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名:(修真)闲照录

(修真)闲照录_分节阅读_11

    三月春暖,人间事忙,样样桩桩都应着节气,插杨柳、戴杨柳球、制青团、这厢里呜呜咽咽烧着纸锭在坟上哭别情,那厢儿已有人游春玩景趁东风放纸鸢,更有虎丘郡历坛看会、洞庭东山献茶斋玄坛后又是白龙生日,更不能忘了东狱天斋仁圣帝诞辰着实热闹非凡,纵然不下停波台,也听得见笑语隐约。自山上下看,只见士女杂迭,罗绮如云,金黄菜花间青衫白袷错杂。

    白琰道:“少时读蔡云《吴歈》说,邓侯山下梅花香,十三桥下数轻航。雪海一番风信过,武丘再访玉兰房。吴俗好游,果然如此。”

    几人一行说一行走,过了集碧亭,便是交翠堂,又走一阵,路途渐渐艰难,游人也愈少,等绕到后山,迎头是竹篱绕着的数间草堂,,篱上交缠蔷薇、荼縻等十余类花,应节开时光彩有如云霞锦屏。柴门处挂着匾额,写着“小雲栖”三字。

    大约是听见人声,一位老叟从屋里出来,见了几人面貌顿时一怔,慌忙行礼:“请问诸位姓氏,如何光降敝园?”

    陈意婵含笑道:“这位处士,我们来寻一株玉兰,不知可否行个方便?”

    老叟略作为难:“却有一事,花开不易,一朝折损便再不能上枝,枝一去干,再不能附干,如人死不可复生,刑不可复赎。还请诸位怜惜,莫要攀折花木。”

    荀光儒亦点头:“这是自然。”

    老叟这才开了园门,请几人进来,在前引着沿一条竹径走到一片结柏屏前,转过去便是三间草堂。屋内约可容六七人,堂中挂一幅小画,窗下有一长桌,除了笔砚之外,还列着旧书十余部。

    老叟才招呼几人落座,便见门外倩影闪过,三四位俏丽女郎捧着茶水果子进来。老叟吓得登时立起,却见为首的绿衣女郎盈盈下拜:“仙人到访,不敢遮瞒,招待粗陋处还望见谅。”又向老叟道:“玉翁莫怕,仙人到来乃是大喜之事。”

    玉翁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他平昔好道,不娶妻室,隐于山中,只与万花相伴,如此几十馀年足迹不出园门。直至七八年前,园中花木忽然化出几个标致女郎,只道自己姐妹多年深蒙玉翁珍重护惜,特化形相见,相报知己之恩。

    玉翁又喜又忧,幸好山中人迹罕至,倒也不必太担心被人瞧见花木所化的精灵。只是不知今日仙人突然下降,究竟是为了何事,当真是为了后园的那株枯了数十年的玉兰不成?他心中惴惴,面上也不免带出来几分。几个花精女郎看见,什么也不说,只是掩唇而笑。

    一时茶饭完毕,玉翁起身引人去看那玉兰房。过了一脉流水,溪边有间小小的茅堂,是玉翁平时读书所在。堂檐萝薜倒垂,水中落花浮荡。茅堂之侧便是玉兰,树高约三丈,枝桠参差,其干如铁,春花尽放时节,枝桠上却连一颗芽孢也无。

    玉翁爱花成痴,见花木有恙心痛甚于自己:“倒是记不清这棵玉兰什么时候成了这个样子,不知各位仙长可有什么法子疗治?”

    秦露饮上前仔细瞧了瞧,又看玉翁:“这棵玉兰并非玉翁所栽?”

    玉翁摇头:“我几十年前迁居此处时此花便已”说到此处,忽然一怔,说起来,他竟记不得当年来此时究竟有没有这株玉兰;当年又是如何迁居来此地;深山外人罕至,日常又是如何维持一念既出,以往疑惑不解之处顿时纷纷想起。

    他骇然回首,见一众花精草灵都殷殷望来,樱唇欲动,将言又止,玉翁不由觉得神夺意摇,恍恍间蓦听得秦露饮轻喝:“玉兰房,还不归来——”

    这一声好似雷绽耳际,玉翁惊起,仆地即没。瞬时风来猛烈,吹动玉兰树颤颤,枯树上忽然有孙枝自侧而发,眨眼已有三尺来高,又眨眼,枝上已有芽叶萌发,转眼枝叶扶苏,倏然已抱出花苞。秦露饮取出一支玉瓶,将瓶中水洒在树下,未几便见花苞缓缓而开,硕大芳馥,其色溶溶如雪,宝光照眼。

