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冠军每人另奖200分
金城监狱每年都要举办运动会,主要内容是拔河和篮球,而篮球更是重头戏。我刚来时,恰逢司法厅、劳改局准备在全省监狱系统内组织二年一届的服刑人员"育新杯"篮球锦标赛,全省按地域分了几个赛区,东南赛区的主赛场就设在金城监狱。
那段时间里,为了挑选精兵强将备战"育新杯",每送来一批新犯人,金城监狱队的主教练兼主力队员"没治"(真名梅治国,死缓,捕前系专业篮球运动员,国家级运动健将)都要看看新人里面是否有会打篮球的。
记得我和黄二哥、小崔、葛灿他们在集训队混日子时,"没治"也曾趾高气扬地过来询问过。没想到当时竟然有十来个人恬不知耻地举手说自己会打球,有个傻小子差点把自己夸成了乔丹,瞎吹自己垂直弹跳摸高有90公分。当然举手的人里面也包括我,因为谁心里都明镜一般--一旦入选球队,就可以不用下井。
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乔丹"们被"没治"带到球场,有人给我们扔过来一个篮球,让我们分成两队随便打。
我有点心虚,这是因为尽管我有一米八二的身高,上大学时还曾入选过系篮球队(属于那种把板凳坐穿的铁板替补),但我有两大软肋,一是眼睛深度近视,二是投篮手感极差。上场后,我扬长避短,打起了组织后卫,带球、分球、穿插,就是不出手投篮。
哪晓得打了几分钟后,操,我这才发现场上的人基本属于水货--带球过人靠撞,投篮基本没谱,三大步歪歪扭扭。而那个自称是乔丹的家伙更搞笑,竟然在用双手像小孩拍皮球一样拍打篮球!
当然大家都很卖力,为了一个共同的心愿不下井而笨拙地展示自己的球技,于是篮球被耍成了橄榄球,飞来飞去就是不进篮框,还经常砸到脸上或头上,引来"哎呀"声一片。
大约五分钟后,"没治"鸣哨结束了这场闹剧,他恶狠狠地扫视了大家一眼,突然一抬腿把"乔丹"踹翻在地:"你他妈的还乔丹,我看你是烂裤裆,滚!都给老子滚!"
"没治"到底是专业运动员出身,眼睛很"毒",惟独留下了我,要我站在罚球线上罚球给他看。也是我自己不争气,10罚竟然只中了2个,"没治"啐了我一口:"日你妈你也是银样蜡枪头,也给老子滚!"于是我们都挤眉弄眼笑呵呵滚回了监舍。
后来我分到支积办,成了绝对的大拿。作为一个纯粹的篮球爱好者,一有空我就搬个小马扎坐在球场边看"没治"他们训练。这时的"没治"对我相当客气,有几次还盛情邀请我打替补组织后卫,我当然有自知之明,婉言谢绝了。
"没治"身高一米九六,不仅运球、控球技术相当娴熟,视野还极其开阔,分球、组织俱佳,几乎可以胜任场上的任何一个位置。他还是个帅才,精心挑选了十来个有一定篮球基础,身高臂长、膀壮腰圆的大块头犯人,每天拎着粗木棍刻苦训练。
"三从一大"(从难、从严、从实战出发和大运动量)是我国的体育训练方针,不夸张的说,金城监狱犯人篮球队的训练和"三从一大"相比有过之而无不及--25米折返跑一跑就是12组,队员小腿肚子上没绑沙袋,腰上却栓着10公斤重的镣子;半场分组对抗一练就是20分钟,谁要是敢偷半点懒,"没治"操起粗木棍不问青红皂白就是一顿乱打!
监狱对"育新杯"也非常重视,苗政委亲自批条子,给每个队员每天补一斤肉三个鸡蛋四根香蕉(香蕉热量高,对运动疲劳的恢复也有一定作用),另外面条、米饭、蔬菜敞开吃,绝对科学合理营养均衡,保证卡路里的摄入,还控制了体内的脂肪含量不超标。
训练到白热化时,苗政委还时常带着成箱的"可以激发运动潜能"的红牛饮料莅临球场调研指导,甚至专门指定了一名狱医担任球队的队医。如此举全监之力奢华靡费,只有一个要求--一定要杀进东南赛区决赛。
苗政委拍着胸脯许诺,进了决赛"每人至少加100分",得了赛区冠军"每人赏200分"!当然喽,有奖也有罚,"没进决赛一律下井,还要把吃的肉、蛋、香蕉吐出来"!
最后的结果用铁的事实说明了一件事,那就是中国男足完全有必要学习金城监狱犯人篮球队"粗木棍"式的管理模式--为了前辈"三大球不上去,我死不瞑目"的遗愿,不妨把那些只知道要票子、房子、车子、位子、马子的"五子登科"型球员送到金城监狱来训练。出于对自由的渴望以及对粗木棍的恐惧,绝对能成几何倍数地激发他们的运动潜能。
闲话少说。几个月后,"育新杯"小组赛打响,"没治"和他的队员们一路斩关夺隘所向披靡,顺利地杀进了东南赛区决赛。
决赛的对手是同样大名鼎鼎的煤都监狱队。煤都队是上届冠军,号称本省监狱系统的"洛杉矶湖人队",队中有个绰号叫"东北虎"的巨无霸,曾在某军区篮球队服役,属于半专业篮球运动员。这小子比"没治"生得还要暴戾,不仅篮下统治力超强,更有一手匪夷所思的三分球绝技。
比赛前"东北虎"放出大话,夸海口说他们虽然是打客场,但"强龙要压地头蛇,不赢20分不算赢"。"没治"当然不示弱,阴着脸笑得有点瘆人,回敬他"阳痿汉子日老鸨,**熄火靠嘴拱",是骡子是马咱们场上见!
比赛定于下午三点开始,苗政委指示放假半天,各中队一律要组织啦啦队方阵,前往赛场加油助威。他老人家运筹帷幄高瞻远瞩,考虑到此次来观摩决赛的不仅有司法厅、劳改局的领导,还有另外六个兄弟监狱的运动员、教练员,再加上本监狱的近三千犯人,场面太大了。当然比赛的气氛要热烈火爆,但现场的安全更要做到万无一失。
苗政委特事特办,命令各中队管教民警全副武装(按劳改局的规定,武器一般是禁止带入监区的,怕犯人抢夺),配发标准基数的弹药以及手铐、电警棍,全部下到各啦啦队方阵,以防突发事件来临时,可以就近弹压。
他还亲自部署了两条武警警戒线,内场警戒线拱卫主席台及赛场,外场警戒线负责将各中队方阵包围起来。武警的81式自动步枪一律满弹匣上刺刀,每个班还配发一条摘去了嘴罩的张牙舞爪的警犬。
随着裁判一声哨响,比赛正式开始,那火爆的场面绝对比nba任何一个赛场更蔚为壮观!但见场上十条壮汉龙腾虎跃辎铢必较;场下三千劳改犯摇旗呐喊尖叫助威,闪亮的光头与同样闪亮的圆锥式刺刀交相辉映,再加上几十条警犬从没见过如此大的仗阵,受了惊吓不时狂吠几声,好一幅人类与兽类、竞技美与暴力美水乳交融的和谐画卷。
煤都队打的是球星战术,攻防套路围绕"东北虎"展开。"东北虎"憋了一肚子的邪火,加上"不是猛龙不过江",的确有两把刷子,比赛刚一开始就反客为主,率领煤都队打出了一个10:2的小**。金城队坐拥主场之利,又有"没治"这个前专业运动员居中调度,更重要的是重赏之下必有勇夫,200分的奖励太他妈的诱人了!在顶住了煤都队的三板斧后,逐渐稳住了阵脚,把比分差距控制在了6分以内。
比赛进入下半场,"没治"审时度势,改打二三联防。
和煤都队的球星战术、"东北虎"的一支独秀相比,金城队打的是"人民战争",强就强在板凳深度,除去"没治"的擎天巨臂,其他七名替补的水平均在伯仲之间,而且平均身高达到了一米八十六,这就给防守时两人包夹"东北虎"、进攻时挡拆掩护"没治"创造了有利条件。
比赛进行到下半场十分钟时,金城队首次将比分反超,煤都队越急打得越粗糙,好几次进攻被断球打了反击。"东北虎"邪火上来了,勾手上篮时竟然一个大肘子把"没治"的嘴角撞出了血,尽管裁判及时吹罚了技术犯规,但"东北虎"这一恶劣举动还是引来了金城监狱近三千光头怒不可遏的叫骂声。
当时严管队的姬队长就坐在我旁边,"没治"被打倒地后,我分明看见姬队长眼中射出一道凶光,"腾"地一声站了起来,右手竟然不由自主地放在了枪套上!我心头一热,暗道哪里都护犊子啊,金城监狱的干部和咱犯人真是心连心!
比赛还剩15分钟时,"东北虎"因为5次犯规被罚下场。煤都队没了主心骨,兵败如山倒,以64:78铩羽而归。
赛后,"没治"因为"三双"(得分18分,篮板11个,助攻10次)获得了最佳运动员称号(就像nba里的mvp),不仅是煤都队,就连其他观摩决赛的六个兄弟监狱的运动员、教练员等也都心服口服,毫不阿q。苗政委更是一诺千金,金城队全体队员每人赏了200分,"没治"的收获更大,他那原本有可能"没治"的"死缓",也顺利地改判成了"无期"。
"育新杯"篮球赛偃旗息鼓后不久,为了隆重庆祝劳改系统"换招牌"(前面提到过的劳改支队更名为监狱),省劳改局开始在煤都市筹办全省首届监狱系统文艺汇演,各监狱积极响应,通过严格的初步"海选"后,抽调文艺骨干到煤都市参加为期四个月的集中排练、预演。据说入选后的骨干们每顿饭十个菜,七荤两素一汤,饭后还有水果、饮料,真是羡慕死了那些五音不全的板油犯人们。
这次汇演史无前例盛况空前,光购买美国bose音响、英国"声艺"调音台就花了200万。庞大的犯人合唱团有150人之众,各类参演作品更是多于牛毛,一律由重金请来的省歌舞团专家、教授逐个筛选。
好家伙!那可真是比实力啊,很多落选者因为功亏一篑失去了这难得的立功受奖机会,无不捶胸顿足痛哭流涕。
我在集训队时的伙伴小崔和葛灿终于熬出了头,这两个唇红齿白面容俊朗的帅小伙,都有一副清亮高亢的好嗓子,最终都梦想成真参加了汇演。
先说小崔,他是忻州人,爷爷是当地小有名气的北路梆子艺人。北路梆子又名"上路戏",与中路梆子(晋剧)、上党梆子、蒲剧并称山西四大梆子,郭沫若曾用"听罢南梆又北梆,激昂慷慨不寻常"的诗句来赞誉北路梆子。小崔从小耳濡目染,最拿手的北路梆子传统曲目,他一人双角,既唱杨六郎,又唱八贤王,端的是慷慨激昂稳健粗犷。
和小崔的传统戏剧套路不同,葛灿走的是时尚流行路线,是卡拉ok刚传入中国时的首批狂热粉丝。这小子的嗓子很像台湾歌星张雨生,高音有穿云裂帛之势,却不是一味的高,在至高处仍不失婉转,张弛有度游刃有余。张雨生的经典代表作,被他模仿得惟妙惟肖,几可乱真。
因为参加文艺汇演可以捞到积分,导致初选时犯人们报的节目五花八门数不胜数,什么异想天开的套路都想得出。金城监狱十中队有个五大三粗的傻逼板油想积分想疯了,竟然向管教干部报了个节目叫"王八拳",还信誓旦旦自称是他祖传的独门武功,差点没把管教干部笑岔气。而小崔和葛灿因为有金刚钻,所以敢揽瓷器活,通过严格的层层"海选"后,顺利来到了煤都市,并最终参加了汇演。
两人的表演都非常成功,小崔的选段得了一等奖第2名,葛灿的得了二等奖第1名。
回来后两人笑容满面扬眉吐气,走起路来双膀稍往前耸,双臂大辐度地前后晃动,步伐轻快敏捷如豹。我看着好生眼熟,妈的,真是眼睛一眨老母鸡变鸭,这不是大拿大油们跋扈的走路姿态吗!?不过两人还算没有忘本,回来的第二天就跑到支积办来看我,葛灿还孝敬了我一盒难得一见的杏仁巧克力。
我衷心地为小崔和葛灿感到高兴,岂料后来却风云突变造化弄人,他们的际遇有了天壤之别。
小崔回来后半个月不到,监狱就把他从十九中队(瓦斯中队)调到了教育科当宣传委员,还给他记了特等功一次、省级劳动改造积极分子一次,算下来总分数有300多(差不多减了一年刑),着实赚了个盆满钵满。
而就在小崔立功受奖的当天,葛灿却被锁上手铐砸上脚镣押来了严管队!原来这小子闯大祸了,他在煤都市集中排练、预演期间,匪夷所思地把一个女犯人的肚子"搞"大了!
