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名:我若猩红

第二十集 溏心蛋

    喧嚷的街道上,缓步走过一辆马车。

    马车说不上什么雍容华贵,当地百姓也不是没见过那些富人家大笔大笔白花花的银子砌出来的马车,端的是雕梁画栋,绫罗绸缎,但看上去就像一滩浑水,也许颜色还谈得上鲜亮,但十足的金玉其外败絮其中,因而在看到这辆马车之时,倒也是让不少见识面颇广的人有些讶异的感觉。

    马车有那么几种,上述那种金裹银装锦绣帷幔的马车算是一种,另一种古色古香初看不觉雍容华贵细看方觉奢侈排场极大,用的都是精挑细选包铁阴沉木,幔子虽说不是什么绫罗绸缎,但却是用丝织出来的,一层又一层不知多少蝉丝,这些明眼人看了心中也是嗤一声的,倒也不是仇富,民心倒还算平常,只是看不起那些明明想当待客人又偏偏求一个贞烈牌坊的人。

    不过这辆,纯粹的杨木,不是什么老杨黄杨白杨,似乎还有那么几个虫眼,说不上是三等木,四等木也勉强;车帘幔子用的是普普通通的麻布,粗看若不是驾车有着那么一匹说得上毛色锃亮的骏马,还真让人以为不过是牛车加了一篷子幕帘。倒让人打心眼里有些不得劲,也不是说看不起,而是你好歹弄驾马车也弄得像模像样一点,别的不说,但是这车辘轳,总得包铁吧?好家伙这车辘轳上就糊了一层黄泥,乡间百姓自然不知道,这其实压根不是黄泥,是有着烂金息壤之名的丧乱之战中齐王朝特产黄土,包上一层有道是尺来长的铁钉都戳不破,硬生生碾将过去拗断了。

    伏魔寺真真正正是在登封,鲁津与粤坞之间有一豫州,曾经古唐再前的大元在战乱之时便是以此为陪都,因而亦可算是有过繁荣之日,虽而今不复往昔,但总归比起其他州子好的紧。

    马车进登封,倒也不是什么大事,相反的有些花子心中还慨叹这来了个穷的坐马车的主,今天看来捞不到多少油水。

    本不想出事的马车突然停下,车夫有些诧异地听着车内给的指令,虽说世子殿下行事确有令人捉摸不定,但停在大道中间终归不好,商游喙心道后边还跟着百来号人,此刻停下可是为何。

    他的爱马灰泥却是突然打了个响鼻撅起蹄子,商游喙才明白,面前急冲而来一个蓬头垢面的孩童,手里拿着一个白乎乎的大包子,背后跟着三四条狼犬,一边高声恶嚎着一边紧追着孩童,不用问,便已知道这想必便是那些街头花子无钱吃饭做了这等偷包子的勾当,当下正想让灰泥接着往前,世子殿下低声说了句等等。

    等等?等啥啊?再等下去那小孩可就跑过来了。

    商游喙其实算是半个话痨,经常和梁硕斗嘴,梁硕属闷葫芦的,也就嗯嗯啊啊几声,温侯营里的人都笑话梁硕不是正都统,却又往往被商游喙骂去罚站,说我和统领之间的事是咱俩爷们之间的事,别个小娘们似的整天多嘴多舌,再这样以后天天让你们军粮吃麻饼,吃得你们舌头断。但是在世子殿下面前噤若寒蝉,不是怕,而是打心眼里的服。

    别人兴许不知道,但世子殿下小时候曾带着温侯营上山采蘑菇,路上遇到一伙流匪,世子殿下没动用一个人就将他们全葬在了陷阱里,商游喙自那时起就服了这个一肚子坏水的年轻世子殿下。

    因而此时他也只能是干等着,看着那小孩子一路疾冲而来,仿佛看到救星一般,刷地往马车上一跳,撞进幔子里。

    那叫一个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先不说世子殿下五个丫鬟就在幔子里,更不必说那位世子殿下不知从何处请来的老将军,首当其冲的世子殿下可是坐在里面啊,商游喙正想转身怒斥,眼见得几条狼犬作势要扑,当下马鞭一甩打起了噼里啪啦五六个响亮的鞭花,吓得狼犬尽数夹起尾巴低着个脑袋贴着一对尖耳朵呜呜咽咽地跑开了。

