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博士也要扫盲
回到中队,我放下水壶来到操场上溜达,这是一天中难得的休闲时光。
有些爱干净的犯人则端了盆清水,用香皂细细搓着脸和手,仔细清除皮肤褶皱以及指甲缝里负隅顽抗的煤屑。而这时夜班的生产组起床了,也在操场边洗漱闲聊。
我的师傅冉其军是个藏不住话的实在人,开始第n次跟人宣讲他的大学生徒弟如何有质量,如何如何主动请缨干活,还"健步如飞,头次下坑就自己爬上了一千五百级台阶"。由于宣讲的次数频繁,他有足够的时间调整想象力,最新的版本中涌现出了不少可歌可泣的四字成语。
我有自知之明,忙面红耳赤退避三舍,就当我可爱的师傅在吹嘘别人。
开饭了。
做完饭前祷告,我利索地干掉了两大碗抿圪抖--我怀疑世上是否真有厌食症,谁没食欲?欢迎到854副巷来把帮!
饭后稍微休息一会,就该上课了。今晚是文化课(数学课),要到教学楼去上。
中队学习委员柳大荣高看我一眼,他客客气气告诉我:"小洪,透他妈,不管谁到了这里都得跟着上课,这是个程序问题。我给你报个初三,你跟着混两个月就毕业了,以后就再也不用上文化课了。"
柳大荣说的程序,是指监狱对犯人开展的文化教育。所有犯人下队后(除了直接分到教育科当老师的),都要由各中队学习委员按其文化水平上报并分班学习。
文化课分为扫盲班、小学班、初中班三个级别,课程只有语文和数学。生源状况呈橄榄状,少数目不识丁的是橄榄的下端,一律进扫盲班,规规矩矩跟着讲台上的犯人教师念"a、o、e",并认真抄写作业。
小学文化的犯人最多,是橄榄的中部,不少年纪大的犯人都是"高小"毕业,相当于小学四年级文化程度。
初中以及初中以上文化水平的犯人构成了橄榄的上端,属于少数派,进初中班混几天日子后,即可毕业。换句话说,一个目不识丁的犯人进来后,只要刑期足够长,是必须从扫盲班一直念到初中毕业的。
我曾经是大学生,可这不管用,就像很多中国的文凭在美国不算数一样,你在社会上的受教育程度再高,进了监狱也必须得到大拿的承认--杀猪杀屁眼,各有各的规矩。哪怕你是个博士,如果学习委员不买你的帐,把你分在了扫盲班,你也得老老实实去读"a、o、e"!
今晚来上课的犯人不少,有点闹哄哄,柳大荣于是吆喝一声:"注意互监组!注意课堂纪律!谁要是不老实,让教育科扣了咱中队的分数,打不死你个狗透的!"
数学课老师的是个二圪旦(刑满释放后自愿留矿就业的人),姓高,留矿就业已近十年,在外面找了个媳妇,生了个娃娃,小日子过得不赖。
高老师是个有点谢顶的中年男子,"老三届"高中毕业生,服刑时就在教育科上数学课,刑满后留矿重操旧业,自然轻车熟路。鹰营矿所有老师中,能教初中数学的只有两三个,高老师是其中的佼佼者,他对待犯人很和气。也许他扪心自问,以前曾是我们中间的一员,现在尽管是自由身,不过毕竟没有穿制服,不愿意或者说没资格和我们摆架子。
柳大荣向高老师隆重介绍了我,后者连声说:"知道,知道,前一阵子就知道了!"说罢拉起我皮肤褶皱里全是煤屑的脏手,热情摇晃:"小洪,我们以后共同学习,共同学习啊!"
此后,高老师每次上数学课,讲到几何证明之类的题目时,总要笑着问我一句:"小洪,这样解题对吧?"引得众人侧目,我尴尬苦笑。
后来我明白了,与其说高老师是抬举我,不如说他作为一个热爱科学、敬仰知识的"老三届"高中毕业生,对与大学沾点边的犯人,多少有点好感。
下课后已是九点多,众人无不哈欠喧天。这和我之前提到的吃饭有异曲同工之妙,在854副巷汗流浃背地把帮,不仅是治疗厌食症的最佳办法,治疗失眠同样童叟无欺,立竿见影。
于是,各班按临时互监组回监舍睡觉(互监组制度真是无孔不入得可爱,弄得我出狱之初,一个人上街时总隐约有点不自在,很想找个人互相监督一下),而我的"把帮处女日"也就在此起彼伏的鼾声中完美谢幕了……
后来得知,我们这一批下组的四个人中,老鬼刘才清运气最好。第一天出工时,他们组里的值星员见他是三劳改,年纪也大了,而且按规矩新人头天下坑不用具体干活,便跟他客气几句,让他能干什么就干点什么,先适应适应。
哪晓得老鬼刘才清还真敢摆谱,给点阳光就灿烂,给片树叶就当成森林。他反手捶着腰,一边咳嗽一边说:"真是对不住您几位,我这老胳膊老腿的,能跟着大伙走下来再走回去就谢天谢地了!您几位看我这张老脸,抬抬手,以后也别具体安排我干什么,不是我不干,实在是干不了!"
这老鬼真是个老混混,蹬鼻子上脸,头一天就死猪不怕开水烫,摆出一副"啥也干不了"的强硬态度。当然,他这么做也有道理,一是他确实身体不行,干不了什么。二是按照监狱里的潜规则,要么一开始就硬扛,死乞白赖就是不干;要么一开始就服软,咬碎牙齿和血吞,埋头苦干。除此之外,别无选择,先软后硬或者忽软忽硬,只能说明你是个贱种,不仅会被打个半死,活还得照样干。
老鬼的如意算盘打得不错,可他忘了他这是在大名鼎鼎的鹰营矿"毛驴队",这一套根本行不通!
值星员听了他的真情告白,心里指不定暗暗发笑--狗日的你以为你是大拿啊?你以为这是在你那几巴掌大的街道上、小区里,你的地盘你做主啊?滚你妈的卵蛋!
不过由于这是老鬼第一天下坑,值星员也怕出点什么意外,也就没有大耳光招呼他,正琢磨着回头怎么收拾他呢,老鬼的好运气来了。两天后鹰营矿突然接到上级通知:余刑在十八年以上、年龄超过四十岁的老犯人,一律转往劳动强度稍轻的柴油机厂服刑。
老鬼刘才清顿时感激涕零泪光闪烁,发自心底拥护党的好政策,高唱着"爹亲娘亲不如党亲",抱起铺盖卷,逃过无间道,滚往柴油机厂养老去了--他深知如果在鹰营这样硬扛下去,也许可以二十年不出工,或者出工不出力,但绝对不会少挨打,更不会少关禁闭和严管,那自己这把老骨头能不能熬过这二十年,可就难说喽。
而另外两个来自酆阳的板油小窦和小卓,可就没老鬼这样幸运。这两人都是泥腿杆子出身,毫无背景可言。因此尽管是头次下坑,值星员却根本不提"新人第一天不用具体干活"的潜规则,只把大板锹劈面扔过来:"滚到前面把帮去!"
于是两个板油汗流浃背抡了足足一个班的大板锹后,收工时都瘫倒在了要命的一千五百级台阶前,在七嘴八舌的怒叱辱骂声中,被人抬死猪一样用撬棍抬了上来。
两人的厄运并未就此止步,两月后的一天,他们在工作面上把帮出碴时,头顶上的岩石突然松动下坠,直径二十多公分的粗木柱子竟被齐腰压折!
当时工作面上除了这两个菜鸟板油,还有个老犯人,老犯人自然清楚安全生产责任重于泰山,也晓得命只有一条,因此脑壳里的弦每时每刻都绷得很紧,一边干活一边竖着耳朵听周围的动静,而这两个可怜的板油却神游化外心手分离,也许正在哀叹漫漫十五年徒刑如何熬过,导致灭顶之灾来临时,脚下慢了救命的半步。
一声可怕的闷响过后,老犯人边跳边吼"快跑"!先说小卓,这小子还算腿脚快,尽管慢了半步,大半个身体却勉强扑到了已经发好碹的巷道里。
小卓的脑壳和上身安全了,下肢自膝盖起却被暴雨般落下的石头完全压住!石头太大太多,足足有好几吨,他的腿一时抽不出来,怎么办?等搬完石头抽出残腿再送去医院,只怕人早就翘辫子了!