之所以"搞"字要打上双引号,是因为"搞"的过程闻所未闻不可思议,充满了传奇色彩。其情节之精妙,策划之缜密,令人叹为观止。以至于此案过去很久后,大家谈论起来时仍津津乐道。据说某著名作家撰写禁毒电视连续剧剧本时,曾到煤都监狱采风,听说了此案后,拍案称奇,把涉案过程稍作修改,写进了自己的作品里。
此案的来龙去脉是这样的--
葛灿在排练、预演期间,因为唱的是通俗歌曲,表演时安排了12个花枝招展的女犯人伴舞,很是气派,属于重量级"歌星"。第一轮预演过后,他的节目获得了省歌舞团专家、教授们的一致好评,节目执行导演、煤都监狱教育科宫科长一高兴,放权给他,让他自主挑选伴舞女犯。
这一下"苍蝇叮臭肉",那些伴舞女犯开始一窝蜂地巴结、谄媚他。因为每天和女犯吃饭、排练在一起,虽说众目睽睽下不可能真刀真枪地搞"体液交流",但眉来眼去打情骂俏,台前幕后趁黑时摸摸乳、掐掐臀也是很可能的。
时间一长,葛灿开始得意忘形,不清楚自己的斤两。于是,他进入了一个叫何丽洁的伴舞女犯的伏击圈。
何丽洁是煤城本地人,因为卖淫和故意伤害被判入狱十年。这丫头尽管打起人来心狠手辣(敲诈嫖客未遂,竟然和同案一起把嫖客打成了重伤),却是个大孝女。她入狱才三年,体弱多病、刚过知命之年的老爸就因为胃癌住进了肿瘤医院。
何丽洁心急如焚却一筹莫展,她想和挂着弹鼓的机关枪你认得它,它却不认得你;她想立功受奖捞积分早点出去,可哪那么容易,再说监狱又不是你们家开的,十年徒刑,说破大天至少也得蹲六年。
困境中人的想象力和创造力往往能够成几何倍数递增,何丽洁殚精竭虑,终于想出了一条偷天换日的妙计--怀孕!因为按照我国法律明文规定,处于怀孕期、哺乳期的妇女是不能收监的。
这妙计好是好,操作起来难度却不小,最关键的是到哪里去搞"种子"。前面的章节曾经提到过,男犯人憋急了可以去淫猪淫牛,可这女犯人总不能也找几头猪牛来日吧?退一万步说,即便淫畜成功,那猪精子、牛精子也不可能和人的卵子整出个受精卵啊。
何丽洁开始注意身边为数不多的男人。男民警是想都不敢想的,因为新民警上班第一天,老民警就会声色俱厉地给他们对预防针,"都听好了,从今天开始,你们在监舍里就不是男人了!你们腰上系的不是皮带,而应该是锁上了一根铁链!谁要是没管住自己裤裆里的玩意,剥警服还是轻的,弄不好也得戴铐子蹲大狱!"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就算有些女犯貌若天仙倾国倾城,也没有哪个民警敢为了一时的床笫之欢而搭上自己的饭碗和前程。至于男犯人就更不用提了,贼眉鼠眼猥琐邋遢不说,一年到头还难得看见几次,好不容易碰见个顺眼的,也少不了有电警棍、刺刀在旁边伺候着,话都说不上一句。除此之外,高墙里的雄性动物也就只剩下老鼠、蟑螂和臭虫了。
该着何丽洁走运,她在社会上混的时候,街舞跳得一级棒,和台湾歌星coco李汶一样得了个外号叫"电动屁股",因此这回物尽其用,人尽其能,顺利入选了文艺汇演的舞蹈队。
何丽洁从看见葛灿的第一眼起,就暗叫"天助我也"!她心说这小子眉清目秀,人也蛮机灵,看起来还是个嫩鸟,咱这种身子不干净的人,能和他生个娃娃,一来是个念想;二来可以借机离开大狱,回家伺候生病的老爷子,一举两得,何乐而不为?
事不宜迟,何丽洁马上启动了"借种方案",这丫头高中二年级辍学后,就在红尘里打滚,通晓风月之道,深谙欲擒故纵是"勾男必杀技"的最高境界,因此一开始并不急着和葛灿搭讪,相反一天到晚冷着脸扮演"冰美人",只是跳舞时把个"电动屁股"扭得比李汶还要李汶,丰腴的胸脯上像趴了两只欢蹦乱跳的小兔子。
葛灿这土包子哪见过这个,几个回合下来眼都直了,因此当执行导演放权给他,让他自主挑选伴舞女犯时,他迫不及待第一个就点了何丽洁的名。
何丽洁见欲擒故纵效果不错,开始了暗渡陈仓,先是趁排练间隙大家不注意时,偷偷塞一条有香味儿的手绢给葛灿擦汗(纸巾属于奢侈品,监狱一般不鼓励犯人使用)。预演候场时,大家都喝开水,她却不动声色地沏一杯茉莉花茶悄悄递给葛灿,后来还一咬牙,把小姐妹来探监时送的、藏了好几个月舍不得吃的一盒杏仁巧克力塞给了葛灿(就是葛灿回金城监狱后孝敬我的那盒)。
葛灿比何丽洁还小两岁,生于**最旺盛的岁月,却长于目的性最功利的年代,他亲娘死得早,从懂事起就没被人正经疼过,混社会时是大混混的下饭菜,在号子里是一日三遍打的板油,现如今一眨眼变成了炙手可热的"歌星",还有个丰乳肥臀的俊妮子天天嘘寒问暖媚眼频飞,从心理到物质上给予自己慰籍,于是铁了心和何丽洁"谈恋爱",俩人海誓山盟"山无陵,天地合,乃敢与君绝",有朝一日离开高墙后"非卿不娶,非君不嫁"。
何丽洁见火候已到,于是图穷匕现,哽咽着说自己的老爸、葛灿的准岳父,现在病入膏肓岌岌可危,她作为家中的独生女,想尽孝榻前为老人送终,希望葛灿能助她"中奖"(风尘女子对"怀孕"的别称),以脱离苦海永别高墙。
她还赌咒发誓,说出去后一定好生保养腹中"爱的结晶",每天沐浴焚香吃斋念佛,为葛灿祈祷平安,只等葛灿告别囹圄,迎接他的将是比翼双飞、白头到老的美丽新生活。
这让人眩晕美轮美奂的愿景,足以使情商和智商都极其匮乏的葛灿为之抛头颅洒热血,他一秒钟都没有犹豫,就爽快地答应了。
此后的卷宗是这样记录的,"罪犯葛灿受疯狂淫念的趋势,罔顾国家法律,与女犯何丽洁勾结……"
而我作为当时严管队乃至整个金城监狱的超级大油,与管教干部相比,和犯人们交流时无疑有着只可意会的便利。我在和葛灿深聊了数次后,应该说完全洞悉了他的内心世界。因此,我以为用简单的"疯狂淫念"来确定这个傻逼板油再次愚蠢犯罪的动机,有失偏颇。而事实上,葛灿在再次犯罪、导致何丽洁怀孕这一过程中,并未享受过哪怕一点点性快感,他就像把脑壳剁下来交给荆轲去刺杀秦王的樊于期,用自己的灾难成全了别人,是一出"苦肉计"的可悲牺牲品。
而所谓"罔顾国家法律",也只是促使葛灿愚蠢地再次犯罪的"外因",而"内因"则让人唏嘘,竟然是他发自肺腑的、对何丽洁近乎膜拜的挚爱。
当然喽,还有一个"诱因"不得不提,我们不妨换位思考一下,一个性器官发育正常的、年轻力壮的小伙子,整天和一个性感妩媚、并且表达了强烈交媾诉求的美女在一起,不浮想联翩、裤裆里的家具撑得如同像一支大号手电筒一般才怪!
可问题是,作为两个身陷囫囵的犯人,即便"妹有交媾之心,郎有**之意",也是不可能行周公之礼的。抛开"罪加一等"的威胁不说,他们根本没有"打人霉素"的时间和地点--就算你是参加汇演的文艺骨干,说到底也是被专政的对象,白天不仅时刻有管教民警盯着你,到了晚上更要锁入戒备森严的监舍。
一场精心策划的**大戏眼看就要戛然而止,关键时刻,何丽洁再一次惊人地挖掘了自己的想象力和创造力潜能。她仔细梳理了她有限的生理知识,从相对贫乏的名词中,敏锐而坚定地扼住了一个关键词--人工受精!
何丽洁暗自忖度,****,不就是人的身体做出来的爱嘛,女人之所以会"中奖",男人的家具插入女人的身体只不过是表现形式,重要的是要将那导致"中奖"的"原材料"喷射进去,就像对着矿泉水瓶子喝水,和把矿泉水倒到杯子里再喝,结果都是殊途同归。
就像霍金那本老少咸宜的,原本深奥的生理学名词,被何丽洁这个高中肄业生用简洁的粗线条思维诠释得天衣无缝,科普知识怎样才能通俗易懂?这就是精彩的个案!
葛灿惟何丽洁马首是瞻,可事态发展到这里,还需要一个小道具--医疗用注射器。不过搞到这玩意对于策划天才何丽洁来说,纯属小菜一碟。她先"报告干部,我发高烧了",在得到革命人道主义的批准,去医务室确诊之前,她把一块热毛巾塞在腋下捂了片刻。
不管是哪个监狱,对付高烧患者一般只注射一种相对廉价的、学名叫"氨基比林"的退烧针剂。
尽管何丽洁不可能知道胡乱注射"氨基比林",容易引发急性颗粒性白细胞缺乏症,严重的甚至会有致命危险。但"是药三分毒"的常识告诉她,乱打针对身体绝没有任何好处,同时,她和绝大多数的女孩子没差别,也畏针如虎。然而,为了得到一支注射器以便顺利"中奖",她像美国电视剧里的主人公迈克为了能时常进入监狱医疗室,没有糖尿病却接受胰岛素注射一样,硬着头皮翘起她性感的"电动屁股"接纳了"氨基比林"。当然,打完针后,鬼马机灵的她小施障眼法,一支一次性塑料注射器就神不知鬼不觉飞入了她的口袋。
注射器到手后,有过性工作职业经验的何丽洁很快计算出了自己的排卵期,总攻时间一到,她火速通知葛灿准备弹药。于是,在此后为期一周的日子里,可怜的葛灿每天早晚两次溜进茅房,强忍着蛆虫翻滚臭气熏天,持之以恒地"砍川"(**)。他竭尽所能调动自己的想象力,幻想着何丽洁身上诱人的丛林草地高山湖泊、幻想着自己跃马挺枪纵横驰骋……
当身体抽搐、岩浆喷薄的那一瞬间,葛灿顾不上擦拭满头的大汗,如同一个兢兢业业的淘金工人,锱铢必较全神贯注,把带着体温的、洁白粘稠的"小蝌蚪群"尽可能一滴不漏地挤入注射器……
于是,奇迹诞生--一个叫何丽洁的犯人竟然在戒备森严的高墙内怀孕了!
就在全省首届监狱系统文艺汇演结束一个月后的这天上午,这条令人目瞪口呆的消息立刻汇报到了省劳改局。局领导高度重视,责成由某副局长牵头的调查小组星夜赶往煤都监狱。
经妊娠检验,女犯何丽洁停经一百四十天左右,尿检为阳性,因妊娠时间太长,已不可能进行人流手术。
经劳改局批准,本着革命的人道主义,女犯何丽洁取保监外执行,交由原居地公安机关、人民群众监管。罪犯葛灿犯"破坏监管秩序罪",加刑三年。煤都监狱教育科科长、首届监狱系统文艺汇演执行导演宫某记大过一次,撤消行政职务。
此后,我有幸见过一次这位充满了传奇色彩的女大拿何丽洁,她来金城监狱探视,严管队姬队长和煤都监狱的宫科长是公安干校的同学,关系很好。宫因为受"怀孕案"的牵连,吃了大亏,兔死狐悲的缘故,姬队长找茬不让葛灿接见,只是叫我去把东西拎进来。
我眼前的这个女人面容姣好,五官玲珑剔透,尤其是那双细长的杏核眼,顾盼之间搀杂着些许狐媚,称得上楚楚动人。尽管有了七八个月的身孕,但仍看得出曾经的婀娜秀丽,风摆荷柳。
我暗自为葛灿抱屈,心里长叹一声,这样的尤物,又岂是你这傻逼板油可以消受的?
何丽洁给葛灿带了一油兜水果罐头和几件换洗衣服,陪她一起来的还有个脸上有刀疤的瘦高男人。
她听接见室的坐班犯介绍我是严管队的"老大",脸上立刻露出了风尘味儿十足的谄媚微笑,说大哥麻烦您了,接着又莫名其妙指了指刀疤男人,说这是她表哥。
我很反感她的此地无银三百两,拎起东西要走,她连忙哎了一声,声音低沉了下来:"大哥,他……他在里面还好吗?"
妈的,这不是明知故问嘛,得罪了干部还有逑好日子过?我瞟她一眼,恶声恶气:"透你妈装什么良家妇女,又不是没进来过,你说他能好过吗?"转身走人。
姬队长检查了我拎进来的东西,说衣服给葛灿送去,肉丸和罐头你们几个人分了。临出门时,又加重语气指示:"都给我听好了,渣都不要给那傻逼板油留下!"
我违抗圣谕,偷偷藏了一个罐头给葛灿带去,他抚摸着罐头瓶子嘴唇直哆嗦,说洪哥你见着她了?她还好吗?
我曲起手指在他的光头上敲了一个爆栗,笑着说你们这对奸夫淫妇还真恶心,问的话也一样。她好着呢,不好能挺着大肚子独自一人来看你?
我特意强调了"独自一人",葛灿黯淡的眼眸清亮起来,又问,洪哥你说她会等我十三年吗(算上加刑,葛灿还有13年刑期,而像他这种得罪了干部的板油,是一天都不可能减的)?
我心里直叹气,脸上却不露声色:"她都是你的人了,能不等你吗?你放心,别说十三年,就是一百三十年一千三百年,她也会变成妖精趴在炕上掰开腿等你的!"