    灰泥很是不屑地看了他这个主人一眼,商游喙惜马如命,这不是他一个人的特殊嗜好,而是燕塞上上下下传下来的不是规矩胜似规矩的条儿,人在马在,人亡马亡,每匹战马在花名册上都有记名,对应骑师也记载在册,战马战死,骑师若不是因贪生而仍健在,便不会受罚;若是因贪生,军杖五十,革去军功,此生不得骑马。不过商游喙从不鞭马,虽说他也确实是不舍得心疼,不过更主要还是灰泥力劲大,那一鞭子下去灰泥转身过来估计就是一蹄子,何必呢?所以商游喙掌中鞭子只是个装饰,或者如同此时只是个威慑。

    他再一次转身想掀开幔子,世子殿下出声制止,他也就闷声咽了一口恶气下去,殊不知幔子背后乾坤。

    孩童惊恐地看着面前七个人,那个怪异的满头黑发双眉皆白的大叔叔似是在闭目养神,也没有去搭理;五个高矮胖瘦各异的年轻姐姐们都笑吟吟地望着自己,其中一个缀着一对耳坠子,面色有点玩味,另一个正在给一个年纪小点的姐姐梳头的则不断地砸吧着嘴,满面的坏笑;更有甚者,那位面容清秀有着一对好看的狭长丹凤眸子的大哥哥,身上穿着红黑二色的长袍,束着发没有戴冠,不过面上没什么笑容,看上去有点令人胆寒,眼角隐约有抹墨意,也蛮瘆人。

    缀着一对耳坠子的姐姐看了看那位大哥哥,点点头,转身问这个孩童,“带我们去你家吧。”

    孩童一惊,怎的,难道这是我家亲戚?不对,老爹说过家里没有什么远亲,都在兵荒马乱的年代中死绝了;那就是我爹的知交?开玩笑爹那种每天火炉子门前烤的打铁匠能引来这样一群知交?

    大哥哥开口了,声音不算不好听,但有点凉。

    “走吧,”大哥哥轻轻笑了一笑,“如果不想让你娘知道你又出来偷包子就带我们过去。”

    好家伙连我偷包子的事也知道?还认识我娘?一定不能得罪,小孩童眼睛乌溜乌溜地转,低着头说出了自家地址,大哥哥掀开车帘对外面那个似乎打了一手漂亮鞭花的车夫说了几句,停了半晌的马车又缓缓地向前而行。

    一路上孩童都在打量这七人,渐渐地看出来大哥哥应该是中心,另外五个姐姐也不知道,说不准就是茶馆里听说书时说书先生说的什么丫鬟侍女,但长得也忒好看;唯独是那个大叔他摸不着,只能战战兢兢地看了一眼五个姐姐,露出一副可怜巴巴的样子,姐姐们都看着他轻笑,却是没有说什么。

    到了孩童的家,不算破落的小院子,称得上干净整洁,颇有几分实朴农家意味,一进门就听得见铁砧声,娘亲正在菜畦里挑水,一眼就看见了那小机灵鬼,叫骂道,“李狗蛋你个找死的,是不是又偷人家包子了?”

    诨名狗蛋子实名李狗蛋的小子连连摆手,“没有啊娘,先生说过嘛什么君子固穷,我哪会再去偷?”

    “还说没偷?”气极的妇人抄起倚在菜畦边上树下的锄头迎头就打,“那为什么潘家狼犬追着你满街跑?”

    “潘家狼犬追着他满街跑不能说就因为他偷了包子吧?”吕苍开口说道,“晚辈这里见过殷织娘。”

    被道破名讳的妇人双目微眯,仔仔细细打量了一下吕苍,忽然噗嗤一笑,“李狗蛋你能啊,找了这样的一个帮手,娘以后管不了你了。”说完转身进屋,哐啷关上门,咔哒一声将门反锁上了。

    “娘我真没偷包子啊,”李狗蛋慌了,忙跑上前去捶门,“娘开门啊,我真没偷,我在地上捡了几个铜板去买的啊!”

    “要再扯谎今天你就甭想进去了,”铁砧声停住,一个粗大汉子走出来,皱着眉看着李狗蛋,“快去跟娘认错。”

    狗蛋子真就跑了上去跪下来,“娘我知错了,以后再也不偷包子了,可是这事不能全怪我,是潘少爷自己说有本事你来拿我就拿了,这也不能算是偷啊,我知道这么做实在不对,但不能全赖我身上啊,娘别生气了好不?”