还幸亏值星员杀人犯出身,不仅足智多谋,还胆够狠,手够辣。他一边抡起锹口尖锐锋利、寒光闪闪的大板锹,照着小卓白骨森森的膝盖处一顿猛剁,一边叫人往小卓的胳肢、腰上系宽腰带,再拴上钢丝绳,用卷扬机硬往外拖--古人有言"蝮蛇螫手,壮士断腕",现在演绎成了"巨石压腿,犯人断膝",当然还要加上行之有效的"独马分身"。
最终,人是弄出来了,但两条小腿却因为连剁带拽,硬生生与身体隔海相望。
一开始小卓还能间歇性发出骇人的惨叫,后来却慢慢安静下来--他不是坚强,是已经休克了。
地面调度调来一辆拉勾木板的机车停在巷道口,大伙七手八脚把小卓抬上去,这才发现彼此都成了血人。
三个月后,小卓以两条小腿的代价换得了自由,像罗斯福一样坐着轮椅离开医院回到了故乡。
另一个板油小窦的运气显然没有小卓好。也许是平日里被人叱骂惯了,老犯人一声大吼过后,小窦没有在第一时间醍醐灌顶,而是下意识地先愣了愣,这才手忙脚乱往外跳。
电光火石间,小窦跳在半空的身体与"巨石雨"亲密接触,可怜半个脑壳被巨石拍进胸腔,当场死亡。还多亏老犯人百忙之中在巷道里伸手拽了他一把,他的尸体才不至于完全埋进小山一般的石堆中。
饭要一口口吃,救人也要一个个来。大伙群策群力帮助小卓"断膝"之后,这才有时间来收小窦的尸--严格来说,是收"碎尸",因为他遭遇巨石迎头猛击,早被砸成了一张惨不忍睹的人肉烙饼!
消息传来,同是天涯沦落人,斯人已逝,生者言善。值星员老胡作为我们这组的最高行政长官,先是长叹一声,聊表哀思,继而语重心长总结经验教训:"透你妈,两个板油一死一残,血淋淋的事故告诉我们,在临时支护的工作面底下干活,需要多么的注意力集中!技术规程上早就有规定啊,下坑劳动时不要想其他心事,唉……"
冉其军多少有点兔死狐悲,紧接着发表了不健康的宿命论观点:"人啊,一命二运三风水,四积功德五读书,六名七相八敬神……命!这都是命中注定的……"
这话听着耳熟,我猛然想起,离开金城监狱之前,姬队长似乎也说过类似的话。
每天的关键词基本都一样--昏昏欲睡的早晨;饭前祷告;美味却只能勉强吃饱的班前餐;三大件,脏窑衣,大铁锹;出工八公里,小跑;一千五百级台阶;有渣出碴,没渣打眼放炮;在弥漫的炮烟中摸索前行;和死神赛跑,拼命把帮、出碴、装斗;扛着沉重的木柱子往前送;隔几个班垒一次墙,发一次碹;收工八公里,快步;凉凉的碳素墨水澡;芝麻烧饼,抿圪抖;皮肤褶皱和指甲缝里的煤碴,黑眼圈,脏床单;政治课,技术课,文化课;疲惫,饥饿,严重的缺乏睡眠……
日复一日,我在简单中麻木,在重复中沉沦。而这些不堪回首的关键词,已经烙印般烙入了我的记忆深处,篆刻在了我的青春年轮上。
在与苦难的博弈中,如果说麻木是适应的变种,那么,好吧,死狗饶不过剥皮,醉了还在乎多二两?再怎么难,还能难得过在854副巷这个无间道里把帮?就让暴风雨来得更猛烈些吧!我就是拳王泰森的陪练,我就是抱头含胸的肉沙包,我要让我的抗击打能力成几何倍数递增,我要逐渐适应面前这个狰狞的对手……
只是,我实在太累了!
这天收工后,蹒跚在上坑的黑暗中,一路上没人吭气。
我浑身像散了架,身体麻木的同时,**也麻木了。我没有瘫倒在漫长的一千五百级台阶前,却瘫倒在了坑口的空地上,连班中餐那两个香喷喷的烧饼都吃不动了--胳膊抬不起来。师傅冉其军拿着我的烧饼,祥林嫂一般喃喃自语:"他连芝麻烧饼都不想吃了,他连芝麻烧饼都不想吃了!"
尽管与头帮、二帮出大力的骨干们比起来,我受的这些苦并不算最重,可对我而言,这已经是超负荷超强度,因为我不能和正常人相比--绝大多数身体健康的犯人只是意识暂时冻结,他们经过两三个月的超强体力劳动后,身体各方面的机能会逐步适应,不仅力气见长饭量见长,而且也确实如老犯人们所言,"吃饱了睡一觉,第二天起来又浑身是劲"。
我却不行,我貌似高大强壮,实则外强中干,因为我有病,而且是相对麻烦的肝病!
我母亲的家族里很多人都有肝病,因此,作为主要传染方式之一的母婴传染,我从出生之日起,血液里就携带着肝炎病毒,并且这可怕的病毒将烙印般伴随我一生,就如同人不能选择自己的家庭出身一样,我无法逃避这个噩梦。
肝病患者不能劳累,要多休息,要补充足够的营养,可在巷道里把帮的我,根本不可能做到这些--入狱前我只是个乙肝病毒携带者,熬到出狱后,我去医院做b超,发现自己已经是肝纤维化患者了,也就是俗称的"早期肝硬化"。
可既然不能改变现状,那我就只能去面对--我安慰自己,肝病也不是什么急性病,慢慢扛吧,只要力所能及尽量保养,尽可能让症状不恶化,就谢天谢地了。
我的要求不高,活到六十岁就心满意足。话说回来,人吃五谷杂粮,哪能没点毛病?过去我的老家是癌症高发区,特别是食道癌,俗称"吃不得病"。听爷爷说,以前少数赤贫的家庭,老人如果不幸得了这种病,只要捱过六十岁,会自己主动提出来,让家里人去事先选好的坟地里挖坑,上面再简单搭个茅草棚。老人就蜗住在坑里,躺在薄席片上,和旁边同样等死的老头老太太乐呵呵谈天说地,视死如归。家里人隔三两天来送一次饭,老人如果咽气了,则就地办丧事,悲天抢地加吹拉弹唱,俗称"白喜事"。
凡事要善于比较,有些极端的事更要善于阿q--和可怕的"吃不得病"比起来,我的肝病简直就是捡了天大便宜,起码不用挖坑等死嘛。
下坑不到几天,我练就了一项绝技,哪怕只有两分钟,都可以闭上眼眯一会儿。尤其是回到监舍后,只要坐上小板凳,靠着墙我甚至可以呼呼大睡。
当然,不光是我一个人可以随时随地梦会周公,有时睡得正爽脑壳猛戳一下醒了,往往发现旁边有不少出大力的犯人都像我一样在靠墙酣睡,而少数没打瞌睡的人,也都很自觉地悄声说话。
不过,再怎么累,再怎么想睡,一旦下坑干开了活,我总是有多大劲使多大劲,从不偷奸耍滑,从不出工不出力。
这得益于老犯人经常谆谆教导我们,说我们赶上好时候了,现在的新犯人下坑把帮,是从后面一步步往前,先把四帮、五帮,随着身体的适应,逐步把三帮,最后才到二帮、头帮。而在过去,新犯人头天下坑,逑也别说,值星员劈面扔给你一把大板锹,直接就是最苦最累的二帮!干不动?嘿嘿,男不怕累女不怕戳,多打几棍多踹几脚,没有干不动的活!
