是带着"瓜蛋",拎着大包小包的礼物,春风满面上门拜访,怎么也不能给个黑脸嘛。

    所以,每次送走各位大拿后,郜忠祥总是一边和我分享冻芝士蛋糕、美国提子、茄汁鲭鱼罐头等闻所未闻的好东西,一边自强不息鼓励自己:"透他妈的,老话说面子从来都是自己挣的,可老子这面子却是别人给的,窝囊!不行,出去了老子要好好混,自己挣面子!"

    好日子在不知不觉中过去,两星期后,入监队"积委会"(犯人积极改造委员会)通知我们这批新犯人去办公室,有个教育科的大拿逐个询问我们的学历以及特长。

    问到我时,我赶紧吹嘘自己是在读大学生,特长是写作、书法和美术等,在省里面得过金奖云云。这样自吹自擂当然让人脸红,但没办法,因为按惯例,有特长的犯人一般会分去比较好的劳改队(比如像柴油机厂),无论是文化还是音、体、美,或者是动手能力强的车(工)、钳(工)、铆(工)、焊(工)等,都需要。

    所以,稍有脑子的犯人在问到"能不能干这个(那个)活"时,哪怕只懂一点皮毛,也总是满口答应"当然能",心存侥幸先应承下来后再临时抱佛脚,退一万步说如果不幸被揭穿,大不了还是去熬日子,可少熬一天算一天。

    我大言不惭把自己描绘成王羲之、海明威和毕加索的完美结合,但胆子再大,还是不敢说自己有瞎子阿炳的手艺,因为写作、书法和美术我多少还有点基础,可音乐却完全是两眼一抹黑,如果大话说出来了,他们真的扔把二胡给我,那我是哭都哭不出"哆、瑞、咪"的。

    两天后的一大早,郜忠祥风风火火冲进来:"小洪,好消息!马上卷铺盖准备走,你分回金圃山了!"

    我心中一喜,三下五除二把被褥卷好,外面用大床单一包,很快收拾妥当。郜忠祥又往里面塞了半条红塔山和几盒宽版三五烟,拍拍我的肩膀:"去吧去吧,下到队里记得多长几个心眼"。

    我抱着铺盖卷出来,在干部的指挥下融入人群。三行光头大汉,我是第三行末尾多出来的最后一个。

    "报数!"

    "一!二!……"

    "三十一!"我扯着嗓子吼了一声。

    我们列队行进,在武警黑洞洞的枪口注视下上了一辆大巴囚车。

    这是我第三次转监了,之前每次都胆战心惊,而这次,我确信前方吉多凶少。

    早在尚马街时,我就仔细调研过,金圃山煤矿在省劳改局的序列编号内为第一劳改支队,在押犯人约三千左右。金城本地以及所辖几个县(包括我的老家炀县)的犯人在里面耍得最大,狱政科、教育科、生活科这几个强权部门都被他们所控制,而煤都籍犯人由于人多势众,抢不了坑上工种就抢井下工种,因此在井下各中队、生产小组中占有一定优势。

    大巴囚车跑得很快,几小时后,不远处的公路边出现了一个铁制拱形路标,上书"金圃山煤矿欢迎您"。

    劳改犯们望着路标,"哦",整齐划一发出一声惊呼。我也长出了一口气,心里胡汉山一般感叹--狗日的故乡,老子终于杀回来了!"

    大巴囚车驶入矿区,头道大门缓缓开启,大巴进入后它又缓缓合上。我看到了同样戒备森严的第二道大铁门,也看见了此前没看见过的重武器--武装岗亭里装着弹鼓的81式7.62mm机关枪。

    在一幢监舍楼前,我们列队站好,押车的干警进去办交接手续。

    几分钟后,单元门里出来一个坐班犯,吆喝我们:"进来"!

    我们跟着他报数进了楼,来到第一层左拐的顶头,一间空荡荡的大房子里,里面有几个人在等着对我们进行检查,不仅查铺盖卷里有无违禁品,还检查囚服里有没有羊毛衫、羊毛裤、坎肩、衬衣等不允许穿的衣物。房间另一头摆着张桌子,有两个坐班犯在为检查完的新人登记姓名、籍贯、刑期等基本资料。

    "打开"!轮我了,有人趾高气扬地喝命我。

    我解开铺盖卷外面的床单疙瘩,心中突然有股想发泄一下终于回到金圃山的快乐冲动,于是猛一下拎起褥子角,把里面的东西"哗"地一声全抖落开来。

    望着地上大摞的英文书,所有人都露出了惊讶的神情。我不动声色地站着,我要的就是这种效果,就是要让他们感觉我是个谜。

    当他们询问我的基本情况时,我慢条斯理如实回答:洪路柏,大学生,炀县人,在省城被判十年,转到东大岭后又转到这里。听完我的介绍,几个坐班犯脸上多了几分狐疑和深思--是啊,一个在省城犯案的人,能辗转千里回到金圃山,仅此一点,就意味着有来头。况且还是一个炀县籍大学生,应该不是板油。