这年深秋,全省普降暴雨,金城监狱因为地势低洼,不仅井下已经灌满,监区内也是一片泽国,有的地方积水竟然深达数米。
监狱发动全体服刑人员抗洪抢险排涝,大拿大油们也不敢偷懒。我们严管队虽说相对地势高,可几天下来,小院里的水也涨了起来。守土有责,老李和我冒雨指挥着坐班犯、严管犯在院门口垒了一道小坝,然后用洗盆、水桶、饭锅等一切找得到的容器往外泼水。可雨实在太大,天好象破了一个窟窿,哗啦啦往下直淌水,脸盆伸出去只要几秒,拿回来就是小半盆水,靠我们十几个人肩挑手端,哪能快得过雨流如注?可大家心里都明白,徒劳虽是客观事实,但站着不动就说明你的改造态度有问题,你主观上没有去积极改恶从善弃旧从新。因此,尽管牢骚满腹,甚至有人小声诅咒骂娘,但老李和我都摆出指挥员的派头,说些与天斗与地斗其乐无穷、坚持就是胜利、人定胜天之类自己也不相信的套话。
为鼓舞士气,老李还即兴背诵了"大雨落幽燕,白浪滔天,秦皇岛外打渔船"、"自信人生二百年,会当水击三千里"等大气磅礴的诗词。
在齐膝深的积水中跋涉,我突然发现有蛆虫在游动,很快就联想到这场洪水最先淹没的不是哪个中队,而是最低洼处的各茅房的化粪池。可眼看着蛆虫们泳姿潇洒,不管风吹浪打,胜似闲庭信步,谁也无可奈何,大家还得继续用平时打饭菜的锅、洗脸洗衣的脸盆水桶去舀。
眼看士气又开始低落,我忙很苍白地安慰大家说没事,回头用洗衣粉好好洗几遍就行了。而我之前在南城巷时,有过多次密密麻麻大尾巴蛆在脚边游弋的经历,因此对这种小生物心理上有充分的承受力,视觉上有极强的容忍度。
我放眼四顾,还好大家都能做到熟视无睹。可就在这时,一个坐班犯用力舀起一饭锅水,突然发现浊水中竟然漂浮着一坨稀松的屎,他一下没忍住,"扑嗵"一声扔了饭锅,皱着眉头作欲呕吐状。
说时迟那时快,老李像金庸笔下的铁掌水上飘裘千刃一样冲了过去,抬起穿着长筒雨靴的脚,一脚踢在那坐班犯屁股上:"透你妈,呕出来的杂碎不还是飘在水上?只要你敢呕,老子就让你吃回去!"
人不可能胜天,但老天也是慈悲为怀的,知道凡事都得有个度。暴雨持续了大约一个星期后,终于停了,监区以及井下的积水也依依不舍地退去。于是,全体服刑人员在监狱党委以及全体管教干部的正确领导、精心策划、亲自指挥、身先士卒之下,终于取得了抗洪救灾的全面胜利!
然而,胜利是胜利了,问题也来了,由于灾后恢复生产的各项工作都极其繁重,包括大面积的清淤消毒、倒塌房屋的重建、损毁巷道以及设备的建设维护等,时间紧任务急。加上水灾过后生活环境恶化,浸水区集留的粪便、垃圾不能及时处理,导致蚊蝇密度大幅度上升,蚊媒、虫媒传播疾病和各种肠道传染病极易蔓延,不少犯人产生了抵制改造情绪,声称"实在熬不住了"、"死了算逑"。本省南部地区受灾更严重的几所监狱,甚至还发生了小规模的**。
面对有可能出现的突发情况,金城监狱一方面取消休假,管教干部全体上岗,日夜加强监管。还召集各中队、科室的大拿大油们开了一次会,要求大家"管好自己的人,看好自己的门,绝对不能出事";另一方面加强疾病监测和疫情报告,消灭蚊蝇鼠害。重点抓好水源保护和饮水消毒,对监舍和垃圾、粪便污染严重的地方喷洒2.5%的马拉硫磷乳剂以及浓度为5000mg/l的有效氯。
另外,监狱还召开大会,隆重表彰了一批在此次抗洪抢险斗争中涌现出来的"先进事迹"和"先进个人"。苗政委亲自主持,他老人家不惜血本,开仓赈粮--"粮"当然指的是积分,于是,大拿大油们又按座次欢天喜地捞了一把,当然,排排坐分果果,肉啃光后,板油们多少也可以喝口汤。
此后为了进一步稳定人心,配合全省各监狱的灾后重建工作,由省司法厅内部出版的特意主办了一次题为"'忍'的思考"的主题征文,号召全省服刑人员结合自身改造情况积极投稿。
姬队长拿着报纸来找我,说我笔杆子不错,让我好好写篇稿子投过去,一来给他露脸,二来如果得了奖,还可以赚不少积分。
我受宠若惊,搜肠刮肚绞尽脑汁熬了三天,终于憋出了一篇自我感觉良好的千字文。
我考虑到所有参加征文的犯人都会下意识地结合此次抗洪来大书特书,难免千人一面,于是剑走偏锋,把"特定时期下端正改造态度与'忍'的关联"一笔带过,将重点放在了纯粹的对"忍"的理解上,提出:忍字头上一把刀,既然是忍,就说明是受到了不公正的对待,古语中的"和为贵,忍为高"、"退一步海阔天空,忍一时风平浪静"的确是一种处世哲学,但只是狭隘甚至错误的明哲保身的处世哲学。
而我认为,无论是在社会上,还是在监狱里,一味的"忍",只会纵容不良风气的滋生蔓延。我们作为服刑人员,本来就是戴罪之身,接受帮教惩戒的对象,因此,面对歪风邪气时,更不能消极退让一味地忍,而应据理力争、据法力争,因为这不仅是为了捍卫自身权益,也是特定时期下端正改造态度的表现,更是为了从内心深处唤回做人的良知。人,惟有良知的陪伴,才会目的明确去改恶、去向善,才能够真正做到服从管理,积极改造,才能够扶正祛邪,净化监管环境……
这是我第一次往投稿,也许是我这篇"'杀'忍"的稿子夹在"'捧'忍"的滚滚洪流中显得很不和谐,编辑们反而记住了我。稿子不仅在征文版面头条套红刊发,还获得了一等奖--这次我没有把老李的名字按惯例署上,不是我小气,而是姬队长特意指示,说弄虚作假只会适得其反。
后来,该稿的责任编辑因为与省日报的关系不错,把这稿子转投了过去,没料到竟然也发表了,我因此得到了人生的第一笔稿费(50块)。
当然,稿费是次要的,重要的是,我不仅得到了120分的积分奖励(整整抵扣了4个月的刑期),还进一步夯实了我在金城监狱第二大拿的地位,甚至在全省监狱系统的犯人圈子里"留得拙文薄幸名"。
这天上午,老李去教育科办事,我独自一人斜靠在支积办的沙发上看书。快午饭的时候,金城监狱主编罗秃子时机掌握得很好,见缝插针拎着一饭盒卤牛肉走了进来,说是找我喝酒。
一来办公室喝酒犯忌,我不想老李回来后觉得我太跋扈;二来搞不明白罗秃子这铁公鸡今天皮笑肉不笑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于是断喝一声:"死秃子,有什么罪恶企图,赶快坦白从宽!"
罗秃子四十出头,捕前是某地市级日报的校对组长,因为老婆和人"劈腿",他一怒之下把奸夫砍成了残废,被判刑十年。他脸尖得像木匠斧头削出来的楔子,锃亮的脑壳寸草不生,额头下却挂着一对浓密的卧蚕眉,说话尖声细气。
罗秃子拿起矿泉水瓶子(尽管是大拿,可喝酒多少还是要掩人耳目)要给我斟酒,被我严词拒绝,他于是一脸的正经八百:"忠不忠,看行动,我是来给领导汇报工作的。"
"我们都是来自五湖四海,为了一个共同的目标走到一起。这里只有三千亟待洗心革面的被专政对象,哪来的领导?有话快说,有屎快拉!"我在游学看守所时,学了不少语录和样板戏,这回总算学以致用,和罗秃子对上了暗号。
罗秃子笑了:"呵呵,洪哥,我是说真的。昨天苗政委来教育科视察,和段科长闲聊时露了口风,说金城监狱出了你这号大秀才,文章还上了党报,人才难得,要挪你过去当主编。"
我顿时明白了罗秃子过来的目的,心里又喜又忧,喜的是苗政委如此看重我,以后大树底下好乘凉;忧的是要我用现在支积办的位置,去换什么的主编,不亚于米箩里跳到糠箩里,我绝对一万个不愿意。
我三言两语把罗秃子打发了,明确表示没兴趣去当什么主编。罗秃子达到目的,故作惋惜状:"哎呀,那太可惜了,我还以为今后可以随时向洪哥请教呢。"
我懒得和他罗嗦,说马上要去找姬队长汇报工作,请他自便。罗秃子于是放下酒菜,心满意足走了。
姬队长现在对我的客气程度又上了一个台阶,听完我的汇报,他思索片刻,说:"苗老板还没跟我说这事,看来他还只是在考虑阶段。这样吧,这事宜早不宜迟,我等下就去跟他汇报,说你在支积办干得蛮好的,一动不如一静。另外,你让你爸爸来一趟,和苗老板坐下来认真谈谈,就说你准备参加成人教育自学考试,支积办这边相对时间充裕些。"
几天后,爸爸外带全套成人教育自学考试教材火速驰援。觥杯交错间,我如愿以偿留在了支积办。
爸爸既然已经把成人自考教材扛来了,我当然不能浪费,加之我原本就有参加自考的想法,于是开始了解金城监狱犯人自考的大致状况。
整个监狱竟然有四十多犯人在参加自考(当然都是些有钱有闲的大拿大油们),这一方面是大家对文化知识孜孜不倦的追求所致,另一方面的原因显然更重要--监狱规定,在服刑期间通过全部考试且获得文凭者,记大功一次(重奖180分,相当于半年刑期)。
有这等美事谁不趋之若骛,但是,犯人毕竟是犯人,小学文化甚至文盲占大多数,初中生就完全可以应付中队学习委员的工作,高中生相当于"海归",当个犯人老师都绰绰有余。
术业有专攻,监狱也一样。犯人们明显学习黑话方言、出千赌博、打架斗殴等"江湖学科"的兴趣和情商更高一些,甚至学些正经的技术,像机械维修、巷道作业、打眼放炮都相对容易,可只要一拿起书本,他们基本上就头痛欲裂。
当年社会上的自考不象现如今这样严格,不仅没有什么"电子狗"之类的反作弊电子监控设备,相反慈悲为怀的监考老师还总要给考生们留出半个小时左右的抄书时间。金城监狱的犯人们参加自考时,也是被押出去在社会学校考的,惟一不同的是窗外站着荷枪实弹的管教干部和大兵。
也正因为管教干部的如临大敌(可他们只负责看押,不管考场秩序,相反还希望犯人们考得好为监狱争光),几十个光头锃亮的犯人考生在教室里谈笑风生大肆抄袭时,没有几个监考老师敢出来制止。当然,这也可以解释为是老师们欣赏犯人考生不甘堕落、向往文明的表现,孔子曰"朝闻道,夕死可矣",樊哙强调"大行不顾细谨,大礼不辞小让",就让这些渴望教化的迷途羔羊们抄抄书吧,也算是一种鼓励。
但是,饶是如此,从成人教育自学考试对犯人"开禁"以来,金城监狱历史上还没有哪一个犯人通过了全部考试。在他们看来,要从厚厚的一本书中找出答案,实在是难于上青天,更何况要十几门课全部通过才给记功,难啊!
所以,好多明智者知难而退,他们幡然醒悟,有那些闲功夫啃书,还不如喝喝小酒吹吹牛舒坦。再说了,在哪里多下点功夫,搞不到半年减刑?
对于我来说,在书上找出答案很容易,难的是在书上找不到现成答案的,比如高等数学。我翻了翻报考指南,各专业最少都要考个微积分,只好让家里把大学时我的微积分课本拿进来苦读。
我的强项是文科,理科却差得不堪入目。上高中时老师一讲三角函数,我就打瞌睡且口水流一大摊;上大学时老师讲微积分,我听来如同天书,索性神游化外。而在监狱里,既没有给我答疑解惑,更没有人督促我,我却自觉地挑灯夜战,自觉地"头悬梁,锥刺股"。我开始很直观地理解什么叫"少壮不努力,老大徒伤悲",不,应该说是"自由不努力,囫囵徒伤悲"!
尽管自学是艰苦的,尽管微积分的(cosx)'=-sinx和(arx)'=1/(1+x2)让我头大如斗,但我却实实在在感受到了"痛并快乐着",感受到了学习和生活的乐趣。
这天看书看到黄昏时分,我走出支积办,伸了伸懒腰,望着天边残阳如血,忽然心有戚戚,回首四年多来,从南城巷、尚马街到东大岭,再到金圃山,我更换过三次羁押场所,每一次都让我心惊肉跳恐惧万分,但现在我终于安顿了、安全了、安逸了,因为我拥有了支积办这个世外桃园。
我衷心感谢金城监狱设立了支积办这个高高在上的岗位,感谢所有监狱领导以及超级大拿老李对我的信任和支持,更感激父母不惜血本、不辞劳苦帮我在目前的岗位上"稳坐钓鱼台",我才能够脱离尘世,鸟瞰众"囚"。
在这个世外桃园里,我可以暂时忘了达摩克利斯之剑般高悬的"三句话",忘了"我是什么人,这是什么地方,我来这里干什么";而走出这个世外桃园,我又可以凭借绝对的威慑力、优越的条件去俯视众生,以一己之力关爱他人,行善济世。
我深深地爱上了这里,这里真好啊,蓝天白云,朝霞夕阳,大楼小院,朋友老乡……套用一句老掉牙的诗--为什么我的眼中饱含热泪,只因我对金圃山爱得深沉!