老犯人还隔三差五忆苦思甜,说现在的改造环境真是好多了,放炮以后,如果工作面上有一块大石头需要往后掀,两个人掀不动就仨人,还掀不动就四个人。这要在过去,一块四五百斤重的大石头,如果安排你们两个给老子掀出去,那就绝对只有两个人,而且必须撒着欢儿地掀,掀不动?人有多大胆,地有多大产,见过骡子拉重车上坡吗?巷道里也一样,人嘛,就像骡子,受些打受些刺激,力气就会变大。值星员抡起木板,一下下重重地砸在你俩脊背后,你俩挨着打,嘴里喊着号子,"一!二!嘿!一!二!嘿!"几下就能够把大石头掀出去。人就是贱,尤其是板油,非得打着点儿才能使出全力!
老犯人更喜欢现身说法,说以前他们一天下来,只有一个姿势--抡起大铁锹往身后出石渣,一干就是好几年。而现在干活,干不动了可以悄悄直起腰歇一会,这在以前想都别想,三大员手里的勾木板专等着招呼偷奸耍滑的板油,你刚直起一点腰,"呼……啪!"说时迟那时快,勾木板瞬间杀到,劈头盖脸泰山压顶。因为以前光抓生产,或者说重生产轻教育,为了生产任务打板油,干部一般不管。如果你身为板油还不识相,在坑下挨了打,回到中队敢去"点炮",那干部不仅不会为你作主,相反还很有可能赏你一口千年老痰:"呸!组里那么多人干活,为什么三大员不打别人光打你?肯定是你出工不出力!"
当然,一样米养百样人,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坑下从来就不乏没骨头的家伙,为了不流汗或者少流汗,信奉性工作者信奉的"肚皮底下一个眼,走遍天下吃花卷",挖空心思开发自身资源。
四组原板油现瓦斯员小浙,就是这方面的杰出代表。这小子尽管懒得屙血,却很有心机,下队仅半个月,便对自身条件、改造环境、改造前途作了一番认真务实的"性价比"权衡--外地人、家徒四壁、毫无关系背景、九年徒刑,简直是一只永无出头之日的癞蛤蟆,怎么办?惟一的出路就是卖瓜。
于是,在合适的时间、合适的地点,小浙恰如其分出现在了老毕面前。
小浙尽管獐头鼠目,面焦齿黑,长相不感恭维,却很会扬长避短。他的卖瓜哲学很值得社会上相貌不佳、婚姻不幸的女孩或女人们借鉴--脸蛋是刺激**的重要组成部分,却不是惟一部分,西施和无盐的下半身比没有多大区别。
小浙不仅用朴素务实的语言诠释了"可爱决定美丽,而不是美丽决定可爱",更身体力行,先用吴侬软语搞得老毕心猿意马,皮酥骨痒,再半推半就,欲脱还羞,褪下还算干净的窑衣裤(下坑不久),露出一身江南人特有的白肉(这小子怪就怪在脸黑瓜不黑),终于惹得干涸了相当长时间的老毕血脉贲张,举枪致敬。
小浙卖瓜后,很快从火热的把帮前线调出来,每天快乐地专职放空斗,快乐地偷懒打盹。
事已至此,本该相安无事,郎欢郎爱,卖瓜的卖瓜,下瓜的下瓜,各取所需,可偏偏小浙是个贪图享受、以"不知足为常乐"的傻瓜。放空斗的日子一长,他人心不足蛇吞象,时不时向老毕吹"瓜上风",撅着瓜一边哼哼唧唧,一边撺掇"恩客"帮自己再调个工种,而且指定要去电工组或瓦斯组。
"瓜上风"吹多了,而且总是在最爽时提条件,老毕便日久生厌--这不是恃瓜耍泼,勒索卡要,拿捏领导吗?多让领导丢面子啊!还算老毕有情有义,他在费尽心思,好不容易把小浙调到瓦斯组后,才一脚把他踹开,另觅新欢去了。
由此可见,人啊,无论是找老婆还是找瓜旦,都要睁大眼睛,对那些不掂量自身斤两,还索求无度的无耻之徒,一定要慎之又慎。
货比货得扔,人比人得死。小浙这种猥琐瓜旦尽管混得很龌龊,可毕竟得了实惠,和他比起来,我们三组的小张简直算得上是倒霉透顶。
集讨吃鬼、凄死野鬼(当地土话孤魂野鬼之意)、傻逼篓子、公共瓜旦、超级贱货等荣誉称号于一身的小张是省会人,曾经因为坑下最忌讳的出工不出力,无数次被暴打过,甚至连打他的人都打得厌烦了。
其实小张也是身强力壮有一把好力气的,在老胡等三大员虎视眈眈勾木板、撬棍的监督下,也能哗啦哗啦飞舞铁锹镇守最需要力气的二帮,可他让人恨得牙痒痒的地方也在于此--放炮后的工作面上,时刻有冒顶塌方的危险,时间和速度就是生命,三大员冲进工作面后都要各司其职打临时支护,其他人更要奋力把帮同舟共济,根本顾不上监督他,于是,这超级贱货一旦瞟见大家都在忙着,没人注意他,便偷得浮生半日闲,贼眉鼠眼直起腰拄着铁锹,任由前面心急火燎把石碴转到他脚下,他却熟视无睹,岿然不动地小憩。
这种令人发指的恶劣行为,从小处说是偷奸耍滑,从大处说简直是置同伴的生命安全于不顾!可又有什么办法呢?每次这贱货关键时候偷懒后,三大员无不暴跳如雷,都把他当成"人肉沙包"暴扁,可一转眼,他又是外甥打灯笼。
久而久之,值星员发现小张是癞皮狗吃屎--不记吃也不记打,万般无奈,只好把他的劳动位置往后挪,让他把三帮甚至四帮。
小张用这种让人齿冷的卑劣手段,摆脱了最辛苦的二帮,这个过程也充分展示了他性格中最具人格魅力的亮点--贱!不过他的贱好似狐臭与邋遢,别人不舒服且由他去,反正自己感觉不到,同时还刺激了他,让他对彻底摆脱把帮产生了憧憬和幻觉。
小张懒是懒得屙血,不过还不算太蠢,他有自知之明,深知自己的五官只能勉强称之为五官,姿色甚至连獐头鼠目的小浙都不如--小浙好歹还脸黑瓜不黑,而他的皮肤却是黑如煤炭,糙如砂纸,摸上去惟一的快感就是硌手。
小张明白自己生理上硕果仅存的优势就是年轻,瓜相对比较紧。心理配合生理,只能惟有牺牲多壮志,勇于奉献,敢于奉献,因此他设定的门槛很低--不敢奢求像小浙那样由把帮一跃龙门调入瓦斯组,只求有贵人能关照值星员一声"让小张也跟着推斗吧"。
确定战略方针后,小张一开始的技战术是"下"者不拒,三番五次把破瓜献给赵钱孙李,周吴郑王,无论何时何地,一律童叟无欺,幸福地撅起瓜幸福地被各色人等下。只可惜很快,他的瓜变得和嘴巴一样松--这边刚提起裤子,那边逢人便吹嘘自己和某大拿关系不错,估计不久的将来便会调个工种云云。不幸的是下他瓜的大拿们都知道他是个公共瓜旦,可以不负责任地乱下--又不会怀上孩子,更不会破坏计划生育的方针大计。
于是,可怜的小张尽管瓜卖了无数遍,回报却乏善可陈,最后简直是广种无收--依然每天吃着煤尘、炮烟把三帮。
小张后来总算有点否极泰来,他得到瓜中高人指点,变多点开花为专攻一处,据说是做了中队某位大拿临时消遣的"应召外室",尽管仍旧卑微得一塌糊涂,效果却很明显。不久,老胡便受人之托,安排他在收工后做些发班中餐、交矿灯之类的杂活。当然,把帮还得继续,但这在每天喜滋滋给众人发烧饼、馒头的小张看来,已经算是减轻劳动强度的一个信号--瓜旦们脱离苦海的前奏便是先兼顾一些发班中餐、交矿灯之类的杂活,继而少把帮甚至不把帮,向推斗这个肥缺迈进。
小张开始踌躇满志,觉得自己虽然现在还得把帮,但这应该是黎明前的黑暗,曙光就在前头,东方就要露出鱼白肚!这一进步实属不易,虽然是自己卖瓜史上的一小步,却是改造史上的一大步!