    花开之后,一白衣女郎自树中踏出,怀抱枯枝一束,盈盈下拜:“多谢仙人再造之恩。”

    她本前朝御苑中花木,尤得帝王喜爱。胡虏叩关,家国分崩,帝王南逃时也不忘将她带走。只是满朝孱弱,哪抵得上胡虏铁骑利刀,这帝王还未来得及在南边再做一次皇帝,便被掳到北地,折磨了十余年才呜呜咽气。南朝人失国失君,心灰意冷下将玉兰房弃植山中。

    草木长而有灵,年深日久,玉兰房渐生灵智,对山中花木呵护有加,不料一年春天被大风摧折,仅有一孙枝存活,却灵智尽失,无法回归原身。昔日被玉兰房照料的花木只好将它藏在山中,化作老翁模样掩人耳目。

    秦露饮扶她起来:“你本枝原身本是我定慧宗山中树木,被凡人入山采走,今日之事,也是前事注定。”又指一人说:“十八娘当年并非存心,事后也竭力弥补。”

    玉兰房回头,见一体态飘逸的青衣垂髫女郎屈膝行礼,定睛一看,原是东风之神。风神羞惭道:“当年儿初担此职,行事鲁莽,不慎摧折阿姐原身,累及阿姐几十年浑噩,还请阿姐宽宥。”

    玉兰房忙去扶她,“当初乃是无心之过,况且你为我奔波许久,怎能还有怨气。”

    诸位花精也上前劝慰,风神才又笑:“还有一事劳烦诸位姐妹,我司掌东风,当送暖化寒,吹拂百花,只是出来得急,未曾带得花种,还请诸位姐妹助我一臂之力。”

    花精齐笑:“这有何难。”于是各自裹了数斗鲜花送上,风神一一谢过,又谢了秦露饮等人,随即化风向北而去。只见风过之处,落英乱坠,降地而生根,瞬间已生出一路山花。

    去了风神,秦露饮又对玉兰房道:“你原身虽然摧折,却还留一丝生气在,不如回归我宗门山中,当有复苏一日。”又问她去处,玉兰房道:“仙人容禀,儿乃是孙枝,得此山及姐妹呵护照料,不敢忘恩,愿留驻此地。”

    秦露饮也不勉强,招来一面日月五星朱幡交予玉兰房:“此为避风幡,等秋去冬来,北风初起时立于北面,则此处花木当安然无恙。”

    一众花精感激不尽,奉上花英花蜜无数,依依不舍看几人乘风而去。

    ☆、第二十六章

    云端之上,秦露饮打开玉匣唤出一位侍女,又取了一支插瓶将玉兰枯木放入,令她仔细抱好。侍女应下,随即才又将她与枯木、插瓶一起收入玉匣中。如此做完才拨云而下,袅袅落于湖上。

    此湖名为九鲤湖,东连荆溪,西通鹤泽,湖旁有宝石山,山上有巨石堆架,世人不得其解,称为落星石。九鲤湖广百里有余,沿湖插芙蓉,盛开之日,满湖锦云烂熳,香气袭人。如今还是春早时节,湖上荷花小叶初生,并不见夏日时田田之貌。秦露饮才落下,便有一艘船悠悠荡来,陈意婵站在船头招手:“秦姐姐——”

    秦露饮不禁莞尔,与她相携了一道进去,舱中三人或对弈或观书,各自有事。两人近船尾坐下,陈意婵取了茶、纸筛、风炉、沙壶、瓦盏等出来,两人一边烤茶一边低声说着女儿家的话。少顷趁茶叶因热泛开,取水来煮了一壶分给诸人,茶水虽苦却洌,回甘无尽。

    转眼黄昏,湖上百舸回棹,船头灯火万点,与星影萤光交杂,错落难辨。叶孤鸿几人船行到岘山寺前,僧人雪溪笑迎出来:“我已往岘山顶取了雪,可有带好茶来?”

    叶孤鸿笑道:“自然带了,不然不敢登门。”

    陈意婵跟在他身后跳下船:也笑:“是去年的好茶,特别搁着的,不敢窜了味儿,就等今天又口福了。”

    几人跟着雪溪进了岘山寺,僧众晚课刚毕,见雪溪引着数人进来,虽然好奇也不敢随意近前。一直到了后院禅房,才有个四五岁的童子跑过来,虽穿着僧衣,却还没有剃度。大约是来迎雪溪却骤然见许多人,就在几步外停下,揪着僧袍,有些惊怕地望着人。

    雪溪轻声道:“稚咸莫怕,是为师之友。”