    铁匠擦了擦额头上的汗,很是无奈地走上前去说道,“他娘,开门吧,今日事不是这么简单了解得了的。”

    说完转头意味深长地看了吕苍一行人一眼。

    殷织娘推开了门,对着吕苍七人笑笑,“请进。”

    很朴素的里屋,摆着一张黄梨木桌,算是屋里最名贵之物,两排圆椅,足足七人数,不过五个丫鬟是不会全进来的,只有两个大丫头才愿意进来,项籍也在外面待着,倒不是吕苍不让他进来,而是他压根不想进来。

    吕苍看着这对夫妇,一时语塞,不知该说什么好。

    真名李靖现名李果的铁匠笑而不语,殷织娘宠溺地摸了摸狗蛋子的头发,轻叹一声,“怎的,世子殿下不想放过咱?”

    没有在乎李狗蛋面色的变化,吕苍摸了摸鼻子,“我有这个本事吗?”

    “那就是吕蝉想这么办?”李果也坐了下来。

    吕苍摇摇头,“吕蝉不想这么做,但有人想这么做。”

    李果哈哈大笑,“我三个儿子,前两个都死在了一群太监手上,第三个儿子难道也要死在太监手上吗?世子殿下,我拜托你,将我儿子带走吧,你今天既然来了,就不要空手而归。”

    吕苍轻声道,“这样真的好吗?”

    殷织娘凄凉地笑了,“至少不断绝血脉。”

    吕苍点点头,拱手一拜,算是对这对南越旧臣的一份敬意。

    吕苍走出院子,站住了脚步,听得后面一路小跑,满面都是泪的李狗蛋跑上前来,咬着双唇死死地瞪着吕苍。

    “你是不是要杀我爹娘?”狗蛋子声色俱厉地问道。

    吕苍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你觉得?”

    咬得满嘴猩红的狗蛋子强忍着不哭出声,“我信你!”

    吕苍头也不回,“上来。”

    狗蛋子转身看看那个自己这辈子估计也不会回来的小院子,跪下来叩了三个头,拿起父亲说过是家传的一杆铁枪,上了马车。

    两夫妇凄然一笑,宛若送子上京赶考,然而子归之时父母已不在。

    车上一干人无言。

    “想不到小兔崽子你还算是有情有义,”项籍突然开声言道,“老子一直以为你和吕蝉一样都是阴死人不偿命的主儿,现下看来你倒比他心肠好。”

    想想似乎说得不太对,“不过也不见的就是,这种得了人情卖乖的事老子见得多。”

    吕苍没有点破他已经改了称呼的事情,心中轻叹一声总算是被这个煞星接纳了。

    狗蛋子沉沉地睡去,他累了,很累。

    吕苍下了马车,转身回头。

    狗蛋子掀开车帘,“你能救我爹娘以后就是我大哥!”

    “救不了呢?”

    “一样是大哥!”

    “那还不如不去,”吕苍摩挲了一下腰间的葫芦,“现在就可以做你大哥。”

    狗蛋子擦了擦面上的泪,“我大哥早就死了。”

    吕苍啐了一口,“别尽说些没味的话。”

    红黑二色,扛戟而行,背后一人青衣青袍怀中长剑,还有一人三千青丝白眉似雪。

    狗蛋子在车中,只听得不远处蓦然一声巨响,宛若山崩。

    半晌,吕苍扛戟而归,青衣青袍之人不见踪迹,黑发白眉的项籍上了马车。

    吕苍递给狗蛋子一块染血的金牌,上书陈塘关总兵李靖七字。

    狗蛋子扑倒吕苍怀中,没有哭出声来,左手攥着金牌攥得生疼。

    “大哥!”狗蛋子将金牌穿上一条吕苍给的绳挂在项下。

    吕苍斜了狗蛋子一眼,“要做我弟,总不能再叫狗蛋这种名字。”

    “大哥你说叫什么?”

    “吃过溏心蛋吗?”吕苍一笑。

    “李溏心在此!”孩子剑眉星目,颇有英朗之气。

    “真是个聪明的弟弟啊。”吕苍摸了摸李溏心的脑袋,这个看似十二三岁实则已然十六岁的少年终于是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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