看着小张手舞足蹈喜形于色的**样子,大家都啼笑皆非,于是故意恶心他,经常趁他不注意猛地把他撸倒在地,揉捏几下屁股、胸脯,高声调笑:"小张,老子这两天憋屈得厉害,找个犄角旮旯让我也来一炮?"
已经看见曙光的小张开始注意形象,遭遇突袭后,总是作扭捏状,奋力挣扎着站起来,一边跺脚一边心虚地抗议:"少胡说啊!"
然而,直到我离开二十三中队,小张的曙光仍旧只是曙光,并没有变成早上**点钟的太阳,仍然在三帮上挥汗如雨。
下坑第二天,我就给爸爸写了信。我无时无刻不在祈祷爸爸能快点来看我,期盼着他能尽快托关系把我调到地面去。
然而,随着时间一天天过去,这种希望看起来越来越渺茫,就在我打算死心塌地把抡铁锹进行到底的时候,上帝慈悲地眨了一下眼。
下坑把帮一个多月后,值星员老胡突然大发慈悲,时不时会安排我到外面和一个叫小四川的犯人一起推斗。老话说"挑百斤担不如撬千斤石",尽管推斗也是个很累人的力气活,可和几乎没有喘息的把帮比起来,相对还是要轻松不少。
我不敢肯定这番恩赐是中队干部的意思,但有一点却毫无疑问--这绝对不是因为我们组里的哪位大拿看中了我,想把我恩宠为他的"瓜旦",原因很简单,就凭我这五大三粗面目狰狞的逑样,谁看得上?退一万步说,真要是哪位大拿瞎了眼,看上了我,到时候谁下谁的瓜,还说不定呢!
呵呵,看来长得困难在号子里也有好处,起码可以保证自己的屁眼无虞。
我顾不得多想为什么天上会掉馅饼,抓紧时间享受眼前,能轻松一个班是一个班,最起码推斗可以离工作面远一点,能少吃不少煤尘。
我的搭档小四川尽管身材小巧玲珑,有些疑似瓜旦,可长相却不敢恭维,面皮粗糙度和我有得一拼。他被安排到外面推斗,一开始原因不详,后来他向我解释,他是在二帮这个最艰苦的岗位上埋头苦干了两年多,才"一唱雄鸡天下白",从工作面上抽调出来的。
为了证明此言不虚,小四川让我看他满手的茧。他的茧和我的有所不同,我抡锹的时间相对比较短,只是在指头下磨出了一个个黄黑色的硬茧。可小四川以及其他老犯人的手掌上,除了生命线、事业线、爱情线这三道纹路依稀可辨外,其他地方全是又厚又硬的死茧。他们指关节粗大,手指僵硬伸不太直,指甲磨得很短,指缝里全是黑泥,指甲边衍生出了一块块鱼鳞状的角质,怪不得干活不用戴手套,这一层茧比城管的防割手套不会差太多!可凡事有弊有利,手上有硬茧干活时保护性好且灵活,可上课写作业就费劲了,因为茧太厚,导致指头不能灵活持笔,写出来的字弯弯曲曲如鬼画符。
看着小四川刻满岁月沧桑的大手,我感触良多--估计用不了多久,自己的手也会如出一辙了。
和把帮一样,推斗也没多少技术含量,机车头顶进所需的空斗后,我和小四川把卷扬机的钢丝绳套住空斗前的鼻环,一次放两个空斗进副巷。装满石碴拉出来后,我们要抓紧时间把这些满斗一个个推到前面--斗太多了,不能让它们堵住轨道,使后面的满斗放不出来。
尽管巷道内的轨道基本上是水平的,可要推着一个装满石碴的斗前行,也是件苦差。而且小四川主要负责往副巷里放空斗,外面推满斗的活一般是我一个人干。
满斗实在太重了,静止放在轨道上时,我就是把屎憋出来也推不动。只有等小四川过来帮我起步,两人合力推动满斗后,他转身去放空斗了,我则借着惯性往前推。
说是推斗,其实手臂能有多大劲儿啊,事实上我是在用肩膀顶着满斗前行,因为只有这样才能使得上浑身的气力。当我拼尽全力,身体前倾与地面接近30度夹角时,总感觉自己这姿势像极了俄国画家列宾代表作里的主体人物,惟一不同的是,纤夫们青筋凸起、低头弓腰、双手抓地时重船在后,而我则是磐石在前。他们的环境也比我好,起码他们是自由身,头上还有蓝天白云,而我是专政对象,身边除了黑暗,就是杀人于无形的煤尘。
其实,我推斗时倍感吃力,是因为自己"力气没长全"。当年我二十一岁,按老犯人的说法,男人有劲在腰上,只有到了二十六岁往上,力气才扎实,腰上才有劲。当然环境也能改变人,如果从小吃苦出力,力气就会来得早一些。所以,小四川虽然身材如女人般瘦小,但推起斗来力气比我还大。至于我师傅冉其军,那力气更没法说,他入狱前曾在火车站打过短工,他说一百斤的盐包他一次能扛四个。他在社会上仅为挣口饭吃,尚且有如此神力,到鹰营矿下了坑,为了不挨打,自然更不会惜力。
推斗的岁月里,我挨过安全员老贺的一记重拳,这是我下坑期间惟一一次挨打,也是我在鹰营矿的劳改生涯里惟一一次挨打。
那天前面的活干得特别顺,一米二的进度打了一米四,石碴特别多,满斗接二连三放了出来。有那么几次,我和小四川动作慢了点,导致"z"字形副巷的转弯处积压了几个斗。
当时我俩正不紧不慢走着(其实也没偷懒),老贺却突然迎了上来,先扬手劈脸一记重拳打在我的腮帮子上,又一脚把小四川踹得踉踉跄跄:"磨蹭?磨你妈的逼!老子叫你们磨!"
我俩不敢出声,赶紧撒腿跑过去,玩命地把满斗往前推。
当天晚上,我抚摸着挨打的脸,告诫自己纯属活该,老贺打得及时!打得好!谁叫你有点得意忘形,没有以全组的生产任务为重?
痛定思痛。这次挨打后,我不仅推斗时手脚更麻利了,而且每当暂时无斗可推时,还总是主动拿起大铁锹过去把帮。
我明白我暂时还不能和小四川比,他是从二帮干出来的,流过大汗吃过大苦,而我现在被安排推斗,在我看来,一是照顾我这个还算肯干的大学生,二是值星员老胡在押注--他也许听到了什么风声,估摸着我可能要调回地面当勤务犯。如果真是这样,以后大家还真需要我的照顾。
可是,万一我要是一年半载还回不了地面呢?我耳边警钟长鸣,我不仅要居安思危,更要未雨绸缪--人,无论干什么,不仅要努力向前走,也要尽量给自己留后路--前路能走到哪,谁也无法预料,但能否给自己留条好点的后路,却毫无疑问必须提前准备。
此外,世上没有白吃的午餐,我如果拣片树叶就当森林,受了照顾还得意忘形,那么,一旦被打回原形,再回去把帮就不会是五帮了,而极有可能是最辛苦的二帮,是在勾木板、撬棍虎视眈眈监督下,几小时一个姿势,弓腰埋头抡大铁锹的二帮……
在"特别能吃苦、特别能战斗、特别能攻关、特别能忍耐、特别能奉献"的开拓六大队,巷道里力能举鼎的霸王级人物不胜枚举,头一个就是二十四中队三组值星员乔三龙,这条大汉就像章回小说里描写的,膀阔三停,脸如火炭,虬眉短髯,分明是狠金刚下降,却错认开路神狰狞。我曾亲眼见他运气于拳,之后猛击停止在轨道上的满斗,硬是把满斗打得缓缓前行了七八公分!乖乖,这铁拳要是打在人身上,后果可想而知。
我经过一段时间的锻炼后,背水泥最多一次能背三袋(三百斤),可这成绩在巷道里最多只能算中等,绝对翘楚是二十四中队的吴良诗。
吴良诗也是四川籍犯人,个子虽然矮,腰、腿直径却可以和一代球王马拉多纳媲美。他刚下巷道时,因为饿得慌,曾与人打赌背水泥,赌注是两个芝麻烧饼。
两个烧饼下肚后,吴良诗弓下腰来,让人一口气往背上连叠了七袋水泥,高度比他的个子还高。更让人咋舌的是,他暗喝一声直起腰来,竟然背着这如山的水泥挪了十几步!