    因此,尽管还是有人指着我的羊毛背心说"脱下来吧",不过语气客气多了。

    我脱下羊毛坎肩扔到旁边一大堆没收的便衣上,开始俯身收拾自己的东西,有些心疼羊毛背心缝的几百块钱--那是我在尚马街的"劳动所得"。

    全部检查结束后,有人挑了饭过来,大米饭加白菜帮子炒猪肉--这是规矩,新犯人到了劳改队后第一顿饭标准相当高。等把你安顿下来,以后的饭嘛,另当别论。

    饭后,我们被喝令抱起铺盖卷,来到了大楼右侧的一个房间里。房间不小,左右两排上下铺的铁架床,一个挨一个,只是靠窗的那里有一只单独的铁床,上面展开着被褥。

    几个坐班犯监督我们靠床站成两队后,都走了,只留下一个面容冷峻的中年人。这人扫了我们一眼,开口了:"我不想罗嗦,只几句话。这里是金圃山劳改支队集训队,你们到了我管的这一组,是龙给我盘着,是虎给我卧着,从现在开始学会绝对服从!哪个不服气,打出屎来不算完,还得麻烦你自己添干净!"

    训完话后,他开始安排铺位,那张单独的床当然是他自己的。他指着他旁边的第一个下铺,冲着一个叫黄二哥的"三劳改"说:"你,这儿!"

    又指着第二个下铺,冲着我:"你,这儿!"

    除了黄二哥和我,他不再安排其他人的铺位,而是喝道:"蹲号子蹲傻了?各自找个床!开始铺床!"

    我们整理好床铺后,又整齐地分两列站在床前,他清了清嗓子,"以后,该出操的时候出操,不出操就在这儿背规范!"又指了指黄二哥和我,"他俩是你们的小组长,我不在时,你们必须服从他俩的管理!"说完,转身出门。

    新犯人们面面相觑,不知该站该坐,黄二哥发话了:"不是让背规范吗?都坐下来背吧。"此言一出,监舍内的气氛缓和了许多,大家纷纷坐到下铺,看着墙上的规范开始窃窃私语。

    晚饭过后,监舍里的气氛进一步活跃起来。黄二哥是前辈,这是第二次来金圃山,也许是因为"同室为官"的缘故,他很随意地转向我,和我聊开了。

    "不知道这几年咋样了,我以前在这儿住的时候,几乎每年都有打死人被拖出去'打靶'的。有三大员打死新犯人的,也有新犯人下坑干不动活,被打得实在扛不住,晚上趁三大员睡着后以命搏命的",黄二哥指指铁架床,"床板下架的都是坑道里的厚木杠,新犯人抽出一根,冲着三大员脑壳一顿砸,几下脑浆就出来了。打死人的都关在禁闭室,开庭下判都在劳改队里,'打靶'的时候拉出去就上路"。

    这几句话让所有的人都沉默起来,昏黄的灯光下,有人愁眉紧锁,有人吁声叹气,都在为自己未卜的前程发愁。

    这时,门开了,进来一个年轻后生,张口便是炀县话:"哎,你们里头谁是从省城转回来的炀县人?"

    我愣了一下,答道:"我是"。

    年轻后生走过来,坐到我的床边:"我姓霍,也是炀县的。今天听说过来个炀县的,情况还挺特殊的,过来看看。"

    年轻后生叫霍耀祖,盗窃罪被判六年。他家里和支队有点关系,去年进来后,马上分到狱政科集训队坐班,主要负责新人下井时的坑口警戒(坑下巷道多,有的地方可以连到社会煤矿)。他前段时间刚出了点事,值班时睡觉,跑了两个犯人。本来要加他刑的,可一来逃跑的犯人几天后抓了回来,二来家里跑了跑关系,也就过去了。

    霍耀祖读过两年中专,听说我随身带了不少英文书,很稀罕。我于是和他大致说了一下自己的案子,他恍然大悟:"噢,是你呀!我在家时就听我爸提起过,咱县好多人都知道你的事呢"。

    霍耀祖热情地问我需要什么,尽管开口。我想了想,让他先去把我那件没收的羊毛背心找回来,再给我找一双布鞋和一身囚服外套,我身上的棉囚服穿起来有点热。

    他转身出门,很快就回来了,先递给我羊毛背心,再递给我布鞋和一身囚服:"你这块头穿这裤子怕是有点紧,不过别急,不合身过几天我再给你合适的"。

    我试了一下囚服,上衣差不多,料子还蛮不错,比东大岭的要好,但裤子确实不行,穿上绷得像健美裤,只能先将就着穿身上的棉裤。

    我下了床,拿了羊毛背心和两盒中华烟,拉着霍耀祖走到外面,找了个僻静的地方,先把烟塞给他,再拆开羊毛背心肩膀处的线头,把里面的五百块钱抽出来递过去:"我现在不方便拿,先放你这里。"

    我又换上他给我的鞋,脱下脚上的平绒面塑料底布鞋,撕开鞋底的夹层,取出藏在里面的另外五百块--可恨!为了防止东大岭的大拿"瓦"走这双鞋,我每天都穿着它,钞票叠着藏在夹层里,因为长时间的摩擦和挤压,已经发臭发烂!

    我叹口气,把几张钞票撕得粉碎,连同鞋子一起扔了。霍耀祖有些吃惊地看着我--带着好烟,藏着现金,五百块说扔就扔了,还是个大学生杀人犯!他的眼神里浮现出一丝佩服。

    我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表示感谢:"好了,兄弟,你先回去吧。我需要什么再麻烦你。"

    霍耀祖也笑着点点头:"行,那我先回了,改日再来谝。"</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