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名:我若猩红

第二十一集 也许没有也许

    伏魔寺,摩诃阁。

    褐袍僧衣加身,项下一串佛珠,腕上一串佛珠,浓眉大眼,蜂腰猿背,如果没有剃了一个光溜溜的头想必也称得上是英武的壮汉,头上九个香疤,眉上一道白亮的刀痕,却也不显得他是僧人。

    摩诃阁首席智深大师面无表情地坐着,他已经坐了整整十个时辰了。

    面前坐着的是一样穿着打扮的大师兄,智海,面如金纸,不过面含微笑,身体轻颤,看得智深是一阵阵愤怒。

    他突破了,真真正正走到了真三藏,阿罗境界封顶,然而出关之时看到的却是遍身金血的大师兄,双手合十端坐在山门之前,遍身金光熠熠,不远处雷鸣滚滚,似有乌云刚聚拢而来,片刻消散而去。

    大师兄在榻上躺了整整十天十夜,醒来的时候什么话也没有说,只是伸手指了指桌上写好的一封信,智深拿起来看了,是写给丧乱之战之中荣膺暴威一名的吕蝉,具体内容他没有去看,只是点点头亲自送了过去。

    没有出乎智深的意料,暴威并不同于江湖上的传言说是浑身上下弥漫着血腥煞气,而是一个背稍稍驼的鬓发稍稍显白的中年不算老的老人,笑咪咪地请他进王府,虽说谢绝了,但对于燕塞王的看法倒也是有些改观,虽说佛家人不问俗尘之事,但多半对于这位战场上踩着如山般的尸骨走出来的异姓王不会有太多好感,不过从燕塞回登封,智深对于他的看法倒是有些不同了。

    智海没有开言,智深微微张开口,想说什么,喉头却似哽住,只是轻轻叹了口气。

    “也许方丈师兄可以度过这一劫?”智深想了想,还是出言问道。

    智海摇摇头,“师弟,命这一字如何去写?”

    智深一顿,命字,人一叩。

    似是知晓智深心中所想,智海笑了笑,“人前一叩,佛坐心头。”

    智深深吸一口气,“我不愿。”

    智海眉头一皱,旋即舒展开来,“让他走过金刚堂,再说吧。”

    金刚堂,伏魔寺最为玄妙之处,有道是金刚堂步过三道,一道三十六,可悟天罡镇魔之威;二道七十二,可谙地煞降魔之意;三道一百单八步,可成伏魔大金刚;前两道不相上下,只是分出两流,悟第一道者,去往摩诃阁;悟第二道者,去往般若院;悟第三道者,可直接进入内堂参悟佛典,虽说悟第三道之僧人,无一例外都是后来伏魔寺之中大能,然纵观伏魔寺多年浩瀚之史,走过一百单八步之人不足半百之数。

    此时此刻世子殿下就站在这浩浩荡荡的金刚堂前,两旁一百零八尊金刚泥像,神采奕奕栩栩如生,或佩剑或掌刀,或掣锤或持枪,或怀抱琵琶,或双手结印,或双目怒视,或含笑低眉,连绵而去。

    吕苍独自进了伏魔寺,智海心中在想什么,他同样是很清楚,黑白虎头雕送来的信笺之中说得明明白白,李老爷子押中了重楼重伤智海,重楼废去一半修为,从难得的悟道跌落回真道源,元气大伤,气脱金梁,气海激荡,闭了死关。

    饶是如此,重楼的伤对于玉虚山的震动也不及濒死的智海对于伏魔寺上下的一次震颤,真三藏的方丈被悟道的重楼震伤脏腑,全身经脉开裂,怕是活不了多久,难道真是要灭佛?

    知客僧看到世子殿下的时候面无表情,世子殿下没有报上名号,但是知客僧也清楚此人是谁,那标志性一般的红黑二色长袍以及无法磨灭而去的纨绔公子气息,都只会指向一个人。知客僧并不厌恶这公子哥儿,只是他清楚,在方丈伤重之时来看望方丈,是怎么一个结果。

    吕苍亦步亦趋地往前走着,速度略略有些快,逐渐看清了坐在金刚堂另一头的一名老僧,身上穿着的是玄色僧衣,伏魔寺之中玄色僧衣为数不多,主要还是因为玄色染料价格不算低廉,老僧身上的僧衣,一尘不染,但隐隐可见几块补丁。