正因为有了这一番pk,鹰营矿此后每年"五一"举行比赛拔河时,貌不惊人的吴良诗总是作为雷打不动绝对主力,处于头把的位置。
如果说巨无霸乔三龙拳打满斗,靠的是硬气功以及上肢惊人的爆发力;矮脚虎吴良诗背扛七袋水泥,靠的则是扎实的负重能力和耐力。而说完这两位传奇人物,就不能不提到白条和尚张大顺。
张大顺进来前据说在陇南祥云寺当过几天俗家弟子,祥云寺的佛学属于禅宗,讲究武学修为,外练筋、骨、皮,内养精、气、神,镇寺之宝是禅宗罗汉拳。张大顺不仅生就一副好皮囊,浓眉大眼鼻直口方,浑身雪练似白肉,人送外号"白条和尚",习武的悟性还极高,六十八式罗汉拳出神入化,拳脚生风。
可惜的是,张大顺拳大无脑,因为打群架致人伤残来到了854副巷。一开始在二十四中队三组把二帮(最苦的活),他们组有时候活干得快,值星员乔三龙又不想早早把人带上去,免得挨干部的骂,便吆喝着"白条和尚,耍几手给大伙解解闷"!
张大顺得令,忙站起身来,紧一紧腰带,揎拳掳臂"哗哗"开练。
罗汉拳属于中国拳术中的南拳套路之一,因其象形取意而得名。张大顺当年学功夫动机不纯,目的就是为了恃强凌弱,因此不仅有先前的理论知识,更有后来的实战经验,好几年锤炼下来,不敢说炉火纯青,却也是深得其中三味。六十八式拳法使开了,端的是拳脚相随,步随手变,身如舵摆,煞是好看。
众犯人齐声喝彩,张大顺开始得意忘形,收了架势耍嘴皮子,说罗汉拳的手法有隔、迫、冲、闪、点、举、压、钩、抄、抛,腿法则讲究腾、滚、扫、弹,因为主要强调上肢搏击,所以是传统套路中比较利于实战的功夫。
张大顺耍拳脚没事,说这话却犯忌,从大处来说监舍严禁习武,从小处说你当着三大员夸夸其谈,卖弄拳脚,把人家大拿当透明的玻璃人?
乔三龙怒眦几裂,呼地一声站起,冲到张大顺跟前,晃了晃醋钵大的拳头:"透你妈,你还蹬鼻子上脸了!你那三脚猫功夫还'利于实战'?要不咱们过两招?"
张大顺吓得冷汗直冒,作势轻轻拍了自己一嘴巴,陪着笑脸说:"乔爷,你瞧我这张破嘴!我就这么一说,我哪敢和你过招啊,你那铁拳牛都打得死,我怎么是对手?"
这还真不是什么客气话,张大顺私下里也承认,中国功夫老话叫"武术",这个"术"字有讲究--更多是指强身健体之"术",表演内涵远远超过搏击内涵。真要说打,还是散打、泰拳、西洋拳击和空手道更实用。
下坑各中队一律实行三班倒,早、中、夜班每周轮换一次。
早班相对来说比较接近正常生活,中班则是中午一点多出工,等收工回到监舍,吃完抿圪抖,差不多就半夜一两点了,得赶紧睡觉,因为第二天上午八点半还要上课。
最黑白颠倒的是夜班,每当轮到我们组上夜班,昼伏夜行下坑道时,我总会想起"洞中方半日,世上已千年"这句禅门偈语--夜班晚上九点多出工,等回来吃完抿圪抖,一般已是次日上午九点多了。这时胃撑得难受,却不能不睡,因为下午四点多就得起床。
一般来说,三大员因为劳动强度稍低,睡眠质量会差一点,休息时难免会受监舍内外喧哗的影响,但对于我和大多数把帮的犯人而言,根本没睡不好这一说,就算胃胀,就算耳边雷霆万钧,就算没有床,可只要值星员允许休息,我马上可以一闭眼就睡着。
可再瞌睡也要上课,尤其是周一的政治课,因为是各中队的指导员亲自教诲,所以每个人不管是否能听懂,是否有兴趣听,都得睁大眼睛坐在小凳上,扮演出兴趣盎然的模样。
周三、周四的文化课相对好一点,由于教初三语文和数学的老师都高看我一眼,我便有了点特权,可以趴在教室最后一排的桌子上,小憩片刻补补觉。而每次我都争分夺秒,一坐下就满怀感激的幽会周公。
周二、周五的技术课也不错,学习委员柳大荣经常把我叫进文化室里面的一个小套间--他的办公室,让我在里面帮他抄抄写写、批改作业,弄完后同样可以靠墙眯一会儿。
柳大荣人高马大,打篮球时人送外号"重装坦克"--没什么技术,只凭身体强悍,极具杀伤力地和人硬碰硬。最恐怖的是他盖帽时,铁掌生风杀气腾腾,不仅球扇没了,往往还会在对手的手腕上留下五个友情赠送的清晰指印。
而作为学习委员,柳大荣的字却与他的凶悍外形相距甚远,像狂风蹂躏下的小草,楚楚可怜,细长且齐刷刷倒向一边,人称"柳体"--尽管和那位一生臣事七位皇帝,"颜筋柳骨"有柳少师之称的大书法家柳公权没什么关系,可在二十三中队这个相对逼仄的空间里,随处可见的墙报、板报上,他的"柳体"还真是触目可及,顾盼生辉。
柳大荣方脸豹目貌似狰狞,和我闲谝说笑时却憨态可掬。他自知身为外地籍犯人,能混成学习委员不容易,因此工作时很认真,甚至认真得有些粗暴:"透他妈,这群西瓜大的字不认得三担的蠢货,你不打不骂,他如何读得书进?"
柳大荣说他在老家时,每天打架逃学,后来连初中毕业证都没混到手,就穿州过府捞世界,能在二十三中队当上学习委员纯属馅饼砸在了头上--当时中队的学习委员下出监队了,一百五十多个犯人中,实在找不出读过几天书的,只好拿他这个初中肄业生充门面。
刚当学习委员时,柳大荣每天在电警棍蓝火花的督促下,向郝指导员(那时还没当教导员)交一张钢笔字和一张毛笔字作业,"妈的,我干活几年也没挨过打,抽回中队当上学习委员后,却时刻要提防电棍。刚开始我哪会写毛笔字啊,郝头就一手拿着我交上去的作业,一手拿电棍作势往我身上吱吱乱点,还问我知不知道什么叫'乱世用重典,重症用猛药'?我呲牙咧嘴说不知道。他就黑着脸叫我回去查词典,弄明白后写篇感想交给他,还不得少于五百字!唉,透他妈,这可比吃蓝火花要命一百倍啊!"