我感恩图报,时刻牢记我的权力来自于苗政委、姬队长,他们就是我的重生父母。
我知足常乐,每天都"一粥一饭当思来之不易,半丝半缕恒念物力维艰"。
我长夜自省,我和板油一样都是落难之人,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
我独思慎行,默念"万事劝人休瞒昧,举头三尺有神明",很少打骂板油,最多喝点、吃点、穿点、用点。
我适可而止,不利用积分考核索、卡、要,相反还尽可能多的为板油们捞分。
我的内务卫生、衣物鞋帽尽管有板油负责,但我一有空就主动帮他们一起干,我还经常拿烟给他们抽,拿水果给他们吃,尽管大多数情况下他们都不敢吃,尽管这些东西大多都是他们送的。
我敬重老李,从心底里把他当成兄长和前辈,但决不和他沆瀣一气,盘剥板油积分,再待价而沽,尽管我也只是明哲保身。
这大半年里,金城监狱对我恩重如山,我的累计积分达到了近二百分,减了将近七个月的刑。但我不像大多数犯人一样,对捞积分有一种近乎病态的癜狂。
我相信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早一年晚一年出狱区别并不是很大--我又不是曼德拉,急着出去当总统。
我还有五年多的刑期,如果上天眷顾,也许是四年或者三年,但我并不奢求。
我惟一的愿望是,万能的耶稣基督、真主胡大、如来佛祖、元始天尊、南海观音保佑我,让我继续在支积办里洗心革面,重新做人……
墨菲定律说"凡事只要有可能出错,那就一定会出错"。换言之,凡是你担心的事情,它就一定会发生。就在冬天即将来临的时候,令人恐怖的墨菲定律寒流般裹住了我。
按照劳改局的规定:一、新犯人集训期间不允许家属接见。二、接见家属的范围只限于有血缘关系的近亲属,并且必须持有监狱核发的接见证。
而我在金城监狱这大半年里,不仅从集训期间就开始接见,而且来的人络绎不绝,除了父母,还有七大姑八大姨,甚至同学朋友。之所以开一面,一是金城监狱隔我的家乡炀县只有五十六公里,监狱里从干部到各中队的大拿大油们,炀县籍的极多(苗政委和姬队长就是炀县人),亲不亲故乡人;二是爸爸去年满五十岁前,按我们当地的说法是"祖坟突然裂缝冒了灵气",他熬了十二年的文史馆馆长,却因为某政协副主席受贿被"双规",阴错阳差把他提拔了上来,虽然只是个排名最后的芝麻绿豆官,可也算场面上的人了。再加上他老人家爱子心切,和方方面面打交道时舍得推心置腹,人心都是肉长的,因此管教干部多少给点面子。
但是,正因为亲人朋友如此频繁的接见我,加上我屡屡获奖加分,终于被对手抓了辫子。
冬至那天,爸爸来看我。聊了一会后,忽然故作轻描淡写的说:"听说那边还不放手,来监狱接见室查过你的接见记录。另外,前些天我和姬队长通电话,他说劳改局某领导曾问过,你凭什么大半年就加了二百分。"
我心里一惊,但嘴硬道:"让他们查去吧,就算我接见的次数多,也是监狱领导同意了的。我挣的分是不少,可哪一分不是领导鼓励、我自己扎实肯干挣来的?杀人不过头点地,我都这样了,他们还想怎么样?"
"你说的也有道理,只是他们家的来头……"爸爸欲言又止,改口安慰我道,"你别担心,在里面好好干。咱没做亏心事,不怕半夜鬼叫门"。
我当然明白爸爸为什么欲言又止,是啊,对手的来头太大了。
当天夜里,我少见地失眠了,我把自己在金城监狱这十来个月的日子仔细过了一遍筛子,实在想不出有什么过得硬的辫子给他们抓,于是安慰自己不要杞人忧天,退一万步说,即便他们要整我,大不了让我下队,可我已在监狱站稳了脚跟,到哪个中队不是当大拿大油?再说了,死狗饶不过剥皮,还能吃了我?
我越想底气越足,瞌睡潮水般袭来,我打了个大大的哈欠,正欲睡去,突然,门"咚"地一声被人踢开了,姬队长带着老李、霍耀祖、罗秃子等人冲了进来。
我刚要坐起来打招呼,膂力过人的霍耀祖却一下把我死死摁在了床上。姬队长脸上杀气腾腾,掏出一张纸条大声念道:"煤都市中级人民法院刑事判决书--被告洪路柏,犯故意杀人罪,依法判处死刑,立即执行!"
我一下懵了,大声申辩道:"姬队长,我是早就下了判的啊,我是有期徒刑啊!再说怎么是煤都中院审我呢,我冤枉啊……"
姬队长置之不理,手一挥:"来啊,给他上脚枷!"
脚枷又叫木套鞋,我曾在尚马街看守所的库房里见过,相传是武则天"大开诏狱,重设严刑"时,下诏由酷吏万国俊发明的。上海电影制片厂1979年拍摄过一部杨在葆主演的电影,叫,里面的奴隶主就是用脚枷来关押彝族奴隶娃子。
脚枷粗大笨重,制作简单,有点像铁路上的枕木,由前后两半合成,中间挖出了两个洞,两端用螺丝紧固,只能用特制的内六角扳手才能拧开。夹紧人的脚后,根本无法走动,甚至难以站立,很有画地为牢的意味。
脚枷最大的好处是可以防止死刑犯自杀,做出什么狗急跳墙的事,保证"打靶"的子弹在规定的那天不会嗖嗖嗖地扑空,而它为人诟病的地方也同样在此,因为太不人道,早就被脚镣所取代。
老李、霍耀祖、罗秃子等人喜笑颜开叽叽喳喳,像喜鹊登梅,蛤蟆闹塘。
"好啊好啊,上脚枷,打活靶,最好先剁手挑脚筋,老虎凳辣椒水红烙铁开胃!"
"透你妈的,看你还跟老子抢位置!"
"大半年加了二百分,狗日的你耍得大啊,你也有今天!"
我连声大叫:"姬队长,我冤枉啊!政府,你不能草菅人命啊……"
话音未落,该死的老李就把一个"哑巴木鱼"塞到了我的嘴里。"哑巴木鱼"由两块硬木片中间夹个弹簧制成,可防止死刑犯喊反动口号或者破口大骂,当年慈禧老佛爷杀肃顺时,后者就享用过。
"哑巴木鱼"的功效谁用谁知道,我当即哑口无言。因为房门太窄,而脚枷太长,几个幸灾乐祸的冷血大拿无法把我横抬着出门。
姬队长于是干部参加劳动,撅起屁股,抬起了脚枷另一端。他一二一二喊着口令,让大家步伐一致,再将脚枷举起来接连倾斜了几个角度,把我往外移。他们迫使我做的这套杂技动作,根本没考虑我的死活,只是强行将我在空中慢慢翻旋,颇有点太空人遨游宇宙的意境。
我疼得满头大汗,却又喊不出来,索性闭上双眼,但求速死。
我跪在院子里的几棵杨树旁,姬队长掏出了手枪。就在这时,老李这个杀千刀的不知从哪里摸出了一颗青面獠牙的子弹,满脸堆笑双手奉上:"姬队长,用这个,以色列造的开花弹,一枪爆头,酷、爽,视觉效果好!"
姬队长接过子弹装进弹匣,"咔吧"一声拉开了枪栓,黑洞洞枪口顶在了我的后脑勺上。
"啪"!一声清脆的枪响。
妈的,外国货就是过得硬!我被一枪爆头,直打得眼棱缝裂,乌珠迸出,恰似开了个彩帛铺,红的,黑的,白的都绽将出来。首先飞出去的是我的一对小眼珠,滑翔几米后挂在了高高的杨树梢上,紧接着天灵盖蹿起几米高,像旋出一顶鸭舌帽,红白掺杂的热脑浆也夺路而逃,落英缤纷粘满了树梢。
一对专吃腐尸的秃鹫飞过来,落在杨树梢上认真研究我的小眼珠,母的说:"黑不溜秋的这是个甚?"
公的说:"说你没文化你还不服气。这是眼珠,俗称招子。好佳肴,好珍馐,长吃此物有美容养颜、明目益脑、春防湿、夏去暑、冬御寒之神奇功效,来来来,我等恩爱伉俪不如分而食之!"
"别吃,那是我的眼睛!"我凄厉地惨叫一声,从床上坐了起来,原来是恶梦一场!
两天后,恶梦却变成了现实。
姬队长在支积办里烦躁的来回踱步,"小洪啊,劳改局的通知早上刚送来,我这也是才知道,你中午就得转监去鹰营。唉,咱胳膊拧不过大腿啊!"
"按说我不该和你说这个,人生在世,一命二运三风水,四积功德五读书,六名七相八敬神,九交贵人十养生,全靠'命'字打头啊!"
"啥也不说了,凡事看开点。你是个能耐人,在尚马街、金圃山都能混成独一份的大拿,鹰营矿也不是鬼门关、恶魔岛,还能吃了你?"
我无语,我又能说什么呢?"转监"这个噩梦般的命令,我以为会永远淡出我的生命,它却像暗夜里狞笑的魔鬼,在月朗风清之时突然呼啸而至,用大铁锤再次狠狠把我砸向万劫不复的深渊!
这四年多来,尽管我更换过数次羁押场所,但我还是打心眼里害怕陌生。哪怕只是让我做个底层的板油,我也愿意在熟悉的环境里将就,因为我实在没有勇气去面对不可预知的风险、去挑战前途未卜的命运,何况还是号子里闻之色变、避之则吉的鹰营矿!
姬队长该说的都说了,仁至义尽之余,忽然想起了什么:"这样吧,你用我的手机给你爸爸打个电话,让他也别太担心了。"
姬队长把他的摩托罗拉砖头手机递给了我,这可是他的宝贝疙瘩,平时也就是当个传呼机用,每每铃声响起,他都会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冲进办公室回电话。
手机里传来了爸爸的一声叹息:"儿子,刚刚姬队长已经给我打了电话……咋说呢,天下没有过不去的火焰山,再熬几年,把心放宽了,爸爸一定再跟你想办法。"
从我懂事起,爸爸就叫我小柏,这么多年了,他还是头一次动了严父柔情,管叫我儿子。我的眼圈一红,眼泪要夺眶而出,可我不能当着姬队长的面哭,更不能让早已经心力交瘁的爸爸难过,我用力咳嗽了几声,生生把眼泪憋了回去:"爸爸,我没事的,您说得对,没有过不去的火焰山。您别急着跑上跑下,我这么大的人了,会自己照顾自己,您一定要保重身体啊。"
回到宿舍,我开始仓促收拾东西,老李带着坐班犯过来帮忙,情真意切说了很多掏心窝的话,又往我的被窝卷里扔了许多牛肉干、火腿肠之类的吃食。
我脑子里一片空白,什么都没说,只是把书全都收拾了起来--这些书曾经给我带来了好运气,也许能帮我再次逢凶化吉。
坐班犯要帮我捆被窝卷,我笑笑拦住了他,"还是我来吧,以后就得自己动手了"。
老李要帮我沏一大杯茶水,说凉透后灌进可乐瓶带着路上喝。我忙说不用了,还是我自己来,凉开水就可以了。老李却一边沏茶一边说:"咱们这一分手,不知啥时候才能见面。你帮我拎了那么多次开水,我不是瞎子,也让我帮你沏次茶吧。喝茶好啊,解渴,这一路上还得好几个小时呢。"
中午一点,姬队长把我带到了二道门的警戒线前。铁门开了,我转身接过老李递上的一可乐瓶茶水,勉强挤出一丝微笑,向送别的众人挥挥手,咬牙迈步跨出了铁门。
"咣啷",沉重的铁门在我身后锁上了。从此,我离开世外桃园,不再属于天堂……
补记:我走后不久,老李放开了手"卖官鬻爵",一度导致考核积分涨到了50块到80块每分,引起大拿大油们哗变。集体"点炮"后,老李再强悍,毕竟还是犯人,终于扛不住了,在"与心魔的搏斗"中败下阵来,不仅被"褫夺顶戴花翎",发配到井下挖煤,还加了两年刑!教训是深刻的,再怎么强悍能干,也要时刻牢记最大的大拿是政府!
铁门外还站着另一个转监的犯人,武装岗楼下停着一辆写有"鹰监"字样的越野警车。见姬队长带着我们走近,司机下了车,是个挂着"一杠两星"二级警司警衔的小伙子。
这小伙子不知哪里不痛快,满脸戾气。他粗手粗脚打开后厢门,阴沉着脸喝令我和另一个犯人把被窝卷先塞进去,接着掏出手铐,将我们两个铐成一对肉粽子。这还不算,又从车备厢里拽出一条镀镍的活动脚镣(是挂锁的,不是看守所那种砸铆钉的死囚脚镣),让我们各伸出一只脚,欲将我们锁成一对连体婴儿。
一旁的姬队长看不下去,他掏出香烟,抽出一支递向司机,脸上赔着笑说:"司长(金城土话,将司机尊称为"司长"),用不着麻烦,这两个都是积极改造的老犯人,飞不了。"
那司机不接香烟,也不看姬队长,"老犯人?那更要上镣,不然跑了算你的还是算我的?"
说着一抬头,看见了我手上的可乐瓶子,"什么东西?"
我赶紧回答:"报告干部,是茶水。"
"扔掉!"
"报告干部,这五六个钟头的路程……"
"一天的路程也不准喝!喝了就要撒尿,一撒尿就搞鬼名堂,想脱逃是吧?再说了,我晓得你这是茶还是汽油?**烧车如何得了?"
"报告干部,真是茶,要不您闻一下,而且姬队长也同意了的。"
"鸡队长?鸭队长也不行,扔掉!"
说着劈手夺过可乐瓶子,摔在了墙根底下。
姬队长的脸顿时气成了关公,正欲发作,苗政委等人簇拥着一个戴金丝眼镜、肩膀上挂着"两杠三星"一级警督警衔的中年男子走了过来。
苗政委用眼神制止了姬队长的山雨欲来,不露声色弯腰捡起可乐瓶子,抹一抹上面的灰土,递到我手里:"小洪啊,亏你还是咱金城监狱的秀才犯人,话都不晓得好好说?人又不是畜生不是骆驼,五六个钟头当然要喝水,你好好跟干部说,干部自然会同意!"
苗政委把"人又不是畜生不是骆驼"加重了语气,说罢,望都不望尴尬得张口结舌的司机,一把握住"两杠三星"的手,热情摇晃,"许副监狱长,一路走好。这次你来得太仓促,招待不周,下次一定补上!"
许监把视线从我脸上迅速收回,笑着连声说:"哪里哪里,苗政委太客气了!也欢迎你们到鹰营来玩,再见!"