    老僧示意世子殿下接着往前走,吕苍没有在意步数,老僧却是轻轻地在数着,怎料吕苍走得离他是越近,他越是惊疑不定。

    吕苍的步子大小不一,速度不同,当走到老僧面前之时,竟然只有区区九十五步。老僧额上一道冷汗流下,青筋微凸,这实在是不符合规矩啊。

    吕苍笑笑,轻言一句。

    “九五,飞龙在天,利见大人。”

    老僧眉头一动,看向吕苍的双目之中带有些微赞许也有困惑。

    见老僧还是未懂,吕苍躬身行佛礼,“抱歉老师父,卦象一说,我自知佛家是不怎么研究的。”

    老僧一笑,伸手作了个请的动作。

    吕苍横迈九步,“九卦,小畜,亨,密云不雨,自我西郊。”

    老僧心神一震,点了点头。

    吕苍前后踏四步,回到老僧面前,缓缓低声言道,“四卦,蒙,亨,匪我求童蒙,童蒙求我,初筮告,再三渎,渎则不告,利贞。”

    老僧双掌合十,“世子殿下果然家学渊源,一百零八,好一个一百零八!”

    老僧赞叹连连,从身后拿出一张棋盘,示意世子殿下坐下,“不如世子殿下与贫僧手谈一局?”

    “早听闻智空大师双陆其技甚神,为何要学那江南道上士子名流手谈呢?”吕苍盘膝坐下,双目平静。

    般若院首席智空微微一笑,苍老面上露出一抹不为人所察觉的欣喜,“握槊早已无人通晓,想不到世子殿下竟会知晓。不过我师弟在摩诃阁等得焦苦,还望世子殿下明白。”

    吕苍双手合十,“小子明白。”旋即抓棋猜子,行白棋。

    智空大师年轻之时以双陆闻名卓尔,后双陆逐渐被淘汰而去,新秀手谈成为江南道上士子名流首选,琴棋书画,这一棋字,讲的便是手谈黑白二子围棋是也。不过此时与世子殿下在边角上进行来回掠目,手筋之强似也不弱于世子殿下。

    吕苍轻叹一声,猩红棋局他参悟的不够透彻,但在鬼蛊之上有些问题总是要向智海大师讨教的,心念一动,周身气机缓缓流转,十九道的棋盘近似模糊起来。

    边角大杀,连连围杀,世子殿下一步又一步将智空逼入死绝境界,无奈只好舍去金角转杀银边,银边一样被世子殿下连续不断接近百子的征棋屠龙,智空老脸微皱,终于落子天元,顷刻间黑白二色棋子,已在中盘开始捉对厮杀。

    吕苍青筋暴突,汗流浃背,双目微微泛出点点猩红,一子落下口角边竟留下一抹耀眼的血痕,此时此刻在世子殿下双目之中,满盘皆为猩红色,猩红棋局猩红棋,看得吕苍脑中嗡嗡做响,低吼一声。

    “打吃,收官。”

    说完便一头栽倒在棋盘之中,鲜血晕开了黑白二色纵横的棋局。

    “真是拼命的世子殿下,”智深端坐在摩诃阁首席之位,低吟一声,“明知道我不会愿意让师兄将毕生所修大日金轮传与你,也是硬要显出自己的血性来搏那十万分之一,吕家人,都是这么的傲。”

    智深摩挲着腕上的佛珠,轻轻一叹,眉上刀疤显得分外狰狞。

    世子殿下醒来,发现自己躺在一个奇怪的阁中,身边是数不清的经典,有竹简,有书卷,还有绸巾,密密麻麻写满了字,有行书,蝇头小楷,狂草,还有大小篆文,甚至还有一些稀奇古怪弯弯曲曲的蝌蚪文,乃至大致上看得出是梵文的浩如烟海汗牛充栋的典籍。

    世子殿下强撑着坐起来,只感觉灵台一阵轰鸣,红黑二色的气流暴冲而出,双目猩红,视野一片朦胧,就在窍穴仿佛要被冲破的当口,两只手掌按上了天灵,引气导流,猩红之色溢满双目,化作一对斜飞于双眼之上的猩红色眼影,上红下黑,显得愈加的诡异。