就像安德海对慈禧的呵斥甘之如饴一样,在监狱里有时候被干部处罚,也是一种荣耀。柳大荣说到这里,很自豪地笑了,我和他新近提拔的助手齐森当然要积极响应,也很马屁地哈哈大笑。
齐森是个急脾气的愣头青,省内某技工学校钣金专业毕业,之前在珠三角某港资冷轧企业打工,因为老板拖欠工资,他聚众讨薪未果,一怒之下裹胁人质,还掷出两个重磅"莫洛托夫鸡尾酒(自制汽油燃烧瓶)",把老板的宝马730li轰上了天。他一开始在番禺监狱服刑,因为有个七拐八绕的表叔在本省监狱局当头目,这才千里迢迢来到了鹰营矿。
齐森和我很谈得来,见我对"莫洛托夫鸡尾酒"感兴趣,便不厌其烦传道授业,介绍说1939年苏芬冬季战争时,苏联外交部长莫诺托夫向芬兰广播,宣称苏军不会丢炸弹,只是要送粮食和酒给他们。幽默的芬兰人便将准备好的燃烧弹称为"莫诺托夫鸡尾酒",用来招待苏军的t-26a型坦克。
"我是个铁杆'军谜'",齐森骄傲地说他研制的"鸡尾酒"很讲究,"绝不是电影里的假把势","我不用啤酒瓶而用1500cc的轩尼诗xo青尊,因为啤酒瓶太厚,而且容量小,轩尼诗xo青尊不仅装得多,也更便于投掷"。
"灌的燃料也不是单一的汽油,而是97号汽油和航空煤油各500cc,加盐酸少许、剪成黄豆状的易拉罐碎铝片若干,这样的混合燃料既可以增加杀伤力,提高燃烧值,还可以腐蚀防火表层",此外"封口一定要用水松塞,'引条'要用浸透了煤油的纯棉布"。
"如此这般做出来的'鸡尾酒',才算得上是游击队及街头暴民的'标准装备',莫说对付汽车,对付坦克的效能都会要超过集束手榴弹!"齐森说他当年一直是打工仔里面的老大,"实在是逼得没办法了!有几个江西妹连买卫生巾的钱都没有了,跟我哭哭啼啼",他这才带着几个兄弟冒充物业管理,夜闯那奸商的别墅。
那奸商鉴赏了他精心炮制的"鸡尾酒",当即面无人色,要求"化干戈为玉帛",本来谈得好好的,大家拖欠了一年多的工资马上就要到手,哪晓得"皇帝不急太监急",奸商的二奶突然冲出来耍泼,破口大骂"仆街啦你地(你们去死吧)!""**你老母嗨(x你妈妈)!"边骂边冲下楼打算驾车报警。
"老子被逼上梁山,这才忍无可忍,直接从楼上摔了两个'鸡尾酒'下去,全部精确命中!""只是可惜了那台好车,'轰'的一声炸飞了,八、九十万呢!"绑架以及纵火犯罪分子齐森很惋惜地说。
齐森自称"科技青年"加"文学青年",知道我混过几天大学后,便时常把准备投往监内小报的稿子请我"斧正"。他的稿子语句大致通顺,叙事逻辑基本清晰,但也有明显硬伤--若归纳为新闻通讯,则时效不足,稍嫌冗长;若归纳为特稿、专题报道,则亮点不够突出,主题不够集中。不过他的字写得真不错,龙飞凤舞如大雨滂沱,看似潦草却很有个性。
看着这些似曾相识、极具监狱特色的"新闻稿件",金圃山的惬意生活顿时浮现眼前,再看看自已握着稿纸的锉刀般黑手,我当然不敢托大,先夸一番文从字顺,立意新颖,再小心翼翼,拐弯抹角,指出几处"瑕不掩瑜"的地方,最后结案陈辞,大赞特赞他的字飘若浮云,矫若惊龙;铁划银钩,顿挫生姿。
柳大荣是有什么说什么的直肠子,他当着我的面毫不避讳地贬齐森:"别得意,小洪这是夸你呢!你小子啊,做炸弹还可以,别的本事就不行喽,以后还要向小洪好生学!"
我满脸惭愧,连声表示不敢当,柳大荣却拍拍我的肩膀,"我老柳的眼光一向'有毒'(厉害),要不我们打个赌,顶多三个月的劳动关,你绝对会调回中队,甚至大队!"
快"十一"了。
鹰营监狱要举行每年一度以中队为参赛单位的"迎国庆歌咏比赛",每个中队必须唱三首歌,其中属于规定动作,第三首则可以从等等之中自选一个。
段指导员的指示很明确,重在参与,"我也不会那些花里胡哨的东西,你们这一百五十多号里面也没有这种人材,咱就老老实实选个最简单的,再把前面两首歌唱齐、唱响,就卡拉又ok了。"
于是,鹰营监狱五千犯人在每天繁重的体力劳动后,休息时间全拿来唱歌、背歌词,因为这是一项重要的改造任务,谁胆敢稍有懈怠,会立刻目睹到电警棍飞舞的美丽蓝色小火花,并近距离感受到它的温暖与快意。
段指导员工作抓得很细致,指出抄歌词也是政治作业之一,我们每个人便把歌词都抄在了政治作业本上。出收工路上经常能听到有人在哼唱,这肯定不是为了陶冶情操,而是怕背不下来亲密接触蓝色小火花。
那天出碴钉道时,漫天飞舞的岩尘中,平素沉默寡言、疑似弱智的二帮蔫瓜突然停下板锹,直起身大声问道:"我死活想不起来了,里面,那句'建设了敌后根据地'后面是什么吃多了来着?"
众人哄堂大笑,老胡踢他一脚,"你个吃货,光想吃!是'实行了民主好处多'!记仔细了傻逼!"于是蔫瓜傻笑着继续埋头抡板锹。看来这弱智也明白唱不好歌,是要吃蓝火花的。
背歌词对我来说很容易,郁闷的是每天收工后得练,周日也得练,休息时间明显少了--段指导员再一次高瞻远瞩的指出,合唱合唱,就得大家反复多次凑在一起扯开喉咙唱,就算帕瓦罗蒂、多明戈和卡雷拉斯来了,也得站在咱们队列中和一百多南郭先生共同引吭高歌。
教育科给各中队发下了简谱,每次段指导唱出过门后,吼声"预备--唱!"我们便轰隆隆全军开进。但不幸的是,段指导识谱能力七窍通了六窍,还好说,因为太深入人心了,牵头驴来也能唱出过门,但前面的"骚"(5)--"骚、骚、骚、骚法眯瑞刀"(55554321),他就死活也唱不出来。
段指导员当然知道"骚"是5,但他站在我们队列前冒充指挥台的椅子上,"骚"了半天,总是感觉不对味。他抬头四顾,希望麾下能有人搭把手,却见学习委员柳大荣和他的助手齐森不敢与之对视,惭愧地低下了头;积委会主任老毕尽管管理、劳动都有两把刷子,但由于初中毕业证是在监狱混的,说是半文盲绝对没有冤枉他,也不敢揽这瓷器活。
段指导员很失望,继而很不爽,嗔怒之色溢于言表,最后把目光投向他的老乡小糜,因为小糜是诈骗外带故意伤害刚刚进来的,年轻俊朗,平时喜欢唱个酸曲哼个小调,看上去挺活泛机灵,"小糜,你会不会?"
小糜哼哧了半天,憋出一句:"我,呃,呃,我只会打拍子。"
"滚!打拍子就是手一上一下,随便拉头猪出来也能打!"段指导员火了,一群饭桶!中队委以重任希望能辅佐干部、对犯人进行思想改造的积委会几个成员,居然都是扶不起的阿斗!不过盛怒之下他口不择言,呵斥小糜"随便拉头猪出来"这话明显不妥--是他自己在打拍子啊。
"洪路柏!"
"到!"我吓得一激灵,赶忙应了一声。
那天我实在太累了,因此排练时我站在队列中闭眼假寐--我眼睛小,又有镜片遮挡,低头眯一会一般不会被干部发现。只在该唱的时候张张嘴,哼几声就完事。
而段指导员这一声喊,确实把我惊出一身冷汗,下意识答了一声"到"后,睁大惊恐的小眼睛,寻找着声音的来源。
"你会不会简谱?"