警车驶出大门后,许监扭过头来扫了我一眼,"洪路柏,你在这里是什么工种?"
我莫名其妙有点结巴,"报告干部,我,我在支积办管考核。"
许监呵呵笑了:"别紧张,你在这里做什么,到了鹰营如果表现好,我还让你做什么。"
我感激地冲许监笑了笑,但没把他这话往心里去,因为"如果表现好"这个前提太玄妙,充满了魔幻主义色彩和后现代娱乐精神--很多时候的"好"和"不好",并非泾渭分明,或者说功夫在诗外,完全取决于拍板者的个人意志。
大概晚上八点,位于煤都市远郊的鹰营监狱到了。
入监队院子前面的照壁上,白底红字写着新版的"三句话"--"你们是人,你们是犯了罪的人,你们是可以改造为对社会有用的人。"
四周院墙上还挂着不少玻璃木框,不知是谁的墨宝,最强悍的一句截选自孟德斯鸩:宗教和法律主要的倾向应该是使人成为好公民。
不到一百平米的长条形小院里,足有几十个光头新犯人或站或坐,穿的衬衣都是出看守所时发的,白中带黄的粗布所制。他们好奇地看着我身上的金城监狱囚服--这也许是他们第一次看见转监的犯人。
早上起床整理内务,居然不准洗漱,只能干坐着等开饭。正郁闷着,院子里一声哨响,接着是入监队大拿的怒吼:"集合!开饭!"
新犯人在院子里列队,嘈杂逐渐趋于安静。
"不准反对四项基本原则,预备,起!"入监队大拿扯着喉咙起了个头。
"不准反对四项基本原则编造和传播政治谣言,不准抗拒管理教育逃避改造装病和自伤自残……"
新犯人们闹哄哄地大声背诵起来,不仅相当流利,而且一口气下来,基本不用标点符号。虽然我在金城监狱很少背,但也知道他们背的是最重要的"十不准"。
原来这里还有饭前祷告背的习惯,我不会背,只好滥竽充数。
操作完类似"感谢主赐予我食物"的饭前祷告,众人作鸟兽散,争先恐后向食堂涌去。
早饭是"抿圪抖"(一种西北面食)。正宗的"抿圪抖"是用雁北较寒冷地区产的莜面制作,和好后搓成长条,再在手心抿出细长的纺锤形面条下锅。
莜面属杂粮,含粗纤维多,营养丰富口感好,也算晋地面食中的特色食品,但这里是劳改队不是疗养院,当然不可能手工制作,而且估计压"抿圪抖"的压面机应该到了退休的年纪,压出来的面条粗的茁壮,细的羸弱。再加上锅大火旺,本来挺长的一根面,在锅里也就煮成一小截一小截烂乎乎的了。
尽管在金城监狱时,我的胃长时间养尊处优,但我的适应能力极强,龙肝凤胆吃得,猪食马料也凑合,而且这"抿圪抖"怎么说也比尚马街的三瓢两坨强多了。
早饭后是入监队老生常谈的队列训练。我心无旁鹜地做着动作,既来之,则安之。
午饭是大米饭加肉菜,虽然大块的肉被人捷足先登,但侥幸突围的几许肉丝,仍为大米饭增色不少。
后来呆的时间长了,我发现鹰营矿的饭食总体来说还算不错,一般分为"出工饭"和"收工饭",类似三年自然灾害时的"忙时吃干,闲时吃稀"。
"收工饭"一般是"抿圪抖","出工饭"花样就多了,有米饭、花卷、馒头、包子等,如果遇到上级检查或逢年过节,那绝对是油汪汪的肉,香喷喷的鸡蛋,让你一次爱过够。
"出工饭"如此上档次是有原因的,据说还是在十年前,矿上因为劳力不足,矿领导便通过省劳改局之间的协商,打算去临省抽调五百菜鸟过来。可临省犯人害怕下坑,抵触情绪较大,矿领导于是在"招安会"上摆事实讲道理,说我们那可比你们这吃得好多了,几乎顿顿有肉,而且不一定都下坑挖煤。
五百菜鸟来了后,矿领导说话算数,先让他们敞开肚皮吃了一顿出工饭,三指宽的红烧肉那个香啊,五百菜鸟吃得兴高采烈,提着的心也都放了下来。
好东西吃完,营养丰富的肉菜尚未消化,图穷匕现开始--各中队按需要分配劳力。这也难怪,既来之则干之嘛,犯人哪有不服从分配、管教的道理,调你们来就是让你们下坑挖煤的,你不挖,难道要干部去挖?
五百菜鸟却不这么想,他们觉得受了欺骗,事实上也过分低估了鹰营这种大煤矿对井下生产安全的重视(平心而论,越是劳改矿越重视安全生产),竟然胆大包天聚在一起不下队,酿成了省内首例、国内罕见的犯人大暴乱!
菜鸟转眼变成了狮子,他们挟持人质,占据高地,甚至打开禁闭室,勒令严管犯和他们一起暴乱,抗拒者拳脚伺候!他们还可笑地以石块、棍棒等冷兵器螳臂当车,公然对抗武装到牙齿的正义之师,提出了把他们转回临省服刑的荒谬要求。
不战而屈人之兵,善之善者也。省局领导英明神武,拒绝与暴乱者谈判,只在高音喇叭里反复喊话:我们知道你们是被极少数别有用心的人利用了!绝大多数犯人只是受了蒙骗!只要你们放下武器,交出人质,和平解决,保证给你们一个满意的答复!
同时,领导们临危不惧、奋不顾身, 既当指挥员,又当战斗员,充分发挥了中流砥柱的模范带头作用。他们一方面攻心为上,高音喇叭开到最大分贝,不仅自己喊,还不辞劳苦请来犯人家属喊,力求做到"夜闻汉军四面皆楚歌"。通过疲劳战、车轮战、口水战,动之以理,晓之以情,分化瓦解暴乱阵营;另一方面稳扎稳打,步步为营,断水断电断粮,神兵围困万千重,以稳捉瓮中之鳖的高压态势,打击嚣张气焰,震慑暴乱分子。
第二天下午,当地驻军选调的神枪手到位,一声令下,85式狙击步枪黑洞洞的枪口瞄准了既定目标。
暴乱分子毕竟是乌合之众,不仅毫无野战经验,还伸出脑壳看热闹,于是"砰砰砰",一阵正义的枪声响过后,为首的几个菜鸟被纷纷"爆头"。
指挥部当机立断,果断下达总攻命令,省局领导更是身先士卒,手持电喇叭统帅黑压压的战士和干部一涌而入,潮水般扑向每一个角落。
顿时电棍迎风飞舞,刺刀寒光闪闪。不少暴乱分子见大势已去,立刻高举双手,或做出无辜羔羊的可怜模样,或露出里应外合,喜迎亲人的激动表情--
"报告干部,我是被迫的……"
"报告干部,我不跟着跑,就会被打死的……"
"报告干部,我其实是卧底的!我一直在偷偷阻止他们……"
"报告干部,我刚才没有跑,一直坐在院子里等你们!我告诉你们,他们往哪里跑了……"
事后,几个主犯被依法就地"打靶",所有积极参与者都被课以重刑。
而善于总结的省局领导们也高屋建瓴地认识到,"团结就是力量"不仅适用于正面人物,一旦被暴乱者琢磨透了,后果也是相当恐怖的。于是化零为整,把五百菜鸟分到省内好几个劳改矿,一律下坑,争取做到老死不相往来。同时,通过"传、帮、带、教、管",让他们充分认识到,井下的安全设施以及管理制度,是非常科学和先进的,也就是说,每天在一线的工作面劳动,不一定会死人。
当然,此次暴乱中也有人因祸得福--几个原来关在禁闭室里的严管犯,脑壳被打破了也不参加暴乱,被认定为有重特大立功表现,减去余刑,当场释放。
更让其他没参与的犯人欢呼雀跃的是,省局领导铁腕与怀柔并举,惩治完胆敢以身试法的暴乱者后,大幅提高了"出工饭"的档次。
喝水不忘挖井人。此后,每当大家捧起香喷喷的"出工饭"时,都会深深怀念那些付出了鲜血的暴乱者们。
天酷热,每天还要出操跑步,脱了鞋那个臭!身上一搓一层泥,稍用力就泥丸翻滚,入监号快成沼气池了。
我的两条内裤虽然交替着穿,可由于屡次被汗水和来历不明的液体湿润,继而被动地用体温烘干,粗糙度可以和砂布媲美,勃起度可以一折两断,穿上后对我裤裆里的重要器官不是保护而是摧残,我只好羞答答地裸睡。
半个月后,下队的日子到了,我和其他三个犯人被下到了六大队二十三中队。
带我们过去的干部姓段,是六大队二十三中队指导员。
"你们的余刑都不短,既然到了这里,就要以队为家,安心改造,努力改造,争取多挣分,多减刑,早日出狱和亲人团聚。嗯,也不多说什么了,你们先呆几天,背背规范,适应一下环境,过段时间再安排你们出工,"段指导员说着,冲门外喊了一嗓子,"老毕!"
"到!"办公室警戒线外不知什么时候来了一高个后生,我注意到他的脑壳有点往左偏。
"这是中队积委会主任毕文锁,"段指导员指指高个后生,"老毕你安排一下他们。"
老毕带着我们来到三楼一间监舍,吼道:"透你妈先把铺盖放好,给老子利索点!"
我们迅速铺好被褥,整理完内务。老毕扔过来一袋洗衣膏、一条肥皂,叫来楼道里一个戴红袖章的小个子坐班犯:"臭哄哄四头猪!小邸,带他们去水房洗一下!"
痛快地洗完澡,我们端着衣服,在小邸带领下去晾晒。下楼拐了个弯后,我眼前一亮,这里居然有个漂亮的篮球场,场地、球架看上去还是标准尺寸。
场外的荫凉处坐着两三个犯人,这时有人过来问:"哟,又来四个,都哪的?"
小邸恶狠狠瞪来人一眼:"你敢打听新犯人情况,敢跟新犯人接触?想吃'电棍焖肉'!?"
几天后,我们四个新犯人被叫到球场边搞卫生。
一起过来的刘才清不愧是三劳改,一边干活,一边用省城话小声吆喝我们注意这注意那。他这是司马昭之心,一来吸引老毕的注意,因为老毕也是省城人;二来让老毕先入为主,以为他在我们几个新犯人当中有号召力。
老毕果然随意问了他几句,刘才清不露痕迹自我介绍了一番:自己是省城哪一片的混混,以前工读在哪、劳教在哪、劳改在哪。
一旁有个叫六娃的板油上前插嘴,问刘才清认不认识省城某一片的某个混混,被老毕一声呵斥打断了:"滚你妈的板鸡,到太阳地里晒你的卵蛋去!"
"好好,我滚。"六娃嬉皮笑脸应一句,屁颠屁颠跑到远处脱下了裤子。
六娃也是省城人,卵蛋里有阴虱子(性病的一种),奇痒无比。医生让他把逑毛刮了,又给他开了些pp粉要他每天洗,另外还要多晒太阳杀菌,他于是因祸得福泡起了病号。
长期泡病号逃避出工的还有一个近五十岁的老鬼,也是三劳改,他和六娃每天在老毕的指挥下干些杂活,不过他们虽然可以不出工,但在队里颇受鄙视。这是因为二十三中队素有"毛驴队"美誉,以吃苦耐劳为荣,以偷奸耍滑为耻,尽管工作面离坑口最远--八公里,但在各组三大员(值星员、生产员、安全员)的带领下,早中晚三班的每个组都是跑步到达,利利索索地打眼、放炮、出碴、钉道,再小跑回来。因为快点回来,能多打一会篮球。
后来我才了解到,二十三中队之所以有一个设施如此完善的篮球场,并且人人以爱打篮球为荣,这一切都离不开以前的中队指导员、现在的六大队副教导员郝东海。
郝教导当年亲力亲为,把筹建篮球场的工作,提高到思想改造的高度上来抓。他先是指挥犯人愚公移山,从荒坡上硬抠出一个篮球场雏形来,又安排各组每天收工后,每人背回一块料石(坑下巷道垒墙专用石,每块四十公分见方,重约七十斤)垒墙。
墙垒好后是平整场地,先派积委会几个人去伙房扛了几麻袋盐来,把盐和表层五十公分厚的土搅拌在一起(加了盐再整平夯实后的黄土地不会被雨水泡坏),接着叫人从坑下搬来一根近一吨的八米钢轨。在钢轨的两头拴上钢丝绳,轨上蹲十来个人增加重量,两边的钢丝绳由二三十个犯人拽着,郝教导亲自参与,一声令下往前拉。
如此往返数百次,才能把球场整平坦。一开始,大家还没掌握拉轨的速度和技巧,有个煤都后生在钢轨上还没蹲好,已经有人迫不及待地拽开了绳子!于是一下子把他摔趴在地,他的身体还未完全与大地拥抱,沉重的钢轨就从他背上呼啸而过!
幸亏表层土软,煤都后生全身被压进土里,从脚后跟到后脑勺与地面呈水平状。大家七手八脚把他从土里刨出来,还好,钢轨因为速度快,呼啸而过后,只是把他的背后略微刮伤。
虚惊一场,大家都在哄笑煤都小后生的高难度惊险动作,他也恨恨笑着自嘲:"挨逑的!老子说要拉绳的,偏要我往轨上蹲!"
球场整平坦后,郝教导又派人找来几个大石碾子,在球场上来回压。最后叫人用钢管、木板做了两个尺寸标准的篮球架。
有了球场要充分利用。郝教导要求所有人每天必须尽快完成生产任务回来打球,要把打球当成一项重要的改造任务来完成。可坑上少数大拿阶层,因为之前不会打,加上养尊处优惯了,不愿意运动。郝教导员便撂下狠话,"要么学打球并且打好,要么下坑把帮去!"