    虽是如此安慰,稚咸面上仍有些惧意,一路上对雪溪亦步亦趋。陈意婵莞尔,取了一面银镜出来招呼他看,稚咸好奇又有些怕,回头看看雪溪,见他笑才凑过去。才将眼投到镜上,镜面上便波似地一荡,悠悠生出幼苗,俄而长大,未几已成树,高约二尺,垂枝上叶疏花密,含苞未吐,好似无数湿蝶敛翼覆于其上,累累满树。

    秦露饮教稚咸取一根银筷,一只银碗,做击磬状。一声既起,镜中花颤颤张翅,旋即化为蝴蝶纷纷飞起,或落于衣,或集于冠。稚咸瞠目结舌,目光追随四看,不住惊咂出声。又击一声,蝴蝶复化为花,落英乱坠而下。再看镜中树,已累累结出一树红果,大小如婴儿拳,红黄交杂,尝之甘甜如蜜。

    白琰看得有趣,抬手点上一朵落花,花朵联翩而起,转眼已化作一头三寸大小的晶莹小鹿,蹄下生出白云,在空中飞奔。又点一朵,化作一匹白驹赫赫嘶鸣,扬蹄去追小鹿。陈意婵亦作法,抬头轻吹一口气,花瓣舒张瞬息变作数条银色小鱼,在花间畅游;又吹一息,便有无数小鸟从花瓣中飞出,啼鸣不休。荀光儒和雪溪、叶孤鸿坐在一边,摇头笑道:“一屋子飞禽走兽。”

    这边雪溪烹好了茶,便有数条鱼摇摇摆摆游过来,头顶着茶碗索要茶汤。雪溪一哂,向碗里注了八分,鱼儿将头点点,争相来饮。陈意婵以花枝掩面,笑不可遏,秦露饮和白琰亦笑,“雪溪烹茶之技,当真举世无二。”

    雪溪只好合什作揖,低眉微笑:“不敢,不敢。”

    几人说笑喝过茶,安顿了稚咸,由雪溪引着从寺后小道进了岘山。此时天已尽黑,虽用不着,几人还是各挑一只灯笼。近来天气大晴,岘山既缓,景致也佳,夜入山中观月的人并不少。有人见雪溪一行人,有僧有道有俗,皆翩翩甚都,又有秦、陈两丽姝,虽无婢女相陪,却也气质大方,一时大为纳罕。

    几人一路观天赏月,谈笑风生,走了十数里来到山南小隐亭,此处地旷天广,仰首便可见明月朗朗在天,另有奇云如绮,翻卷不息。叶孤鸿道:“此处极佳,可停一停。”又取出一个小包:“新下白甘菊,不如来试点汤。”

    白琰性躁,忙道:“刚才看见好甜泉,我去取水来。”话音未落,人已杳杳。

    秦露饮和荀光儒各取了小几、短榻、风炉、水瓶、茶盏等出来,陈意婵摆出一只匣子,打开来全是各色果子,新鲜的有海红、林檎、甘棠梨、金橘,另有做成糖条子的枝头干、芭蕉干、市膏儿等等,她托了一碟果子给叶孤鸿,“闲时亲手制的,你尝一尝,之后替我带几包给韩姐姐与宁妹妹。”

    叶孤鸿笑着接过来:“难为你总惦记她们。”

    说话间白琰已提着一瓶子泉水回来,雪溪用白甘菊试着点了一回汤,果然甘香清冽。

    “难道因有好泉水,和尚你才恋栈不去?”白琰笑问。

    这是打趣,雪溪一笑并不作答。荀光儒仰望一眼:“云变得快,似是起风。”众人随之望去,果然正中月旁不时有云游过,或浓或淡,或抹或涂,倏忽间便是万般景象。又看月色涂抹处,湖似银箔,山若卧雪,因有风来,湖上扬波似鳞,恰如无数鱼龙攒游其中。叶孤鸿取出笛子,向雪溪笑以示意,两人箫笛相合,呜呜咽咽吹奏起来。一曲奏罢,四下无声,唯见山下水灯一片,如繁星坠地,辉映不休。雪溪放下箫管,向林中道:“劳君久候,不知有何要事?”