哦,还好,段指导员是问这个,看来没发现我偷懒睡觉,我把心放进了肚子里。
"呃,会一点。"我心虚的回答,因为我也仅仅知道"1234567"是"刀瑞眯法骚拉西"而已,至于节拍、音符这些,委实不懂。
"过来,看看这个过门咋唱?这么难!我被你们这帮蠢货吵晕了,头痛得厉害!"可爱的段指导员罕见地发了脾气,在以攻为守,为自己苍白的识谱能力辩解。
"是!"我应声出列,按规定双手握拳,小跑到段指导身边,接过印着乐谱和歌词的稿纸,在心里大概哼了一下,汇报到:"应该是骚、骚、骚、骚法眯瑞刀……"
段指导员作恍然大悟状,再次摇头晃脑用脚踩着拍子"骚"了半天后,宣布道:"我说咋的,很简单嘛。好了,你们听着,从'骚法眯瑞刀'后面开始'预备--唱'!。"
我低头准备回队列,段指导员却叫住了我:"别走!你指挥着唱两次,我再看看你怎么打拍子的,别等到比赛时,我这个指挥和乐队配合不好哩。"
……
监狱里的歌咏比赛,有花样就比花样,没花样就拼嗓门,因为没几个人的文艺细胞比身上的虱子多,所以尽管扯直喉咙吼就是。于是,我经常听到阿金尖利的南方口音如铁丝划过玻璃,很不和谐很骇人地飘浮于大伙的合声之上:"我们积劳(勤劳),我们一杆(勇敢),肚里积油(独立自由)是我们的理想……"--这小子不仅口音重,还把调起高了。
由于本着"重在参与"的平和心态,我们二十三中队在一共有四十二个中队参加的此次歌咏比赛中,一举夺得了第二十五名的好成绩。
几天后,我的胸卡由蓝色换成了白色,这意味着我从"严级管理(犯人)"晋升到了"普通管理级(犯人)"--可以被家属接见了。
就在这时,如久旱盼甘霖,爸爸来信了,说过几天来看我。
这天我出中班,上午在文化室上课时,接见室电话打到了中队,通知洪路柏被接见--犯人如果出工后有家属来接见,接见室会把电话打给坑口调度,再由坑口调度打到工作面上,通知此人上坑、洗澡、换衣,再阳光明媚地被接见。
我早就打听好了,犯人的工种调动,有的中队是指导员说了算,有的中队则是中队长说了算,而二十三中队属于后者,归王中队长管辖。当然,最重要的还是大队的郝教导,只要他开了口,一切ok。
另外,我和老犯人们闲聊时,他们还告诉我,"白牌"犯人的接见方式是在接见室里隔着玻璃打电话,因为有干部监听,所以不能乱说话。
上有政策,下有对策,活人还能被尿憋死?我一听到被接见的通知后,马上用圆珠笔在左掌心写下了"郝、王,关键"四个字。我想父亲看到后能明白我的意思。
接见室大约四五十平米,屋子中间一道顶到房顶的玻璃墙,隔开了监内、监外的两个世界。玻璃墙两侧的台子上,放着一对一的接见专用电话,这玩意可比金城监狱先进多了。
我和爸爸都迫不及待地拿起了电话听筒。
"爸,您最近还好吧?"
"还行。你信上说,现在下坑了?"
"嗯,不过已经习惯了。"
"累吧?"
"呃,还行,不要紧。"我悄悄张开左手,亮出掌心里的四个字。
爸爸点点头,一副早就明白的模样。
又聊了一会,半个小时的接见时间很快就过去了。爸爸放下兜给我看,示意给我带了东西。兜吃食从接见室出来后,狱政科的坐班犯再次拦住了我,按惯例进行检查。很快,他们动作娴熟地把所有的易拉罐饮料都拿了出来。
这样的套路我太熟悉了,早在尚马街时,我就不计其数、如此这般地"瓦"过别人的东西,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今天终于再次轮到我被"瓦"了。
当然,这一切在我看来是完全可以理解的"行规"--守在这里为被接见的犯人服务,光喝乏味的清茶白水有什么意思,就像花和尚鲁智深说的,嘴里都要淡出鸟味来。再说了,易拉罐的金属壁属于危险品,极易制成自杀的利器,"瓦"掉也算有律可循。
我微微一笑,示意他们别客气,尽管"瓦"。
一星期后,我们组轮换成了早班。这天收工后,全组人马刚进院门,远远便望见许监在操场边踱步,大家一楞,赶紧保持肃静,以一路纵队向前开进。
经过许监身边时,他似乎是偶然一抬头,发现了我,轻轻喊了一嗓子:"那个谁,洪路柏,留下。"
我连忙立定,挺胸收腹抬头,按要求与干部保持约两米距离。
许监抽着烟,看了我一眼:"你来的时间也不算短了,知道规矩吧?"
我有点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不明白他说的规矩是指什么,可也不敢回答不知道,便小心翼翼答道:"知道"。
"知道就好",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措辞,"干部问你什么,你要如实回答,知道就知道,不知道就不知道;记得就记得,不记得就不记得,可不敢瞎说!明白吗?"
"明白!"我迅速回答,等待他随后的指示或者讯问。
他却没了下文,只是把烟头扔到地上,用脚慢慢碾灭,抬头又看了我一眼,眼眸中什么东西一闪而逝,继而挥了挥手:"去吧"。
回到监舍,我正在逐字逐句琢磨许监不着边际的几句问话,小邸突然跑了进来:"洪路柏,快快快,二楼干部办公室,指导员叫你。"
我赶紧跟着他出门,跑步来到办公室警戒线外,喊了一声:"报告!"
"进来。"
一走进办公室,我顿时怔住了,除段指导员站立外,办公室里还坐着许监和三个穿检察官制服的人,其中一个赫然是省城检察院的"三把刀"之一、我曾经的公诉人韩检!
我的心"咯噔"一声,开始往下坠,我明白,来者不善。
许监眼睛望着别处,自顾自抽着烟,三个检察官的眼睛却齐刷刷盯着我。
韩检轻轻咳嗽一声,打破了沉默,随即,他指了指身边的两个人,一字一顿说道:"洪路柏,这两位是检察院法纪处的领导,找你了解些情况,你必须如实回答。"
法纪处的两个检察官一高一矮,矮个子摊开询问笔录做记录,高个子打开桌上的一个证物袋,指着一把断为两截的水果刀问我:"洪路柏,你看清楚,这是你当时的作案工具吗?"
深红色的塑料手柄,大约七公分长的刀刃。这把恍若隔世、尸首分离的水果刀,顿时让我想起了那不堪回首的夜晚……
是的,这是我的水果刀,但是,四年以后旧案重提,他们意欲何为?韩检虽然是我曾经的公诉人,按理说应该是我的"敌人",可那时他就是同情我的,只是他能力有限,或者说压力太大。即便在眼下,我也能感觉到他似乎并无恶意,那么,他特别介绍说另外两人是检察院法纪处的,莫非是若有所指?
法纪处,顾名思义就是对司法程序进行法律监督的,并不直接参与公诉,那他们突然把案卷中的"凶器"调出来让我重新指认,又目的何在?
眼前的这把水果刀应该是我的,可他们如果买把一模一样的,再一折两断后让我误认,是否就可以一步步诱导出其他什么东西?
我的脑子像一台配置高档的计算机,几秒钟内已紧张运行了无数次。电光火石间,许监那句意味深长的"知道就知道,不知道就不知道;记得就记得,不记得就不记得",以及韩检察官轻轻咳嗽后的"检察院法纪处的领导……你必须如实回答",从繁杂的程序运行中浮现出来,清晰得触手可及。
我打定了主意,声音低沉却一字一句地清晰回答:"报告政府,时间太长了,我忘了。只是看上去有一点像。"
两位检察官交换了一下眼色,短暂的沉默后,高个子突然连珠炮般开始发问:"洪路柏,你在看守所羁押时的几份口供,有前后矛盾的地方!我问你,你到底是在被绊倒后,踉跄中转身挥刀乱捅?还是看清楚人后,才有选择性地捅刺的?你要老实回答!还有,你是否是在别人的诱导下篡改了口供?快说!"
此言一出,昭然若揭,我什么都明白了!