郝教导在督促大家练球时,总手持电棍威严屹立,看到好球大声喝彩,看到谁吊儿郎当,二话不说上去就是"滋啦啦"一棍。当然绝大多数时候电火花隔身体还有几厘米,但他的分寸拿捏得极好,足够以儆效尤--这不是惩罚,相反是一种激励手段,犯人们被电棍戳一下后,会立刻甘之如饴打起精神,做个鬼脸龙腾虎跃起来。
犯人的改造积极性被调动起来了,其实开拓队每天要打四米宽、一米二深的巷道,劳动量是很大的,但没有人说累,干完活还一路小跑回去打球。更可喜的是,开拓进度差不多每天都会超产,篮球水平也日渐提高,获得了思想改造和劳动改造双丰收。
郝教导管理上确实有一套,他很早就对犯人实行逐级管理,重点只抓积委会成员(主任、纪律委员、学习委员、生产委员、卫生委员等)、各生产组三大员等人的管理,而放手让他们去管理一般犯人。
他提拔管理犯的标准也很简单,只从积极劳动的犯人中选,不好好干活的想也别想,他有一句话经常挂在嘴边,"作为一个犯人,连劳动关都过不了,谈何弃旧从新?做为一个男人,连劳动关都害怕,凭什么得到别人的认可?凭什么管理别人?"
他还是当时罕见的"反暴力者",他既要求管理犯"用严格的监规制度来约束犯人",同时也反对他们动辄拔拳动粗,"你们长的甚脑子,嗯?只会个打!嗯?谁没有长手!谁不会个打!管理光靠打的话要你们干甚?"
郝教导对任何一个普通犯人都很亲切,经常嘘寒问暖,随身携带的本子上记着每个人的家庭情况和思想动态,谁的父母要过生日了,他都会提前几天询问有没有往家里写封信。
与此相反的是,对于积委会成员、各生产组三大员,他却很少给笑脸,还经常开会敲打敲打,强调他们要对监管安全负责,要对得起平时及年底给予他们的奖励。而一旦普通犯人出了什么问题,那毫无疑问,板子要先打在管理犯屁股上。他打板子也很有水平,把监管失职的大拿大油们叫进办公室,先摆事实讲道理,接着分析后果指出教训,最后让对方心服口服甘愿受罚。他口才极佳,一般这样的训斥可以持续一个多小时,不仅没有一句重复的,更没有一句脏话。
暴力型罪犯一般骨头硬,棍棒加身只当挠痒痒,可就是吃不消郝教导的严厉呵斥,有时他还会在开会时让你当众站起来,指着你的鼻子点名数落,俗称"煞面相"。
在当时的二十三中队,所有尝过"煞面相"滋味的大拿大油,只要一听到郝教导"办公室有请",就会条件反射哆嗦着腿三思反省,今天自己是否做错了什么。
鹰营监狱改制(劳改支队改为监狱)时,管理水平完全可以和mba毕业生媲美的郝教导脱颖而出,荣升为新成立的六大队副教导员(大队长管生产,教导员管意识形态,副教导员管犯人的日常生活),而继任者段指导员也"接过雷锋的枪",继往开来,坚持实施二十三中队充满人性光芒的的管理方式。
注:改制前,鹰营共有三个开拓中队分散在各大队。改制后,将三个开拓中队(二十三、二十四、二十五中队)合并在一起,整编为六大队。由六大队专门负责按规划开拓井下的主巷、副巷。
鹰营实行分类关押、因人施教,六大队收的基本上是暴力型罪犯--虽然相对比较急燥,但身体强壮,做事干脆,适合劳动强度大的巷道开拓。
这天上午,我们几个新人正念经般翻来覆去嘟囔,段指导员推门进来,"怎么样,你们这些天没什么事吧?"
说没事是假的,不仅有事,还是世上最大的事--肚子饿。因为虽然每顿抿圪抖基本上管饱,可每天只有两顿,我们头天下午五点多和下坑回来的犯人一起吃了收工饭,直到第二天中午十二点多才能吃第二顿,早已经饿得头昏眼花。
请神不如撞神。此时段指导员亲自过来体恤,我们三人便频频使眼色,逼刘才清开口,老鬼无奈,只得干咳一下,陪着笑脸小心翼翼说:"报告指导员,我们几个每天下午吃了收工饭,第二天中午才吃出工饭,隔得稍微有点远。呵呵,我倒是岁数大了耐饿,可他们几个小后生,就有点扛不住啦。"
操,这个老鬼大大狡猾,明明自己也饿得肠子发绿,还硬要站在岸上!
不过段指导员真是大善人,他点点头:"这倒也是,人是铁饭是钢嘛,这两顿饭离得是远了点,况且你们每天甚也不干只坐着,闲饥难忍,呵呵。"
我们四人点头如捣蒜,可谁也不敢开口,因为恃众索食是大忌。
段指导员不看我们,扭脸问小邸:"毕文锁呢?"
"到!"老毕幽灵一样从门外飘了过来,他穿着黑胶底布鞋,走路时悄无声息。作为积委会主任的他,干部巡视中队时始终是拱卫左右的。
"你安排餐厅,中班收工饭多打点,到时候把他们叫过去再吃一顿。"
"是!"老毕垂手应允。
我们对段指导员心存感激,但这里是监狱,尽管规范上也要求犯人之间要说礼貌用语,但犯人对干部就用不着、也不合适酸不拉叽老把"谢谢""对不起"挂在嘴上--哪有儿子天天跟老子致谢的?尤其在作风强悍的二十三中队,如果你是个"有质量(鹰营土话,利索、干练)"的后生,受恩于干部时啥也别说,干活时玩命干就是。做错了事同样啥也别说,自己顶在墙上,任凭锄头把往背后抡、电棍往身上戳就是,这姑且也算是暴力型罪犯的一点可爱之处吧。
时间一长,我们几个新人慢慢和老毕、六娃、小邸等都混熟了。毕竟所谓"新人"只是一个短暂的过程,以后还有好几年的时间,大家要在一个槽子里吃食。中队事实上是一个大家庭,一个遇到磨难、挫折后无法逃避,只能去面对的大家庭。监狱不像看守所,只要好好干活,很少有人用"服水土"那样的方式去打骂他人寻开心。
当然也有打人的时候,而且监狱大拿打起人来更狠毒,因为手上多的是工具,不像看守所只能徒手,但大多数时候打人是为了集体利益--生产任务压头啊,当然得催着你快点干。
因此,在地面上大拿们对手下都相对比较客气,可只要换上窑衣(井下工作服)下到坑下,就会露出狰狞之相。
我有次偷偷问躺在太阳下晒卵蛋的六娃,坑下的活到底有多累?他呵呵笑了,说"男不怕受女不怕透",活再累也累不死人,吃饱抿圪抖睡一大觉,第二天又浑身是劲。想想忽然又说,主要是坑下工作面太远,坑口的坡太长,阶梯太多,新人第一天收工时,基本上都走不回来,要靠老犯人用钻杆抬上坑。
我听罢倒吸一口凉气,是啊,工作面离坑口八公里,每天来回就是十六公里,快赶上小半个马拉松了!
六娃说着,指指远处老毕的脑壳:"你看,为什么毕主任的头一会儿向左偏,一会儿向右偏?"这个我早就注意到了,不等我开口问,六娃自己公布答案:"坑下的巷道,一大半是机车跑的,人行道只五十公分宽,贴着墙,墙上差不多一米八高的地方钉着电缆钩子。毕主任个子高,为了不让电缆钩子挂得头破血流,每天出工时脑壳就得向左偏,收工时改成向右偏。他在坑下苦熬了八年,才被郝教导员捞上来,叫什么条件反射,落下了这个'偏头风'的毛病。"
六娃说着笑了,上下打量我几眼:"你和毕主任个子差不多,只怕也会得'偏头风'啊"。
我问坑下既然只有一条人行道,那出工、收工的两队犯人碰面后咋办?
六娃骄傲的说:"咱们队在鹰营矿是出了名的'毛驴队',别的队出工都是走,咱们是跑!那些软蛋一听到远处哗啦哗啦有人跑过来,就知道是'毛驴队'来了,赶紧跳到机车道旁让咱们先过!呵呵,哪都一样,软的怕硬的,硬的怕横的!"
正聊着,老毕走了过来,刚刚还嘲笑别人是软蛋的六娃赶紧陪着笑汇报,说他没有和新犯人闲谝,只是在介绍"井下工作常识"。
老毕难得地咧嘴一笑,站起身,弓着腰,两手虚握,双臂前后一扬一送,做手持铁锹往矿斗上装矿碴状,言简意赅:"这就叫把帮,啥也别问,下了坑每天就这一个姿势,拼命干就对了!"
闻声凑过来的刘长清有些心虚:"年轻人还能扛住,我这一把老骨头,咋办呢?"
老毕看他一眼:"咱们是老乡,我就把话说透了。你是三劳改了,算是老鬼,按说应该照顾点,可你现在是在二十三队,能干出活来才能混得起来。劳动关天王老子都得过,你就咬牙干吧,你要记住,把帮时出工不出力是要挨打的,三大员没有一个是吃斋的!"
老毕一向寡言,破例对刘才清说了这么多,算是谆谆教诲,就看老鬼能听进去多少。其实也难怪老鬼发愁,他已经四十多岁了,却还有二十年的大徒刑要熬。
傍晚回监舍时,我看见不远处有两个犯人挑着泔水桶穿过大院,一个微瘸,一个右眼有点"白翳",应该是生活科三十七队(俗称"老弱病残队")的犯人。
这两人脚步轻快表情轻松,边走边讨论着哪头猪不好好吃食,哪头猪可能怀上崽子了。妈的,他们可真幸福啊,如果老天开恩也让我挑着泔水桶喂猪,老子宁愿短两年阳寿,要不,就让老子做那头耍大牌不肯好好吃食的猪吧!
不知不觉中,我们下到入监队已经有半个月左右了,每天除了背总计六章五十八条的,就是干点杂活或者去操场训练队列。我们四人是一个临时互监小组--类似于秦帝国商鞅一派法家实行的"连坐法"、"保甲连坐制度"组织。按"十不准"第三项规定:不准脱离互监小组擅自行动。因此,我们无论干什么,甚至就连上厕所,都得集体行动。
规范我很快就背熟了,每天都盼着去操场走队列,好活动活动筋骨。可有时正走着,恰巧赶上早班收工,不少犯人会指指点点,还常常有人说我走得好,"那可不是,人家是大学生咧,听说还是教导员专门要过来的!"每当听到这种话时,我都会由衷地感到悲哀,妈的,专门要过来的,专门要过来下坑的!
这天是星期天,犯人全体休息,我们几个则在操场上训练队列,周围休息的犯人有的光着膀子在洗衣服,有的端着茶水在闲谝。这时,远处忽然来了四五个干部,段指导员等人簇拥着的正是郝教导。
一见有干部来了,在场的所有人无论在干什么,一律迅速放下手里的东西,立正站好,像电影里侍卫官大喊了一声"委员长到"。
我看到几个干部朝我们指指点点,难道他们是专门来看新人是否下坑了的?心里一阵发紧。
干部们走后,训练继续。走队列可以活动筋骨,但时间一长,动作也枯燥乏味,加上刚刚干部们的指指点点实属不详之兆,我们心里多少都有点阴霾,因此动作有点吊儿郎当。
喊操的小邸见状火气上来了,赌气吼道:"你们这是咋了?不能好好走?那你们就跑步吧!跑步……走!"
这下正合心意,我们偷笑着跑起来。
我们越跑越快,像几只撒欢的兔子,连刘才清这个老鬼都跑得飞快,一边跑还一边气喘吁吁,"呵呵,每天坐小板凳背规范,骨头都坐硬了,跑一跑出点汗真他妈爽!"
我一边跑一边做扩胸运动,刚才的郁闷一扫而空。
天高云淡,已经略有一丝秋的凉意,这种天气里跑步真舒服。球场上面是荒坡,再过去点是、岗楼,岗楼里有一个和我年龄差不多的大兵,正背着自动步枪警惕地注视我们,我甚至微笑着向他晃了晃头--我开始得意忘形,开始忘了不知哪天就要下坑,开始幻想在余刑里每天都是新人,每天坐着背规范,每天惬意地跑步……
就在这时,段指导员再次出现在了操场边,满脸嗔色,"咋回事?还撒着欢跑起来了?每天吃饱了睡不耐烦了?把这当成粮食局体育馆了?那好,明天起,下组、出工!"
我分在三组,段指导员亲自送去的。
三组加上我一共二十个人,住着两间监舍,我很荣幸和值星员老胡同房。
段指导员对老胡说:"我给你们组下了一个大学生,你安排一下互监组和以老带新,随后向我汇报。"
老胡叫来个犯人:"冉其军,小洪分到你们互监组,你带他,今晚就教他些下坑的套路。"
冉其军"哦"了一声,有人和他开玩笑,说冉其军你厉害啊,带个大学生当徒弟。他笑呵呵的,用浓重的炀县口音说:"我现在带他是暂时的,过几天,只怕就是他带我咧"。我暗自高兴,我的师傅竟然是老乡。
冉其军个子比我稍矮一点,圆脸上带着些许狡黠,黑黑的眼圈,手背的褶皱里全是煤屑,手心里硬茧纵横。他给我上了第一堂课,反复强调除了在坑下打眼、放炮时,我不能跟着他之外,其余时间我尽量要跟着他,因为他既要监督我,还要对我负责,这就是段指导员说的以老带新,就是所谓互监组。
我点了点头。他又告诉我,"窑衣要和棉衣裤一起穿,坑下阴湿得很,不穿棉衣裤小刀子风会顺着裤腿、袖口钻进骨头里,用不了几天,一个大活人就废了"。
"窑衣用不着洗,只有大拿们才图个干净,有时把窑衣拿回监舍洗。我们板油每天干活一身汗一身泥,洗了也没用。其实连里面的秋衣秋裤也用不着洗,你要是有钱,隔几个月换一身,当然不换也没事,反正干活时身上都是黑的、湿的。"
他见我情绪低落,又安慰我想开点,"你们读书人咋说的,'既来之,则干之',死狗饶不过剥皮,到哪儿不是个受?况且我们每个月还有十八块钱的工资,每季度还有四十多块的超产奖。知足吧,小兄弟,好多民工们吃的没我们好,住的比我们差,劳动环境比我们还要恶劣,照样挨打受骂受虐待,有时候辛苦一年连一块钱的工钱也要不上哩!"