    林中无人应声,雪溪又问了一遍,林中窸窸窣窣,草丛分开,游出一条数尺长的蛇来。蛇身青碧,额间一点朱红,尤为良驯。青蛇不敢近前,在数丈外屈曲旋走片刻,低头吐出一片白石,随后头点不止,似是哀求。

    白琰上前去查看,青蛇不禁瑟缩,似是极怕,不由笑道:“这畜/生倒有几分眼色。”说着又看了眼石片,忽然噫了声,用一方帕子卷起来拿到其他人面前:“此物看起来倒不像是普通凡间之物。”

    雪溪不大精通此道,默然不语,陈意婵看了片刻:“这是玉晶壶遗屑,盛物千年不坏,我师叔用来盛漱月浆,小时候我曾看过,除此外并无用处。”又拈起那碎片道:“不知是哪家遗落人间,竟拘了魂魄在内,如此阴冷倒是奇怪。”

    荀光儒道:“且将那魂魄放出来一问便知。”他取来一爵酒簌簌淋在碎片上,好似如汤沃雪,那碎片随之解为水,满地荫湿中一道魂魄忽悠悠立起,“多谢列位仙人搭救。”

    ☆、第二十七回

    这魂魄是个着褐衣的中年男子,自言姓陈,家中行七,因自幼家贫,过继与族中伯父,随之学了一身驯蛇弄蛇的本事。青蛇原是他驯养之物,因年长身大,遂放归山林。数年后陈七郎上山觅蛇,遇见青蛇已长数丈长,身躯巨重,行如疾风,禽鸟不敢做声。

    陈七郎起初骇极,后认出青蛇,轻呼其名,又以手触其额,青蛇则以身绕陈七郎,额首相蹭,亲昵如旧日。一人一蛇相聚许久,陈七郎再三催促,青蛇才恋恋而去。又过数年,陈七郎自觉年衰岁暮,回归故里时经过青蛇所在山中,一时心有所感,入林呼其名,未几只见草木中分,游出一条数尺长的青蛇,以头触其手,额上红点宛然。

    陈七郎大奇,试呼其名,果然是青蛇。青蛇缘旧主手臂而上攀至颈间,交首吐舌,缠恋许久,垂头吐出一块寸许大小的玲珑白石,透明如晶,内里隐隐似有水。他不知是何物,因是青蛇带来,便藏于囊中随身携带。

    回到家中,陈七郎以多年积蓄买田葺屋,忙时耕种,闲时便与青蛇嬉戏。如此过了几年,一日陈七郎被旧友邀约赴宴,归家不久便一病不起,数度请了郎中来也看不出究竟是何种病症,只觉胸膈间冷如冰雪,坚如铁石,尔后渐渐僵卧不起,不过一月便去了。

    只是咽下了喉间一口气,本以为就要见牛头马面,游一趟黄泉奈何,若是按乡野说法,保不住还能在望乡台回一回头,看看亲人旧友,也不知自己这么去了,那蛇又该怎么办。

    陈七郎浑浑噩噩想了又想,等到渐渐清醒过来时,才发现自己既不在黄泉,也不在人间,身遭似有水流不断,眼前隐隐,半天才隔着水晶似的朦胧壁障看出前面那片青色原来是青蛇。

    即便活了又死了一遭,陈七郎也想不明白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壁障内水流淙淙,舒服得紧,模模糊糊看得出外面天光风景变幻,却什么都听不见。他不知自己要被困在这里多久,也不知青蛇究竟要带他去哪儿。初时他还有心思算计时日,但不久那胸膈间的冷硬之感又来,便一日比一日地糊涂了。直至今日迎头一杯酒浇下,好似醍醐灌顶,呼喇喇睁眼便是人间。

    陈七郎将这一番来龙去脉说来,白琰赞道:“虽是畜生,但恋恋有故,又跋涉救主,义气不亚于人。”又道:“禽兽难得有灵,你旧主既已脱困,恩情报过,从此两清。日后当仔细修行,勿扰他人,以犯天谴。”青蛇垂头,似是领教,又望陈七郎良久,方才蜿蜒而去。

    陈七郎竚立望了良久,魂魄无泪,却也潸然,又向白琰几人深深下拜:“多谢仙人指点。”

    雪溪合什作揖,“檀越心愿了结,当及时往生,此处有经文一卷,愿为檀越辟路。”

    送别陈七郎,也到天色渐明之时,四山边白光泄露,山下城中隐隐已有人声。秦露饮与荀光儒收拾好各色物事,叶孤鸿道:“陈七郎之事有疑,不如往他家处探一探。”

    白琰笑道:“我正有此意,他不过一凡人,魂魄中竟然带有如此阴冷之意,只怕死因并不寻常。”

    陈意婵奇道:“也不知那壶装过什么,闻着略有些熟,却想不起来。”

    秦露饮一笑:“是三青浆,又叫换骨汤,入道前用过,怎么忘了。”

    陈意婵哎呀一声:“我竟忘记了,难怪那青蛇短短几年便能入道,想必是吃了沾在壶上浆液。”