我控制着情绪,尽量平静地回答道:"报告政府,真的是时间太长了,我全忘记了。如果您一定要问我,那判决书上是怎么写的,我当时就是怎么说的。"
随后的一连串问题,不管涉及到什么,我都按此照本宣科,翻来覆去只有两句话:我现在已经认罪服法,在监狱认真服刑,积极改造。几年前的事情,真的全忘记了。
当意识到不管多么凶悍的组合拳,都将劳而无功地打在软棉花包上时,两位检察官恼怒地瞪了我几眼,心有不甘地挥挥手,示意我滚蛋。
回到监舍,组里其他犯人都围拢过来,欲一探究竟。
尽管这些年来的牢狱生活让我修炼了荣辱不惊的基础,但此刻,我再也抑制不住满腔的愤怒和委屈,泪水悄无声息地流出了干涸多年的眼框……
众人见我泣而无声,都悄悄散去,值星员老胡留下来独自安慰我:"小洪你别烦,逑的事也没有!真要有事,早一绳子把你捆回尚马街了!他们来鹰营提你,还是证据不足,怕甚?"想想又道,"我说句不中听的话,退一万步说,就算对家有天大的本事,真能把你加个十年八年,可好死不如赖活着嘛,那也比死在你刀下的孬种强啊!听大哥的,好好的,没事!"
老胡作为本组的最高行政长官,有权力、有义务监控并平息每个犯人的情绪波动。他在用一个通俗易懂的"好死不如赖活着"的极端假设,有效化解了我心中怒火的同时,也在第一时间向段指导员作了汇报。
段指导员第二天就找我谈话,同时罕见地没有让小邸叫我,而是效仿许监在半道截住我。他压低嗓子安慰我说没事,"检察院本事再大,陈芝麻烂谷子的案子,怎么找证据?再说了,真要折腾,翻出来的证据对谁有利还难说呢!"
我满怀感激地欲转身离去时,敬爱的段指导却叫住了我,笑呵呵的表情,"小洪,今天我和你说啥没?"我楞了一秒钟,旋即也笑了,忙不迭地点头:"啥也没说!"
我手心的老茧和大家已经没有了区别,我习惯了底层板油的苦难生活,甚至习惯了和组里有"公共瓜旦"之称的小张逗嘴说荤话。
当组里其他人和小张开玩笑,咋咋呼呼摁倒他时,我也会和大家一样,嗷嗷叫着一拥而上"非礼"他,捏胸捏臀,肆意轻薄。尽管我已经蹲了好几年监狱,可性取向却丝毫没有改变,对很多人趋之若骛的"下瓜"根本没兴趣。我之所以同流合污,蹂躏比我更板油的板油,一是恶作剧心态使然;二是我试图表明一种立场,如果扔掉鼻梁上的眼镜,我和大家一样,也是一个标准的坑下犯人。
当然,我在积极融入坑下犯人大家庭的同时,也在默默等待着现状的改变。我有一种强烈预感,这一天很快就会到来。
这天是农历九月九日的重阳节,夜班收工后,段指导员把我叫到了办公室,"现在要给你换个改造环境,你马上回去收拾铺盖和自己的东西,等下就调队。"
我不知是祸是福,可也不敢多问,赶紧找老毕开了储藏室,取出自己的东西,然后迅速收拾铺盖卷。
来到二十四中队的驻地,段指导与一位中年干部寒喧了几句,回头看我一眼:"洪路柏,你以后就在这里好好改造吧。"说罢出门走了。
中年干部简单登记了我的基本情况,自我介绍姓韩,是我的新老板之一,二十四中队的指导员。
韩指导口音较重,问我:"你知道调你过来干什么吗?"
我摇摇头说不知道。他笑笑,说不知道就算了,以后不管安排干什么,都要好好改造。说完带我出门,进了斜对面一个监舍,指着一张上铺,让我把铺盖放下,"没事就背规范。"
我打开铺盖卷,整理好内务,最后拿出犯人的圣经,放在枕头边。
监舍不算大,只有五张床十个铺,可被褥都很干净整齐,一看就不是流大汗、出大力的坑下犯人住的地方。
我老老实实翻阅,独守空房直到下午,这才陆续有人进出,不过没人和我搭话。
傍晚七点多的时候,门外突然涌进来四五个衣着光鲜的犯人,为首的年长者长身鹤立,顾盼生威,面相却不敢恭维。吊梢眉,三角眼,小鼻子和薄嘴唇凑得很近,下颌锅铲似的向前翘起,鸡胸、缩脖、聪明疙瘩滴泪痣,划船般的外八字路,十足败相集于一身。惟独一双眸子精光四射,灼灼生光。
我知道这种面相之人最不可小觑,麻衣相法有"破贵相"一说,正所谓否极泰来,是大福大贵的相。就像大清帝国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重臣曾国藩,也是貌似"刑杀"之相,岂料不但没死于菜市口刀下,相反还封侯拜相,居庙堂之高。当然,十大元帅中排行老三的林副统帅,也是这副尊容,只可惜后来玩火**,在蒙古温都尔汗"挂"了。这些个案颇多,不足而论。
年长者被随行幕僚众星捧月,簇拥居中,尊为"五哥"。听他们聊的内容,好象刚从外面哪个中队吃小灶回来,这种随便"越境用膳"的派头,是二十三中队各级大拿绝对不敢恣意罔为的。
偷窥着五哥等人因饮食讲究而红润白皙的脸,以及整洁挺刮、质量上乘的囚服,我稍感拘谨。
这时五哥却转向我,左手叉腰,右手戟指,里座山雕的派头,颐指气使的腔调也恰似京剧念白:"这谁啊?"端的是抑扬顿挫,四声精道,只可惜没有锣鼓家伙什烘托。
依稀的酒气飘逸而来,我正欲汇报,一旁却有马弁快嘴抢答:"可能是教导员调过来的。"
"哦,是东海要的人。"五哥这句话让我瞠目结舌,他再是大拿,毕竟还是犯人,怎么可以像刘皇叔亲切呼唤"云长"一样,直呼郝教导的名讳?我开始对眼前这位超级大拿高山仰止。
超级大拿若有所思看看我,旋即微微一笑,笑容仅仅维持了两秒,像是划着了一根受潮的火柴,"哧啦"一声就没了。他面无表情询问了一些我的基本情况,我不敢怠慢,简明扼要作了回答。
这时有人进来,说某干部来找五哥有事,几个人便又浩浩荡荡一涌而出,监舍里再次只剩下我。
早班犯人准备上夜课了,没人来叫我。
夜班犯人列队做饭前祷告,吃出工饭了,也没有人来叫我。
一直等到夜班犯人吃完饭整队准备出工,我饿得前胸贴后背时,楼道坐班犯才过来叫我下餐厅吃饭。
吃完饭回到监舍,朦朦胧胧中我似乎明白了一点--好象真的不用再下坑了!
"你要时刻牢记尚马街的四十八个'军用耳光',牢记854副巷里老贺的重拳奔袭!"一个声音瞬间拍马杀到,在我耳边振聋发聩,"你就算真的被调回地面,也必须时刻夹紧尾巴,时刻谨记冷静多思,谦和内敛,慎言其余,持盈保泰。只要有任何一个小小的失误,你都有可能重新滚回854副巷把帮!"
我又转念一想,三年前的重阳节,我从南城巷转到尚马街;三年后的重阳节,我从二十三中队转到二十四中队。这,难道仅仅是巧合?
在我的故乡过重阳,民俗有上巳"踏青",重阳"辞青"之说,讲究吃五色糕、出游赏景,老人们会将五色糕搭在儿女额头,口中念念有词,祝愿子女百事俱高。那么,此刻身陷囹圄的我,会越走越高吗?
至于出游赏景,我却是抱着铺盖卷跟在干部后面换号子,这个动作几年间我已经重复了好多次。无论是从南城巷三院调到五院,又调回三院,再转到尚马街,接着是下判决之后的东大岭、金圃山、鹰营入监队、六大队二十三中队……这些年磕磕拌拌一路走来,往事不堪回首。而这一次,回想起不久前两位法纪处检察官的咄咄逼人,前途依然未卜。不过聊以自**的是,再苦再累,能比得过854副巷把帮吗?一念至此,我的心释然了许多。</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