"我们是犯人,却抿圪抖、出工饭管饱,囚衣囚帽伺候着,冬有棉夏有单,每个月卖货时就算帐上没钱,中队也会赏你三十袋方便面,十根火腿肠,兔儿岭(女子监狱)姐妹们生产的百草牌牙膏、洗衣粉、香皂基本够用。有个头疼脑热的,还可以免费去卫生所看病,外带混顿病号饭……"
我的面前有五百只苍蝇在嗡嗡乱飞,但我不能伸手去驱赶,后来时间长了,我发现我的师傅除了有点唐僧,人还真不错。不仅从没对我没摆过老犯人、中队骨干的架子,甚至干活还时常过来问一声"干得动吗"。
正聊着,小邸过来叫三组吃收工饭。我们鱼贯进入餐厅,餐厅坐班犯已经陆续把抿圪抖盛进了搪瓷盆里。人多屋小显得很热,有人想到外面去吃,被坐班犯劈头臭骂了一顿:"滚回来!想出去?你还想做甚?想越狱不?"
值星员老胡吃完一碗抿圪抖,便起身回了监舍。接着有其他人吃完了,也想回监舍,走到三楼却被小邸拦住了,我听见他在吼:"滚下去!和你的互监组一起回,谁让你一个人上来的?滚!"
那人想分辨:"又不是光我一个人上来的,老胡他……"
"滚!等你混成值星员再说!挨逑的货,五毛还想耍成一块咧!"
餐厅里我们还在吃着,一旁的阿金是组里的骨干,身材不高但孔武有力,据说大板锹抡起来像风车一样,他干得也吃得,正在用南方味很重的普通话吆喝着让坐班犯再给他来一碗。
坐班犯一边给他盛,一边调侃:"他这是第三碗了,你们谁还要?快来,要不挨逑的阿金就得抱桶吃了!"
这话引得好几个人慌忙递上手里的搪瓷盆,冉其军也起身打了第二碗,还凑过来嘱咐我多吃点,"明天就要出工了,吃饱点才能走得动。呵呵,你这么高这么沉,收工时上不了坡,我可抬不动你哦。"
晚上快八点的时候,小邸又在楼道里嚷开了:"早班夜班的,上课了!"
今天是技术课,技术课和政治课在各中队自己的文化室里上,文化课则由学习委员带队到专门的教学楼里去。
中队学习委员叫柳大荣,一个身高体壮的滇北人。冉其军对他说:"大荣,我们组下了个新人,你给发个本子吧。"
柳大荣看我一眼,进里面的办公室拿了个作业本和圆珠笔递给我。
说是上课,其实并没有干部或者老师来讲课,只是黑板上写着十几道煤矿生产技术方面的问答题,题目后面还附有答案。我们的任务就是把这些题目和答案抄到作业本上,然后交给柳大荣签个"阅"字即可。
冉其军很认真地告诉我:"写作业可不敢马虎,不管是谁,只要没写政治、文化、技术三门中的任何一门,不仅要吃电棍,教育科的犯人老师查出来后,还会扣中队的考核积分,那大荣和老毕非生吞了他不可!"
大约早上五点,迷迷糊糊听到砸门:"起床吃饭,出工了!"
饭后我刚收拾好窑衣、高筒胶鞋等物品,带队的干部就来了。我们赶紧列队、报数、背规范,出了中队大门。
不远处的围墙上有一扇小门,上写"出工通道",有狱政科的坐班犯在值勤。我们第二次报数进去后,带队干部在记录本上签了出工人数。
眼前的通道有一公里多长,通道上是拱形的棚顶,每隔十数米就有一个灯架,灯架下悬挂着一块大木牌,正、反面都写着名言警句。后来我仔细数了数这些牌子,竟然有一百五十九块。也就是说,正、反两面的名言警句加起来多达三百一十八条,比我一辈子见过的名言警句还多,而且基本上是有针对性的,比如"从善如登,从恶如崩"、"忧劳可以兴国,逸豫可以亡身"、"其身正,不令而行;其身不正,虽令不从"、"信言不美,美言不信。善者不辩,辩者不善"等等,看来监狱领导为了让犯人悬崖勒马洗心革面,还真是殚精竭虑煞费苦心。
老胡见我对名言警句感兴趣,呵呵一笑,"这些吃饱了撑的东西,以后可有你看的时候。"
通道尽头的最后一块牌子上,写的却不是名言警句,而是"高高兴兴下井,平平安安回家"。这个"家"字写得好,脉脉温情。
然而,这瞬间的温情却被一声暴喝打断了:"透你妈,挨逑的蠢货,给老子滚回去!"
原来出了通道是个大厅,里面同样有两个狱政科的坐班犯在值勤,可能是我们组前面几个犯人进大厅时忘了报数,便招来了这顿臭骂。
我注意到老胡眼里喷出了一丝愤怒,但只维系了不到0.5秒,便迅疾熄灭。
我们重新报数而入,分两排在桌前站好。两个坐班犯铁青着脸过来搜身,主要是查香烟和打火机,这在井下是大忌,查出来可就不是骂几句这么简单,大嘴巴抽你还是轻的。
一出门便豁然开朗,原来我现在的位置竟然有五、六层楼高了。右手边是围墙,左手边远处的下方是矗立的坑口大楼,正前方则是一幢四层小楼--窑衣楼。
冉其军告诉我先把身上所有的衣服脱下来,再换窑衣。我脱裤衩时有些犹豫,但看到别的犯人都利索地脱成了白条鸡,也就到什么山上唱什么歌。
厅里有一面大镜子,我看见了自己脸上的忐忑、身上崭新的窑衣。
我们来到坑口,前面有座调度楼,带队干部和老胡进去领任务。这时,组里领矿灯的犯人背着一大包矿灯回来了,人手一个。冉其军替我接过来,拧开检查亮度,又帮着我把蓄电池挂在腰带上。矿灯、水壶、自救器,这是下坑的三件必备物品。
有人从调度楼里抱出工具,各人上前领了自己平时用的。有拿铁镐的,有拿钻杆的,有拿撬棍的,大部分拿的是铁锹,俗称"大板锹",这玩意的确名至实归,三十多公分宽,五十公分左右长,平头,锹口尖锐锋利,寒光闪闪,两侧稍往上折起一点,后面套着被一双双大手打磨得乌黑锃亮的锹把。
见状我倒吸一口良气--这么强悍的铁锹如果铲起一锹矿碴往矿斗上装,该有多沉啊?
正胡思乱想着,老胡等人从调度楼回来了,声音沙哑低沉:"今天不打进度,把矿碴出干净,工作面收拾利索就收工!注意安全!注意互监组,以老带新!冉其军,看好你徒弟,透你妈机灵点!"
井下距地面直线距离约三百米,坑口的坡度约为三十度,共有一千五百多级台阶。触目所及是一望无垠的黑暗,一般人难以想象的黑暗。顾城写"黑暗给了你黑色的眼睛,我却用它寻找光明",是因为黑暗给了他灵感,我可以肯定的是,给他灵感的黑暗绝不是来自井下,因为井下的黑,是纯粹的黑,高尚的黑,是脱离了无病呻吟低级趣味的黑,是任凭高强度探照灯刺过去,也只能勉强剥出一道扭捏光柱的黑。
我们在融入灵魂深处的黑暗中行走,依靠头上并不光明的矿灯,努力挖掘着带来光明的物质。我们很清楚,这些物质的多少,将直接衡量我们洗心革面的诚恳度和决心,决定我们重返光明的岁月。
主巷道相对比较宽敞,我们走在中空的水泥阶梯上,回声很响,可以想象,如果全组人像往常一样跑起来,气势将是何等的雷霆万钧!
不过因为老胡在下坑前已经说明白了任务,今天不打眼放炮,没有开拓进度,只需把昨天的矿碴出干净(昨天夜班一炮打下来的矿碴太多,进度倒是超过了,可是一个班根本清不完),所以时间充裕,用不着小跑。
尽管没有跑起来,可大伙不论高矮胖瘦,步伐频率都和竞走运动员有得一拼,我空着手还得紧赶慢赶,而大伙几乎都扛着沉重的工具,一律竖在肩上--技术规范规定:井下行走时,肩上工具必须尽量竖起,以防伤着前后的人;必须用外侧的肩膀(离墙远的肩膀)扛工具,以防碰到电缆或电缆钩造成事故……
这些技术规范都是前人用鲜血甚至生命得出来的,一条条规定得很详细,我们上技术课时抄写的就是这些东西。后来我看美国大片,发现井下的规定有点类似"海豹突击队"的"金手指"规则(战斗小组突击时,手指要放在冲锋枪扳机的护圈外,以防走火)、"隔墙一米"规则(单兵前进时要隔墙一米,以防流弹撞墙后,反弹伤人),这些规范尽管看起来似乎琐碎,但如果不折不扣执行,可以少流血甚至不流血。
巷道离地一米八左右的石墙上,隔十来米都钉有一组电缆钩。电缆钩长约五十公分,上面托着拳头粗的黑皮矿用电缆。
我走路时始终得小心翼翼地向左偏着头,稍不留心就会"啪"地一声撞在电缆钩上,头晕眼花外带火辣辣巨痛,柳壳安全帽纯属螳臂当车,基本起不了什么安全保护作用。
大约一小时后,我们通过副巷,来到了一个三岔口,全组人开始散开,工作面到了。
瓦斯员跑到队伍前,掏出瓦斯仪测了测浓度,浓度很低,没有"放炭屁(瓦斯爆炸)"的危险,便挥着手叫我们进去。
此时的工作面上,有两米左右的距离仅仅是临时支护,只有几根木柱子顶着,上面的岩石犬牙交错,面目狰狞,而井下最常见的塌方、冒顶,大多发生在支护没完全做好的地方。
老胡等三大员站在临时支护的几根柱子底下,仰起头借着矿灯的光亮仔细观察工作面上部的情况--其实老大也不好当,每个班放完炮后,三大员们就得在完全没有支护的情况下作业,判断出哪里的石头最有可能先砸落,然后指挥组员扛着柱子冲过来,冒着还在"唰啦唰啦"不停往下掉的碎碴,把柱子顶起来做支护,不夸张地说,这是在与死神抢时间抢速度、比眼力、比胆量。
当然组员们也很危险,不仅要冒着雨点般落下的碎碴立柱子,还得在最短时间内把地上的碎碴铲出去,因为柱子是不能立在碎碴上的,你在双臂舞动如风车的同时,还得全神贯注注意值星员的指令,一旦他发现哪块岩石松动了,吼一声"跑",你就得像踩了电闸般往"发好碹"(发碹:用砖、石或者其他材料修筑成弧形,是巷道加固完善的工序之一)的巷道底下跳,如果跳得慢了,就有可能被大石头砸成肉酱--这是开拓工作的特点,每次放完炮后总有一段相对危险的时间,除了自己百分之三百注意,剩下的只能寄托生死有命,富贵在天。
老胡用矿灯观察了一圈支护情况后,吼道:"撬棍!"
有人迅速把撬棍递给老胡,接着几盏矿灯同时锁定了他准备动手的地方。
老胡举起撬棍,冲着一块藏在岩层中的大石头的四周捅了几下,马上有碎碴"唰唰"地掉落下来。老胡破口大骂:"妈的,挨逑货!光顾着急收工上坑,这块石头也敢不处理,硬装着没看见!"他在骂上个班的三大员。
这块石头在侧上方,老胡个子矮,发不上力,于是挥挥手让安全员老贺和冉其军(两人都是大个子)去处理。
老贺和冉其军一人手持一根撬棍,先把大石头周围的浮碴捅掉,再一左一右同时发力把它往外撬。老胡嘴里吼着要他们小心,眼睛却不看他们,而是在矿灯的照耀下紧盯着工作面,防止撬这块石头时引发其他地方的松动--他是行家,明白牵一发而动全身的道理。
"轰隆"一声,大石头终于被小心翼翼撬了下来,老胡吼了句"再扛一根支护过来",便有两人扔了手里的大板锹,跑到巷道后放卷扬机、风筒布的地方,喊声"起",扛起了一根木柱。
这根木柱至少有五米长,直径有二十多公分,重量可想而知,可二人却是一路小跑,到了工作面后麻利地放下、立起,按老胡矿灯的指引,顶在了撬出大石头的地方,下面再用勾木板楔紧。
老胡满意地用撬棍捅了几下其他岩壁,见没什么问题,便让放一个空斗过来。
电工开动卷扬机,把空斗从外面拉进来后,在轨道交叉点放下了道岔,再用卷扬机慢慢把空斗放到工作面上。
三四个人搭着手想把这块足有六七百斤的大石头抬到空斗里,可石头实在太重,抬了几次都半途而废。冉其军和阿金急了,示意众人把石头抬到半高,一猫腰干脆钻到了石头底下,一声吼,脚下生根脊背发力,"咣啷"一声巨响,大石头生生被两人扛进了斗里!