    猩红棋局最是考量人的心性,吕苍心性虽佳,终是掩藏了许多戾气,猩红棋局一经激发,戾气蓬蓬而出,就不是如今抛开一身鬼蛊几乎没什么境界可言的吕苍所能承受得起,所幸智空大师专修一门般若院大般若番惠经,气入天灵通窍泥丸,引气入昆仑再下昆仑,又有一旁的项籍佐以垓下歌顺势而下,这层层戾气才散得干干净净。

    吕苍双目涌出道道猩红之色,猩红双眸分四境界,大红,鲜红,深红,猩红,尽管吕苍此刻双目溢满猩红之彩,但境界仍滞留在大红境界,怎料戾气一冲之下,双目如针扎一般,瞳孔浑圆宛若盲点,硬生生突破进入了鲜红境界。鲜红境界的猩红双眸不同于大红境界,大红是震慑心神,鲜红则是洞察先机,对手起手之前便会有一抹淡淡的红色,哪怕是背转过去,那一抹红色也鲜亮得无以复加,隐约之间可以看的清清楚楚。

    稍稍有些不适应数不清的鲜红色虚影叠加在眼中的世界,吕苍抬手揉了揉左眼,发觉左手异常的酸痛,一道道交错纵横的血纹凌乱地交叠在左手臂上,顿时心中大惊,这分明是猩红之意错乱所致,一旦猩红之意错乱,鬼蛊也将难以控住,到时候一发不可收拾燕塞就少了一个世袭罔替的少王而多了一个一身邪气逼人的怪胎。

    吕苍连忙运气收拢,抬起头看到笑眯眯的智空大师和面无表情的项籍,低声道歉,智空忙说不碍事,反倒是项籍低声喝骂了几句。

    “小兔崽子你干什么这么拼命?真以为这么拼命就可以打动智深了?你想的倒是敞亮。”

    吕苍苦笑一声,说道我也是没办法当时急上心头才用了这个。

    项籍冷笑,别过脸去,只是气机淡淡的拢入吕苍体内,清理了一下杂乱的经脉,吕苍惊喜的见到身上杂七杂八浮现出来的血纹逐渐隐去,身上淡淡的猩红显得更加凝实,鬼珠中的鬼蛊隐隐律动着,似也不复前时暴虐。

    见到吕苍吐纳几口气逐渐顺畅,智空笑笑拉了拉项籍走了出去,留下一屋子的佛典,吕苍自是知道智空的用意,强忍着双手以及腰肋间隐痛抽出了一卷书简翻开便看。

    金刚经,很是平常的佛典,但这是抄录自原本的首刻印本,上面密密麻麻书写着梵文,吕苍隐隐看得有些头痛,他并非不懂梵文,只是不喜梵文那扭曲的书写轨迹,描述的内容也甚简单,作为幼时随同母亲礼佛的世子殿下对于佛经的熟悉要异于常人。

    说来也是有趣,红衣屠龙的王妃,竟然会信佛,要知道钦天监曾有语云,黄老散财,礼佛有灾,最是看重修身养性养浩然正气的儒家,而最是遍地释家,不为别的,只因礼佛有灾,最明白的例子便是东魏以及丧乱之战之中早早被灭的后赵,都是因礼佛而引来灾祸,尽管如此释家依旧是在中原扎根,飘零不定地游离在江河山岳,最终也是尘埃落定,定为三教之一。

    吕苍想到以前吕蝉曾说,东魏宇文焕礼佛到了一个极度痴迷成风的程度,死之前竟然不是要求穿着皇袍,而是要身披袈裟摩顶受那刀狱之灾,想起宇文焕那时那狂热的双目,吕蝉都是一阵发冷,说是一个做皇帝的能那么迷恋一种教派而不去关心国家,就算有一百个黄冥凤也别想保住东魏。

    砍下的宇文焕的首级,是光头,可惜没烫上香疤,吕蝉给出的回答是要是真烫上了香疤释家以后的路就难走的很了。

    不是么?丧乱之战数国气运柱早已崩塌的七七八八,除了大楚依然一柱擎天,其余诸国崩的崩散的散,齐国还留有一丝意象,东魏则是彻底崩流遍野,有篡命师说这是东魏气运悉数转接给了释家,从此三百年内释家无忧。

    也许当年没有那一东行白马寺,就不会有现在的释家,也不会有现在的佛道相厌弃了。

    青麟不肯入伏魔寺,也在情理之中。

    可惜,也许的事,从来就没有也许,根本就没有也许。

    “矫情。”吕苍摩挲了一下面上那倒愈发凝实的血纹,尽管看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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