老胡喊声"好",吼叫着指挥其他组员们围拢过来,把地上的散碴和垃圾往斗上装--如火如荼的把帮开始了。而这些技术含量不高、纯属板油们出大力的小事,作为值星员的他是不会动手的,便拍打着身上的灰尘,离开工作面独自到巷道外面小憩。
我见状也操起一把铁锹,主动往空斗里装矿碴。
冉其军过来了:"哎哟,你都自己干起活来了?不错不错,不过能干多少算多少啊,别一会收了工走不上去,还得我抬你,你这么壮我可抬不动啊,哈哈。"
一开始我干得挺欢,谁知把帮这活,看着容易做起来难,因为腰老是一弓一直的机械运动,只一小会儿,我就累得大汗淋漓全身酸痛。
一旁边有人善意调侃我:"小洪啊,把帮不能图快,要稳稳地一下下来。呵呵,你急什么,还得干好些年呢。"
坑下的煤尘很多,在矿灯的光束里群魔乱舞。而我们尽管挥汗如雨,却身处矿灯不能直接照射到的黑暗中,所谓"灯下黑",是可以理直气壮自我安慰鼻子下的空气是干净的。
我们没有手套和防尘口罩,一是用不着,戴上这些玩意不像个干活的犯人;二是看不见,按月下发的这些劳保用品,早让三大员拿着和"二圪旦"(刑满释放后自愿留矿工作的人)换了烟酒--普通口罩除外,因为不值钱,"二圪旦"一般不愿意收。
我的镜片上已经覆盖了一层薄薄的煤尘,和棉衣领口扑出来的热气亲密接触后,迅即结成了一层薄薄的霜,模糊着我的视线。
我摘下眼镜用指头抹了抹,糟糕,镜片上索性荡漾起了一圈圈煤浆的涟漪,什么也看不见清了!我赶忙用窑衣的衬里擦了擦,幸亏窑衣是新的,衬里还没变黑,这才拨开迷雾见太阳,不,是见矿灯。
因为出的汗多,水壶里的水很快就喝完了。巷道里倒是扔着根不知从后面哪里接过来的水管,前端折起用铁丝捆紧了。
冉其军说那是防尘水管,抽的是地下水,是打眼时防尘以及搅绊混凝土时用的,脏得很,一般不要喝。可我看到阿金及两三个把"头帮"、"二帮"(最靠近工作面的把帮者称之为"头帮",依次为"二帮"、"三帮",直至"五帮")的犯人,喝空了水壶后,几下就把水管前面的铁丝拧开,咕咚咕咚牛饮,喝一阵还把水管对准脑壳冲一会。
我正式把帮后,因为渴极了也曾喝过这水,也用这水冲过脑壳。防尘水,这名字听着不错,有点类似知名矿泉水品牌"依云",可话说回来,就算里面有什么大肠杆菌、巴氏杆菌,外带七七八八的重金属铅、汞、镉,渴极了我们也得喝,只要没有见血封喉的鹤顶红、毒鼠强,只要不会喝了立马就死,没必要假惺惺讲卫生。
总体来说,此后我进入角色很快,迅速投身到了火热的改造生活之中,和所有的犯人一样,大咧咧地玩命干活,粗鲁地骂着娘把帮,毫无顾忌地掏出家具就冲矿碴上撒尿,眼明手快往临时工作面扛柱子递勾木板,一有机会立刻或坐或躺,抓紧时间小憩--如果不幸坐到"黄金堆(有些龌龊的家伙在巷道里乱拉屎)"上,就当是中了"**彩",大笑着找块石片胡乱刮一刮,再狗一样把屁股坐到土堆里蹭蹭,就当是干洗过了……
老胡的大嗓门是专门用来在巷道里骂娘的,当然,巷道里也确实需要一个他这样的大嗓门指挥官。不过他虽然在我们面前霸气十足,说也说得做也做得,粗话痞话皆成文章,在干部面前却很胆小,活都干完了也不敢让我们收工,怕上坑早了被干部骂。
我们全组人在编号为854的副巷里坐了约半个小时,老胡终于忍不住了,让安全员老贺往坑口调度室打个电话(巷道里到处都设有和地面联系的内部电话)。
老贺是从雁北贫困山区混出来的彪形大汉,他也不愿意打这个电话,因为他知道管生产的王中队长此时就在调度室。王队长脾气急躁,经常发点无名火,收工晚了他骂"没逑用的吃货!这点儿活也干到这时候";收工早了他骂"逑眉杵眼的!急燎燎赶上来收尸啊"。
老贺当然不愿招来王队长的臭骂,因此坐在原地不动:"不要打电话了吧?再等一会咱们就收工算了。"
老胡不满地瞪他一眼:"叫你打你就打去,哪来这么多废话?"
官大一级压死人,尤其在井下,真是会压死人的--巷道里危机四伏,讲究令行禁止,谁敢公然抗旨,不仅值星员踹你扇你,干部的"电棍焖肉"也足够你饱餐一顿。
见老胡黑了脸,老贺没再言语,他站起身来,先搞个人卫生,用右手食指按住左边鼻孔,擤了一下右边鼻孔的鼻涕,又按住左边,擤了一下左边的鼻涕,接着拇指、食指胜利会师,捏住鼻梁双"孔"齐下大力擤了擤,结束动作是把沾着鼻涕的手指在墙上涂鸦片刻。
关于鼻子的个人卫生搞好后,老贺这才一步三叹打电话去了。
几分钟后,他回来了,老胡紧张问道:"咋说?"
"能咋说?清完了就收工嘛!"老贺一副没好气的样子,却敢怒不敢言。大家见状都憋住了笑,知道他刚替老胡挨了一顿骂。
老胡吆喝一声:"收工!"
我们纷纷从地下站起,扛着工具就走,走到一千五百多级台阶附近时,冉其军嘿嘿笑了:"小洪啊,你个子蛮大,却不晓得裤裆里的家具是细是粗,上这道坡就是对你的考验!"
我也笑笑:"试试看,应该差不多吧。"
我明白自己的斤两,不是差不多,而是差得多!我个子大,爆发力好,耐力却差强人意,因为我有肝病。高中上体育课时,掷铅球我的成绩是九米八,立定跳远两米六,全班数一数二,长跑却一塌糊涂,只能跟女生一起晃悠。我知道眼前这一千五百多级台阶和我的刑期一样,路漫漫其修远兮,拼的是耐力而不是冲动,便提醒自己不要着急,控制呼吸,保持步伐频率,既不掉队也不冒进。
很多事情是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登了仅仅二百多级台阶后,我就感觉到腰和腿又酸又胀,呼吸也跟不上了。
冉其军提醒我别数台阶数,望山跑死马,越数越爬不动,咬着牙拖着腿,一级一级往上挪就是。见我喘得厉害,又说:"实在走不动就坐下歇会,我等你。"
长跑的经验告诉我,此时万万坐不得,一旦坐下,心理惰性以及运动疲劳就会潮水般袭来,控制着你的身体,让你一步也走不动。
我扶墙站好,笑了笑说:"没事,走吧。"
冉其军从我手中接过铁锹,又要我把水壶和自救器给他,我毫不犹豫拒绝了:"没事的,我能行。"他是我的师傅,现在以老带新,好心替我扛东西,但能替我扛完余下的刑期吗?况且我还没累得瘫在地上,这点硬骨头都没有,前面的几年号子岂不是白住了?
浓烈的汗臭从领口处扑过来,我把挂着蓄电池、自救器的腰带解下来拎在手里,把柳壳帽也摘下来,解开窑衣的扣子凉快凉快,咬牙继续。
不知道过了多久,上前方终于出现了自然光--坑口快到了!
经过最后的冲刺,我终于和全组人(大家边走边等我,因为按规定必须同时回来)一起,回到了阳光灿烂的地面。
我的腿直打哆嗦,膝盖一软,"扑嗵"一声跪倒在地,引来哄堂大笑。冉其军边笑边打趣:"过年还早着呢,就拜年?不过小洪你还真有四两硬骨头,头回下坑就自己爬上来的,咱组里你是第一个,不错!"
工具、矿灯等收齐后,老胡他们进调度楼交任务去了。又过了一小会儿,一个衣冠整齐的狱政科坐班犯从调度楼走了出来,手里拎着一塑料袋吃食,远远吆喝一声,说便宜你们这帮讨吃鬼了,今天赏你们吃烧饼!
坐班犯干净白皙的脸和我们乌七八糟的脸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前者的脸上写满了厌恶,后者的脸上却满是疲惫。他还生怕我们脏兮兮的黑手玷污了他,远远将一塑料袋烧饼扔在地上,自顾自走了。
冉其军告诉我,这烧饼是班中餐,一般是馒头咸菜,运气好时,比如像今天,可以吃上芝麻烧饼。按规定班中餐应该送到工作面上,可坐班犯是金枝玉叶,不可能为了一群出大力的板油往返奔波几十里,因此在工作面上吃班中餐是不可能的,只能收工后再吃。
香喷喷的芝麻烧饼一人两个,有的人已迫不及待,接过来就狼吞虎咽。也有能忍的,要带回监舍,就着收工的抿圪抖美美吃一顿。
我饿坏了,先顾了眼前再说,也不管水壶里早就没有水了,接过来就干啃了一口,真香!我的嘴唇上、口腔里全是煤尘煤屑,我却心安理得把它们当了佐料,反正煤屑进了肚里也消化不掉,再说鹰营土话骂劳改犯是黑人,咱就名副其实一回,黑人拉黑屎吧。
一个烧饼很快就只剩指头捏的一小块了,上面清晰地印着两个黑乎乎的指印,我犹豫了一秒钟--吃掉?俗话说眼不见为净,可现在都看见了,这么脏啊!那扔掉?可总共只有两个茶杯盖大的烧饼,扔掉这么大两块,岂不是暴殄天物?
想到这里,我干净利索地把最后一小块烧饼扔进嘴里,幸福地启动了咀嚼肌,耳边只听"嘎巴"一声--妈的,好大一颗煤屑!
吃完烧饼来到窑衣房,一阵劈里啪啦的开铁柜门声后,我们动作迅速宽衣解带,赤条条脱得像老版的黑头火柴--身体是肉色的,脑壳却是乌黑的。
拿着毛巾、肥皂、洗衣膏,趿着拖鞋进了澡堂,一看到水池,我的心顿时凉了。
澡堂里有两个池子,水都黑得像碳素墨水,其中一个甚至飘浮着一堆黑色泡沫。冉其军告诉我,先到极脏的池子里洗头遍,再到次脏的洗第二遍。
老实说,抡起大板锹把帮前,我还没有咬牙下决心,而往这两个水池里跨入时,我却差点把牙齿咬碎,可瞅瞅其他人,包括值星员老胡,都喜滋滋地站在脏水池里用洗衣膏洗头洗脸,阿金还挺兴奋:"哟,收工早了就是好呐!今天的水还是温的哦!"
我跨入水池,的确,水是温的,就像阿金所说,这已经很不错了,窑衣房各大队的澡堂,每个班只供一次热水,而我们二十三队由于工作面远,几乎每次都是在二十四、二十五两个中队的犯人洗完澡,甚至回到监区后,才姗姗来迟,那时水不仅已经变成了墨水,也早成了凉水,但不洗又不行,只能将就着洗。因此今天能赶上温乎乎的墨水,真要谢天谢地。
一旁的冉其军忽然冒出一句文绉绉的话,人啊,感恩之心应永存。这书上才有的话唬我一跳,忙表示愿闻其详洗耳恭听。
冉其军说现在我们的窑衣房就挨着澡堂,比以前强多了,他听老犯人说,以前窑衣房隔澡堂有两三百米,犯人们收工脱了窑衣后,要光着屁股跑过去洗,洗完再赤条条跑回来穿衣服。羞耻感倒是不存在,都是男人,谁没有胯间乱晃的家具?可在滴水成冰的寒冬腊月,收了工赤条条跑来跑去,身上、头上难免挂着不少水珠,两边一进门,早就冻成了冰珠。犯人们便一边跑一边闹,用湿毛巾冷不防抽打彼此那已经冻得如同核桃般大小的卵蛋,哈哈大笑着追逐嬉戏,以此御寒。
这黑色幽默让我苦笑不迭。我站起身来,踩在水池里,发现水并不深,只淹了我一半大腿。咦,脚底好象有什么东西?我俯下身摸了摸池底,噢,原来是前面犯人洗过后沉淀下来的煤渣,这意境倒极其吻合徐志摩的诗--我们赤条条走,正如我们赤条条来;我们离开澡堂,留下一池底的煤渣。
我学着冉其军的样子,鞠起墨水把头和脸先哗啦哗啦搓洗几下,再挤出点黏乎乎的洗衣膏,在手心大致摊开,揉在脸上、脑壳上猛搓猛抓。操,洗衣膏里这是什么啊,像砂子一样的小颗粒,硌得脸皮、头皮火辣辣的疼。转念一想,这也好,越疼越说明去污力强。
搓了好一会后,我俯身低头,撩起水哗啦啦地冲洗,身边很快荡漾起一片肮脏的泡沫。洗完头遍后,我看看双手,发现和想象的相距甚远,手掌,黑线纵横交错。手掌如此,想必脸上和脑壳上也应该大同小异--我太低估煤尘的吸附力了,它们就是无畏的附骨之蛆,一遍是无论如何也洗不干净的。
冉其军再次提醒我,在这边用洗衣膏洗两遍,到那边再用肥皂洗一遍,差不多就行了:"洗成个啥样算啥样,反正每天都要下坑,洗那么干净有逑用?"
来到窑衣房穿衣服时,我听见冉其军在与看窑衣的勤务犯闲聊:"那可不是,人家自己走回来的!我这个徒弟,有质量(本地土话,有能耐之意),我让他在后面站着,他却拿起大板锹就干起来了!"
补记:洗澡时碰到煤渣还算正常,可恨的是,后来我还在池子里还遇见过屎!那肇事者还人模狗样效仿宋江浔阳楼题反诗,在墙上用煤渣赋诗一首,诗曰:手举令牌(手纸),翘臀浴台,三声炮响(放屁),猛将出来!
但凡遇到这种倒霉事,我们只能无奈地用水盆把屎舀出去,谁让我们工作面最远,收工最晚呢?而老胡每次都气得破口大骂,说他妈的哪天要是我们队第一个收工,每个人都得往水池里拉屎!两个池里都拉!操,谁不会拉屎啊!?</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